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瀲光的敘述沉穩,可是依舊聽得出她的恨意。

如果楚夫人沒有說謊,那麽諸太妃,既是她的姨母,也是害死她父母親族的人。

衛之銘內心驚濤駭浪不斷,久久不語。

“你說能解我衛氏之困,就是憑這個?”

“瀲光心知區區一個楚夫人不足以向天下證明諸太妃的陰謀,可瀲光……隻能做到如此了。”她向衛之銘一拜,“請衛公為我複仇。”

“可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衛之銘沉重說道。

“那瀲光再去試著找找物證。”

“不必了。”衛之銘眼眸中是一片蕭索,“這次的矛頭是瞄準衛家,再多的證據都沒用。”

“衛公難道要坐以待斃?”安瀲光擰眉,下意識攥緊了拳。

“誰說是坐以待斃?”衛之銘含笑。

安瀲光一時竟不能領會衛之銘的話,看著老人深奧的眼愣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他們沒有證據證明諸太妃叛國,同樣的,諸太妃也沒有證據證明衛氏一族叛國。

梁國皇子的那封所謂的血書真假難辨,實在算不得什麽證據,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麽更有力的東西可以擊垮衛氏,流言肆意一時總會被淡忘,戰亂結束百廢待興,桑陽衛氏不可能不被啟用。

衛家人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在交出權勢時並沒有多大的不舍,因為他們知道衛氏一族還會卷土重來。可是聽聞安瀲光的敘述後,衛之銘忽然不安。

諸太妃的手筆大到驚人,四個國家卷入戰亂,數以萬計的人死去,換來的結果就僅僅隻是折損衛家部分勢力,短暫地將衛氏擠出朝堂嗎?

諸太妃隻怕沒那麽容易放過他們。可衛家手中能依仗的軍隊所剩不多——這太致命。

北軍素來有外調征戰之職,此番對越、梁作戰,損兵折將,甚至好幾代衛人都因此馬革裹屍。

而南軍負責守備皇宮不得遠調。謝愔統禦了南軍多年,他雖死,長子無用使南軍盡數落於諸太妃之手,隻是諸太妃畢竟不過是深宮婦人,南軍勢力錯綜複雜,她要在短時間內完全操控在手,不是易事。何況她若要用南軍對付衛家,總需師出有名。

可衛之銘總感覺不對。諸太妃的手段絕不止如此!

他揉著眉心腦海中飛快地思考,忽然,他一掌拍在案上。

“怎麽?”安瀲光看著衛昉,也意識到了有些不對。

衛之銘沉默很久,麵如死灰。

良久後他緩緩說:“九娘子的大仇,恐怕要托付別人了。衛家已落入一個局,來不及出來了。”

從端聖宮的庭院仰望天穹,那上方的一片蒼青仿佛從未變過。謝璵幼時所見的天宇和少年時抬頭所見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謝璵站在庭中央,默默地想。

“殿下原來在這兒。”宋內傅看見他的身影,快步走來,“奴婢四處找不到殿下,還以為殿下又去哪兒了呢。”

“內傅近來對我的行蹤似乎很是在意。”謝璵轉過頭,目光直直撞進宋內傅眼底。

宋內傅下意識慌亂了一下,繼而笑道:“殿下自幼淘氣,奴婢想不多費心思都不能哪。”

“我不過是看書看倦了,到庭院中歇歇罷了。”謝璵淡淡道,想了想,“我仿佛已經有許久沒有出端聖宮透氣了。”

“殿下過些日子再出去也不遲。”謝璵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宋內傅便試圖打消他出門的念頭,“戰亂才息,外頭亂著呢。”

“有多亂?”謝璵在她話音落地時便問。

“這……倒也不是很亂。”宋內傅含糊道,“隻是諸多事物繁雜,京中人馬混亂,殿下不妨安安心心地在端聖宮念書習武撫琴什麽的。”

“自我幼時起,所有人都知道我終有一日會涉足政事,所以朝堂上的事,你們從來不瞞著我,還總會挑時間說與我聽——”謝璵慢慢開口,“可是近來,我待在端聖宮卻是如同與外世隔絕了一般,內傅想盡辦法不讓我接觸端聖宮外的人事,究竟是為什麽?”

宋內傅低頭不語。

“端聖宮外到底亂成了什麽樣子?”謝璵深吸口氣,問道。

宋內傅隻是緘默,一言不發。她不能說,不能說此時帝都流民滋事不斷,不能說他的母族被世人中傷失去了對朝堂的掌控,不能說他的堂姊被逼和親堂兄慘死街頭。

“內傅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謝璵幾乎是在逼問,“你瞞著我是要做什麽!”

宋內傅抿緊了唇,心如鐵石。

“內傅……”他並非懵然無知的幼兒,他能猜到宮牆外是怎樣殘酷的天地,“若是內傅執意不言,我便……”

“殿下要去衛家嗎?”宋內傅抬眼。

謝璵仿佛一下被人扼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他要去衛家嗎?

不,他不要去。

文薑禍、文薑禍……這個詞翻來覆去的在他腦中回想,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麵對那些人,他將他們視為母族的親人,信賴了他們十餘年。

若他現在站在衛之銘麵前,是該喚聲外祖,還是祖父?

一想到這個,便如同有把刀狠狠刺向了他的心口。

宋內傅知道他在想什麽,可現在不是開解他或澄清什麽的時候,她跪下朝謝璵一拜,“此非常時期,還請殿下體恤奴婢苦心。”

她知道眼前這個少年已不是孩子,可是如今端聖宮外風浪咆哮,而他,的的確確是羽翼未成,也許三年後的謝璵會是能當一麵的人物,但風雨來得太早,她隻能盡她最後的努力為他將那些魑魅妖鬼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清安十六年四月十八,因戰亂而聚集在帝都裏的流民暴動,這一場暴動重創了帝都不可一世的士族,轉變了蕭國的未來。

因在己酉日這夜發生,因此後世的史官將這稱為“己酉夜亂”。

誰也不知道這場暴亂的起因在哪裏,或許這場劫難的源頭來自誰的精心策劃,總之就是在這一夜,那些擠在帝都窄巷間等死的流民在少數人的煽動下,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大肆搶掠了位於帝都西北的寧永、嘉隆、和辰三條街巷——這裏是帝都許多貴胄的府邸所在,那夜死在動亂中的士族不計其數。大火吞噬了朱門高閣,三日不息,待到一切結束之後,斷垣殘瓦昭顯著幾姓門閥把持朝政的時代到了尾聲。

清安一朝的後期,是寒門出身的諸太妃做主宰。

她在流民暴動被平息之後,迅速用手中的南軍控製住了幸存的世家子弟,然後拋出早已羅列好的罪證,譬如結黨營私、擅權亂國——這些罪狀以天子的名義公之於眾,憑著這些罪名,諸太妃將帝都最有聲望的幾大士族一網打盡,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那些素日或高傲或風流的世家子悉數被斬,死後留下的空缺,由寒門官吏迅速填補。

清安十年諸太妃曾說服承沂侯謝愔發布過一道“求賢詔”,這道詔書廣羅了寒門子弟入朝為官,曾一度致使冗官,這些人被士族排擠在中下層多時,早就對高處權力渴盼已久,在這時隻要依附諸太妃,便可以飛黃騰達。

自此之後,蕭國成了諸太妃的蕭國,這個從平南郡來的商戶賤籍,終於一步步達成了早年的野心。即便多年後史官以厭惡的筆調書寫她的傳奇一生時,也不忘感慨這個女子的魄力。

起初,人們以為她隻是一個想要攀上天子安享富貴的女人。

後來,人們以為她想要的是天子之母的尊榮。

再後來,人們嘲笑她不自量力染指朝政。

謝愔以為她不過是被衛氏一族嚇瘋了的淺薄女子,自私自利地想出了驚天陰謀隻為士族與敵國兩敗俱傷,好讓自己兒子的皇位可以坐穩。

衛之銘以為她費盡心機隻是要扳倒衛氏一族。

所有人,都低估了諸太妃,低估了她的野心低估了她的瘋狂,最可怕的賭徒押上的也不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她的賭局卻要付出血流成河為代價,不惜毀滅這個國家也要使她榮登巔峰。

一串一串的計劃,一個關節失誤,或許整個蕭國和她都萬劫不複,可是天都庇佑這個瘋子,她贏了。

四月十八那夜,她徹夜未眠,登上皇宮西北處最高的翠璃樓遠眺,她隱隱看見了火光,雖然映入她眼中的隻是那麽一片微弱的光亮,但她知道那其實是衝天烈焰,舊的將被焚毀,新的,誕生於她的手上。

“太妃。”邱胥小步趨來,抱著一件厚鬥篷,“這兒風涼,還請太妃披上。”

“不必了。”她眼眸裏的火光亮得駭人,“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怕冷。”

高門仕宦府邸的珍奇惹人瘋搶,綾羅在火中成灰,府中藏著的嬌美娘子則被拖拽出了深院,流民撕開她們的羅裙錦裳,在她們精心保養的身軀上肆虐下一道道傷痕。

這樣的情形,與越夷入侵時何其相似,隻是曾經蒙難的人握住了屠刀,他們將刀砍向了本國的權貴。

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魔鬼,即便是往日裏任人盤剝欺壓卻仍老實本分的庶民。

在這場動亂中,有些人卻是保持住了冷靜,譬如說盧杲。

地上隨處可見散落的珠寶金銀,他沒有去理會,前方有一夥人團團圍在了一起,人群縫隙中他看見女人雪白的腿,他也不為所動。

他隻有一個目標,太傅府。

盧杲要對付的,是曾經權傾蕭國的衛太傅。

他趕到那裏時,正好是流民殺死護府的家奴,用木樁強行撞開府門時,桑陽衛氏乃帝都第一名門,衛之銘的府邸想必有珍寶無數,何況他曾在南境開戰後下令封鎖邊關致使許多難民被擋在了隨山之外,之後再傳他叛國謠言,不論真假都足以使許多因梁人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將憤怒對準他了,故而門一被打開,湧進門的人多得便使太傅府寬敞的門庭擁堵,盧杲隨著眾人一同擠入。

可是門庭空空,並沒有衛之銘的影子。

盧杲相信自己已經足夠快了,莫非衛之銘還是先得了消息逃了?

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上別處搜尋時,他忽然聽到了琴聲。

怪哉,這樣的時刻,怎麽還會有人彈琴。他疑心這隻是自己的錯覺。

盧杲仔細聽了會兒,終於確信,在這一片嘈雜中,真的是有泠泠琴聲。

傳來琴聲的是臨水的藏書樓,想來這裏沒有什麽財物,所以闖進來的人沒有幾個理會那座遠處孤零零的高樓。盧杲按了按懷中藏著的刀,提氣上樓。

他在最高處那一層看見了一個白袍的老人,背對著欄杆,自顧自地撫一張七弦琴。

盧杲是貧家出身,曾經是帝都中為了活下來而偷摸搶騙的混混中的一員,如帝都中許多普通人一樣,他知道衛之銘這三個字在蕭國意味著什麽。

外戚出身,世家嫡子,十五入仕,曆經三朝,勢逼天子,權壓卿相——這樣的人生,是許多尋常人隻能仰望卻注定永遠也得不到的。

盧杲一直很好奇,曾執掌蕭國大權主宰萬人性命的衛之銘究竟是什麽模樣。

現在他終於見到了這個於他而言隻活在傳聞中的權臣。

衛之銘身上是一身裁剪合宜的長衫,並不是官服,也不華麗,隻是幹淨整潔,在夜裏素白如月華。

盧杲抽出了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停在了他五步開外。

衛之銘撫琴從容不迫,七弦琴音優雅如他。

盧杲害怕有埋伏,一時不敢動。

“諸太妃讓你來殺我的?”衛之銘用很淡然的口吻問他。

盧杲點了點頭。

“暫且收好你的兵刃,容我奏完這一曲。”死亡迫在眉睫,可他像是聽不到有人在他府邸喧鬧,像是看不見眼前的刀光,此刻他如同山林中隔絕了煩憂的隱者雅士。

他指尖淌下的曲也並不悲傷,盧杲默默聽著一代權臣此生最後絕響,他雖然不懂樂理,可他一個俗人也聽出了琴曲開闊舒緩,仿佛是漫步在初夏微涼的庭院,看著一片浮雲漸散,明月傾灑下銀白的華光,風過寧和,天地清朗。

“你就要死了——”盧杲終於忍不住開口,吐聲艱澀,他很奇怪為什麽他此時開口都變得困難,好像不願打擾什麽,又像是覺得自己與這座書樓格格不入所以不敢出聲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他並沒有盧杲往日所見的那些貴胄一般高傲,“人生不滿百。死,在生下來時就注定了。”

“你的家族也快完了!”盧杲忽然感到很憤怒,可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憤怒。

“我知道。”依舊是這句風輕雲淡的話,“亡的何止是衛氏一族。這是門閥貴族的劫難,亦是士族寒門間必然會出現的鬥爭——可惜我看不到未來。”

“你不痛心?”

樂曲終於到了尾聲,衛之銘枯瘦的十指輕靈收尾,按在了弦上,“史書會記下衛氏,後人將評價功過。”他慢慢站起,扭頭看著被火染紅的夜空,“衛氏顯赫百年,一朝覆滅也是轟轟烈烈,有什麽比這樣的完結更好呢?”這個家族有過肮髒有過驕傲,有過屈辱有過榮耀,“該結束了……”衛之銘輕輕微笑,盧杲看見他唇角劃下了一行血,猛然意識到這個老人竟早已服下了劇毒。

真正的高傲,是到死都要維持自己那份尊嚴。

衛之銘最後看了眼盧杲,目光威嚴,接著他向後一翻,如一隻白羽的鳥撲向了樓後的池塘,沒入碧波中不見。

“我去後,自有小兒輩替我睜眼看天下……”這句話如薄雲轉瞬即散,在衛之銘墜入池中的那一刻被他輕輕吐出。

端聖宮位於北宮東北處,這座本該給曆代太後頤養天年的宮殿幽靜安謐。按理來說,謝璵絕對沒有可能在夢中被喧鬧吵醒的。

可在自己母族覆滅的這一夜,他卻因心悸而驟然驚起。

據說血脈至親的人之間有時會心有感念,縱相隔千裏,也有如靈犀相通。從前謝璵是不信這個的。

然而在這一夜他卻莫名悲痛無比。他捂住心口,呼吸都疼得發顫。

“殿下。”室內的動響驚動了值夜的宮人,“殿下,殿下!”

任她們怎麽呼喚,謝璵都沒有絲毫回應,他睜著眼,雙目茫然空洞,越來越濃的恐懼聚攏在這雙眸中,他猛地推開這些人,赤足衝了出去。

“殿下!”

端聖宮的宮人內侍都被驚動,紛紛趕來攔他,終於將他拽在了端聖宮宮門一步之距的地方,可謝璵拚了命的掙紮“放開我!我要出宮!”

“殿下這是怎麽了?”宋內傅匆忙趕來,“殿下別嚇奴婢。”

“我要出宮!我要見外祖,我要見舅父——”謝璵嘶啞著聲音吼道,到最後竟有淚從眼角滑落。

“殿下不要胡鬧——”宋內傅板著臉叱責,試圖像曾經那樣以這樣嚴厲的口吻唬住他,可是謝璵早已不是昔日的孩子。他驟然發力竄了出去。

“殿下!”端聖宮的人趕緊去追,可是隻能眼看著謝璵的背影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他用盡全力地往前,是要見一眼已經錯過了的人。

但來不及了,都來不及了。

命運隻給人追憶的機會。

後來宮人在鍾宣門附近找到了謝璵。

他僵在鍾宣門前,像是有千斤重的東西拖住了他,使他難以再進一步。

若有官吏要麵見天子,必經鍾宣門,謝璵就是在這裏遇上了從承寧宮告退後預備前往南宮官署的朝臣。

他什麽都知道了。

李昱幾人看見他的背影匆忙上前,他隻著了件單衣,未穿鞋襪,走近後才看見他在瑟瑟發抖。

“殿下別凍壞了。”李昱快步走近扶了一把他的胳膊,正想解下身上外袍給他披上時,謝璵驀然晃了晃,他嘔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之後好幾天,謝璵都在半昏半醒中。禦醫說他是因悲而傷,怒極嘔血。

昏昏沉沉時謝璵感覺總有人將極苦的湯藥灌進自己喉間,他難受得想要吐出來,可他怎麽也醒不來。

他不願醒。

他意識恍惚,好像又回到了衛家在平縣的莊子,庭中老樹在夢裏竟有滿枝繁英,素白的梨花不歇飄落,像是在下一場雨。他的親人在樹下或是品茗,或是撫琴,或是弈棋,還有幾個頑劣地爬到了樹上,對他招手,“阿璵——”

“唉!”他下意識地應,不覺淚濕衣襟。

他隱約感覺有人在為他拭淚,動作那樣溫柔,那樣熟悉。

他還聽見了誰細碎的哭聲,若有若無,若遠若近。

他忍不住顫了顫睫,終於睜開了眼。

他看見了阿惋,阿惋還是記憶裏素淨清秀的眉目,仿佛一切都沒有變過,時光停在了最美好的年少。

“阿惋你怎麽哭了……”他看見她微紅的眼眶,想起了幼年時她被嚴師訓斥被奴仆欺淩的時候,“阿惋還是這樣愛哭啊。”

阿惋握住他的手,努力擠出一個笑。

“我方才見到我外祖了,還有舅父、舅母、姨母、阿兄阿姊他們……”謝璵輕輕說,目光飄得很遠,“我方才似乎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我夢見他們死了,我隻能在夢裏見他們。”

“對,這是夢。”阿惋一麵笑,一麵流淚。

“真是夢?”

“是夢。”

“這樣我就放心了。”謝璵握住阿惋的手,安然合上了眼,再度陷入昏睡中。

謝璵驟然病倒後,阿惋便從重裕殿匆匆趕來衣不解帶的照料。她心底清楚她不該這樣,她若是聰明就該在此時徹底與端聖宮撇清關係,然後向康樂宮表明忠心。

她本該是謹小慎微之人,可這世上還有一個叫謝璵的人,能夠讓她膽大包天。

她也該慶幸諸太妃忙著清除士族忙著朝堂奪權,所以根本無暇顧及她這一個微不足道的侄女,她才能待在端聖宮守著那人,度過最後一段既安然又揪心的時光。

謝璵的病急且凶險,就連許多禦醫都是束手無策,眼下他躺在病榻上,半是靠藥石續命半是靠上蒼賜福。

阿惋在端聖宮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他醒來,等他好轉,或者說……等他們之間的訣別最終來臨。禦醫說他受不得寒,所以寢殿的門窗都被緊閉,厚重的簾幔垂下,簾幔後滲入昏暗的光,她在朦朧中細細端詳他的麵容。

她是很熟悉他的,他們曾一同長大,青梅竹馬。可是這些日子來她卻恍惚有了幾分陌生感,她看著他,他明明就在她眼前,總覺得他們之間已十分遙遠,漸漸地,回憶都籠了一層紗,不再清晰。

病了大半月,他除了頭一回睜眼時說起了衛家人,此後便絕口不提一個“衛”字,好像他已全然忘了他們。

蕭牆內的端聖宮暫時安定,可阿惋終究沒辦法與世隔絕,她還是能時不時聽到一些讓她心驚的傳言。

據說姑母為了成為蕭國的主宰,在四月十八那場動亂平息後,再度給予士族重創,衛、姚、章、崔這幾姓因各種罪名被全族株連,驕傲了數代的士族還未從流民的凶狠中緩過神來,便被諸太妃派去的人馬押入了詔獄,然後被處死。朝中士族皆噤聲不敢言,俯首以諸太妃為尊。

寒門則以太學博士吳將為首,迅速崛起,並成為諸太妃的助力。她徹底清除禁軍中的異己,掌控了禁衛兵權,後在濟雲殿的皇帝禦座屏風後設下了自己的座席,從此公然臨朝。

諸太妃一麵安置居無定所的流民,將獲罪士族的田莊分給了部分流民耕種,又下令按批將更多南境逃亡來的百姓分散遷往較安定的北方各郡,另一方麵安撫士族,努力在士族與寒門間營造一個平衡,一個可以供她專權的平衡。

屬於諸千英的時代來臨。

身為諸千英的侄女,阿惋卻隻覺得害怕。像是有一抹越來越重的影子壓在了她的身上,她放眼望去,四周再無光明。

那日黃昏時她在謝璵服藥睡下後獨自回重裕殿,在路上遇上了一隊人。

十餘個身強力壯的衛士押送著近百名弱質纖纖的女流,另有數名宦官陪護在側。阿惋在這些宦者中看到了熟人,掖庭令賈旺、永巷令韋丘喜、禦府令左醇——她身為女官,這些人她自然認得。她還見到了邱胥。

“娘子近來似乎很愛走動哪。”邱胥笑意難測,“從前娘子總待在重裕殿半日不肯出門呢。”

阿惋心中一凜,抿了抿唇,冷聲答道:“我記得我似乎還有行動的自由。”

“對對對,是我多嘴了。”邱胥朝那些被押送的女人們努了努嘴,“這些人才是沒有自由的呢,我怎麽能將娘子同這些人比。”

“這些人是……”

“罪臣女眷,入宮為奴。”

阿惋看見許多人都是蓬頭亂發粗麻白裳,昔日高貴**然無存,她們不少都在低頭哀泣,被人推搡著往掖庭深處走去。

她們不再是貴女而是罪奴,押送她們的人自然格外粗暴,一路鞭笞嗬斥不斷,有一名女子走慢了,被一個七尺的衛士重重一推倒在地上,接著一腳踹向了她的腹部,阿惋清楚看見她突出了一口血。

那女子索性倒在地上不再起來,仰天淒厲大笑。

“神明無眼,使小人得誌!”她字字啼血。

而那衛士暴怒,用帶鞘的刀重重砸向她。

“我寧死,也不願再多留於這世上受辱!”她躲過衛士的毆打,驀然竄起撲向一旁的滌蘭湖,縱身躍入了水中。

沒有人對她的死在意太多,這行人繼續前走,倒是邱胥在阿惋耳邊涼涼地感慨了一聲:“為何要死呢,活著指不定還有複仇的一日,娘子你說是嗎?”見阿惋死死地看著女子投水的方向不答話,又自顧自道,“不過說起來桑陽衛氏一族多心高氣傲之輩,讓衛家的女人為奴為婢,還真是生不如死。”

“方才那女人姓衛?”阿惋瞪著邱胥。

“可不是,衛家從前的奷娘子,臨慶太主的第二女,衛家這一倒,太主都身陷囹圄連她也沒能保住,可惜了——”

“衛家的女兒,都被充為了奴婢!”阿惋猛地意識到了這點。

“男子流放女為奴。”邱胥幽幽道。他玩味地打量阿惋的神情,“娘子想要救她們嗎?可惜娘子沒有這個本事。在這世上想要做什麽,必須得有權——”他陰冷地笑,最後慢慢消失在了夕陽盡頭。

阿惋望著他的背影,像是被浸入了冰窟。她緩慢又僵硬地轉頭,看向了一個方向——那是中宮所在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