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之中的士族之家,飲茶品茗之風興盛,凡世家子,大多能煮得一手好茶。

康樂宮一室幽靜,偶有輕風揚起碧紗繡幔,諸太妃脖頸垂下的弧度優美,嫻熟碾茶,素手皎皎如明珠。

釜中的水湧起魚木小泡,她取一勺鹽,倒入了水中。

鹽的分量需仔細,不可多,亦不可少。

恰此時邱胥小步趨入,“太妃——”

諸太妃沒有理他,直到覺得鹹淡滿意後方抬首,“何事?”

“左中郎將今日下葬了。”

“臨慶太主今日終於不哭不鬧舍得將自己的兒子入土了?”她似笑非笑。

“聽說太主幾度哭昏過去。”邱胥麵上浮著幾縷捉摸不定的笑意。

“皇家公主又如何,可悲哪——”釜中水第二沸,諸太妃從釜中舀水一瓢,持竹環在手於水中攪動。

衛樟雖死了,可一個衛樟在衛家算不得什麽。諸太妃原本是想借此為衛家添一個謀反的罪名,順便奪禁軍軍權,誰知衛樟寧死,都不願承認謀反。

三沸之後出茶,諸太妃將茶湯舀出倒入碗中,“皇帝近來如何?”

“陛下仍是老樣子,成日作畫,不理世事。”這樣動亂的時節,位於蕭國最高處的皇帝反倒最是清閑。

“可曾召幸妃嬪?”

“不曾。”邱胥垂低了頭答道。自從唐暗雪死後,皇帝放浪形骸寄情詩畫,愈發不受諸太妃的掌控。

邱胥以為太妃聽到這話後會如往常一般發怒,可是這一次,諸太妃隻幽幽說了一句:“既然皇帝不喜歡,那麽這些妃子,便也不要留了。”

邱胥籠在袖中的手猛地一顫,很快就明白了諸太妃的意思。

“掖庭間女人為爭寵鉤心鬥角是常事。”諸太妃打量著鏡中素麵,漫不經心地開口,“有些不懂事的女子做出什麽蠢事,哀家也是攔不住的,你懂嗎?”

“明白。”

“隨陰杜氏既在哀家麾下,那麽杜家的女兒暫且留下,至於關貴嬪麽……”諸太妃眼波流轉,“看在她曾生育過哀家的孫兒,又姓關的分兒上,放過,至於其他出身高門的妃嬪——一個不留。”

入夜之後,北宮的靜最是可怕。

四周聽不到人聲,宮闕投向巨大的影埋葬了前路,偶爾能看見宮燈飄搖或遠或近。

她舍下滿頭的珠釵在夜間的北宮飛奔,充斥在耳中的是自己激烈的心跳與喘息。曳地的華服在灌木中被扯壞,沾了道旁的草木雜屑——她原本是那樣講究儀態的一個女子,可是在生死攸關之時,沒有什麽比命更重要。

她望向前方,可是除了茫茫黑夜外什麽也看不見,她終究隻是一介弱女,逃能逃到哪裏去呢?她力竭摔倒在地,號啕大哭。

身後那些追趕她的人迅速圍攏,站在她麵前冷冷看著她。

她絕望地閉上眼。

邱胥從人後走出,手中仍端著那張托盤。

托盤上放著的,是致命的毒酒。

“婕妤何必掙紮,從結霜閣逃到這兒,還是免不了一死。”宦官尖細的聲音聽起來滿是嘲諷。

“閹豎住口!”賀婕妤惡狠狠地瞪著他,“殺了我,你也不得好死!”

邱胥涵養極好,“奴婢的下場,不勞婕妤費心,婕妤隻管安心去便是了。”

“扶我起來!”她死也要死得體麵。

接過毒酒,年輕女子的柔荑仍是不免發顫,“我有遺言,你記好,帶給太妃!”

“婕妤請說。”

“幾年前太妃答應助我成為皇後,可現在她卻要殺我,如此背信棄義之人,我祝願她不得好死——”編貝細齒間擠出這句刻毒的話,“我死了,父兄不會放過她。”

邱胥但笑不語。

他看著賀婕妤將酒飲下,片刻之後麵色猙獰,痛苦倒下,自始至終唇角的微笑沒有變過——這樣的經曆於他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

邱胥擺了擺手示意將賀婕妤的屍首抬回結霜閣穿戴整齊。

幾年前這個一門心思想要得到聖寵的妃嬪將唐暗雪與皇帝的私情告訴太妃時,不知可曾想到過今日的結局?她自作聰明以為能前路坦**,可實際上她什麽也沒得到,隻能在今夜不甘不願地死在這裏。

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邱胥的笑容還在,眼眸卻是一片冰冷,他端著空盤,無聲無息地離去。

衛氏一族的叛國如果說一開始隻是妄言謠傳,那麽負責看守梁國俘虜的獄卒的禦前上書,使流言終於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證據。

梁國廣陽王在獄中據說是自盡了,真假且不論,終歸人是死了,無法開口,可那獄卒說,在廣陽王的監牢中發現廣陽王留下的血書一封,陳明了事情原委。

先是越國出兵,蕭國武卒衰疲無力攔住夷人,衛太傅為了上戰場的北軍不至於折損太多,所以想出了“以敵製敵”的法子。衛太傅秘密遣人去梁國假傳蕭皇帝的命令請梁國出兵,並承諾若梁國助蕭擊退越夷,便割讓南境平南郡及百林郡的一半給梁國。

廣陽王在血書中怒斥衛之銘不守信諾。這份血書被獄卒交給了皇帝,然後公布天下。

這就是所謂的證據。

那些原本還在猶疑堅持的人們,都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不是叛國,而是衛氏一族乃至整個蕭國軟弱之下的無奈之舉。

可與梁國勾結,又確確實實是罪,在戰場死在梁人之手的蕭人比死在越人手下的還要多。

無論如何,是衛氏一族鑄成了大錯,盡管本意是為了蕭國,可錯了,就是錯了——這樣的想法在許多士子心中植根,他們有許多人曾是衛氏一族的門生,蒙衛氏之恩,但都在此時選擇了轉身,換一副嘴臉去譴責。

衛氏一族若倒下,空下來的權力也是每個士子心中的渴盼,在太學博士吳將的煽動下,這些大多出身顯赫且年輕的太學生聚攏,在南宮升元門前伏闕請命。

伏闕便是跪在宮闕前奏事,這樣激烈的方式,等閑時刻少有人用,數百太學生伏闕震驚朝野,成為清安一朝中期那場動亂中值得後人玩味琢磨的一筆。

太學生的伏闕,撼動了桑陽衛氏百年的根基。

那個煽動士子並帶領太學生伏闕的五經博士很快將被曆史記住,吳將,清安末期諸太妃的心腹。

此時的他跪在升元門前痛苦社稷痛苦百姓,眼中卻是冷冷的笑意,他知道一夜之後他的聲名會傳遍帝都,因為他賭贏了朝政這盤複雜的局,從此後他將飛黃騰達。

“中官究竟要帶我去哪兒?”阿惋進宮已有七年,北宮裏的許多地方她雖算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是熟悉的,可今早邱胥說是太妃召見,帶她走的卻不是往日裏前去康樂宮的那條路。這一路格外幽森偏僻,石徑古舊,殘雪與泥濘混雜。

阿惋意識到,今日之行,絕不是太妃召見那麽簡單。

“自然是太妃召見娘子。”邱胥在前頭引路,步子未停頭也未回,他的脊背微微佝僂,他並不老,隻是多年卑躬屈膝的習慣使然。

“中官究竟要帶我去哪兒——”阿惋拔高聲音將這個問題重複,停住了腳步。

邱胥隻好停下,“太妃在前頭等著娘子呢,娘子莫要去遲了。”

阿惋抿著唇,固執沉默地與他對峙。

七年前邱胥將她帶入了宮中,她的一生就此改寫,七年之後,不知邱胥又要將她帶去哪裏,等待她的又是什麽。

邱胥無奈,歎口氣,“娘子是不信老奴嗎?”

“中官是姑母身邊的親信,簫韶不敢不信。”可她依舊沒有要挪步的意思,“隻是現在中官既不說要將簫韶帶去哪兒,也不說姑母召見所為何事,簫韶心中實在惶恐。”

“娘子何需惶恐,奴婢奉太妃之命行事,難不成太妃還會害自己的侄女嗎?”阿惋不動,邱胥便笑著走近。

邱胥略胖的麵龐總堆著淺淺的笑,這笑讓阿惋心中發冷,因為她猜不到這笑中間藏著的究竟是什麽,她下意識想要後退,卻撞上了後頭跟著的兩個宦官。

他們將她的路給堵死。

“娘子走嗎?”邱胥轉身,繼續前行,無須回頭他也知道阿惋必定會跟上,她別無選擇。

“娘子無須害怕。”他一麵走一麵笑道,“借奴婢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拐走太妃的侄女。隻是今日太妃召見娘子的地方也的確略偏僻了些,是……”他拂開眼前枯枝,轉首,“瞧,這不就到了嗎?”

是翠璃樓。

皇宮西北角,貯藏了萬千卷佛經的翠璃樓。

阿惋不信佛,甚少來此,她知道姑母也不信佛,怎麽也想不出諸太妃在這裏召見她有何用意,愈發迷惑。

翠璃樓的側門被打開,樓中沒有燭火,黑洞洞、陰森森。阿惋站在門口,感覺脊背一點一點發涼。

邱胥率先踏入了門內,回首朝阿惋一笑,“請娘子跟上。”

這裏麵有什麽……

阿惋不敢進去,光明與黑暗,以那道門為分界,她怕她進了那道門,就會被黑暗纏住永世出不來!

身後那兩個宦官上前,緊緊站在阿惋身後,顯然是脅迫。

她無奈,咬牙走了進去。

那兩個宦官在她才邁進翠璃樓時猛地關上了門。

一瞬間所有的光亮都被斂去,她下意識驚慌,在目不視物的情形下往旁側閃躲——她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躲什麽,然後她撞到了一旁的書格。

“娘子這是在做什麽呢——”宦官尖細的嗓音響起,略帶幾分嗔怪的口吻。

阿惋在一團模糊的光暈中看清了邱胥的臉,他手裏捧著一顆照明的夜明珠,常掛在臉上的那抹笑映在明珠幽暗的光芒中,讓阿惋想起浮屠壁畫中的惡鬼。

“我……”阿惋緊貼著書格站直,悄悄扭了扭方才撞疼了的脖頸,“你帶我來這做什麽?”

“不是奴婢要帶娘子來這兒。”邱胥在夜明珠的朦朧光暈中笑道,“是太妃要娘子來這兒。”

為避免焚毀佛經,翠璃樓中禁燭火,照明唯以夜明珠。阿惋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大致看清周遭的事物,她處在書格與書格之間逼仄的空地,一架架書格如一個個高大的巨人給她一種壓迫感。她看見了窗,窗門緊閉。她嗅到的盡是書卷陳腐的氣息,讓她幾欲窒息。

“為何不開窗,為何要將門鎖住?”阿惋冷聲質問,“太妃不會是要將我幽禁在這裏吧。”

“娘子這是說什麽胡話呢。”邱胥笑得直不起腰來。

“開窗的時候,未到。”忽然有一個沙啞粗糲的聲音響在阿惋耳畔,她側首,這才看見自己身邊原來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老婦。

不,這不是什麽老婦,這分明是阿鼻地獄中的厲鬼!

她在看到老婦容貌的第一眼,便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像是有誰將她的皮給生生揭下了一層,又削去了她的鼻子,割去了她的紅唇!隻剩一雙眼,直勾勾地瞪著阿惋。

多年來的教養讓阿惋不至於即刻失禮大叫,可她卻腿軟得幾乎站不直。

“你是誰?”她聲音抖得,都覺得不像是自己在說話。

邱胥輕輕笑了,“縵娘,告訴這位娘子你是誰?”

這個被稱作縵娘的老婦似乎有些癡傻,她呆呆地說:“皇後、皇後剝去了我的臉……”

皇後、皇後剝去了我的臉……

阿惋聽見這句話,不禁毛骨悚然。

“她說的是什麽?那個皇後又是誰?”

“縵娘自從三十年前受過折磨後腦子便有些糊塗了,娘子勿怪。”邱胥引著她往前走,那位名為縵娘的老婦跟在阿惋身後,“三十年前的皇後是誰,娘子知道吧。”

三十年前蕭國仍是文帝當政的時期,文帝的皇後姓衛,後世諡號莊昭,昭德有勞曰昭。

“這文昭皇後生前誠然稱得上一代賢後,三宮六院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隻是文昭皇後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便是將她不喜歡卻又被文帝所喜歡的女子生剝麵皮。”邱胥說得輕描淡寫,阿惋聽著膽寒。

那麽這個縵娘,便是因曾被文帝所寵愛才……

“可還不止一個縵娘呢。”邱胥似是看穿了阿惋內心的恐懼,又帶著些譏誚的口吻道。

不錯,文帝生前所寵愛的女子不少,那麽被文昭皇後剝皮的,自然也不止一個縵娘。

“娘子知道翠璃樓是誰興建的嗎?”邱胥走得極慢,“是文昭皇後。文昭皇後生前信佛,極其虔誠,於是建翠璃樓,廣羅天下佛經。”

信佛之人,竟還如此殘忍?

“佛家有須摩提極樂之境,亦有八熱、八寒地獄,光暗、苦樂、善惡並不矛盾。是以文昭皇後將翠璃樓一半用作貯藏佛典的靜心之地,另一半修成了刑室,她本人既可以端莊嫻和,亦可以殘暴陰鷙。”

“翠璃樓另一半竟是刑室?”阿惋驚恐地瞪大了眼。

邱胥在暗處扳動什麽。“地底下還有一個翠璃樓。”地磚緩緩挪動,露出一個幾尺見方的洞口,“這裏便是地獄。”

“你帶我來這兒到底是做什麽?”阿惋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

“不用怕,娘子自然不是該入地獄之人。”邱胥始終笑著,“太妃隻是想讓娘子見識一些東西罷了,翠璃樓窗門緊閉,因為地獄裏是不該有光的。娘子請——”

阿惋強忍著內心的恐懼踩梯隨邱胥一同下去,地底的翠璃樓仿佛真的是地獄,幽寒森冷的風在她下去的那一瞬包裹住了她。

“文昭皇後這樣肆意妄為,文帝不曾幹涉嗎?”她摸著濕冷的石壁隨邱胥往前,她總覺得自己觸手摸到的石壁上滿布血跡。

“那是皇後,後宮的主宰。”邱胥答道,話語在石砌的通道中聽起來隱隱有回聲,繼而冷笑一聲,“不說文昭皇後,這世上隻要是手握了大權的人,權力大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怎樣對待一條人命,都是可以的。文昭皇後的侄女莊文皇後,趙王生母,太傅獨女,她活著的時候被人誇讚風姿有如仙人,可仙人也是會殺人的。隻是莊文皇後不似她的姑母那般嗜血,她不想見到誰,往往是直接殺了,所以先帝一朝,連一個像縵娘這樣的人都沒有留下來——娘子你來評評,文昭皇後和莊文皇後,哪個更殘忍?”邱胥忽然回頭。

阿惋冷得牙齒都在發顫,哪裏還顧得上想這一問的答案,“都殘忍……都殘忍!”她從齒縫裏逼出這一句話。

“娘子知道就好——”邱胥繼續走,“凡天下有人,便有汙垢。娘子你眼下所在的北宮是蕭國最尊貴的地方,也最髒。”

那間石室一被打開,阿惋便嗅到了濃鬱的腥臭味,她忍不住猛地躬下身幹嘔。

邱胥倒有耐心,在一旁盈盈笑著等阿惋緩過氣來,方攙著她走了進去。

說是攙扶,不如說是拖拽。

石室中燃著微弱的燭火,有人在輕頌佛經:“其福勝彼。雲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是經已。長老須菩提,及諸比丘、比丘尼、優婆塞……”

那聲音細得讓人忍不住頭皮發麻,阿惋看見念誦佛經的,竟也是個被剝去臉皮之人!

那人的手、腳都被銬著強製她維持一個趺坐的姿勢,也不知她在這裏坐了多久。

“娘子不妨猜猜,這人是誰?”

阿惋牙齒都在發抖,哪有心思去猜這個。

“這個人,娘子是認識的。”邱胥歎息。

那人幽幽睜開了眼,“阿惋,好久不見。”

這句話讓阿惋整個人都忽然安靜了下來,她慢慢抬頭,既不敢去看,又不能不去看。

這聲音熟悉而陌生,藏在了記憶深處,有個答案已經浮出,但她不敢去想。

那人已然麵目全非,可是眼眸中還有神采,當阿惋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她甚至用眼睛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她麵上的皮還是完好的,那麽她這一笑應當是個柔婉恬靜的美人。

“唐姊姊!”阿惋終於忍不住驚呼,撲倒在她麵前,“唐姊姊你……”

她並不能確切知道唐暗雪究竟是失蹤了多久,可她的的確確是有許久沒有見到唐暗雪了,卻沒想到,再見時竟是在地獄,成了這副模樣。

她記起某個春時的黎明,她在銀薇樹下看到的那一雙影。落花與熹微的晨光構築的寧靜那樣美好而短暫。

“唐姊姊……”她跪在唐暗雪身前,聲音抖得厲害,從近的距離看她的臉,愈發觸目驚心,活生生地揭皮,該是怎樣的疼痛?若皇帝知道了,又該怎樣的心疼?

“諸娘子……”她竟還能說話,聲音很輕,“居然還能見到你,很好,很好。”

“是太妃對嗎?”她忙著要起身,“我去向她求情!”

皇帝喜歡唐暗雪,那麽宮中自然多得是想對唐暗雪下手的女人,但阿惋還不至於思維混亂到以為是那幾個妃嬪。隻有太妃,隻有在北宮度過多年歲月,執掌後宮很久了的諸太妃才可能知道翠璃樓究竟是什麽地方。阿惋明白自己的姑母是怎樣的人,她完全有可能狠心下令讓人剝去唐暗雪的臉皮。更何況,引她來這兒的是邱胥,是諸太妃用了十餘年的心腹。

她忽然想起其實唐暗雪也是太妃的心腹,曾經唐暗雪在閑聊時說過那段艱難的歲月,才誕下皇子的太妃被貶永巷,身邊隻有邱胥和唐暗雪作陪,算得上是共患難同生死,可眼下,不也到了如此境地?

唐暗雪用虛弱的手攥住了阿惋的衣袖,她的意思很清楚,求太妃是沒用的。

可總要試試,難不成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唐暗雪受這樣的折磨?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侄女的身份遠不足以左右太妃的心意,但她還可以將這事捅到皇帝麵前去,皇帝會救唐暗雪的。

然而她看著唐暗雪的眼睛,卻不敢再動。

唐暗雪的眼眸裏,盡是懇求。

不要去找皇帝,不要將她現在的境遇說出。

這天底下的女子哪,沒有一個不是希望自己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情郎麵前。

阿惋頹然跪坐,鼻尖發酸。

在阿惋與唐暗雪說話的時候,邱胥無聲無息退下。

門猛地被合上,巨大的聲響讓阿惋心中一凜。

阿惋驚慌望向門關的方向,“他要做什麽?”

“囚禁。”唐暗雪合上眼,“每日門口小洞會有食物送來,可以保證不死。”

“他為什麽要囚禁我?”阿惋心裏一片驚慌,“為什麽?”

“你想出去嗎?”唐暗雪輕輕問,“想出去,就殺了我。”

清安十七年的四月初,蕭國南境長達半年餘的戰亂終於徹底結束。

數萬人的鮮血幹涸在南境的焦土,數萬具屍骸躺在蒿草之間,數萬黎庶流離失所,樓閣傾頹,良田成灰後——終於等來了一個結局。

於蕭國而言,這樣的結局,算得上是一個慘勝。這一戰唯一的獲利者,隻是烏奴。烏奴使者再度出現在帝都,是以高高在上的嘴臉,烏奴人拯救了蕭國,那麽救國之恩不言而喻。

世上從來沒有白施的恩。

流民們慶幸戰禍結束,以為他們一切可以回歸從前,實在太過天真。戰後,最棘手的問題才展露在人前。

這一戰桑陽衛氏先是被委以重任,然後在戰場上備受重創,繼而的叛國之言又給了這個家族狠狠一擊,衛之銘自被獄卒上書指證叛國起便被暫罷在家,說是待廷尉審查還他一個清白,可誰知道這個清白要等到什麽時候。衛家其他被委以重任的砥柱不是戰死、病亡,就是受到了牽連,被排擠出了朝堂,被衛家人握住軍國大權的手被迫鬆開,權力引發眾人角逐,蕭國朝政因此大亂,所以當烏奴人在濟雲殿蠻橫地要求割讓西邊泰定、文寧、蒙陵三郡給烏奴做謝禮時,甚至都沒有誰可以站出來強硬直接地拒絕。

以賀、杜、章、崔、柳幾大士族為首的公卿結成了鬆散的同盟應對烏奴人,可忙著爭權奪利的他們怎還有閑心鬥得過外敵,更何況蕭國戰後衰疲,已無力對抗西邊宿敵,隻得草率應下烏奴人的要求,割讓三郡,每年將金帛穀糧送往烏奴,蕭天子對紮青汗稱侄。

但這並不是一個結局。

和辰街乍眼望去一片深青,這條貫穿帝都的長街以青石砌成。達官府邸的大門可正對街道打開,一路行在這裏,便可以看到朱豔的門、精致的飛簷,莊嚴的門第。

兩馬駢行拉動的車駕緩緩行在和辰街,車輪轆轆碾過石磚,車上銅鐸清脆悅耳。

車馬停在了蕭國曾經的第一重臣衛之銘的宅前。

仆役攙扶著走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瘦削單薄,一身素淨的儒士打扮。

他徑自上前叩門,很快便有人將門打開,門中仆人未曾見過這個少年,問道:“敢問郎君尊姓?”

少年淡然一哂,“告訴你家主人,我是能解衛氏之困的人。”

仆役失色,匆匆稟告。

少年被請去前廳小室靜候片刻,老仆上前朝他行禮,“請。”

“你是諸太妃的侄女?”衛之銘麵上仍舊是如往日一般的從容淡然。

“衛公好眼力。”安瀲光笑,“我是平安安氏的九娘子。”

太妃侄女與安家九娘,兩個身份卻有不同的意味。

“你來見我,究竟要說什麽?”衛之銘開門見山,他看得出對坐的少女有很多話想說。

“衛公為何不問,我為什麽說要助衛家?”安瀲光眯眼。

“請講。”

安瀲光眸中的笑意忽然收斂,幽沉如井,“前一陣子我在佛寺,見到了一個人,她因逃避仇人追殺,藏入了寺廟尋求庇護,為了活下去,她告訴了我一件事。”

“哦?”衛之銘挑眉。

“那個人是,故承沂侯夫人,楚氏。”

安瀲光的聲音森寒,“她告訴我的,是一個最驚駭不過的秘密。”

諸太妃在翠璃樓的頂層等了三天,終於等到她的侄女從塔底走了出來。

諸太妃看見她衣上的血,看見她如死灰般的眼,看見她形容枯槁壓抑著仿佛從地獄中爬出的崩潰。

諸太妃並不驚訝,她俯瞰著北宮的亭台樓閣宮闕成群,澹然輕哂,“坐。”

阿惋坐在為她預備了很久的席位上,一言不發,直到諸太妃轉過身來問她,“你應該知道殺人是怎樣的感受了,對嗎?”

阿惋不語,隻是瞪著她。

太妃莞爾,從前這丫頭可沒有這樣的膽子。

“告訴哀家你見到了什麽?”她再度發問。

“殘忍!”阿惋從唇中吐出這個詞。

“你看到的,應當是權力。”諸太妃笑答。

“因為姑母有權力,就可以為所欲為?”她紅了眼。

“有權,自然就可以為所欲為。”諸太妃滿不在乎,“哀家今日,並不是為了向你炫耀哀家的權力,阿惋,你知道哀家真正想要你見識的是什麽嗎?”

阿惋看著眼前美豔雍容的貴婦,隻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前所未有的寒冷,“簫韶隻知唐姊姊是陪伴了姑母十餘年的人,如果連她的性命姑母都可以眼也不眨地奪去,那麽——”

“她已不再忠於哀家,過往的情分便都是個笑話!”諸太妃陡然拔高聲調打斷侄女的質問,頓了頓,“阿惋,哀家將你接進宮中這麽多年,你學會的東西還是太少了。”

“姑母希望侄女學什麽?”阿惋扯了扯唇角。

諸太妃看著侄女的眼睛,“翠璃樓,是皇宮富麗奢華之下的被埋藏的血腥肮髒,但你所見的,還並不是完整的北宮,總有一日你會站在我這個位子,北宮的一切都會收入你眼中,光與暗、美與醜,互為交織,分不開,剝不去。想要在這裏活下來,都需有一張白的皮囊,黑的心。”

阿惋打了個寒噤,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底,足以讓人發瘋,最後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拿起了刀。

暗雪說,我不想再留在這裏了。

暗雪說,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們都自由。

暗雪說,你不殺我,我也會死的。

暗雪說,求你……殺了我!

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持著邱胥留下來的刀一麵哭一麵走近,不記得暗雪是怎樣握住自己的手,將刀狠狠地送入了心髒。

鮮血濺在身上的灼燙,她此生難忘。

“你恨我嗎?”諸太妃白皙冰冷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頦,“孩子,你的憤怒全寫在臉上呢。你終究還隻是個孩子。”少年時的阿惋麵容純淨不染纖塵如新春初綻的梨花,也如同花瓣一般脆弱不堪。

“你用了三天的時間,才殺了她,真讓我失望。”她冷笑,“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殺了暗雪嗎?”

阿惋倉皇抬起頭,驚慌到音調都有些失控,“姑母昔年究竟為何接我入宮?”

既然諸太妃早知皇宮是這樣肮髒、詭譎的地方,那麽為何當年要拽著她陷入這個泥潭?

答案她早就猜到,隻是她不願去麵對罷了。哪怕是安瀲光走前那樣明示暗示,她都寧願自欺欺人。她告訴自己父親死後姑母將她接進宮來隻是憐憫她無人撫養,她告訴自己她與後宮中別的女人不一樣她終有一日可以離開宮牆,帝都的風起雲湧,北宮的暗鬥明爭,她隻要遠遠看著置身事外就好——可這些都隻是她自欺欺人!

諸太妃是那樣渴求權力的人,無論是南宮、朝堂、帝都,她都希望緊緊地攥在手心,皇帝被架空了這麽多年,固然是因為衛太傅不肯還政,她也從來沒有將自己手中的權柄交給兒子的打算。

一個能為她所用的皇後,是她操控北宮最好的工具。

既然可以有傀儡皇帝,那為什麽不可以有傀儡皇後?阿惋,就是最適合做傀儡的那一個。她沒有家族可以依靠,她們共有一個姓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她不可能反抗她。她若能被立為後,便能巧妙地製衡後宮,後宮,是可以影響朝堂的。

在諸太妃的角度考慮,沒有誰比這個侄女更適合做兒媳。

皇帝對唐暗雪的迷戀已經到了阻礙阿惋的地步,她要為阿惋清路。

“這人世從來殘忍,你早該知道。隻是你一直將自己當作孩子。”諸太妃憐愛地撫摸她的鬢發,“暗雪的下場,也是哀家給你的一個警告。”

阿惋聳然一驚。

“哀家也曾年少,知道年少的人總是滿腦子風花雪月。”她緩緩走到了阿惋身後,俯身在她耳畔,“可情愛,是有毒的!”

阿惋隻覺手足冰涼,頭腦卻昏昏沉沉。

她恍惚聽見太妃用極冷酷的聲音對她說:“阿惋你應當知道哀家說的是什麽意思。趙王是個禍害,哀家知道你們偷偷見過,你們年少的人總喜歡任性,哀家知道。隻是從此以後,你還是不要見他了。”

“姑母昔年究竟為何接我入宮……”她淒苦一笑,眼角滑落下淚來。

她看著自己的侄女跪在地上,淚水洗刷著幾日麵上的汙垢和血漬,“阿惋,知道你為什麽叫簫韶嗎。簫韶九成,鳳凰來儀。你的名,是我為你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