路旁灌木茂密,雖說到了冬日花葉都零落,但好在處於暗中,阿惋帶著謝璵一起鑽了進去,倒也躲過了那些追上來的人。

待腳步遠去,阿惋稍稍鬆了口氣,這時才發現謝璵一直在發抖。

“殿下是害怕嗎?不用怕,他們都已經走遠了。”阿惋小聲說。

謝璵抖得更厲害了,他的臉轉向一邊,阿惋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極力憋著什麽,“不、不是害怕……撲哧……我冷……”

“確實很冷啊,殿下怎麽穿得這麽少?”阿惋在灌木叢中和他緊緊縮在一起,感覺他抖得更厲害了。

“你……你被刺客追殺時還記得多穿、穿幾件衣服再跑啊……”謝璵把整個臉都埋在膝蓋中,聲音悶悶的,他抓起阿惋的手,“走,這裏冷死了,去找幾件衣裳。”

“不行!”阿惋又將他重新拽回來,一臉的嚴肅和緊張,“那些刺客還未走遠,若是此時突然返回,他們會殺了殿下的!”

謝璵終於憋不住了,壓低聲音笑得渾身發顫。

“殿下笑什麽?”阿惋迷惑道,又小心地望了眼那些人遠去的方向,“快別笑了,把那些人引來了怎麽辦?”

“好好好,我不笑了。”謝璵擺手,可臉上的笑意還是怎麽也止不住,“唉,如你所言,他們若是回來可是會殺了我的,你不怕嗎?”

阿惋怯怯地點頭。

“那你還不快跑,小心等會兒他們把你也一塊兒殺了。”謝璵忍著笑做出一副凶樣。

阿惋往後瑟縮了一下,拉住謝璵的手,“殿下,我和你一塊兒跑。”

她的手冰冷且汗濕,纖弱如蒲葦且微微發顫,謝璵不動聲色地將手掙開,“你幹嗎要和我一塊兒跑,如果刺客要殺我,你一個人跑豈不是安全些?”

“不,我和殿下一塊兒,如果他們追上來了,我可以幫殿下擋住他們一會兒。”女孩搖搖頭。

謝璵愣住,冬夜的月色蒼白淺淡一如女孩的麵容的顏色,她是恐懼的,清澈的眸子盛滿惶恐不安,瘦弱的身軀如紙單薄。

謝璵慢慢斂了笑。

阿惋想了想又道:“他們有可能往回找,殿下請隨我來,我住的織雲閣就在不遠,那裏還有幾名宮人,應當可以幫忙護駕。”

“不用了不用了!”謝璵忙擺手。

“殿下請隨我來吧!否則等會他們過來可就不好了!”

“說了不用了!”

“這樣吧,殿下往織雲閣方向跑,我去找侍衛,這樣或許能更快地抓住刺客!”

“哎呀,真的不用了!”謝璵拗不過她,索性將實話一口氣吐出,“他們就算追上來了,也絕沒有膽子殺我的!”

“什麽?”

“他們不是刺客,是一些黃門內侍,奉了不知道是誰的命令,想抓我去受罰呢。”

“殿下……是犯了什麽事?”阿惋已然清楚自己被謝璵作弄了一番,愣愣地問道。

“放爆竹咯。”

“宮內……不許放爆竹嗎?怎麽這也要罰?”

“是啊,還派這麽些凶神惡煞的家夥來追殺孤。”謝璵滿臉憤憤,全然不提自己放爆竹的地點是在百官群集的廣德殿。

“殿下會被罰得很重嗎?”阿惋顯然還記得謝璵被罰抄書的經曆,隻是她卻忘了《論語》大半是由她自己替謝璵抄完的。

“大約吧。”謝璵目含悲戚,“所以隻好躲一躲,或許等到一夜過去,那些人也就氣消了。”

“可殿下要躲哪兒呢?連端聖宮都不能回了嗎?”

“當然不能回端聖宮,那些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定會幫著外祖對付我。”謝璵起身拍拍衣上的碎雪和泥汙,“我知道該藏哪兒。”

“藏哪兒?”

謝璵搖搖頭,故作神秘緘口不答。

他帶著阿惋熟練地走過隱蔽於樹叢間的小道,躲過巡邏的侍衛及提燈走過的宮人,也不知拐拐繞繞走了多久,終於停在了一座宮殿前。

“到了。”

“這是哪兒?”黑暗中阿惋瞧不清這座宮殿的模樣,但她能猜到這是一座很大的宮殿,月亮都被宮殿高聳的屋脊遮蔽,宮殿的影子鋪得很廣,阿惋站在巨大的陰影下感受到了一種森然的莊嚴威儀。

“中宮。”

“中宮……”阿惋不自覺地喃語。蕭國女子千萬,能有幸入主中宮的唯有一人,住在這裏的是鳳凰,是母儀天下的國母,與帝王比肩,受萬民伏拜。

“中宮已經空置許多年了。”阿惋想起了這一點。

“我知道。”謝璵說著,領著阿惋朝偏門走去,“自從我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搬去端聖宮後,這裏就空了許多年了。”他朝偏殿一扇不起眼的側門輕輕一推,門無聲無息打開,“但是,這兒的門並沒有落鎖。”

“為什麽?”

“你小聲點。”謝璵將她拉進門內,“中宮雖因無人而守衛不算森嚴,但這裏畢竟是皇後居所,每隔半時辰就會有一輪侍衛巡邏的。”

阿惋嚇得立時閉嘴,安安靜靜地跟在謝璵身後往裏走。

“這裏好黑啊!”才關門的那一瞬阿惋尚未適應黑暗,隻覺得伸手不見五指,不由害怕,下意識攥住了謝璵的手。

謝璵瞥了她一眼,將手抽出,反手牽住她的衣袖領著她往前,“那你可要小心了,據說中宮裏常飄**著曆代皇後的幽魂,也許皇後們見你可愛,將你擄去陰間做侍女也不一定。”

“你、你……你不怕嗎?”阿惋磕磕巴巴說了三個“你”,聲音都略略發顫。

“騙你的啦,怎麽這麽膽小。”謝璵鄙夷地咂咂嘴,“唉,你膽子這麽小,那你先前還說要替我擋刺客,為什麽?”

“因為……”阿惋想了想,沒有答案,隻好答他,“因為殿下是殿下啊。”

謝璵不滿地瞪了她一眼,“這算什麽答案。殿下來殿下去的,你不拗口嗎?”他用力拽了阿惋一把帶她繞過一麵屏風,“別叫殿下了,換個名字!”

“不叫殿下,那叫什麽?”他步子偏大,阿惋不得不快步跟著他。

“蕭國不知我姓名的大概隻有鄉野鄙夫。我名璵,熟悉的人都喚我阿璵。”謝璵理所當然的口吻。

“可是——”阿惋訝然,“可是這是不敬之舉,裴先生知道了會責罵我的。”

“笨!”謝璵終於忍不住回頭罵了她一句,“你姑母那樣精明怎會有你這種侄女,裴先生知道了會責罵你,你就不會當麵一套背地一套嗎?”

“知、知道了……”

“你叫諸簫韶?”他們正走過殿與殿之間相連的複道,複道懸空如虹,夜霧茫茫似雲,星光鋪灑而來,落在跟前男孩筆直的脊背。

“原來殿下還記得!”阿惋有些受寵若驚。

“我像是記性不好的人嗎?”謝璵翻了個白眼,“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阿惋搖頭,“我也不知道,阿父阿母還活著時,我都沒有想過去問,不過與我熟悉的人都喚我阿惋。”

“阿惋……”謝璵輕聲念出這兩個字。

“嗯,阿惋。”

“這是鳳元殿。”謝璵帶著她走進了後殿,“皇後的寢殿。”

本以為沒人住的地方應當會很空落,但借著模糊的月光阿惋看見這裏的東西一應俱全,甚至桌案上都放著一張被鎮紙壓住的桑皮紙。

“我一出生就被接去了衛家在平縣的莊子養著,叔祖母說,是因為北宮……不大幹淨。”謝璵似是看穿了阿惋的疑惑,低聲開口,“四歲時我回宮,由宋內傅、薄姑姑這些母親生前在宮內的心腹照看。我回來時求他們將中宮複原成了母親從前住在這時的布置,讓他們給我開了一道側門,有時候我想母親了,我就會來這兒看看。”

他這番話說得很平淡,而阿惋卻忍不住心下惻然,趙王謝璵看似眾星捧月,說到底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同她一樣的孤兒。

屋內沒有點燈,謝璵卻極熟悉這裏的布置,不曾磕絆便走到了一張琴案前。案上放著一張琴,阿惋認得是響泉式桐木純陽七弦琴。

“這是我母親生前遺物。”謝璵坐下,輕輕撫摸了一下琴弦,“他們都說我母親生前擅琴。”

這個阿惋也依稀聽帝都中人說過,惠帝惠文皇後生前的確是有一曲驚九天揮毫成墨香的才名。

隻可惜斯人已逝,佳人長絕。

“他們都說,我母親是因為我才死的。如果我不出生,她就不會死。”他伸手輕撫琴上的白玉琴徽。

阿惋聽得出他話語中的哀傷,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好坐在了他身旁與他並肩。

“說起來你為什麽大晚上出來?”謝璵不願多談自己的母親,岔開了話頭問她。

“苻先生交代了功課,可我的筆和硯不見了。”阿惋咬咬唇,答道。

“筆硯不見了你跑到雪地裏找什麽找?”

“織雲閣裏的那些人同我玩笑,將東西藏進了雪地中。”阿惋低著頭答道。

“他們又同你玩笑了?”謝璵冷笑一聲,“上回是將你丟在梅林,這回將你的東西丟在雪中。是你得罪了他們嗎?”

“我不知道。”阿惋有些難過,“從一開始他們就不大喜歡我,梅林那回承沂侯替我懲治了珠兒和青玉,後來他們就愈發不喜歡我了。”

“他們欺負你,說到底還是你的錯。”謝璵說話毫不留情,“世上有些人總喜歡欺軟怕硬,有些人也總願為虎作倀!”

“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阿惋皺著眉,忍不住將這半年來的委屈都說了出來,“姑母將我接進宮,可她卻再也沒有管過我,我每日可以見到天子,但陛下日理萬機,我總不能用小女孩的煩心事去打攪他,何況他與我並不親近。我知道我阿父從前是商戶,他們輕視我,我也知道我現在在宮裏既無品階又無地位,說不好聽便是寄人籬下……我實在不知該怎麽辦。”

謝璵看著她的眼睛,默然,過了一會兒他將頭偏過去,“我要睡了。”

“你今夜就睡這兒了嗎?”

“不然呢?”

“那我怎麽辦?”阿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謝璵笑了出來,“說起來我也很奇怪呢,為什麽你總要跟著我呢?”

阿惋這才意識到謝璵來中宮是為了躲避追捕,她好好的為什麽跟過來?

“那、那我走了。”她局促地轉身想要離開。

“那慢走不送。中宮有含音、德音、紫桐、長極、鳳元五殿,但願你識得出去的路。還有啊,北宮中有禁令不許夜間隨意行動,中宮外有巡邏的侍衛,你可要小心別被捉住了,不然他們會將你當作刺客的。還有,我說宮裏鬼魂飄來飄去,興許是真的,你別撞見了……”

謝璵的話沒說完,阿惋已經哭喪著臉撲了回來,死死攥著謝璵的衣袖不鬆手。

“你不回織雲閣了嗎?”謝璵故意問。

阿惋死命搖頭。

“那你和我一起睡鳳元殿?”

阿惋死命點頭。

謝璵慷慨地揮了揮手,“既然如此,我勉為其難替我母親同意你住這兒了。”

看著阿惋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謝璵決定無論如何也不告訴她,若讓他一個人待在這兒他也會怕。

次日謝璵終究還是老老實實前往昭明殿謝罪,規規矩矩地跪在兄長、外祖及幾位舅父麵前,眉目低斂一副聽君處置的可憐樣。

以弓弩射爆竹的法子他一人決計是做不到的,既然捉住了,那也免不了用他來審問出從犯。不過趙王殿下倒是夠義氣的,任幾位舅父輪番威逼利誘,也誓不將剩下的人供出。

“何須再多問他。”年近花甲的衛太傅目光如炬,冷冷瞥了一眼便將他的心思悉數洞穿,側首對北軍中候衛昒道:“樟兒年少跳脫,你日後還是多加管教為好。”

衛昒及謝璵立時紅了臉頰。

衛太傅又開口道:“永鄉侯家的孫兒是習武的少年郎,日後若加以磨煉可為護國之棟梁,卻萬萬不可年少時便沾染了紈絝習氣。我會擇日拜訪,陳明利害。至於大司農和柳尚書,我想他們皆是文人,當明白‘近朱者赤’的道理,想必他們能約束各家子嗣。”

謝璵苦著臉,他半個字都沒有說,可外祖還是將什麽都猜得清清楚楚。

“陛下。”衛太傅又轉而向皇帝一揖,“婦孺尚知何為‘子不教父之過’,臣身為殿下外祖,承先帝托孤之責,奉惠文皇後教養之令,卻未使殿下明理知義,反屢次為禍京中,是臣之過錯,還望陛下允臣嚴懲殿下,以慰先帝後在天之靈,安群臣庶民之心。”

謝璵聞言忙朝三哥拚了命地使眼色,可皇帝靜默和衛太傅對峙片刻,終究還是敗下陣來,無奈道:“依卿意。”

謝璵見勢不妙忙向幾位舅父求助,這幾人皆是衛太傅子侄、惠文皇後堂弟,私底下都寵愛謝璵更甚自家兒郎,紛紛開口為謝璵說話,勸衛太傅息怒。

謝璵見外祖正被幾位舅父纏的煩,又趁勢泣涕請罪,並不說自己犯了多大的事,隻哭自己失怙喪母,未得父母悉心教養,既無嚴父管束,又少慈母愛憐,故成頑劣之人,實是不幸,蒼天不憫雲雲。

衛太傅一生有五子二女,可除卻長女明素及沉迷修道四處雲遊的四子昉外,皆早殤,偏生長女又死於難產,他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就是痛心事,念及長女生前聰慧更是常免不了歎息,此時聽外孫聲淚俱下說起自己的長女,縱是堅如鐵石的心也免不了片刻柔軟,原本要被罰去太廟反省一月的謝璵隻被罰了一月內每日在定思門前跪一個時辰悔悟。

這已不是謝璵第一次以哭鬧做戲的方式逃去責罰了,往往他在帝都鬧出什麽亂子,總能有法子使事情不了了之,這回亦然。

待送走了衛太傅及其餘衛家諸人後,謝璵湊在皇帝麵前做了個鬼臉,又馬上裝出一副可憐模樣。

“三哥,外祖要罰我跪定思門呢。這天這麽冷,三哥可憐可憐阿璵。”

“你少來。”皇帝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耳朵,“還不速速去領罰,小心你外祖回過頭來又重罰你。”

謝璵嘻嘻笑著跑出了殿,看著他的身影消失,皇帝唇角淡淡的笑意一點點斂去。昭明殿的人都走了,又隻剩下他,獨自對著空**而偌大的金玉殿堂。

“有時候,我真是想成為阿璵……”他低聲說,輕輕淺淺的寥落。

“陛下無須羨慕任何人,陛下是陛下,趙王是趙王,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女聲溫柔如上乘的軟羅細紗,青袍的女官端著食案從屏風後走來,“陛下為了趙王連早膳都沒有動,不妨先用些糕點。”

他回過頭來看著陪伴了他多年的唐禦侍,“那麽暗雪,朕的路會是怎樣的呢?”

“奴婢不知。”唐禦侍將食案放下,深深一拜,“奴婢隻知陛下要走怎樣的路,奴婢總該跟著的。”

皇帝輕輕笑了,“那也很好。”

被罰跪在定思門前的處罰也不算輕,但定思門在北宮,北宮與太傅府有高大的宮牆阻隔,北宮,是任謝璵橫行的北宮。

並不是說謝璵違背衛太傅的意思不去領罰,隻是見過趙王罰跪的人,都要咋舌於他受罰時的排場。

首先在跪前會有人將定思門前的積雪除盡,接著在地上鋪上厚厚的織花氈罽,然後在四周放上炭火暖爐,之後謝璵捧著紫銅手爐姍姍而來,跪坐在罽上就開始瞌睡,身旁還圍著一大群的人為他撐傘擋風避雪,有人捧著裝滿吃食的漆盒侍立在側,他若睡醒了覺著無聊還會有人在一旁陪他說笑話打發時間,如不是怕再度惹怒衛太傅,隻怕還會將宮中的優伶請來吹拉彈唱為謝璵解悶。

謝璵挨罰挨得優哉遊哉,隻可惜定思門雖距阿惋所在的織雲閣近,阿惋卻見不到趙王挨罰時的盛大排場。先是冬至那日陪著謝璵夜不歸宿的事讓珠兒、青玉她們一狀告到了她的授業先生那兒,阿惋自然免不了受罰,之後便是臨近年關她的姑母親自考核她半年來的課業,阿惋即便很努力想使姑母滿意,仍免不了受了姑母一通不滿的怒罵。之後半月阿惋未能出織雲閣半步。

如果她隻是一個尋常商戶的女兒,或許就不用忍受這一切了。阿惋曾在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不止一次地這樣想過,可她的父親是光祿大夫,她的姑母是蕭國太妃,她活在桑陽城中的北宮,被硬生生推進了一個不該屬於她的地方。

直到那日,她再度見到謝璵。

那日蔡先生正教她一曲《遊春》,瑤琴朱弦在指尖的勾、抹、吟、揉間流瀉泠泠清樂。蔡先生總是凝肅的模樣,在教導阿惋彈琴時她會手持一支細長的柳條,若阿惋彈錯音或是指法有誤,她的柳條便會毫不留情地抽來。

蔡先生說《遊春》輕快明朗,簡練易學,又反複鄙夷阿惋的駑鈍,大呼“朽木不可雕”,就在阿惋不知幾百次聽到這句話時,織雲閣院門想起了擂門的聲音。

原本在庭院中嬉戲的眾位宮人都不由愣住,一來是因阿惋平日少有人記掛,故而來訪織雲閣的人少之又少,二來則是因這敲門的聲音實在太過嚇人,似乎是有一震怒的人在拚了命的砸門似的。

片刻後才有人反應過來,珠兒推開正為她指甲染鳳仙花汁的銀華,有些猶豫地去開門,才打開門閂院門就被人猛地推開,連帶著珠兒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亭中練琴的阿惋不由好奇地朝門外望去,可來者被珠兒擋住她怎麽也瞧不清,而因為這一時的分神,蔡先生的柳條又抽了過來。

門外的人這時大步闖了進來,“孤倒要看看是誰彈琴這麽難聽,在定思門前日日聽著,實在是受不了!”

阿惋愕然,難為情地漲紅了臉。

滿庭院的人都忙不迭地向方才闖進來的人行禮。

“趙王殿下。”

謝璵不理他們徑直走到擺了兩張琴的亭中,看了一眼阿惋滿是傷痕的手,對蔡先生道:“你是教她撫琴的人。”

“是。”蔡先生滿是羞愧地頷首,“都怪奴婢教導不利,辱了殿下尊耳。”

謝璵指了指琴,“你來奏一段,就方才那首《遊春》。”

“諾。”蔡先生不知謝璵是何意,但既是趙王的吩咐,隻得遵從。

然而才奏了小半段,便被謝璵不耐煩地打斷,“停停停!原來這些天來難聽的琴聲就是你彈的!”

“殿下、這——”蔡先生怔住,她一向自負琴技,卻不想被一個孩子輕視。

“我說得有錯嗎?”謝璵直視她的眼睛,“你姓什麽?”

蔡先生忍怒答道:“奴婢姓蔡。”

“原來是你。”謝璵輕哼了一聲,“我聽聞惠文皇後生前曾點評樂部諸琴姬,有一蔡姓女資曆最是深厚,可惠文皇後卻是最不屑那蔡姓女的奏曲,說蔡姓女撫琴隻得皮肉,難成筋骨,奏曲有如照貓畫虎,全無精髓。”

這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自從蔡先生依仗撫琴四十餘年的資曆統領樂部後,便再無人敢提起,今日聽惠文皇後的兒子再度說出此事,蔡先生不由惱得滿麵通紅,“殿下說的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惠文皇後教誨,奴婢時刻謹記於心!”

“我看你卻是忘得幹幹淨淨了,否則怎的十多年來還是這樣的水平。聽說你負責教導宮中樂伎琴藝——我說怎麽這些年來樂部的琴奏越來越不入耳了,原來是你教壞了。”謝璵全然沒有給蔡先生留臉麵,“這諸太妃的侄女交到你手上,隻怕也要被教壞了。我方才在門外就聽得你責罰她,可是為何事?”

蔡先生氣得枯瘦的十指都在不住發顫,然而不得不答:“諸娘子愚鈍,小半段曲子,指法錯了不下十次!”

謝璵卻是冷冷道:“琴之道,指法雖是根基,卻也算不得太過重要,你何需苛求?指法與你的不同又如何?”

蔡先生手中的柳枝在怒中被折斷,她勉強勾了勾唇,“那還請殿下指教!”

謝璵不答,將呆坐在席上的阿惋拽開,自己坐下,調弦正琴,修長的十指撫上了弦。

琴音如高山泉流,又似皓月清風,綿綿不絕,又清朗高遠。

七歲時的阿惋不甚通琴道,但她也分辨得出,蔡先生弄琴數十載,卻是真的不如謝璵一個八歲小兒。同樣是《遊春》之曲,蔡先生撥弦時阿惋聽見的是聲樂,而謝璵撫琴,阿惋是聽見了風過春花翠漫原野,天地廣闊。謝璵彈琴時狀似隨意,形容間有一種疏懶自在,更緊要的是,他的指法與蔡先生多有不同。

小半段後他罷手,而餘音似猶在。他抬眼望著蔡先生,蔡先生啞口無言。

“《遊春》為東漢蔡邕所作,與《淥水》、《幽居》、《坐愁》、《秋思》並稱‘蔡氏五弄’,據說作於蔡邕入清溪訪鬼穀子時,《遊春》作於山之東,聽聞那裏常有仙人遊。”謝璵端坐席上,正色道,“你方才之曲,隻得形而未解意。琴由心意,意隨神動,隨意而行,或許方能解琴之真意。”

蔡先生麵上怒容暫斂,垂首靜聽。

“眼下正是仲冬,待到春時,帝都外的山原會很美。你久居深宮,眼見的怕隻是些金玉綺繡,待來年春,你可以出宮去看看。”

“受教。”蔡先生神情端肅,竟是向謝璵稽首一拜。而後她又對阿惋一拜,“蒙太妃青眼得以教導娘子,卻不想奴婢無才,險些教壞了娘子。奴婢慚愧,還望娘子另請高人。”言畢抱起琴便離去,頭也未回。

阿惋愕然,自始至終她都是局外旁觀,不懂為何謝璵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然後幾番交鋒,她便沒有了教琴的先生。

謝璵瞥了眼庭院中的宮人,“方才叩門你們為何遲遲不開?是有意不將我放在眼裏嗎?”又牽過阿惋的手腕,“沒見著諸娘子受了傷嗎?還不快去拿藥!真不知你們一個個在宮中如何辦事?你們被諸太妃挑出來難道不是來照顧她侄女起居而是來享樂嬉戲的?”

織雲閣中的宮娥內侍從來都是肆意妄為,甚少有人這樣對他們疾言厲色,一個個都被嚇得伏拜在地。

“殿下。”阿惋低低喚了謝璵一聲,她也甚少見到這樣的謝璵。

“沒什麽,就是無聊了過來看一看。”謝璵緩和了一下語氣。

“聽說殿下在定思門罰跪?”阿惋小心翼翼問道。

謝璵的臉色立時有些不大好看,“跪得我無聊死了,不然我跑來做什麽。”

“殿下跑來不會被罰嗎?”阿惋忍不住問他。

“我怎麽會被罰?”他頗為自得地輕哼一聲,然後扭過頭故意高聲對阿惋道,“我明日還會來你這兒,後日也會來,總之隻要以後無聊了,就來你這兒逛逛。”

跪在地上的宮人一顫,趙王殿下的意思很明顯。

從那日謝璵來過織雲閣後,織雲閣上下從此不敢再欺淩阿惋,就連苻、裴先生二人,也再不敢對阿惋說重話。

這對阿惋而言,是一個好的開端,意味著她得以在北宮安然立足。

此時謝璵尚被罰跪在定思門,她便日日跑去將自己舍不得吃的點心送上,待到謝璵受完罰後她依舊每日往端聖宮跑,但凡好吃好玩之物,必定是會送給謝璵的。

最開始阿惋與謝璵的真正交情,便起源於此。

蜀地冬日陰寒,少有晴時,故而這一日的午後雪霽尤為難得。謝璵將胡床搬至廊下,趺坐**懶懶看著一本古卷。

穿過花庭尋來的宋內傅看見他金陽暈染下的寧靜側顏,不猶眼眶微酸,下意識地便想起了故去的惠文皇後。她定定神,大步走上前。

謝璵抬頭看見是她來了,忙將古卷丟在一邊,捂著膝蓋痛呼。

“哎呀,我的腿好疼啊!定是跪得太久傷著了!”

“殿下不要再裝模作樣。”宋內傅板起麵孔,“今日的事奴婢已盡然知曉。”

“你都知道啦。”謝璵訕訕鬆了手,“那你打算怎麽樣?向我外祖告狀好加倍罰我嗎?”

宋內傅與謝璵雖主仆有別,可這些年來她更像是謝璵的長輩,“太傅罰殿下跪定思門是讓殿下反省,殿下今日卻未跪滿一個時辰便中途逃去玩鬧。”

“我沒有去玩。”謝璵分辯。

“奴婢聽說,殿下受罰時去了定思門不遠的織雲閣。”

“這倒是真的。”謝璵老老實實頷首,但又馬上道,“可我真不是去玩的。你不知道織雲閣每日都有人彈琴,難聽死了,我真是受不了……”

“殿下四歲初學琴時,彈出來的曲子難聽到鳥雀驚飛,怎麽殿下自己就受下來了呢?”宋內傅挑挑眉。

“那時不是還小嗎,再說哪有那麽誇張……”謝璵撇撇嘴。

“若殿下真的難以忍受織雲閣中的琴聲,大可遣旁人登門說一聲就好,何需親自走一遭?奴婢還聽聞不久後教閣中諸娘子的蔡琴師黯然離去,再不願教諸娘子。殿下還替諸娘子將織雲閣的一幹刁奴都好好訓斥了一番。可有其事?”

“確有其事。”謝璵垂頭一臉喪氣。

宋內傅道:“不知為何殿下會去幫那諸姓的小娘子。”

謝璵坐直身子,“內傅,她很可憐的。一個人孤零零進宮,諸太妃不理她,三哥不理她,她還總被人欺負。我要不幫她一把,她被欺負死了怎麽辦?”

“世間可憐人千千萬,殿下何需去理會?殿下當自矜身份,不要讓商戶家的女孩汙了殿下的袍角。”

“可是——”謝璵跳下胡床站起來分辯,“可是我幫了她又怎麽了,我衣袍仍舊幹幹淨淨的。”

見宋內傅瞪著自己,他連忙改口,“我知道人有三六九等,但諸氏不也是仕宦之家嗎,諸成生前好歹也是光祿大夫,還有諸太妃。諸娘子的地位身份,也不算低了吧……”

“可也算不上高。”宋內傅打斷他的話,“諸氏一族曾世代為平南郡販布匹的商賈這是事實,諸太妃曾是承沂侯府上的家姬這也是事實。若不是諸太妃年輕時的狐媚及她的好運氣,還有惠文皇後的心軟,諸氏哪裏會有今日。”

“可宮裏這位諸三娘子的母族似乎是蒙陵關氏,這可是士族。”謝璵忍不住插嘴。

宋內傅麵上的不屑之色並未稍減半分,“蒙陵關氏早已沒落,否則也不會自甘墮落與諸氏聯姻。而且嫁與諸成的也不過是個庶女而已。”

“我阿母不也是庶出嗎。”謝璵再次插嘴。

“殿下何出此言!”宋內傅立時厲色疾言,“惠文皇後雖非嫡女,可皇後生母顏氏卻也是頗受人敬重,惠文皇後少年時名動帝都,能詩歌善駢賦,會通四書五經,精樂理,時人多以東晉謝道韞比之,殿下怎可將她與那些庸碌低淺的庶出相提並論?”

謝璵未曾想到宋內傅會因他的一句話而如此惱怒,愣愣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垂頭道:“是,我知錯了,以後再不會犯。”

宋內傅這才稍稍緩和了臉色,悵然一歎,伸手輕輕替阿璵理了理略散的鬢發,“惠文皇後若看到殿下長成,當欣慰了。奴婢已年近半百,平生再無它願,唯願殿下安康一世。”

謝璵想起了什麽,攥著宋內傅的衣袖道:“姑母說讓我不用理會上輩人的事,可我還是想要知道,阿母究竟是不是被諸太妃害死的?”

宋內傅的目光忽然陰森幽冷,“臨慶太主不願殿下知道太多事,自然是為殿下著想,可殺母大仇,為子女者怎能不知?太後的死,與康樂宮那位絕脫不開幹係。”她的手按上謝璵後背,“殿下還記得背上這道疤是怎麽來的嗎?”

謝璵脊背有一道長貫背部極淺的傷疤,那是他出生時便有的傷痕,“記得。”他頷首,“阿母生我時難產,可那時是除夕,由於種種緣故醫術高明的女醫都不在那日當值,冰雪封了道路。我若晚出世,或許就會死了。阿母沒有辦法,隻好從枕下摸出了防身的匕首。”他深吸了口氣,聲音有些抖,“她用匕首剖開了腹部,我才得以被人抱出,可她卻活不了了。背上的傷疤,是當時阿母剖腹時的誤傷……”

宋內傅輕輕按著他的肩,“可你阿母之所以會難產,是因為一個人的謀劃。”

“諸太妃?”

“對,太妃,諸千英。”宋內傅輕輕說出這個名字,森寒凝於咬牙切齒之中,“你阿母得知懷上你時你哥哥已經登基一月,可若論嫡庶禮法,你才是最該承襲大統的那一個,諸千英生怕你阿母生下你來奪了她兒子的皇位。太後也知道這一點,於是嚴密防範,所以你一直沒事。九個多月時,”她緩緩道,眼前仿佛又是隆熹十三年那一場淹沒一切的大雪,冰霜絕望之中是新生與死亡,“你阿母忽然聽到了一個消息——事後奴婢查出那個傳消息的人是諸千英的人,原本聽命於你阿母,後來被買通。”

“傳的是什麽消息?”

宋內傅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奴婢也不知道,想來是諸千英捏造出來的謊言,但你阿母當時信了,匆匆備車要出宮,走過曦橋時,因冰雪路滑,連車帶馬跌入了湖中。湖麵原本結了冰,但蜀中不算嚴寒,冰不厚,可碎裂的薄冰反倒更是礙事,好在太後會鳧水,但救上來後便開始腹痛。”

謝璵凝神聽著多年前驚心動魄的往事,不覺屏息。

“惠文皇後生你時諸千英也匆匆趕到,以掛念太後的名義始終賴在那兒,奴婢事後想,她根本是來攪亂人心的,穩婆還未說你阿母救不得了,她便在那裏哭天搶地,擾得人心惶惶,東奔西跑似是幫忙實則是讓局麵愈發混亂。她當時一副與太後姊妹情深的嘴臉,現在想起都讓人覺得惡心無比。”

謝璵沉默許久。

“到最後你和你阿母隻能保下一個,諸千英一個外人在那拚命唆使太醫保你阿母,恐嚇那些太醫,說衛太後死了衛氏一族不會放過他們,那幾個膽小如鼠的當真猶猶豫豫。你阿母被逼沒有辦法,隻好——”她閉上眼,濺了一室的鮮血再度浮現在腦海,“如果不是這樣,她也許不會死。”

謝璵的眼眶有些泛紅。

“所以殿下,不要忘了你的阿母。”宋內傅蹲下,雙手搭在謝璵的臂上,“因為殿下你的命是惠文皇後換來的,你生下來,就承載著太多。有人為你而死,有人為你而戰,有人將身家榮辱都押了上去。你一定要好好長大,拿回本該屬於你的東西,把他們欠我們的,統統討回來。”

謝璵覺得胸悶,好像有什麽壓在他的肩上,壓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宋內傅所說的那一切該如何實現,為了實現這一切該走多遠的路。他想起那個孤獨坐在金座上,冷冷冰冰卻又總是私底下對他很溫柔的三哥,又想起了那個說會擋在他麵前的丫頭。

“宋內傅,你這些年來不希望我去昭明殿找三哥,現在又不希望我幫諸姓的那個女孩,是因為他們都是諸太妃的血親嗎?”

“是。”宋內傅道,“難道殿下不恨諸千英?”

“恨。”謝璵毫不遲疑地頷首,“若她真是殺了我母親的人,我必定會殺了她,可……”他後退兩步,掙開了宋內傅的手,“可我隻恨諸太妃。無辜的人我不願牽連。”

說這話時是清安八年的年末,謝璵在這一年八歲,八歲的孩子,還有許多事不懂,許多路未看清,不知道人心是什麽樣,不知道人世並不簡單。那時宋內傅隻是看著孩子清澈的眼眸,無奈的一聲歎息,她知道阿璵是個固執的人,固執的人要麽在頭破血流後悔悟,要麽在一條路上走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