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很少笑,無論是阿惋初次見到的十三歲的他,還是後來二十三歲的他,眉眼間總是凝著化不開的憂鬱,記憶中皇帝的眉似乎總微微蹙起,他的唇總用力抿著。
可今日阿惋在為皇帝研墨,卻聽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本是在臨摹名家字帖的他手一抖,一幅好字便生生毀了,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皇帝應是心情不錯,竟笑著同阿惋道:“朕方才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一封上疏,是太學博士洪知寫的。”
阿惋不知道皇帝為什麽要說這些,她隻知道裴先生告訴過她女子是不能過問政事的。
皇帝卻並不介意說了下去,“洪知在上疏中彈劾了一人,你猜是誰?”
阿惋搖搖頭。
“阿璵,是阿璵。”皇帝又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洪博士一狀將阿璵告到朕這來了,說阿璵在昨日的太學問難中屢次搗亂,有意讓他下不來台。”所謂問難,便是太學諸生向博士提出學中所見的疑問,而博士與學生辯難解疑,原是極嚴肅的一事。
“來來來,阿惋,你且聽聽阿璵在昨日問難時提的都是些什麽古怪問題。”他想了想清清嗓子道,“《論語壽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意思是舜禹有了天下也不謀求私利。於是阿璵便問:子乃魚乎?阿璵的意思是說,孔子不是舜禹,怎麽知道他們不想謀求私利。”
“這還不算什麽。”皇帝饒有興致地繼續道,“《詩經》有‘溯遊從之,道阻且長’之句,於是阿璵問,何不以舟楫渡之?”
這下就連阿惋也笑了。
“《詩經》還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世人多以淑女與君子相配成偶,阿璵在聽到這句話後當即泣涕,洪博士問他何故,他愴然道:哀哉!憐我師娘,將蒙休棄之辱!”
阿惋不懂,皇帝便憋著笑解釋:“洪博士之妻是他微寒時所娶的農婦,為人粗野,是桑陽城中出了名的河東獅,這樣的女子,可是遠遠算不得淑女。而洪博士雖正直古板,卻是畏妻之人。”
阿惋哭笑不得。
“阿璵打小就是這樣的性子。”皇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朕就沒見過他安分規矩的時候。”
不知怎的,阿惋竟從皇帝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絲的悵然。
“陛下……似乎很羨慕趙王?”同皇帝相處了有一段時日,她也就大膽地將這句話問出了口。
皇帝一愕,茫然的神情如霧氣絲絲縷縷翻湧在他眼底,籠住了方才的歡欣,他眼睫半垂,“或許吧,朕一直覺得阿璵活得比朕肆意自由些。如果他早出生些,或者先帝沒有死,那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阿惋沒有應聲。
皇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些時候朕同阿璵要更親厚些,朕那時不需要看什麽臣子上表,尚有閑時陪他玩耍。許多人都以為阿璵驕縱頑劣,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北宮太大、太冷清,他不得不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來打發時光。”
皇帝的聲音涼涼的,略有些惆悵感慨的意味。
阿惋心底有幾分感同身受,他說得沒錯,北宮的確是太大、太冷了。
“小時候朕身子不好,有一次病了,他很著急。五歲的孩子去司藥局偷偷抓了大把的藥材藏在懷裏,然後跑過來一樣樣地掏出問朕能不能治病。”他的唇微微勾了一下,“可後來,我們還是漸漸生分了。”
為什麽會生分,皇帝不說,可答案不言而喻。
阿惋隻好將話岔開,“洪博士向陛下告狀,那陛下是如何處置的呢?”
“處置?”皇帝搖頭,“朕並沒有處置什麽的資格,所有的朝中政務,不論大小,皆是由太傅批示完,再交由朕過目而已。何況阿璵是太傅的親外孫,這事自然是交給太傅了。”皇帝說這話時麵無表情,瞧不出什麽喜怒。
“那……太傅是怎麽做的?”
“太傅自然是好言寬慰了洪博士幾句,然後處置了阿璵。據說罰阿璵將《詩經》、《論語》各抄三遍。”
“這罰的也太重了些!”阿惋忍不住驚呼。
“是啊,也太重了些。”皇帝點頭,“人皆道阿璵是衛家外孫受盡寵溺,可依朕看衛太傅對這個外孫反倒尤為嚴苛些。”
阿惋見皇帝麵有憂色,提議道:“不如派個人去探望一下趙王?”
“那你代朕去一趟端聖宮?”皇帝問道。
“我?”
“阿母不許朕同阿璵來往太近。”皇帝低聲說。
阿惋明白了,這承寧宮大半的宮人,都是效忠於諸太妃的。
“正好方才送上來的玉帶羹朕還沒動過,阿璵小時候很喜歡這個,你帶去給他吧。”
“諾。”阿惋頷首,想了想,“謝陛下信任。”
提著食盒從承寧宮側門而出,一路向東行。端聖宮位於北宮東北角,距承寧宮並不近,阿惋也不十分熟路,但她隻能用腳走,走得很快,怕盒中的玉帶羹涼了,每到一個岔路口便絞盡腦汁地思索路徑,也是她運氣好,竟是一路順順利利地找到了謝璵所居的地方。
端聖宮本該住著皇太後,可蕭國的太後早已死在了八年前,而今是衛太後的獨子謝璵暫居於此。
端聖宮前栽著桐木數排,高達數丈,似能參天。走出林蔭後豁然展露在人前的宮闕宏偉莊嚴,氣勢逼人。宮殿已經不新了,朱漆暗老成了凝鬱的絳色,簷上的脊獸亦在風霜下斑駁了幾層鎏金,夕陽下別有古樸的意味,讓人不由心生肅然。
宮外守衛井然,阿惋向內侍仔細通報了來意,方得被引入偏殿等候。她坐下歇了歇腳,同時暗暗打量這裏——其實宮中的布局大同小異,阿惋隻是有些驚訝,太後的宮殿竟不如太妃的奢華。
不過姑母的康樂宮的確是太奢華了,哪裏像個未亡人——想到這裏她又不自覺想起了初至康樂宮時遇到的事,麵頰微燙。
很快走出了一位錦袍高鬟的婦人,年歲已高,氣度雍容,身後還跟著幾名宮娥。阿惋知她身份不凡,忙起身行禮。
“老身姓宋,故惠文皇後之內傅。”婦人不苟言笑,吐字清晰沉穩,很是端莊,“聽說娘子奉陛下之命前來送羹湯?”
“是的。陛下遣我來探望殿下。”
宋內傅使了個眼色,身後一名宮人便上前打開了食盒,從袖中掏出了一枚銀針。
阿惋自然知道這是要幹什麽,下意識道:“這羹湯原是進給陛下的,無須再驗了,斷然不會有毒。”
宋內傅隻淡淡一笑,“殿下乃千金貴體,不可有半分閃失。”
阿惋訕訕住口,她想起了皇帝說他們兄弟已然生分,想起了他們各自母族的劍拔弩張,也想起了這對兄弟所在的位子和身份。
阿惋聽見了腳步聲,輕快急促,由遠至近,而後湘妃門簾被豁然掀起,有人闖了進來,“聽說三哥派人來看我了?”
來者是趙王謝璵,他的模樣與阿惋初見時並沒有什麽不同,仍是清清朗朗的眉,熠熠生輝的眸,隻是急匆匆來少了沉穩從容的氣度,堂堂殿下像是個被追趕的小賊一般。
意識到了他口中的“三哥”指的是皇帝後,阿惋屈膝應下,未曾想到趙王對皇帝遣人探望竟是這樣熱切。
“咦——我見過你。”看清阿惋的容貌後,他更是欣喜地眨了眨眼。
“陛下欲興孝悌之義、念棠棣之情,故遣簫韶至端聖宮探趙王……”
阿惋的套話虛辭沒能說完謝璵便打斷了她,“三哥有什麽話要你帶來嗎?”
阿惋回憶了下,似乎沒有,隻好搖頭道:“陛下命簫韶給殿下帶來羹湯一盞……”
“那我有話要說給三哥。”謝璵再次打斷她,掃了眼這屋子裏站著的十餘人,對阿惋道,“速與我至書房,我在那裏告訴你。”
阿惋不明其意,隻得跟著他往書房走,前腳才踏進去,謝璵便將門關上,對其餘想跟進來的宮人說:“我與三哥要說的話不許你們聽。”
謝璵將門仔細鎖好,然後轉過臉問了阿惋一個問題:“會寫字嗎?”
“會。”她有些局促,“但不多。”她後悔為何不在苻先生講課時更認真些。
“不多也不要緊。”謝璵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會握筆嗎?”
阿惋用力點頭。
黑亮的眼珠轉了轉,狡黠藏於眸中,“我外祖罰我抄書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
謝璵清清嗓子故做嚴肅狀歎息:“你們都隻道我外祖待我嚴苛,實則你們都會錯意了。”
阿惋愣愣地看著他,不知他究竟想要說些什麽。
“外祖他老人家私底下其實是很疼我的。當然,私底下的事,是不能弄得人盡皆知的,以至於許多人都錯解了外祖的意思,就好比這次。”
“這次怎麽了?”阿惋依舊沒懂他的話中話。
謝璵再度清清嗓子,漫天扯謊時麵容依如白玉,“此番我外祖明麵上是罰我很重,但私底下他會忍心嗎?洪博士是當世大儒,脾氣臭了些,這也是為了安撫他。可偏偏旁人都當我外祖是真的要重罰我,卻不知外祖實際是心疼我的。這些日子來她們就知督促我抄寫,我這胳膊都快廢了。”
阿惋被謝璵這一副委屈至極又無奈至極的神情逗得撲哧一笑。
“你既然是三哥派來的,那你也該知道,三哥也是心疼我,不願見我受苦的對嗎?”
“那殿下是要我將這事告知陛下?”阿惋睜大一雙杏眼。
“三哥是皇帝,以國為家,這樣的小事怎麽可以打攪他。”他牽著阿惋的衣袖將她領到桌案前,“這時便需要你來幫忙,為三哥分憂了。”
案上淩亂擺著一方硯台一本《論語》,還有散亂的一遝紙,幾乎每張紙上都有扭曲如蚯蚓一般的墨痕,阿惋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抄的是《論語》上的句子,看來謝璵對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是抄書抄得辛苦了,否則一個自幼師承名家的王孫貴胄,字哪裏會這麽醜。
阿惋在打量字跡時手裏被塞了一支狼毫筆,謝璵對她說:“你接著下麵再抄幾句試試。唉,字要和我的差不多才行。”
阿惋依言,寫了幾句後停筆,不安地抬眼看了看謝璵,從他眼裏看到滿滿的竊喜之色。
“仿得真像!”謝璵仔細對比了一下二人的字,“別說洪博士那雙昏花老眼,就連我都輕易辨不出呢。”不待阿惋說什麽,他又轉過臉來文,“你明日還來嗎?後日還來嗎?”
阿惋麵頰微紅,“我是奉皇命而來,若陛下明日……”
“三哥自然會許你來看我的。再說你又不是他的婢女,想去哪兒還需聽他的嗎?”他眼眸一亮,“你是三哥的表妹對嗎?三哥的表妹那也是我的妹妹了,我認你做妹妹,你幫我個忙不虧吧。”
阿惋自是受寵若驚,“怎敢怎敢!殿下有吩咐但說無妨。”
謝璵先前囉唆了一大堆,此時也是說累了,當下簡潔明了道明目的,“你幫我將書抄完,借著每日來端聖宮送東西的機會給我,行嗎?”
阿惋之前被他唬得暈頭轉向,被大串大串的話繞昏了頭,稀裏糊塗地應下了。
很多年後阿惋想起那個孩提時呆呆愣愣的自己時都會覺得有趣,輕聲儂語笑言某人,我那時竟不知你是如此狡詐之輩。
某人為她的遠山眉添上最後一筆翠黛,亦是笑道:“可我那時卻已知你——”
“知我什麽?”
“笨!”
清安八年時的阿惋的確是笨,謝璵闖的禍,謝璵領的罰,可受罪的卻是她。此後十幾日她認認真真替謝璵抄書,然後每日都尋著法兒送去端聖宮。
《論語》、《詩經》是她從皇帝那討來的古卷,織雲閣的仆婢成日總在嬉鬧故而也無人管她抄這些是為什麽,倒是教她識字的苻先生撞見後讚了她幾句,又埋怨她為何不多習《內則》。
阿惋自入了北宮以來總覺得時光難熬,模仿著謝璵的筆跡抄寫書卷於她而言倒是一種打發時光的好途徑。
後世史官在記述安順皇後諸氏時不會忘記寫一句:皇後性貞靜,好詩書,年少時倒背《論語》如流——這自然是與她昔年為謝璵抄書的這段經曆有關。
隻是當阿惋挑燈揮毫,手腕、胳膊乃至指頭都酸痛到麻木時,她並不知道謝璵正因為卸了擔子而玩得不亦樂乎。
每日阿惋去端聖宮送抄寫時謝璵會送她些吃的,再同她聊幾句——但也僅限於此了。那時的謝璵對呆呆木木的阿惋並沒有多大興趣,同他一塊玩的都是比他更能胡鬧的孩子,比起那些人,阿惋實在太悶,若不是他記憶好,可能第二次見麵時他連阿惋是誰都不會知道。
當阿惋抄完所有的書,原本的交集也該止於此了,如果不是她那次去端聖宮時臉上還有淚痕的話。
“你哭過?”謝璵好奇地問。
她點點頭,在來之前她的確哭過,因為思家,因為女先生的責罵,因為織雲閣中那些總想著法捉弄她的宮人。
“你為什麽哭?”謝璵又問。
阿惋搖搖頭,什麽都沒說。
謝璵也就沒有再問下去,於他而言,阿惋不算什麽值得他掛在心上的人。很快,他便將這事給忘在腦後。
很快,便是冬至。
謝璵自小就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叔父承沂侯,這或許是親緣上的隔閡使然,他知道承沂侯與自己的父親並不同母,也知道自己父親最初登基時承沂侯曾試圖謀反,若他的父親還活著,他很想問問父親是否後悔當年赦免了這個弟弟。
謝璵清楚自己在康樂宮中聽到叔父的聲音絕不是錯覺,所以當他在冬至這一日見到承沂侯時,聽見他說話便會不自覺微微蹙眉。
冬至時天子不臨朝,百官不理事,天下同樂,互為拜訪,養生修性,謝璵在這一日無須去太學,正滿北宮瞎溜達,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正在禦河小亭內賞雪的叔父。
承沂侯既然是長輩,那謝璵自然是要上前行禮的,盡管他不喜歡承沂侯,承沂侯也並不喜歡他。
他們二人也說不上幾句話,隻不過是一個靜靜賞雪,一個無聊發愣。
謝璵隨口讚了一句此處的梅花開得好,承沂侯便隨口答道:“這還是先帝在時栽下的。”
“我父親喜歡梅花嗎?”謝璵談起從未謀麵的生父,並不稱先帝卻是自然而然地說是“我父親”。
承沂侯的唇角浮起幾絲笑,略帶些惆悵,“先帝年少時多情,最喜歡折花去哄佳人。”
謝璵聽說父親年輕時的德行,一時無語,正胡思亂想自己母親是否也是被父親用幾枝花哄回來做皇後的,卻見承沂侯忽然變了臉色,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細聽片刻,可以聽見梅林深處似乎有女子放肆的嬉笑聲。在場幾人出門時身旁的侍從跟隨的都不多,故而隻侍立在亭旁而未進入梅林之內。北宮規矩森嚴,宮人儀態端莊最是緊要,從來不許笑鬧謔浪,也隻有謝璵肯縱著他手底下那些年輕的宮人嬉戲罷了,但那也該是在端聖宮一帶才是。
不消片刻那聲音便靠近了,聽清是兩個女子似乎在慶賀什麽。
“可算把那傻丫頭甩掉了,你說她一會兒會哭嗎?”
“我猜一定會,她平日裏躲起來哭的次數還少嗎?”
“若是她向太妃或陛下告狀怎麽辦?”
“不會,就她那比針眼兒還小的膽子……啊!”那兩個宮人一走出梅林看見了亭中的幾人,立時嚇得魂不附體,猛地跪下渾身發抖。
承沂侯無意去處理這種後宮瑣事,於是謝璵問道:“你們是什麽人?何故大聲喧嘩?”
兩宮人彼此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戰戰兢兢答道:“奴婢珠兒,是織雲閣的宮人,這是青玉。”
“織雲閣?”謝璵想起來什麽,“織雲閣不是住著諸太妃的侄女嗎?”
“正、正是。”
謝璵此時還記得阿惋,到底她曾替他抄過那麽些日子的書,“你們方才嘻嘻鬧鬧,是在笑誰呢?”
兩名宮人麵色煞白俱不敢回話,謝璵也懶得逼問,想想也猜到是發生了什麽事,“你們將諸家娘子故意丟在了梅林中好看人家的笑話?”
兩人伏跪在地一味地流淚並不說話,已是默認,謝璵皺了皺眉,“你們二人竟如此作弄她人,若在先帝時爾等刁婢就該受鞭笞才是!”
“殿下恕罪!”兩人忙哭著求饒,“我等隻是與諸娘子玩笑而已,並無惡意,還望殿下寬恕!”
謝璵揮揮手不耐道:“行了,寬不寬恕由不得我,你們既然奉命服侍諸娘子,非但未盡本責還目無尊卑且看看諸娘子願不願寬恕你們吧。”他今日是隨性出門亂逛,身後並沒有帶幾個宦官,想了想朝承沂侯一拜,“還請叔父借幾個人手,幫忙進林中尋找這諸娘子。”
“阿璵似乎很少對不相幹的人如此在意。”承沂侯抬了抬眉。
謝璵揉了揉鼻子,“倒不是不相幹的人,我欠她個人情。”
“最難消受美人恩。”承沂侯淡淡一笑,倒也不問謝璵欠下的人情是什麽,揮揮手,示意自己的隨從去找人。
謝璵道了聲謝,便向他再拜告辭。
“不見見那位諸娘子嗎?”
“不了,幫了她一次我就心安了。”謝璵搖搖頭道。他想起上一次見麵時阿惋臉上的淚痕,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如果再看到她那副模樣他會心裏堵很久。
再過了一會兒,有紛亂的腳步逼近,是方才派去的人簇擁著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梅林本就不是很大,派去的人又多,不多時便找到了人。
女孩著鵝黃縑夾長袍,外罩鹿裘,鬢發肩膀上沾了不少雪花,鼻尖和眼角紅紅的,不知是哭過還是因天寒,見到承沂侯一聲不吭地拍去了身上的雪,理好衣裳朝承沂侯行禮。
先前跪在地上的兩名宮人忙過來求她開恩,而承沂侯使了個眼色,示意下人堵住了這兩人的嘴。
“你姓諸,是諸太妃的侄女?”承沂侯問道。
“是。”阿惋點頭,眉眼低斂而胸中卻是驚駭萬分,她認出了這個聲音,她初入宮時便在康樂宮中聽到過!
“你的母親姓關,蒙陵人氏?”
這下阿惋便有些奇怪的,阿母去世多年,已有許多人不曾問起她了。
“是。”
趁著答話她壯著膽子抬頭看了承沂侯一眼——聽人說承沂侯手握禁軍,殺伐決斷,在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可與衛太傅比肩的人物。可這一眼,阿惋看見的並不是一張凶煞冷厲的麵容,承沂侯是個俊秀的男子,輪廓如刀刻斧削,眼眸冰涼而寥落。
“你很怕我?”她的小動作被承沂侯敏銳發覺,“你無須害怕我,我隻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罷了。”
“君侯請問。”阿惋垂首道。
“你的母親,可是在四年前去世的?”
“嗯。”阿惋忍不住好奇,“君侯認得阿母?”
“認得。”承沂侯不知在想什麽,雙眸空茫映著漫天的冰雪純白,“我初次見她時她還隻是個孩子,可如今她也不在了。你阿母,是我妻子的妹妹。”
“君侯夫人?”阿惋迷惑,眾人都知道承沂侯的妻子姓楚,是太史令庶女,承沂侯膝下一女一子,皆是楚夫人所出的。
“我的結發原配,姓關。”他輕輕道,阿惋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就像冬夜卷起白雪的風一樣寂寞蕭瑟。
“阿惋能喚君侯一聲姨父,不勝榮幸。”此時的阿惋尚不能理解承沂侯的情緒,隻好照著裴先生的教導說奉承的話。
“沒什麽好榮幸的。”承沂侯擺擺手,似是有些疲倦,“你姑母接你進宮,是因為什麽緣故?”
阿惋更深埋首,“父喪,無所依。”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半年前換了新的光祿大夫,原來是你父親死了。”承沂侯低聲道,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你姑母接你進宮,想必是憐你孤弱,希望能好好教養你,你卻在北宮任宮人欺淩,未免也太折你姑母顏麵。”
阿惋訥訥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的確是懦弱了些,就算是遇上了欺辱她的人,她也不敢還擊,隻盼著忍忍便好,可往往換來的是對方的變本加厲,就好比她在家中受兄姊的排擠,在宮中遭刁婢的捉弄。
“我會替你將這兩個婢子所做的事告訴你的姑母,給她們應有的處罰。”承沂侯冷冷地開口,“但下一次,你就得靠你自己了。你阿母生下你,不是為了給人折辱的。”
“諾。”阿惋忙伏拜,“謹記君侯教誨。”
承沂侯沒有再說話,他靜靜望著被冰封的河流,望著層層疊疊覆蓋上天地萬物的雪。
阿惋看著他的側顏,忽然覺得萬人之上的承沂侯在雪光映輝下看起來竟是無比的落寞。
“君侯在瞧什麽?”她的膽子稍稍大了些,方才聊了幾句話,她覺得承沂侯並非她想得那樣可怕。
“賞雪。桑陽城中,隻有北宮最是寂靜,也隻有寂靜的地方,才少有人打擾。”
帝都中的百姓慣於將帝都門閥世家出身的少年稱作西城公子,因桑陽城西北角的多為貴胄達官府邸所在。市井間曾有人戲言,寧辱南巷七尺兒,不欺西城三歲郎。
太學之中,十有八九是出身顯貴的西城公子,謝璵長於宮闈之中,與他為友的,也大多是這些貴胄世家的少年。
很難說謝璵的頑劣性子究竟是生來就有,還是近墨者黑,總之謝璵跟著這些人,這些年來愈發的將帝都及皇宮攪得雞飛狗跳。
桑陽城中的人都知道,若是在哪撞見趙王和他這些好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那麽很快就會有壞事發生。
譬如今夜。
今夜冬至,廣德殿設有宮宴。
其實以謝璵的話來說,宮中的宴席大多無聊,不過是一群官員穿得正兒八經些,去廣德殿朝他三哥說幾句吉利話。然後三哥寫份詔書念一些無聊的套話,再給些賞賜,表彰一下老臣,然後一群人一起吃吃喝喝而已。偏生規矩還很多,什麽時候該喝酒,什麽時候該動什麽菜都有禮製,麻煩至極。
於是這些無聊的紈絝一合計,決定讓今年的宮宴,好玩些。
入夜時分,廣德殿前文武百官分列,虎賁、羽林郎執戟護衛在側,伶人擊編鍾、磐、鼓為樂,廣德殿前燃燈千盞明亮恍如白晝。
燈火微芒,映照謝璵一張還帶著稚氣的麵容,還有不懷好意的笑。他身後還有幾個少年,眼眸中的躍躍欲試與謝璵如出一轍。
鍾宣門扼守南北宮交界,素來是禁軍重地,也不知謝璵是如何打通了關節,將他們幾個帶到了這處最高的城樓之上。
鍾宣門距廣德殿有數百步之遙,從最高的瞭望城樓上俯視,可以看到廣德殿高聳的飛簷廣德殿遠處依次向前的朝臣。
“防衛森嚴又如何,我們有歸南。”十四五歲的少年容姿不俗,一襲尋常的深灰胡服不掩貴氣,這是尚書令的嫡子,典城柳氏的第四郎,柳禕,他將一張牛角弓遞給了站在一旁的墨色胡服的少年。
那少年略矮些,看起來更為年幼稚嫩,卻是永鄉侯的孫兒白歸南,出身蕭國曾最能征善戰的武將世家泰定白氏,雖到了他這一代時已人丁凋零,時年十三的白歸南也身高不滿七尺,卻膂力不輸成人。
白歸南接過弓,試了試弦,頷首。另一旁的大司農幼子賀談元遞給他一支箭,箭上緊緊縛著一節竹筒,他將箭搭在弦上,蓄力引弦待發。
“接下來可是關鍵時刻了,務必小心。”賀談元神色凝重地囑咐。
“唉,等等。”謝璵忽然喚住白歸南。
“怎麽了,你出的主意,自己又怕了?”柳禕做了個鬼臉。
“倒不是怕,咱們這樣會不會有些過了。我不是怕自己受罰,朝中有不少老臣都是白胡子白眉毛走起路來顫巍巍,若是他們在亂中……”
“就是啊。”賀談元忍不住麵露猶疑,“我阿父都七十了,還有你們、你們家中也有路都走不穩的老者吧。”
“所以——”謝璵將白歸南的箭頭往旁邊推了幾分,“咱們去作弄武將如何?”
白歸南揚揚眉,示意謝璵瞧好,另幾人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謝璵的表哥衛樟做事最為穩妥,雖然是跟著這些人一塊胡鬧也不忘謹慎,引燃了火折,揮了揮手示意謝璵退下,然後舉著火折子點著了竹筒。
“快放!”
去了箭頭的羽箭斜射向蒼穹,箭上的竹筒遇火便炸開,被箭帶著飛向西邊的武官們,尖銳的爆破聲及四濺的火星驚得人們慌張失色。
“快,再來!”謝璵又遞上一支箭,點燃後又是一聲驚雷起。
之後又是兩支。
廣德殿前究竟混亂成什麽模樣他們看不大清,隻是人群的喧鬧蓋過莊嚴的鼓樂傳到城樓時逗得少年們大笑連連。
“別笑了,別笑了!”謝璵顧不上得意匆匆推了同伴一把,“過不了多久那些武官就會反應過來,到時候必定會派人來追的!”
“好!那咱們快按原定計劃逃。”衛樟當機立斷吩咐,“阿璵你呢?”
“你們走,不用管我!記住,咱們幾個不論是誰被捉住了,都不能把剩下的人供出來!”謝璵道,“我往北宮跑,就不信他們還敢追。”
五人立時往不同的方向逃去,謝璵是徑直由鍾宣門向北宮而去。憑他趙王的身份,的確沒人敢往北宮去捉他。
隻可惜他的算盤終究是打錯了。
廣德殿前的百官因方才那突如其來的爆竹而人人慌亂,不少公卿失了往日儀態大呼有刺客至,嚇得跌坐在原地。卻有一戴進賢高冠,著文繡袍服的老者神色沉定,大步行至天子身前,掃了一眼麵色驚惶的諸黃門侍從,而後長揖對皇帝道:“趙王素來頑劣,是臣教導無方之過。今日鬧劇,必是趙王所為,臣請陛下差人捉拿趙王,待臣嚴加約束,以挽臣之過失。”
皇帝先前也受了驚嚇,此時心神未定,見老者態度強硬,忙頷首,“便依太傅所言。”
一句話出口,即刻便有黃門內侍五十餘人受老者調遣,朝北宮方向追了過去。
廣德殿前的喧嘩,遠在織雲閣的阿惋自然聽不到。可她在雪地裏找尋自己丟失的筆硯時,卻意外聽到了不尋常的嘈雜之音。
北宮一直是個很靜的地方,被重重宮規束縛下的人都學會了沉默,北宮那麽大,而天底下的人能住進北宮的,實在不多,所以承沂侯才會說,北宮是靜賞冬雪的好地方。
可在這個本該寧靜的月夜,阿惋卻聽見吵吵嚷嚷如市井爭鬧的聲音,再細聽,似乎是一群人呼喝著在追什麽。阿惋心下生疑,正在思索之際便看見不遠處有人朝自己跑來,身後跟著一大群的人。
“殿下?”明月之下看清一個人的形貌不算難事,但阿惋卻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趙王,鬢發鬆散,神情慌亂,而身上穿著的竟是一身便於行動的墨色窄袖胡服——與平日裏阿惋所見的那個趙王判若兩人。
“殿下你……”阿惋還沒來得及問什麽,謝璵便擦著她跑遠,甩下一句,“追著我的當然是刺客!救命啊——”
阿惋心中一凜,也顧不得要找什麽了,忙跟著他一起跑。
“唉,就算有刺客,要殺的也是我,你跑什麽?”謝璵見她跟了上來,縱然氣喘籲籲,也忍不住道。
阿惋不說話,心一橫,拽著謝璵便往暗處的灌木叢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