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惋知道安瀲光已經平安被贖回了帝都,可是除此之外,便再沒了消息。

她曾去諸太妃那詢問過,諸太妃隻說這事與她無關,便將她打發出了掛月殿,之後她又命人打聽,可得到的也都是幾個模糊的答案,什麽安娘子如今在清玉苑、安娘子受驚病倒不便見人。

說是病了,卻是什麽病呢?

想再問,什麽也問不出了。

更讓阿惋覺得古怪的是,她主動請纓去清玉苑照料安瀲光,她是安瀲光的表姊,這樣也沒什麽不妥,可諸太妃說什麽也不肯答應。

“太妃不許我靠近清玉苑,究竟是為何?”她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說出口。

“奴婢也覺著奇怪呢。”正為她篦發的青玉忍不住皺起眉頭。

“娘子若是疑惑,不妨讓人替娘子去清玉苑瞧一瞧安娘子就好。”一旁捧著頭油盒的珠兒撇嘴。

阿惋心不在焉,“怎麽,難道你能替我出宮探視阿九嗎?”

珠兒將盒子放下,“奴婢不能隨意出宮,難道趙王殿下不可以嗎?”

“什麽?”阿惋撥弄梳篦的手略頓。

“奴婢可以代娘子傳話,請殿下為娘子出宮一趟。何況,殿下與安娘子的情分也不淺,說不定無須娘子去求,殿下自己就有意去探望呢。”

說得倒也不無道理。阿惋就點了點頭,但還是有些小心,“你去找趙王,可需悄悄地。若他不願去便罷了。”

“諾。”珠兒彎眼一笑,帶著阿惋的命令去了端聖宮。

謝璵在聽到阿惋的請求後並無遲疑,當即準備出宮。隻是他的消息竟比阿惋還要閉塞,甚至不知這位安九娘子已經到了帝都。

“阿九果真是在清玉苑?”謝璵起初聽到安瀲光還活著時是喜,之後便和阿惋一樣有了幾分迷惑,“這事孤一直未曾聽說,怪哉。”

“多半是殿下這些日子都悶在端聖宮中給悶糊塗了。”珠兒笑道。

這倒是真的,自戰亂起,帝都不斷有流民湧入,宋內傅和衛家人便不太準謝璵離開宮門了,非常之時,若謝璵出了什麽岔子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他做事果決,不比阿惋穩重,聽聞安瀲光到了桑陽,便出了端聖宮跨馬前往帝都之北的清玉苑,身邊既沒有帶護衛,更不曾備下儀仗,他嫌麻煩。

原本他以為,這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出宮而已。

出了儀和門後,他首先見到的是重重鐵甲長戟,比往日更多了十餘倍的羽林郎戍守在宮門之外。他聽見了哭聲,喧嘩嘈雜吵鬧幾乎將他吞沒。他策馬走近,看清了被擋在層層鐵甲之外的是人。

是數不勝數的人,放眼望去整條街巷都是人,衣衫襤褸麵如菜色,有人匍匐在地哀號,有人靠著土牆奄奄一息,更多的人跪在道路上不住地叩首,他們在祈求,祈求一條活路。

“天子救命!”

“望聖君垂憐!”

這些話聽得謝璵心驚肉跳。

他們畏懼於刀戟尖利,不敢靠近羽林衛十步之距,皇宮那麽大,他們的哭求傳不到九五之尊的耳中,他們就這樣無助又無望地叩首,直到額頭鮮血淋淋,直到力竭而亡。

“這是怎麽回事?”謝璵問。

一名羽林郎見是謝璵,行了個肅拜禮之後答道:“這些都是從南境逃難來的人。”他看了眼謝璵,料想這位殿下是要出宮,於是道:“殿下想去哪兒,末將可以領羽林騎兵為殿下開道,而今城中難民擁擠,殿下一人單騎,隻怕……”

“而今城中竟擠滿了流民嗎?”謝璵知道南邊在打仗,知道會有不少人往北逃難以求能活下來,帝都是天子所在,於這些人而言是最好的庇護之所,可他親眼見到這樣多的流民,還是震驚不已。

“正是。”羽林郎答道。

“未曾安置嗎?可有開倉放糧?”謝璵蹙眉。

“帝都而今難民擁擠成災,許多人連立足之地都無,唯有城南搭有棚屋收容逃難之人。”羽林郎這時麵露憐憫之色,“卻是不曾開倉放糧。”

“為何?”謝璵驚詫,“難道要看著這些人餓死嗎?”

“是衛太傅的命令。”那羽林郎答道,“太傅說此戰不能速決,太倉儲糧需供應前線,若太倉糧不足,必有大亂,所以不許輕易開倉濟民。”

“……那就任他們死嗎?”謝璵沉默許久後道。

“太傅下令開禁山林川澤,若這些流民肯離開桑陽城去京畿山野漁獵采摘,或許還能活下來。”走來的人是而今的羽林中郎將,謝璵的表哥衛樸。

“可這裏有許多人怕是連路都走不動了。”謝璵看著這些人緩緩道。

“可是阿璵,你有什麽辦法呢?”衛樸反問。

“若我將私財拿出來救濟……”

“你也救不了這麽多的人,相反,部分人的得救還會引**亂。”衛樸麵無表情。

“若發動京中富戶貴胄捐糧?”

“祖父試過,確有幾家響應,不過眼下帝都人心惶惶,富庶人家大多是將資產轉走隨時準備棄城避難。”

謝璵怔怔,不知該做何言。

衛樸看出了表弟的難過,他拍了拍謝璵的肩,“你要去哪兒,我率羽林騎兵為你開道。”

“清玉苑。”過了很久,謝璵轉過臉,囁嚅出這三個字。

謝璵由衛樸及羽林騎郎護送著來到清玉苑時,並不知道安瀲光正在生死邊緣。

誰也不知道這個虛弱的安九娘子是從哪裏弄來了墮胎的牽牛子,也不知她哪兒來的決然服下了這些會要她命的東西,之後便是血崩不止。

清玉苑原本是由虎賁郎重重把守,可安瀲光一出事,就連守在苑外的虎賁郎都亂了起來。諸太妃說清玉苑不許人入,不許人出,可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誰還顧得了那麽多,若是安瀲光死了,清玉苑中許多人都要陪葬。

清玉苑中的仆婦人人惶恐,有人恐懼中萌生了逃命的念頭,部分人還有理智,知道清玉苑中留下來的那幾個女醫侍不足以救回安瀲光,鬧著要虎賁郎開禁放行,偏生這樣的事又不能對著這些男人解釋清楚,一時間場麵混亂無比。

謝璵才一到清玉苑便意識到事態不好,他看見原本該戍守在皇帝身側的虎賁郎守在清玉苑的入口,有好幾個婦人滿麵焦急地大吼,“娘子快不行了!速讓我等去請宮中禦醫!”

那些虎賁郎麵麵相覷,不懂安娘子好端端地怎麽就不行了。但沒有太妃指令他們又不敢輕易放行。

謝璵忙驅馬上前問,“出什麽事了?阿九怎麽了?”

“趙王殿下!”那幾個婦人一驚,不知該怎樣開口,一個個麵露難色。

“殿下,太妃有令不許人進清玉苑。”虎賁郎見來者是謝璵,身後還跟著數十騎兵,如臨大敵,也隻能硬著頭皮阻攔。

“阿九究竟怎麽了?”謝璵急著問。可那幾名婦人遲疑不敢言,他更是迫切地想要進清玉苑看一眼安瀲光,可虎賁郎伸出帶鞘的刀,擋住了他。

“太妃有令——”

謝璵氣急敗壞地打斷他,“什麽太妃有令!清玉苑乃皇家苑囿,知道什麽是皇家嗎?皇家便是我家!孤自家的地盤,難道出入還需你恩準嗎?還不快讓開!”

謝璵這一番疾言厲色嚇到了不少虎賁郎,顧忌著他的身份和他身後帶來的那些羽林騎,這些人隻得訕訕讓開。

“快去請禦醫!還愣著做什麽!”謝璵又衝那些仆婦喝道,轉頭對衛樸道,“勞煩表哥載她們一程。”

“諾。”為首的一個年老婦人管不得什麽禮數,與衛樸共乘一騎疾馳往宮內去請禦醫。

“安九娘而今住在哪裏?”謝璵又問那幾個剩下的婦人。

“在、在清芷園西的白檀閣。”那幾人都被嚇得有些呆,訥訥答道。

謝璵揚鞭,往清玉苑內策馬飛奔。

他是熟悉清玉苑的,他記得白檀閣的方位,在他記憶裏那座閣樓並不遠,可而今他馳馬都感覺白檀閣遠在天邊,似乎他怎麽也到不了。

隔著一片林子,他便聽見了驚亂不安的喧嘩,似乎有誰在哭,有誰在爭吵,很多人的腳步混雜在一起,叫人心煩心慌。

“阿九!”馬蹄一路奔到閣樓之下,險些撞翻了一個端著水盆的侍女。謝璵猛拽韁繩勒住了馬,低頭看了眼那個他差點撞上的人,心中驚駭。

他看見那個侍女手中端著的銅盆中,盛滿了猩紅的血水,有不少濺了出來點在她素白的襦裙上,觸目驚心。

他四顧,看見這裏有不少人都正在忙碌,有人步履匆匆進出白檀閣,有人端著熱水,有人捧著藥盞,不少人都在哭。

“這是怎麽回事?”謝璵從馬上躍下,扯住一個人問道。

那個小侍女答不出話來,隻是一味流淚。

謝璵又心急如焚拉住另一個,那人像是傻了一樣不住喃喃,“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謝璵聽見這句話,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如同沉入了冬夜的冰淵之中。

眼前的場麵他有些熟悉,想起來了,幾年前皇帝的妃子杜充華小產,也是惹得許多人慌亂不已。

無須人解釋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節。他總算知道為何諸太妃不許任何人來探望安瀲光。

“那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他記得一年前安瀲光與他分別時神采奕奕的模樣,他那時想,或許集帝都所有世家兒郎的傲氣,都難以描繪安瀲光眸中的光芒。怎麽一年不見,她就要死了?

還是以這樣一種屈辱的方式!

謝璵用力攥緊拳,憤怒和悲傷如潮湧,幾乎衝潰他的理智。

“安阿九,安阿九!”謝璵忽然一麵大聲喊,一麵往閣內闖,“活下去!別死!”他要見到她,要告訴她這句話,她不能死。

“殿下、殿下——”幾個仆婦撲上去扯住了他,“那裏頭殿下去不得啊——殿下是男兒,怎麽可以……”

謝璵懶得理會她們,他掙開這些人的手,可又有更多的人堵在了門前,於是他便沿著窗一扇扇的摸索,貼著窗紗仔細看,終於找到了寢居所在的那扇窗。

他在窗外隻看得清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黑影,有人在走動,有人在哀泣,他不知道安瀲光在哪兒,他隻是竭盡全力地大喊,“安瀲光、安阿九!你一定要活下去!”

安瀲光知道自己不能墮胎,腹中那個孽種的死亡有很大的可能會拖著她一起下地獄,可她還是毅然決然地吞下了牽牛子,不是她不怕死,比起死,她更不願使自己的家族蒙羞。

盡管她的家族已經不存在了。

更何況她從來都是那樣高傲,怎麽會允許自己體內有一個不幹淨的孩子。

這是她決不能容忍的恥辱。

她感覺得到鮮血從體內流逝,那些肮髒的、不堪回首的屈辱感仿佛也隨著血一同流去。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恍惚間她以為自己仍是那個肆意輕狂的安瀲光。

“阿九,阿九!”她聽見有誰在這樣喊她。

是父親?是兄長?

她努力想了很久,卻始終記不起來這是誰。

那個她記不起姓名的人不停地在喊她的名字,讓她別死。

可是想要不死,是很難的啊——安瀲光悲哀地想。如果可以,誰願意主動去死。

“阿九——”那聲音竟帶了幾分哽咽的意味,“你得活下去!”

她得活下去!她得活下去?她為什麽要活下去——不,她為什麽不活下去!她一路上曆經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在帝都這麽愚蠢地死去?她的哥哥救下她就是為了讓她因為一個孽種送命?她的父母生她養她,她就要這樣葬送自己?

不,不。

誰也不可以讓她死,即便是上天。

她的神智忽然重歸,身上的疼痛那麽清晰,讓她知道自己是安瀲光。

她慢慢抬起手,伸向了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

也不知那日九天上的神明是否真的動過心思要收去安瀲光的命,但無論如何,安瀲光終究還是活了下來,令人瞠目結舌卻又慶幸不已地活了下來。

那日禦醫來得並不算及時,所有人後來回憶時都說,當時安瀲光是真正的命懸一線,最危急的時候她甚至幾度失去意識,卻又在旁人都絕望時活了過來。

一切都被收拾幹淨,謝璵總算得以見了安瀲光一麵。她躺在榻上昏睡,羸弱得言語無法形容。謝璵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一年前自己見到的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女。

他沒有回宮,直接在清玉苑住下照顧她,他既不會熬藥也不會調羹,但留在這裏他好歹也安心些,他怕他一回宮,安瀲光就悄無聲息地沒了。

安瀲光成日裏昏昏睡睡,勉強能進漿湯,整個人瘦得可怕。

她第一次在清醒中見到謝璵時似乎發了很久的愣,謝璵以為她是不記得他了,“阿九,我是謝璵,就是一年前你來帝都時那個總陪你一塊兒玩鬧的謝璵。”

安瀲光笑了笑,枯白的唇微微揚起。

“我自然是記得趙王殿下的。”她說。

但更多時候,安瀲光是在沉眠,禦醫對謝璵說,她此番傷了根本,日後恢複極難。謝璵還聽幾個女醫侍私底下議論,說是安瀲光此生怕是都與子嗣無緣了。

這些謝璵都無心理會,安瀲光活著就好,戰亂中死的人太多了。

臨近歲末,安瀲光已然能夠坐起,但她始終不願說太多話,即便諸太妃來了她也甚少說話。她總望著窗發愣,謝璵怕她會悶找來了許多書讀給她聽,她也不過是偶爾輕輕頷首而已。諸太妃有次問她,她的胞兄安濟的下落,她也隻是在沉默了很久後答:“死了。”

十一月中旬帝都落了第一場雪,雪不算很大,讓伏在窗邊的謝璵稍稍鬆了口氣,他不知何時學會了憂國憂民,怕雪大了會不利作戰,凍傷百姓。

“冷。”他關上窗子時聽見安瀲光這樣說。

謝璵望了望她單薄的身子,將自己的白狐毳衣蓋在了她身上。

“菹城的冬從來不會這樣冷。”安瀲光幽幽道。

“你想家了嗎?”謝璵輕聲問。

“我很想他們……”安瀲光合上眼,有一行淚滑落,“可是他們再也不會知道了。”

彼時的謝璵還不能懂安瀲光的傷痛究竟有多深,這樣的難過他無法感同身受,他隻是安安靜靜看著她默默流淚,在她睡去後為她掖了一掖被角。

他不知道,他的災禍才剛剛開始。

清安十五年十一月下旬,烏奴人終於答應出兵助蕭國滅敵。五萬烏奴勇士翻過了雪山浩浩****東進,可被派去出使烏奴的衛昉卻並未隨軍歸來,而是被扣在了烏奴為質。

盡管烏奴人一再保證絕不會傷衛昉分毫,但此事還是在朝野引起了不少人的驚疑。

但無論如何,烏奴人的出兵使蕭國人看到了一線生機,那麽衛昉的死活,在衛氏人之外的眾人眼中,也就無關緊要了。

憂慮稍減之後才發現時光何其匆匆,轉眼是冬至,冬至乃祭天之日。

這一回的祭天格外與眾不同,被戰亂摧殘過的蕭人急需要什麽作為慰藉。

祭天大典由皇帝親自主持,謝璵身為皇室宗親,一同祭祀。他在那日戴七旒冕,著繡有七章的黑衣紅裳,佩赤綬,踩朱舄,乘王青蓋車前往了南郊的圜丘。

謝璵心中並不覺得祭祀是多麽重要的事,他的外祖曾教過他人世萬物是“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禦,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所以他不認為將一些玉帛犧牲呈上祭壇,就能解了蕭國眼下之危。

不過此時祭天也的確可以安撫人心,許多人在絕望之中最後一線的支撐便是上天,隻是謝璵未曾絕望過,所以他也無法明白。

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典禮,他自認就算閉著眼睛都能做到每個禮節絲毫不差。

所以他根本沒料到這回會出亂子。

跳下車輦時祭典還未開始,他徑自尋找自己的位子,卻不想碰上了一個老人。

那老者約莫七八十,已經是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穿著與謝璵大致。謝璵猜老者應當是他的某位叔祖。

“這是宋王,元帝之子,文帝之弟,殿下您的叔祖父。”正好宗正丞站在謝璵身側,忙附在謝璵耳畔解釋,“宋王封國在南境,已被……”他歎了口氣。

謝璵心想這叔祖真是老來背運,見他顫顫巍巍走近了,暗暗歎了口氣預備給他揖身行禮。

可這個看似孱弱的老者卻忽然一下撲了上來,攥住謝璵的手涕淚肆流,“衛二!衛二哪!原來你還活著!他們都說你去了烏奴,蠻子把你給害了啊!上蒼保佑,你沒死!”

謝璵怔了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他的手被叔祖不住地搖晃。

宋王身邊的中年人應當是他的世子,此時賠著笑道:“殿下見諒,家父年邁糊塗。”又趕緊對宋王道,“父親認錯人了,這不是衛子熠,是趙王,您的侄孫兒。”

衛子熠是衛昉的字。

他忽然想起了一點傳聞,似乎這位宋王叔祖昔年極擅七弦琴,和自己的舅父算得上是忘年之交,這麽說宋王是將他認成了衛昉?

他也好言好語地對宋王道:“侄孫並不是……”

“胡說!”老者氣得怒發衝冠,“你怎麽就不是衛二郎了?你別以為數十載沒見,我就認不得你了,你就是!”

宋王的嗓門兒頗大,引來不少人駐足旁觀,謝璵和宋王世子都不禁覺得麵上有些掛不住,“這是衛子熠的外甥——”世子拖長了嗓子道。

“什麽,這是衛子熠的兒子?”宋王瞪眼,“我說怎麽衛子熠仿佛一直沒老似的,原來是兒子呀。”複又拍著謝璵的手仔細端詳,“好個衛子熠,娶妻生子了都不告訴我,這兒子都和我最初見他時差不多大了。”

眾目睽睽下謝璵第一次丟人到這樣的份上,“我也不是他的兒子——”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了這句話。

“胡說!”宋王又是吹胡子瞪眼,“你瞧瞧你這眉你這眼,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衛子熠。”他用力拽兒子的衣袖,指著謝璵道,“你看這少年是不是容貌與衛子熠一模一樣的。”

衛昉早就過了不惑之年,誰還記得他十五六歲時的模樣,但此時圍觀的人聽這話都打量著謝璵的五官然後與記憶裏的衛昉比對,越比對便愈覺著像。

“倒真不愧是衛子熠的外甥。”

“可不是,衛博士與惠文皇後是親姊弟。”

很快宋王被世子帶走,旁觀的人也都散去。太常下令,祭典預備,眾人依尊卑站好,虎賁郎肅衛在側,天子玉輅緩緩駛來。

皇帝持圭立於圜丘東南,大予樂令示意奏樂,鍾鼓齊鳴。

樂曲莊嚴恢宏,可在謝璵聽來冗長無味,祭品早已由太宰令備下,他隻盼著趕緊一把火燒給天帝好放他回去休息。

可就在這時,樂聲戛止。

驚惶頓起,人們紛紛抬起頭來四顧,看見可怖的一幕——奏樂的鍾、鼓、管、弦在那一瞬碎裂,徒留下目瞪口呆的樂工。

冬至祭天的失敗,將蕭國子民的恐懼推向了巔峰。在祭典時樂器崩碎,這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之事。很多人都不願意相信,或是不得不相信,這是上天降下的凶兆,蕭國將大禍臨頭。

各式各樣的流言、荒誕不經的揣測飛速傳遞於巷陌的角落。

與此同時,一支童謠被悄悄傳唱——陰陽和,萬物生。文薑亂,天遣禍。

諸太妃在聽聞祭祀失敗後大驚失色,以太妃之尊親往桑陽城東的長樂寺為國祈福,立下誓願,若國難能解,她可以折壽三十年,死後入無間地獄受難——如此打動了不少黎庶。

可是在皇家的儀仗進入長樂寺時,浮屠中的金鑄佛像卻一齊流下血淚。

長樂寺年邁的住持如入魔障一般抽搐囈語,“災禍啊……”他指著皇宮的方向號啕,“天子身後有一團汙穢,這是國家的災禍。天將降難於不潔之人——”

一語驚人。

再沒有誰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平靜下去,北宮中人互相攻訐猜忌,昭明殿內人人自危。

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傳言不脛而走——那不潔之人指的是趙王,因為趙王不是惠帝的皇子,而是惠文皇後與衛博士苟合生下的兒子,他的存在混淆了皇家血脈,國本不正、人倫覆滅,故而神明降下災禍。

聯係起祭典上宋王的話語,先前市井傳唱的那支童謠以及長樂寺的佛像泣血、住持的哭號——這一切似乎都驗證了那個傳言,趙王是衛家的孽種。

探聽秘聞搬弄是非是人生來的劣性,很快便有更多的“證據”被翻出,有人自稱曾是衛家家奴,將昔日裏惠文皇後的醜聞一一道出,有人信誓旦旦說自十餘年前惠文皇後薨時衛博士哀傷吐血便可知他們二人必有奸情,更有宮內流出的舊聞說惠帝尚在時衛博士就常出入宮闈與其姊暗通。

惠文皇後衛明素死了將近十六年,可她生前留下來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被世人撕開,翻來覆去地琢磨,再用鄙夷憎惡的口吻流傳得麵目全非。

就連惠帝墮馬而亡的死因,在眾人口中都逐漸演化成了一個可怕的陰謀。

皇家尊嚴掃地,而曾經高貴的衛氏門庭眼下人人可以去吐兩口唾沫。

一直被衛氏一族保護在人後的謝璵第一次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南境的戰亂,數萬人的死傷,統統歸咎到了他的身上,以這樣一個荒唐的理由。

盡管宋內傅小心,但謝璵還是聽到了宮牆外的風聲,氣得臉色發白。

他忽然抓起了一麵銅鏡自照,“我生得很像舅父嗎?”

“不過是些無根無據的妄言罷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宋內傅垂首勸導。

謝璵用力將銅鏡擲在地上,鏡子碎成了兩三塊,他猶嫌不足,將地上的碎片又反複摔擲,幾根指頭被劃得鮮血淋淋。

“殿下!”宋內傅撲上前攥住謝璵的手。

謝璵一把推開她,衝出了端聖宮。

長樂寺的七級浮屠常年香火不絕,佛像前的嫋嫋煙霧模糊了端莊慈善的眉眼,世人看不清佛的神情,隻能愈加虔誠跪拜祈求。

諸太妃跪在純金的釋迦牟尼像前雙掌合十喃喃念誦著《金剛經》,一襲蓮青無紋飾的直裾,素麵未施妝容,若非是臉頰一道可怖猙獰的傷口,她當真是如出泥之蓮一般聖潔幹淨。

“太妃,趙王殿下來了。”邱胥的步子輕快無聲,“殿下強闖浮屠,攔也攔不住。”

“攔不住就不要攔了。”諸太妃將一副黑羅麵衣覆在了臉上,遮住承沂侯謝愔生前留給她的最後一道傷疤,“讓他進來。”

她聽見紛亂嘈雜的腳步聲,冷冷一笑,繼續對著佛像念《金剛經》。

“是你對嗎?”劈頭蓋臉的一句質問。

“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世尊、善男子、善女人……”諸太妃沒有答他。

“宋王並不糊塗,孤與舅父一個少年一個中年,他怎會分不清容貌?帝都正值非常時期,尋常人家往往不許童稚出門玩耍,一支童謠如何傳唱得起來?孤不信鬼神,祭典和長樂寺的古怪,必是有人刻意為之,至於那些荒誕可笑的流言,隻要稍加引導,便可以流傳開來!”謝璵怒道,“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孤,這世上唯有你才這樣恨孤!”

諸太妃未曾回頭,但謝璵感覺到她在笑,“是啊,就是我。”

她的坦誠讓謝璵咬牙切齒。

“不過——殿下說錯了一點。”諸太妃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這流言,”她柔媚的嗓音如刀,一點點刮著人的骨頭,“是事實。”

“你胡說!”她的話音才落謝璵便喝道。

諸太妃仰頭,看著神龕上的佛,感受到身後少年每一次呼吸裏的顫抖。

“你見過你的父親嗎?阿璵。”諸太妃第一次用這樣溫和的口吻同謝璵說話,“你們生得一點也不像。”

謝璵冷笑,世上不像父親的兒子並不是沒有,何況他憑什麽聽信諸太妃的一麵之詞。

“甚至不止你的父親,你與每一個謝家人都不像。你大約還是以為我在信口雌黃,想聽一個故事嗎?”

“不想!”

諸太妃笑了,“不聽故事,那你想知道你母親的死因嗎?”

謝璵沒有再說話。

“大概很多人曾和你說過,害死惠文皇後的人,是哀家吧。”諸太妃的話語中滿是諷刺,“錯了,真正害死你母親的人,是衛昉。”

謝璵倒吸了口涼氣,“怎麽會——”

“是不是有人告訴過你,你母親自懷上你便一直小心翼翼,可唯獨在你出生那日,在聽到一個衛家傳來的消息後,便急著要出宮?”

“……是的。”

“你知道那個消息是什麽嗎?”

謝璵默然。

“你當然不會知道。”諸太妃笑,“那個消息是——衛之銘要殺了他的獨子衛昉。”

“什麽!”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覺得很奇怪,究竟是什麽樣的悖逆之事,才能讓一個父親狠下心來對自己的兒子下殺手?”

能讓衛之銘殺死自己獨子的,除非是與整個衛氏一族利益相關的事,那麽便隻有可能是衛昉做了什麽損害了整個家族。

悖逆——諸太妃說出口的這兩個字不斷地在謝璵耳畔盤旋。

答案呼之欲出。

若衛昉做下了有違倫常之事,那麽桑陽衛氏百年聲譽將毀於一旦,衛之銘不得不殺了自己的兒子。

謝璵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是怎樣深厚的姊弟情,才可以讓一貫謹慎的惠文皇後那夜什麽也顧不上,匆匆忙忙出宮,以至於在曦橋上遇險早產,最後送了命?再想想你母親薨了之後,你舅父的表現,衛明素的弟弟有那麽多,可在她棺前彈了一天一夜的琴,她死後離開帝都九年不曾歸來的,隻有衛昉。”諸太妃的聲音涼涼的,似是哀傷,似是嘲諷。

身後沒有半點聲息。

諸太妃笑了一笑,“我知道你還是不願接受這個事實,你一定在想,這些話都是哀家編出來的胡言亂語,可是——你母親和衛昉之間的種種苟且,哀家卻是親眼所見。”她側首,麵衣下一隻眼睛盯著謝璵,“衛昉多年未娶親,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謝璵雙唇幹澀,“因為他潛心修道。”

“十六年前,隨陰杜氏一族的娘子曾有意嫁給衛昉,衛昉不願,杜娘子以死相逼。當時這事在桑陽鬧得滿城風雨,為此當時的衛太後特地將自己的弟弟召來了宮中長談。衛明素做事素來小心,可她總會因為衛昉而出紕漏。那時我身為太妃自然得向太後問安,結果就遇上了衛昉,後來我因落下了扇子折回去取,正好透過窗縫看見了——”

“看見了什麽?”

“衛明素應當是想要勸說自己的弟弟娶妻,可衛昉不允,二人激烈爭吵,我看見你那從來都是優雅自矜的母親,流著淚,抱住了她的弟弟——”記憶又回到了那個初夏,端聖宮朝陽的殿堂光影斑駁,梁柱和磚石雕刻有密密匝匝的藤蘿紋,那一雙人擁抱,有如藤蘿密不可分——所以透過一條窄窄縫隙看到此景的諸太妃第一眼便意識到了不對勁,這樣的親密,不該屬於一對同姓的姊弟。她看見衛明素在哭,衛明素哽咽著的聲音沙啞蒼涼,她說,阿昉,你要學會忘了我。

宋內傅在夕陽將墮時終於找到了謝璵,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趙王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踩著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蹣跚,在風中瑟瑟發抖。

“殿下……”宋內傅趕緊上前。

“是不是真的,我母親和……”謝璵看著她的眼睛,出口質問,可那個人的名字他怎麽也說不出口。

宋內傅怔住,長久的沉默。

這沉默便等同於默認。

謝璵起初還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等她的答案,到最後終於死心,他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子,最後終於忍不住一陣幹嘔,“真惡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