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悍然入侵蕭國的消息傳到帝都,引起軒然大波,蕭國邊境數十年平和無事,年輕一輩的人幾乎不知何為戰爭。

這正是多事之秋,謝愔死去後新的權利角逐展開,原本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從前效忠於謝愔的潮義郡潘氏一族試圖取代謝愔的地位,衛氏一族也想趁著謝愔死去大權獨攬。

突然燃起的烽煙打亂了各自爭鬥的進程,戰報和各式的傳言不斷地被送到帝都,紛亂中的驚慌也逐漸滋長,上自公卿下至黎庶,無一不是在陰雲中蹙緊了眉提心吊膽。

半月時間,蕭國南境三郡幾乎全部陷落,越人肆虐,一路燒殺不斷。

越人的凶狠婦孺皆知,一時間人心惶惶,南方逃難來的流民更是渲染了這種恐慌,司隸校尉不得不加強京中巡防,以免生亂。

燈火燭影下一雙手緩緩伸展開。

這是一雙老人的手,枯瘦蒼白,暗褐色的斑點落在褶皺之間。

“這雙手,曾經拉得動硬弓,握得住韁繩。”老人說,“現在,這雙手掌控著蕭國百萬人的生死,若是不小心抖一抖,萬千人命赴黃泉。”

他的聲音很平靜,無悲無喜無驕無躁。

“所以父親的手得穩。”老者身旁的男子展開一封卷宗,道。

“我想知道我是否老了。”老人的目光很平靜,他眺向窗外,眼眸中映著滿天星辰。

這是一個很好的夜晚。

卻有許多人無法安眠,因為焦慮,甚至是恐懼。

帝都九百裏外,騰山潛龍關的鏖戰仍在繼續,死者的屍骸足以堵塞河川。

衛之銘,後世被追諡為宣莊公的兩朝權臣,在清安十五年這一年終於手攬了朝野全部的大權,再無人壓製。

這算是臨危受命,因為他麵對的是蕭國前所未有的危難,整個國家的擔子都壓在了他的肩上。

這也算是趁亂奪位,謝愔死後留下的權力缺失因外敵入侵而不得不被迅速填補,原本就被破壞的平衡徹底打破,用最短的時間贏得了朝臣擁護、天子授命。原本還妄圖和他爭鬥的人都不得不暫退,因為外敵當前。北宮之內的那對孤兒寡母無力去麵對夷人的刀劍,隻能將整個國家都交付給衛之銘。

燈燭暗去,不甘地掙紮幾下後漸漸微弱。

“父親心中不老,縱使耄耋亦當壯年,父親心生衰敗,青絲三千亦是華發。”男子剪去多餘燭芯,火光再度躍起,照亮這對父子的麵容。

老人挑了挑眉,“其實我未嚐不想老去,含飴弄孫、江頭垂釣何等肆意。可惜——”他垂眼喟歎,“偏偏我姓衛,偏偏我在這樣一個世道。生來命如此,再無話可說。”

男子燈下靜靜地查閱京中糧儲,也是許久無言。

“我隻是覺得,有些對不起你。”衛之銘看著自己的兒子。

“父親這是什麽話。”衛昉放下卷宗,笑容悠長寧和,“兒子也姓衛。”

衛之銘看著自己的獨子,沉默許久,輕輕一歎,“我有時會想,若明素還活著,願不願見到你如今這副為案牘勞形的模樣。”

衛昉怔神,最後垂下眼睫,“父親看一下我方才算出來的數吧,如今帝都的儲糧大概隻剩這麽多了,然後各郡的糧儲統計在這兒——”

衛之銘接過去卻並沒有看,“如我估料不錯,太倉的餘糧已不足八十萬石。不說糧儲,隻怕連國家帑藏都已不足。蜀地富庶,世代帝王公卿揮霍無度——就如同天險穩固一般,有些觀念已根深蒂固。阿昉,你隻告訴我,距潛龍關最近的奉陶郡糧儲多少?”

“粟二十萬石,麥十萬石,稻萬石,菽千石而已。”

“傳令,以奉陶之糧供給前線。”

“父親是要速戰速決?”

“以蕭國當今之勢,並不宜長久作戰,久戰傷民,不如——”衛之銘的眉心用力攢起,終是下了決心,“阿昉,以禁軍五萬精兵,會合棘水、隨陰、寧武、慶陰、泰定五郡兵力共擊越夷,你以為有幾分把握?”

衛昉鎖眉深思,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言語,案頭燭火明暗不定,一室森冷。

“父親心中已有答案了。”衛昉最終答道,“不論幾成的把握,父親都會選擇全力一擊,背水一戰。”他抬眸與老人對視,“都說家國,可在父親心中,國的分量終究要重於家。”

“我衛家依靠北軍控製帝都懾服朝堂,若將北軍調往戰場,隻怕與我們不利。”衛之銘自然清楚他方才決定中的利害,“可大敵當前,沒有藏私的餘地。”

“父親說得沒錯,大敵當前——這是個無解的難題哪。”他長歎。

“阿昉,我有沒有和你說過衛氏一族的發家起源?”老人枯瘦的手輕拍衛昉肩頭。

衛昉愕然,有些恍惚,“從前長姊曾與我說過,”他朝衛之銘揖身,“願聞父親教誨。”

衛之銘抄手發了一會兒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衛氏以武起家,若溯源而上,最初的顯赫距今有兩三百年了。那時九州還有同一個國號“宣”,我衛家先祖是追隨宣太祖征戰天下的功臣。自太祖一朝被封萬戶侯,數代顯貴。那時衛氏一族的人丁比而今還要廣,分支遍布北方諸郡——可是後來你知道為何衛氏一族南遷至蜀地,在這逼仄一角苟延殘喘嗎?蜀中誠然是閑散安逸的好地方,可是男兒生於天地,至死不見天下之廣,實是恨事。而我衛家的兒郎,已有數代不曾離開過巴蜀了。”

“兒知道。”衛昉垂眉斂目,“是因為宣朝湣帝時的‘胡禍’,朔北胡人大舉入侵,都城被破,士族大量逃亡,或西避入蜀中,或遷往江南。後來天下大亂群雄割據,遷往客鄉的士族便再也沒有機會回歸故土。”

“你說是六合一統好,還是四分五裂好?”

“自然是六合一統好。”

“話是如此。”衛之銘眯起眸子,掩不住的滄桑悵然,“據說當年胡人南下,北方的士族不是無法抗擊胡人,隻是因彼此猜忌,都不肯出力勤王,眼睜睜看著都城破,君王喪,然後胡人的彎刀指向了自己。”

“著實令人唏噓。”衛昉感慨。

“我翻閱先祖劄記,字字浸血,讀來毛骨悚然,那時戰亂的殘忍,實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一句都無力概括。”衛之銘危坐,瘦削的脊背筆直,“既為朝臣,既受民奉養,我便不忍宣朝末年的亂世重臨蕭國。”

“兒知道。”衛昉頷首。

忽聞窗外有紛亂的腳步聲,接著是僮仆叩門,雖焦灼卻依舊恭謹。

“何事?”衛昉拔高了嗓音問。

“司隸校尉怕是不好了。”仆人哀然道。

司隸校尉衛之鋒,是太傅衛之銘的同胞弟弟。

太傅府的車馬匆匆備好,在午夜駛向了司隸校尉府。

司隸校尉此官與尚書令、禦史中丞並稱為“三獨坐”之官,足見在朝中的至關緊要。衛之鋒拜司隸校尉之職已有二十餘年,可他如今已過花甲之歲,滿頭的白發,一身多病,終於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再也支撐不住,倒在榻上沒能再起來。

昔日威風沉穩的司隸校尉隻剩最後一口氣吊著。

老人之間的生離死別,總是分外感傷。衛之銘坐在衛之鋒榻前,垂涕無言。

“阿兄,我這是要去了……”衛之鋒的眼睛早就不大看得清了,牽著衛之銘的衣袖喃喃。

與衛之銘同輩的人走得已經不剩幾人,衛之銘悲從心起,撫摸著胞弟的手背,“且安心去。”

“我不安心哪,阿兄——”奄奄一息的衛之鋒忽然悲戚道,“禍起之時,我不能護子孫無虞,不能與兄長共事,這叫我怎能瞑目?”

衛之銘看了眼榻前跪著的晚輩,含淚寬慰道:“兒孫並非庸碌之徒,不會叫你失望。”

“可是眼下危難之時,我實在不敢閉眼啊。”衛之鋒失明的眼中劃出一行混濁的淚,“阿兄將如何應對眼前之劫?”

衛之銘俯到衛之鋒耳畔,將自己心中布局低聲說了。

“衛家的百代榮辱,便仰仗阿兄了——”衛之鋒攥住兄長的手,瀕死之人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氣,卻又漸漸鬆開了手。

他隻剩最後一口氣了。

驀然,他想起了什麽,幹枯的嘴唇翕合幾下,但在無人聽清之時,他便斷了氣。

死在這時的衛之鋒何其幸運,至少他可以體麵地合眼。

隻可惜,沒有人讀懂他的彌留之言——阿兄,小心帝都……

清安十五年建亥之月,駐守帝都之北的北軍浩浩****踏往南境。

帝都六十裏外是百丈山嶽,那一係綿延的山嶺被稱為“騰山”,傳說中古有蛟龍山澗騰躍升空,騰山陡峻路狹,唯有潛龍關的路最好走,所以這裏是兵家必爭之地,若想覆亡蕭國,必先取下桑陽,若想取下桑陽,必先攻克潛龍。

五萬的帝都北軍和三萬的各郡屯田兵承載著蕭國庶民公卿的厚望南下,與越夷殊死而戰,背水一戰莫過於此。

祭旗那日難得的天朗氣清,蜀地秋冬之後多陰雲,可那日竟是晴空萬裏,所有人都在安慰自己,這是個吉兆。可是成敗,又豈因一時天象而定?自大軍離開桑陽,便是連綿數十日的陰雨,雨如冰針,冷得刺心刺骨。雨後山路泥濘難行,有人陷入池沼再未爬出,有人跌下山崖,有人病倒,一路疲憊著來到了潛龍關,不及休息,便被推上了戰場。這時潛龍關的守軍已幾乎死傷殆盡,八百人據高牆堅守,近乎崩潰,幾萬人在這樣的關頭趕來,順理成章接替了這些守軍的命運。

潛龍關之戰的慘烈,在後來的史書上足以寫下濃重又血腥的一筆。很多年後謝璵都在想那場改變了桑陽衛氏百年輝煌的戰爭,如果那幾萬的北軍都沒有折損在潛龍關的戰場上,那麽未來會是怎樣。

可無論他怎麽猜測,都逃不了命運的設定,在那樣的情況下,蕭國最精銳的禁軍必定是會被送上戰場,他們死去的結局不會改變,他的結局也不會更改。

那一戰,終究還是敗了。

但並非是敗在夷人手上,而是輸給了忽然介入的梁國。

梁國位於蕭國東南,據荊楚嶺南之地,素來與蕭國既不交惡也不約盟。隻是亂世中裂土稱帝的人,誰不想四海歸一。梁國如今的君主正值壯年,自以為雄才大略,早年對江南的燕國屢次用兵失利後便將目光對準了西邊的蕭國,從前因天險裹足不敢前,可如今越與蕭鏖戰,梁國便趁機發兵進軍潛龍關,不論是越人還是蕭人,都敗於梁國步卒鐵槍之下。

當然,梁國會有如此有悖道義之舉,與諸太妃派去使者的唆使不無關係,可誰也不會知道,這是藏於史實背後的陰謀。

這一敗,將整個蕭國都推入了絕望之中。

安瀲光那時還並不知道戰局如何,她卻已深切感受到了何為絕望。

逃難的人愈發的多,路邊堆積的屍骨也愈發的多,難民的隊伍斷斷續續綿延數百裏,他們一路北上,北上或許能得到國家的庇佑,他們並不知道帝都已經岌岌可危。幸運者或許還能望一眼騰山以北的短暫寧靜,更多的人,則是死在了路上。

蕭國十月的風已經開始寒冷,夜雨借著風勢肆意撲向大地。安瀲光用力將哥哥抱在懷裏,希望可以替他擋住雨水。

大約四五十個難民聚集在這個山丘,冰雨讓每個人凍得嘴唇發白話也說不出口,安靜得像是都死了。

每個人都蜷縮在大樹下,希望繁茂的枝葉能稍稍擋雨,他們不敢走大路,怕遭遇夷人軍隊,這附近也並沒有刻意避雨的山洞,就算有,也未必容得下這麽多的人。

“冷……”安瀲光聽見安濟的聲音在發抖。

她更加用力地抱緊哥哥——她已經有很久不曾進食了,上一次吞咽,是兩天前?或是三天前?她記不得了。吃的是樹葉還是草根?她也不記得了。她用最後剩下的那一點力氣抱緊哥哥,抱緊她生命最後的依靠。

可安濟的身子是燙的,她感覺自己像是抱著一塊炭。

“冷、冷……”他反複地喃喃這一個字,早已意識恍惚。

即便不願承認,但是安瀲光知道,哥哥活不長了。在梧縣時他為了保護她被夷人砍下了一條腿和半截胳膊,之後雖勉強不死,可在沒有藥石醫者的情況下,他活不長。安瀲光背著他同難民一起翻山越嶺,或許還來得及,來得及在生命流逝前趕到帝都求救。

早幾日他便開始發熱,然後說胡話,有人勸安瀲光將他丟下,因為他已救不了了。

而安瀲光隻是緊緊抱住哥哥,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周遭人的嘴臉。

“冷、冷……”安濟的聲音愈來愈弱。

安瀲光小心看了眼周圍,不動聲色地向後縮,盡量將自己藏到陰暗處,然後撥開破爛的衣衫,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

這裏還有最後小半塊餅餌,她不敢吃,這是給哥哥的。

三日前這些難民的手頭大多都沒了食物,她剩下的最後一點餅餌,比黃金還要珍貴。

她努力藏好自己,掰下一點餅餌送到安濟唇邊。

可安濟緊抿著唇,什麽也吞不下。

“哥、哥……”安瀲光小聲喚他。

“小娘子——”她的聲音卻驚動了不遠處的幾個男子,他們瞥見了安瀲光手中的東西,如同覓食的狼見到了獵物,摩拳擦掌緩緩站起來。人天性裏的貪婪在此時畢露。

“娘子手裏原來還藏了好些東西呢,介不介意分我們幾個一點。你哥哥都是個快死的人了,消受不起,不如你識相的給我們。”

安瀲光看著這幾個精壯的男人,不說話。時值家國喪亂,七尺男兒無力衛國,卻還有欺淩女子的力氣。

為首之人的目光又落在安瀲光敞開的衣襟——她的衣服早已被撕破,露出大片蒙了汙垢的肌膚和幹涸的血痕,可這的確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胸口,他笑著伸出手,也不知是不是去奪安瀲光手中的食物。

猝不及防,安瀲光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著他狠狠砸去。

那人慘號,劈手便是一個耳光甩了過去,“賤人!”另外幾人見狀趕緊對著安瀲光一通拳打腳踢,安瀲光倒伏在地,死死地護住哥哥和那小小一塊餅餌,任這些人的腳狠狠踩在她的脖子上,朝她身上吐唾沫。

曾經她是鎮南將軍的女兒,眾人口中的天之驕女,平南郡中沒有人敢犯她的尊嚴,她被族人捧在高處,被父母視如珠寶——但如今她失去了一切,隻是一個尋常的逃難弱女。

她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勇氣,饑餓和傷痛使她無力站起。

周圍人冷冷地看著,這一路上過多的死亡早就麻木了人心。

“夷人來了!”忽然聽聞遠處有人驚慌大吼,之後隱隱是駿馬的嘶鳴。

場麵頓時慌亂,耳邊突然什麽都聽不清了,隻剩下嘈雜,嘈雜中安瀲光唯一分辨得清的是撕心裂肺的哭號,是很多人在哭。

安瀲光抱起哥哥跟隨著身邊人一起逃,梧縣那日的噩夢仿佛又重臨。

夜間所見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聽見了很多聲音,有紛亂逃跑的腳步聲,有馬蹄聲,有慘叫聲,有刀劃過血肉的聲音……到最後她什麽也聽不見了,她用盡了此生全部的力氣往前跑,後來她隻聽見自己的赤足踩過山石的聲響和喘息。

終於她脫力摔倒,她倒下時看見天穹竟有了些許光亮,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而眼下居然已是黎明,熹微的晨光從天與地的交界泛起,她喘了很久的氣才從頭暈眼花中掙脫,癱在地上全然沒有爬起的力氣。她很累,多想就這樣一睡不醒。

她閉眼前最後瞥了眼曦光所在的地方,然後才平複下來的心髒劇烈跳動。

她看見了遠處的城樓,似乎在天邊可望不可即,但那是希望。

崇靈關,位於新泰郡的邊界、騰山之腳,崇山峻嶺之間隱藏的要塞,僅次於潛龍關的蕭國第二大關卡。

安瀲光捂住了臉,想要號啕大哭卻並沒有淚。

“哥、哥——”她欣喜地抱起安濟搖晃他,“哥!哥!”

然而安濟沒能給她回應,他緊緊閉著眼,無聲無息。他的身體不知何時已經冰涼。

“哥……”

一滴淚落在了他的臉上,他卻不會再知道了。

“太妃。”潘逸媚笑躬身,他未至而立,已是如今朝堂九卿中的衛尉丞,這與諸太妃的扶持脫不開幹係。潮義潘氏本就不算人丁興旺的大族,先是依附於承沂侯謝愔,後來長房庶子潘逸投靠諸太妃,借諸太妃的謀劃除去了嫡出的兄長後得以掌控家族大權,在謝愔死後更是一躍成為了衛尉丞。

“來了。”諸太妃眉目不抬,淡然應答,“近來朝中事務勞累了吧?”

“為太妃驅使,不覺辛勞。”潘逸道。

“你有何事要報,說。”諸太妃在紗帳內揚了揚下頦,坐直了身子。

潘逸語調有了幾分凝重,“稟太妃,潛龍關已破。”

潛龍關攻破於梁軍之手,之後蕭國軍隊元氣大傷,一路退守,而梁軍悍然越過騰山向帝都逼近。

這於許多蕭人而言都是一場噩夢,潛龍關破,意味著天崩地裂的開始,如今帝都人心惶惶更甚半月之前,達官或是庶民,有不少已經開始偷偷整理行裝預備拖家帶口逃亡。

可諸太妃聽到這個消息,隻是懶懶哼了一聲,在博山爐吐出的嫋嫋煙霧中微眯起了一雙冶麗的眼眸。

“若是梁人真攻到帝都來……”潘逸不比諸太妃淡然,國破家亡的結局,他顯然是畏懼的,“畢竟潛龍關距帝都太近了……”

“前方騎兵乘快馬送戰報疾馳往返都需八日,哪裏就算近了。”諸太妃不屑笑了一聲,聲音冷得有如堅冰,“你放心,衛之銘那老家夥還活著,他會許梁人攻下帝都?”

潘逸神色有些古怪,也不知是慶幸還是尷尬,“是啊,衛之銘還活著……”最初諸太妃拉攏潘氏一族,許下的承諾是讓潘氏掌控承沂侯手中大權,得以與衛氏分庭抗禮。可諸太妃許諾得輕鬆,要使諾言成真卻不是易事,潘氏一族終究不比桑陽衛氏,很快便在朝堂鬥爭中被排擠,所取得的,不過是謝愔在時的一點宮禁兵權罷了。潘姓人隻怕都盼著衛之銘死,可眼下,卻要靠著衛之銘來活命。

“衛之銘是有本事的,哀家從不敢小看他。”諸太妃一麵把玩著一柄白玉如意,一麵涼涼道。

“的確如此。”潘逸不得不順著諸太妃的話說了下去,“衛之銘的幾個侄兒上前線指揮,幾個孫兒甚至親自衝鋒在前,衛之銘本人在帝都運籌帷幄,潛龍關雖破,可梁軍竟也一時不能再進半步。”又幹咳了幾聲,“不過這也不全是衛之銘之功,梁人此番出兵也得罪了越國夷人,故而夷人也在梁軍後方不斷燒殺,擾亂他們行軍。我們可以與夷人聯合,共擊梁人……”

話未說完,諸太妃嘲諷地笑了一聲,“潘郎哪潘郎,軍政之事你不如衛之銘,還是莫要再賣弄了——夷人殺戮南境百姓數以萬計,你以為結盟有那麽容易嗎?夷人又為何要與我們結盟,我們能給他們什麽?”

“那便是要一直依靠衛之銘了嗎?”潘逸麵有不豫之色,“如若衛之銘自恃軍功……”潘逸的擔憂不無道理,衛之銘本就是幾朝重臣,如果此番蕭國戰勝,衛之銘必然威名更甚,難保他不會有染指帝位的野心。

“這就不是你該擔心的了。”諸太妃打斷他的話,潘逸沒說出口的話她自然清楚,她有她的謀劃,可她並不打算說出口,“聽說衛之銘為了迎擊梁賊,迫使騰山之陰的百姓堅壁清野?”她轉了話題,將聲調放柔,漫不經心地問。

“正是。衛之銘下令將田中莊稼盡數焚燒,隻許百姓帶著部分口糧藏入山中避戰,又放棄了幾座甚是繁華的城池,任那些梁人在城中肆意妄為。”潘逸笑得意味深長,“從行軍上來看,這樣做並無過錯,隻可惜卻免不了激起民怨鼎沸。”

“騰山以北的幾家士族想必也因為這個被他得罪了吧。”諸太妃彎眼。

“可不是。”潘逸道,“衛之銘的狠心還不止於此呢。南境戰亂,大批流民北逃,可衛之銘卻將這些流民拒於騰山之南,不許他們踏足南境。說是怕流民中混有細作——太妃是沒有出宮牆看一看,如今這帝都中流民多得……嘖嘖,難怪衛之銘不許流民再北上了。”

諸太妃卻驀然意識到了什麽,瞳孔猛地收縮,“潘逸,往日裏從菹城趕往帝都需耗費多少時日?”

潘逸不明白諸太妃為何忽然這樣緊張,老老實實答道:“乘良馬,約一月有餘。”

“那戰亂時疾行逃難呢?”

“這……大約半月吧。”

潘逸沒能看清紗帳內諸太妃的神情,但他聽見了香爐被打翻的聲音。

“怎麽了?”他不懂聽到潛龍關被破都能雲淡風輕的諸太妃,為何此時竟這樣驚慌失措。

“他們怎麽還不到……”諸太妃六神無主地喃喃,她在紗帳內的身影竟劇烈發顫。

“太妃?”潘逸疑惑起身,挑開紗帳就要去查看究竟。

“滾出去!”諸太妃忙捂住自己半邊臉衝潘逸怒喝。

“諾諾,臣造次了。”潘逸趕緊後退。

“慢著!為哀家找一個人。”諸太妃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令潘逸吃驚的是,諸太妃吐出這句話時,口吻前所未有的軟弱,近乎祈求。

一手挑起南境戰亂的諸千英不是沒有想過身在菹城的姊姊,她趕在夷人入侵之前召令諸夫人帶著一雙兒女入京。

不過中途稍稍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紕漏,一是送信的使者是個年輕的黃門,途中因貪玩誤了幾日的行程,二是夷人並未按說好的日期出兵,而是提早了十餘日——不過諸太妃總安慰自己這沒什麽,想必自己的姊姊侄兒在聽到戰亂起的消息後會加快行程。

之後一個月的時間,她撲在了陰謀的經營中,全然忘了百裏外的親人,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潘逸帶回來的不是活人,是一個比一個更壞的消息。

不過那時明確知道死訊的唯有諸夫人而已,她在菹城殉夫,感人至深,故而事跡一傳十十傳百。但安濟兄妹的消息,卻還是暫不得知。

於是諸太妃還存有幾分希冀,命人再去找亡姊的遺孤。

安氏兄妹下落不明,可逃難的人那樣多,從哪裏找?死在逃難路上的人又何其多,焉知路邊某一堆腐屍中沒有死去的安氏兄妹?

然而安瀲光的下落,終究還是被打聽到了。

不過首先找到安瀲光的,卻是越人。

奉太傅衛之銘的命令,通往北方的關卡一律封鎖。

安瀲光到達崇靈關時,等待她的是高大的城門和緊閉的城牆。

還有許多的逃難之人被堵在了崇靈關外,哭喊震天都沒能使守關大將將門打開。崇靈關的城牆那樣高,投下大片死亡的陰影。

有些流民偷偷翻山逃入了騰山以北,山間的每一條道路都被把守,於是他們就從樹木荊棘中硬闖一條路,有許多人都死在了這條路上,但總還有一部分活著到了帝都。

更多的人並沒有去走這條路,有些是因為沒有了翻山越嶺的力氣,有些是膽怯山路艱險,更多人是還對崇靈關抱有希望。

安瀲光是第一種人,饑與病讓她隻能在城門下等死,在難民的號哭中日漸絕望。

直到那一日夷人攻城,這些從梁人手中敗退的越人抱著嚐試的心態進攻崇靈關,關內守備的將士無所畏懼,可於城牆外的流民來說,這是一場災難。

夷人的馬蹄聲遠在山那頭,城牆下的流民四散而逃,而安瀲光從城牆角緩緩站起,用盡力氣往越人的方向跑了過去。

她這樣不尋常的舉動讓許多人瞠目結舌,衝在最前頭的越人騎兵甚至怔住。

安瀲光抓住機會用越語大喊,“我是蕭國皇帝的妹妹,帶我去見你們的將領!”

她生活在與越國交界的菹城,說幾句胡語不算難事,兵卒聽她說是蕭國皇帝的妹妹,當真將她帶到主帥坐在的中軍大營中。

安瀲光會的夷語不多,但足以表達她的意思。

她是蕭國的外戚貴族。

不要殺她,諸太妃必定會用萬兩黃金贖她。

主帥不明真假,但見她談吐不凡膽色過人,也就略信了幾分,他是貪財之人,更何況如今與蕭國在打的主要是梁國而非越國,不少搶掠足夠的越人都在此生萌生了退兵的心思,再三斟酌後主帥命人將安瀲光帶下去,用箭向崇靈關守將射去了書信一封。

安瀲光最終被她的姨母以黃金五千,絲帛兩千從越人手中贖回。

她回到帝都時已是十月末,那時的戰局日趨惡化,山河寸寸丟失。

也正在那時,衛太傅的獨子衛昉被派往烏奴,借兵。

蕭國據蜀地,北麵宣國,東麵燕國,東南麵接壤梁國與蠻夷之國慕越。西邊,是烏奴。

烏奴人是西麵雪山之上古老的蠻夷,披發左衽,結繩記事,群山峻嶺間各部族分散,統治者稱“大汗”,他們不事農桑極擅漁獵,男子個個麵刺圖騰猛獸,戰時凶悍無比。

幾年前烏奴人曾與蕭國簽下兄弟之盟,這一紙盟約成了救命的稻草。衛昉此去,肩負著千萬子民最後的希望。

相比起來,安瀲光的歸來便不是那麽受人待見。

她是鎮南將軍之女,滿門忠良的安氏一族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將她從夷人手中贖回或許有助於安定軍心激勵將士,可在這樣的大亂時局下,更多的人則認為贖金太過沉重,花費不值,各種有關她的傳言、惡意的揣測,一時間在帝都中肆意瘋傳。

安瀲光的轎輦還未至帝都,便已惹來不少人的好奇,諸太妃特地命虎賁接送開道。諸太妃下令安瀲光無須進宮,而是接至帝都北郊的清玉苑休養。清玉苑是皇家的林苑,風景極好,最宜靜心。

諸太妃親往清玉苑探視。

在路上她向負責安頓侄女的邱胥詢問安瀲光的情況,可這位素來口齒伶俐的宦官竟是許久訥訥不言。

“哀家問你瀲光這孩子如今情況怎樣,你遲遲不答究竟何意!”諸太妃本就驕躁,因邱胥長久的猶豫更是惱火。

“太妃莫怪……奴婢實在是不忍言——”邱胥覷了眼諸太妃的臉色,咬牙道,“請太妃下令停車。”

諸太妃心中的不安愈濃,她示意禦者停下,然後掀開車簾瞪著邱胥,“快說!”

邱胥小心四顧,這才湊到諸太妃耳畔道:“聽聞安娘子在逃難路上,被幾個夷人給……”他不敢再說下去。

諸太妃倒吸了一口涼氣,茫然望著陰沉的天穹,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她用力咬了咬舌尖,才讓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她努力安慰自己,隻要還活著,瀲光這一生就還不算被毀了,她會為瀲光選一門最好的親事,嫁一個最出色的少年,隻要有她在,瀲光就不會被人輕辱……

邱胥看穿了諸太妃心中所想,更加深的歎息,“原本這事安娘子不說,是沒人知道的……”

“那你們是如何知道的?”諸太妃有種不好的猜測,她死死盯住邱胥。

諸太妃語調中的森寒讓邱胥下意識後退了下半步,垂低了頭,將嗓音壓得極低。

“安娘子有孕。”

諸太妃踉蹌倒地,隻覺得整個人仿佛被瞬間浸入了一個冰湖,冷意沁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很久沒有這樣六神無主,可此刻她連呼吸都忘卻,隻是用力咬著自己的舌子,血腥味在口中漫延她都懵然無知。

“是將安娘子送到清玉苑時才發現的,那時按太妃的吩咐讓禦醫給安娘子請脈,於是就……禦醫說娘子如今的身子虛弱至極,隻怕會……一屍兩命。”

邱胥說什麽,諸太妃已聽不大清了。

她隻覺得神誌恍惚,頭一陣輕一陣重。

眼眶忽然一酸,可是卻沒有淚流出。

諸太妃再度見到安瀲光,幾乎認不出這人是她的侄女,她看到有個人靜靜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雙目無神,蠟黃的一層皮裹住了骨頭,瘦削得不成人形。

“瀲光……”諸太妃握住安瀲光的手,不住地發顫。

安瀲光仿佛失去了知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給半點回應,她的眼睛還睜著,可人像是已經死了。

“瀲光,你到了帝都,不會再有事了——”諸太妃將侄女的手抵在眉心,“姨母發誓,決不會讓你……”

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此時安瀲光僵硬地轉動脖頸,看住了諸太妃,她的眼眸原本靈動,此時卻呆滯混濁。

諸太妃垂下頭,不敢去看這雙眸。

“姨母……”安瀲光輕輕說,“我父親呢?”

諸太妃不敢答。

“伯父呢?”

無言。

“叔父呢?”

無言。

“我的兄弟親族呢?”

諸太妃在一個後輩麵前膽怯猶豫了很久,才緩緩答:“他們都還活著,你大伯、二伯還在前線殺敵,幾個堂兄弟也是……”

“不,他們死了。”安瀲光卻沒有聽諸太妃滿口胡扯下去,她混在流民中消息並不通,之後被贖回蕭國時也沒有人敢告訴她,她已經是安家最後一個活人了。但她就是這樣篤定,他們死了。

安瀲光說完這句話,僵硬且緩慢地用錦衾蓋住了頭,翻過身去對著牆,再無言語。

“瀲光……”

諸太妃叫了她很久,可她始終不曾轉身。

最終諸太妃無可奈何地離去,走前示意滿屋子服侍的人暫退,守在門口聽候吩咐,不要打擾安瀲光。

在這間屋子寂靜了很久之後,守在門口的侍兒終於聽見了悶悶的哭聲,起初很低微,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

“調來虎賁郎,將清玉苑死死圍住。”回宮之前,諸太妃這樣吩咐,如含了滿口的碎冰,吐出來的每一個詞都寒冷徹骨,“不許任何人知道安娘子……”

“諾。”邱胥應下。

“清玉苑的人不可以出去,外麵的人也不可以進來,否則格殺勿論。”諸太妃在幕籬羅紗下的眼眸有陰鬱的殺意,“哀家不許聽到任何有關瀲光的惡意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