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初見時你才七歲……”阿惋慢慢開口。

“不,我那時都八歲了,七歲的是你。”謝璵躺在榻上枕著阿惋的衣袖糾正。

“有什麽兩樣,你是年末生的,隻不過比我大了兩個月。”阿惋看他精神似乎尚好,繼續道,“我最初見你時,若不是在宮內,還真要以為你是個輕狂的登徒子呢。”

“可我當時捂住你的眼睛,你怎麽好像一點也不怕呢?”這一瞬他的眼眸剔透與多年前並無二樣。

“誰說我不怕了,我當時怕得都不敢說話了。”阿惋抿唇一笑,替他掖了掖被角,“不過我想,一個孩子而已,怕是還沒到做登徒子的年紀呢。”

“誰說孩子就不能做登徒子。”謝璵一本正經地反駁,“你不知道樂卿,據說他才會走路的時候就知道纏著家中模樣標致的侍女了。”

“我仿佛記得是你在太學時的一位好友,是那位柳家的十郎嗎?”阿惋回憶了片刻,“是十二歲還是十三歲的時候,你帶著我見過他,還有崔、賀、白幾家的郎君。”

謝璵點了下頭,“那時約好了幾人在辟雍比琴藝,我原是想帶你一同去引見給他們的,想讓你換男裝,你穿著卻不倫不類,讓你幹脆戴著麵衣見他們,你又怕羞,隻好設了架屏風,讓你待在屏風後見他們。”

“若說男裝扮相,我可比不得阿九。當初第一次見她時,我還以為她才是真正的登徒子呢。”阿惋含笑。

“你被她輕薄,我還生了好一陣的氣。後來知道對你無禮的人就是你表妹,當時我可真是啼笑皆非了好一會兒。”謝璵似有悵然,“也不知阿九現在如何了……”

阿惋安慰道:“起前幾日才見過她,她很好,隻是對佛法似乎太醉心了些。”

“她有喜歡的東西,也是好事。”謝璵說,麵上似有了幾分疲倦之色。

他服下藥已有好一會兒,阿惋銜著微笑道:“累了嗎?”

“似乎有點。”

“那你睡吧。”

“好。”

阿惋看著他安然合上了眼,過了一會兒確信他是睡著了,方小心翼翼將被他壓住的衣袖扯出,又靜靜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滴淚滑落。

她匆忙將淚拭去,最後望了一眼謝璵,推門離去。

走過庭院小徑時她驚覺原來已是春暮,衣袂帶起一陣輕風,便有開敗了的花簌簌零落,她在一株碧桃前停下,片刻出神,折下一枝,比畫著想要簪上鬢角,卻最終放棄。她隱約看見花樹下似乎站著那年為她折花簪花的清麗少年,定睛之後才發覺這不過是花影繁錯下的幻覺。

她獨自一人慢慢離開了端聖宮,步履輕的如同落花。她離去時是黃昏,除了庭中花枝又蕭索了幾分外,並沒有什麽不同。

可是阿惋在這一次離開端聖宮後,便再也沒有回來,之後人生漫漫光陰長,她都未曾踏足這裏。朱漆斑駁的宮門合上,將後來蕭國莊順皇後的年少回憶埋葬,之後的歲月裏她固執地不肯推開這扇門,就好像這扇門不開,門內的時光就能被封凍住,那麽端聖宮就還是如她記憶裏的春暮,她愛的那個如玉少年就還在。

清安十六年的五月,整個蕭國在為天子的大婚做準備。

曆經了戰亂、暴動、奪權、殺戮後,無論是官是民都渴求一個平靜,立後這樣的事情,正好普天同慶。

從宮中傳出消息要立後,卻遲遲未聽聞要立哪家娘子為後,待到一切籌備完畢將行六禮之時,方昭告天下,未來的皇後是太妃的侄女。

如若是一年之前,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可如今蕭國幾大士族不是覆滅便是元氣大傷,沒有人敢置疑諸太妃侄女是否有資格登臨後位。

唯有皇帝。

他並沒有用什麽激烈的方式反對,他隻是來到了康樂宮在自己母親麵前說了一句:“帝、後,太妃留誰?”

諸太妃立時被這個兒子氣得麵色發青,皇帝徑自離去。

邱胥算得上是看著皇帝長大的人,記得皇帝幼時還算乖巧,隻是後來隨著年歲漸長,與諸太妃母子情分也日漸淡薄,之後唐暗雪忽然失蹤,更是將他往偏執寡情的路上狠狠推了一把。他定下什麽主意,沒有誰可以改變,除非唐暗雪還在。

可惜,這世上最後一個可以左右皇帝心意的女人,早已成了荒郊墳塋中的枯骨。

邱胥歎息著叩開承寧宮偏殿的門。

第一眼,邱胥看見的是滿地的畫卷,數百張繭紙畫卷上都是一個女子的背影或是側顏,一張張一幅幅,邱胥拾起一張,認出畫上的人是誰。

他小心翼翼踩著畫卷間的空隙走到皇帝跟前。

在邱胥距禦案隻有三尺的距離時,皇帝抬起了頭,“在朕作畫時打擾朕,該死。”

伏案揮毫的帝王說出這句話嗓音冷得像是仲冬時的冰雪,邱胥毫不懷疑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年輕人真的會一聲令下將他拖出去縊死。

“奴婢隻有幾句話要說。”

“你什麽也不必說。”皇帝幹脆利落地打斷他的話,同時小心又溫柔地為畫卷上女人的裙裾勾勒最後一筆,“太妃要什麽,朕都給了,玉璽、虎符、聽政之權——什麽都給了她,她若想要一個皇後,冊立便是。隻是那個皇後是她的不是朕的。在冊封大典時皇後要拜的人不會是我。”

“哪有冊封皇後,天子不在的道理?”邱胥哭笑不得。

畫卷的最後一筆完成,皇帝仔細端詳了片刻,手一揮,那張紙便輕飄飄落在地上,覆在另外好幾張畫上。皇帝又鋪開一張白皙細膩的上等繭紙,拈起了筆。

隻是在落筆前他意識到了什麽,看了眼依舊跪在他麵前的邱胥,便要開口。

邱胥趕緊將方才拾起的那張畫展在皇帝麵前,“陛下想不想知道這人的下落?”

片刻靜默,邱胥聽見了皇帝急促不穩的聲音,“她在哪兒?”

短短三個字,相思與恨都凝在這三個字上。

她已死了,魂歸幽冥——邱胥勾起一個極淺的嘲弄笑意,將畫徐徐收好,答道:“陛下為何不去問您的皇後?”

“什麽?”

“禮成之後,蕭國新的皇後會回答陛下的問題。”邱胥說完這句話後稽首,畢恭畢敬地退下。

阿惋知道冊後需要經過極煩瑣的禮儀,這些日子來諸太妃派來年老的女官前來指導她禮節,她總是用心聽著,麵上永遠帶著溫順的神情。

於是那些女官都在諸太妃麵前誇讚,說皇後嫻雅有禮。

隻有阿惋本人才清楚,她而今與一隻空心的偶人沒什麽兩樣,無論身邊的人說什麽,她都含笑聽著,卻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她常在背誦那些大典應答時出神,不知怎的思緒就回到了很多年前。往年的回憶在腦中不停洶湧,她漸漸分不清回憶與現實,有時她會以為自己仍是住在織雲閣的那個孩子,一個出身不高無人疼愛的孩子,怎麽忽然就要成為皇後了呢?

在太妃的安排下,她回了一次家——其實對於“家”這個字眼兒她並沒有什麽概念,她隻知道她在諸府出生,然後長到七歲便進了宮,從此寧永巷的那座被槐葉遮蔽的黑瓦府邸與她就沒有什麽關係了。

諸府因在寧永巷深處,又因為早些時候諸家潦倒,所以在流民暴亂中損毀並不算嚴重,此番更是修繕一新,在得到了兩萬金與侯伯封爵後,府邸上下都是一片喜色。兩位姊姊也都從夫家趕來看她,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絮絮告訴她該怎樣為人婦。這般親密,好似她們從來都是很要好的姊妹。

阿嫂也抱著才滿三歲的小侄兒來同她說討巧話,那個孩子並不怕生,爬到了她的懷裏問東問西,“姑母”這兩個字叫得親熱至極。

“姑母從前都不回來瞧我們。”孩子眨著一雙天真的眼。

“你若是想姑母了,可以去找姑母玩兒。”她看著小侄子的麵容,竟覺得他眉目有些像是孩提時的自己。

“姑母是要嫁人了嗎?”

“不,姑母是要做皇後了。”

“做皇後?”

“和你阿父做官一樣。”

“皇後難道不是要嫁皇帝嗎?”孩子早慧,卻也一時理不清許多事,“我阿母就是這樣說的。”

“不,不一樣。”她摸了摸孩子的頭,“你以後就知道了。”

冊封大典還有半個月時,皇後的禕衣被趕製好。銀華問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新送來的步搖簪珥,點點頭。

才起身,她忽然意識到了不對。

“你們退下。”她吩咐道,語速有些急。

室內的宮人俱是一愣。

“退下!”阿惋直接喝道。

雖然弄不清為什麽,但阿惋這樣的語調神情容不得她們抗命,紛紛行禮後小步離去,最後一個走的人不忘將門合上。

門合上後,寂靜像是忽然吞沒了這裏。阿惋僵硬地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不會錯的,沉水香的悠長清雅。

在她記憶中,有一個人從一出現在她生命中就伴隨著沉水的氣息。沉水的香味並不濃烈,卻經久不散。

唯有極盡奢華雅致的端聖宮,才有沉水香常年縈繞。

她慢慢轉身,他不知什麽時候就站在了她身後。

視線接觸的那一瞬,她眼睛一酸,接著便生了奪路而逃的衝動。

可他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一隻手。

“聽說,你要成為皇後了。”他說。

阿惋垂著頭不敢去看他,眼睫顫了顫,眼淚大滴大滴地湧出。

這樣的大事,怎麽可能不被他知道。他尚在病中,但他依舊找著了她。

隻要謝璵願意,重裕殿外的蕭牆從來不是他們之間的阻攔。

“你不要做皇後,好嗎?”這是他的第二句話,隱隱帶著幾分哽咽。

可他並沒有哭,事實上他眸中空茫一片。

阿惋想起了清安十四年時的除夕,那時他在雪夜裏對她說,如果她要他答應不娶衛家表姊,他就真的不娶。

可是,阿璵,有很多承諾就算做下了,也無法兌現——她很想將這句話說出口。

他現在要她不做皇後,她可以答應,但不能做到。

她遲遲不言,握住她的那隻手也就一點一點鬆開,阿惋抬頭,看見他慘白的麵容,如死灰般枯冷的眼眸。

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無言以對。

“阿惋你想做皇後嗎?”漫長的靜默之後,阿惋聽見他問。

沉悶終於被打開了一個缺口,阿惋如蒙大赦般搖頭,“我不想,不想!”

她看見謝璵微笑了一下。

“如果你不想做皇後的話……”他伸手為她擦去了眼淚,低下頭,眉心抵著她的眉心,阿惋閉上眼,聽見他有如夢囈般的聲音,“那你跟我走吧。”

阿惋沒有睜開眼,淚水肆意流淌濡濕了長睫,“不可能的……”她下意識答道。

“為什麽不可能?”他打斷她的話,有些孩子氣的一遍一遍重複,“為什麽不可能,為什麽……”他摟住了她,在她耳畔輕聲而又堅決地說,“每日羽林郎交接的時候守備最是鬆弛,我可以帶你喬裝然後從寶光門走,我知道那裏是皇宮九門中最容易混過去的一個門。出了宮後,再從長曆門出帝都,那裏靠近西市,可以渾水摸魚。出了帝都,咱們就自由了,這世上再沒有誰可以把我們分開。”

他說,出了帝都就是自由……

他說,這世上再沒有誰可以把我們分開……

如果離開皇宮真的可以有自由,如果他們可以相守直到兩鬢蒼蒼,如果他們可以死後同穴而眠墳前生連理枝丫——那,此生再無所求。

阿惋被他抱著,十五六歲的年紀時,他已經比她高了半個頭了。她靠在他的肩上,反手抱住了他。

“阿璵,我不能跟你走……以後,你就當我死了吧。”

她聽見謝璵在笑,絕望悲涼。她從未聽過這樣淒然的笑聲。

“連你也要離開我了……”

“我陪不了你一生一世。分別,從初見時就注定了。”阿惋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哭出聲,“阿璵,你走吧,你去做你的趙王,從此我與你再沒有什麽關係。阿惋死了,你的阿惋死了——”

可是謝璵沒有鬆手,他緊緊抱著阿惋,倔強執拗。

難道這樣就可以不用失去了嗎?不過是徒勞掙紮而已。阿惋埋在他肩頭默默流淚,既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哭得究竟有多麽狼狽。

“太妃請留步,娘子她、她……正在更衣!太妃!”門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還有青玉慌張的懇求。

是諸太妃到了。

重裕殿本就是康樂宮的偏殿,諸太妃的眼線耳目又布滿了這裏,謝璵就算來得再隱秘,也未必能瞞得過諸太妃,何況他們二人因別離而忘情,竟沒有想到隔牆有耳。

“太妃來了……”阿惋用力推開謝璵,“太妃來了,你快走!”

謝璵紋絲不動,無所顧忌亦無所畏懼。

阿惋徹底慌了,用力掙紮,可是這個與她一起長大的少年的力氣比她想象中要大,她無論如何也掙不開那個懷抱。

聽著腳步愈來愈近,青玉的阻攔聲愈來愈無力,阿惋終於放棄,認命地閉上了眼。

門被豁然推開,大片的光亮撲來,一切都無處遁形。

阿惋在神誌恍惚時感覺身上一鬆,然後她聽見了驚叫。

睜眼,扭頭,迎著刺目的夏陽,她看見謝璵手中的刀光。

謝璵握著刀柄,決然刺向了諸太妃。

這隻是一瞬的事,一瞬的時間太短,短到人都來不及恐懼。

這不是諸太妃經曆的第一場刺殺,她下意識地往後一倒,這一舉動救了她,刀不夠長,堪堪刺破了肌膚卻沒能貫穿心髒。

太妃身邊的內侍反應了過來,一左一右上前試圖製住謝璵,謝璵回手一斬,一個宦官淒厲痛呼,鮮血潑灑了一地,謝璵左足旋踢,另一個宦官則被絆倒在地。

他抓住機會再度刺向諸太妃,這個才成為蕭國統治者的女人驚慌無比,在地上狼狽一滾躲開後隨手扯住一個宮女的腳,那宮女倒下壓在了她身上,卻正好為諸太妃擋了一刀。

諸太妃抓住這一機會,抄起混亂中跌落在她手旁的妝奩向謝璵砸去,在謝璵側頭躲避時從宮女身下爬出試圖逃命。

謝璵怎麽會讓她活下來,諸太妃喉中的“救命”還未呼出,便覺著肩上劇痛,謝璵撲上來短刀刺透她的肩胛,因慣性跌倒順勢壓住了諸太妃。

這是殺死她的最好機會。

他將刀拔出,對準諸太妃的心口位置刺下。

刀尖在距諸太妃還有半寸的時候停住。

血一滴一滴,洇染在諸太妃暗花羅的衣袍。

阿惋用手攥住了刀,硬生生從謝璵手中搶回了諸太妃一命。

“阿惋!”

“你放手。”阿惋聲音很平靜,牢牢盯著謝璵的眼眸。

“你放手!”

阿惋沒有說話。疼痛到最後便是麻木,血一股股淌下,鮮紅得觸目驚心。

“你放手、放手——”謝璵聲音嘶啞,染了幾分哭腔,“我要讓她死,你放手啊!”

衛家私鑄的寶刀雖算不上吹毛可斷也是鋒利無比,若再深一分,阿惋這雙自幼撫琴的手隻怕會就此毀了,再深三分,她的指頭便會斷掉。

可她固執地攥住刀刃,用一個可悲又倔強的姿態和她愛的那個少年對峙。

無論有過怎樣親密的過去,那些言笑晏晏的回憶,那些兩無猜疑的美好,終將成灰。他們還是被推上對立的兩邊,各自握著刀的一端,悲愴對峙。

宮人內侍和聽到聲音趕過來的侍衛小心翼翼地將他們包圍住,不敢輕舉妄動。諸太妃還在謝璵的掌控之中,她的命懸於阿惋脆弱的十指之間。

他們屏息斂氣的旁觀,都有些茫然無措。

謝璵最終慘笑一聲,鬆開了刀柄。他像是重心不穩,向後踉蹌幾步,反應過來的眾人一擁而上將他擒住。

阿惋跪在地上,短刀哐當落地的聲音驚得她一顫,她猛地抬起頭來,正對上謝璵的眼眸,在被帶離重裕殿時謝璵最後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眼神,阿惋不記得了,也不知是她當時就沒有看清,還是這段記憶在之後的歲月裏被逐漸模糊,她在後來鳳元殿的長夜裏回憶,卻隻能記起謝璵一個回眸的姿態,他們之間像是隔了重重的紗與霧,什麽都看不分明。

於是她也就不知道,謝璵究竟恨不恨她。

謝璵跪坐在端聖宮的偏殿,這裏是他的囚籠。

室內的擺設被全部搬空,隻留了一張草編的座席給他。他望著窗外,長久的沉寂,像是一尊凝在了夕陽之中的玉像。

夕陽從唯一的一扇窗外鋪灑,將他的影子一點點拉長,又一點點黯淡。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他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麽。

他失敗了,沒能殺死諸太妃就意味著他會死,不過他也不在乎,反正他這條命諸太妃早晚會取走。衛家已經倒了,沒有衛家庇護卻空有趙王身份的他是最該死的人。就如同他想殺了諸太妃一般,諸太妃想必也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

已經被諸太妃清洗之後的羽林郎全然忠於她,這些人先是帶他去見了皇帝——畢竟他還姓謝,這既是致他死的理由,也是最後能保護他的盾。

被押在昭寧殿時他看見了他許久不見的同父哥哥,可惜隔得太遠,他並沒能看清皇帝麵上是什麽神情。

奇怪的是在見到皇帝後他心裏卻是空空一片。

昭寧殿上這一對兄弟各自無言,沉默延續了很久,直到一旁的羽林衛都有些不耐之時,皇帝開口,“暫押端聖宮。”

那麽接下來呢,接下來要對他做什麽?謝璵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

皇帝並不是掌權的人,蕭國才經曆過一場巨大的動**,諸太妃在血流成河後握住了至高的權柄,可是她眼下正在生死邊緣,數十名太醫令為重傷昏迷的她而焦頭爛額,隻要她一死,帝都毫無疑問將會再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新封了衛尉的太妃寵臣潘逸迅速將皇宮戒嚴,壓住太妃重傷的消息,將南北宮都納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這個總花天酒地的紈絝也有雷霆般的手腕。

他首先要對付的,自然是謝璵,為了替諸太妃報仇也好,為了一絕後患也罷,他不會放過這個他甚至連麵都沒有見過幾次的少年。

可當他帶兵氣勢洶洶殺往端聖宮時,有人攔住了他。

攔住他的隻是一個女人,一個年邁卻高傲威嚴的女人。

宋百君,莊文皇後生前內傅,端聖宮的主宰,一手撫育養大趙王的人。

“亂臣賊子,爾敢淩辱帝裔?”她在鐵甲執刃的羽林郎麵前毫無懼色,朗聲罵道。

潘逸一瞬啞然,雖說謝璵的身世血緣撲朔迷離,可畢竟他還是趙王,惠帝名正言順的嫡子。

“趙王意圖行刺太妃——”他硬著頭皮道。

“要治趙王之罪,還請陛下聖諭。”

“太妃乃趙王長輩,他這是大不敬大不孝之舉。”他幾乎要拔刀出鞘。

“帝王家事,輪不到你來品論是非。”

潘逸強辯不過,一怒之下抽刀架在了宋內傅的脖子上。

可兩鬢斑白的老人還是一骨的高傲,“你縱然殺了老身,也沒有碰殿下的資格。若不想被滿朝文武舉國宗親攻訐,不想被陛下治罪,老身勸衛尉最好慎重行事。”

潘逸怒極反笑,“我的確不能貿然行事——”他唰地一下收回刀,“趙王行刺庶母,必是有身邊奸人挑唆,將這個女人帶下拷問!”謝璵是宗親,可宋百君,不過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老人麵上並沒有慌亂之色,她理了理衣襟,從容地被羽林郎帶走,自始至終都維持著她的端莊,也再沒有回望一眼身後的端聖宮和那個她看著長大的少年。

羽林軍趕來端聖宮時,謝璵雖說看不到,但那樣大的陣仗,他總能聽到的。

他垂目等待著,可最後等到的,卻是兵馬撤去的聲音。

在寂靜重歸後,他感覺到的卻不是輕鬆,而是惶恐。

他意識到必然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匆忙站起撲向窗子。窗是被釘死的,可窗外還有負責看守他的羽林衛,這些人並沒有隱瞞消息的意思,於是毫無保留地將他們知道的一切告訴了謝璵。

短暫的沉默後他們聽見囚室內激烈的掙紮之聲,少年用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瘋了一般的去砸門窗,包括自己的拳頭。

他這樣瘋狂的舉動讓守在門窗外的羽林郎都不由恐懼。

然而,這終究隻是徒勞。

他將自己傷得血肉模糊,也隻能力竭倒下。

謝璵在過去的十六年間很少流淚,他總以為哭泣的該是柔弱的女孩。可是現在他頹然地仰麵倒在地上,任淚水決堤。

這眼淚屬於弱者,這悲哀屬於無可奈何之人。

說到底,謝璵隻不過是個被母族庇護了十餘年的尋常少年而已。他生來便有榮耀加身,可說到底他什麽都不是。

夕陽一分分的淡去,月華不知何時灑在了他的眼底,映著一雙了無生機的眼。

可這時忽然門被開了,邱胥如同一抹黑影無聲無息地走來,他幾乎與黑暗相融,唯有一雙眸子,在暗處有詭異的光亮。

“太妃醒了,性命已無礙。”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謝璵沒有理他。

“太妃恩準殿下,去見宋內傅——”邱胥不懷好意地笑,“最後一麵。”

這並不是什麽恩賜,而是一份毒藥。諸太妃就是要讓謝璵難過悲慟,要讓他知道肝腸寸斷卻咬碎了牙也無力回天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謝璵感覺到仿佛有一隻無形的爪子伸來,狠狠撕裂了他的心髒。他陡然瞪大了眼。

“殿下要去嗎?”

謝璵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從喉中清晰吐出一個字,“去。”

他爬了起來,“帶我去!”

宋內傅被押在暴室。

暴室是掖庭中最可怕的地方,許多的妃子、宮人,都是在這裏無聲無息地死去。

這裏幾乎密不通風,唯有高處開著小窗,燈火卻亮得刺眼,陳腐的氣息中雜著血腥味,讓人幾乎窒息,謝璵捂住胸口,感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走在他前麵的邱胥停下,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讓開。

謝璵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滿身的血汙,亂發遮住了麵容。

他當然知道這是誰,可那一瞬他竟因害怕不敢走近,遲疑了一會兒才快步上前蹲下,想說什麽,可無力開口。

他的手顫抖了很久,輕輕落下替宋內傅拂開眼前散亂的鬢發。

宋內傅的頭動了動,她的眼睛眯起,看著眼前的人認了半天,“皇後……”許久後她輕聲說。

大約是她已到了瀕死的時候,她的神智都開始不清明,將謝璵當作了她的舊主莊文皇後衛明素。

謝璵伏在地上盡量低頭,柔聲說:“是我,阿璵……”尾音已控製不住地哽咽。

可是宋內傅再也認不出她一手養大的孩子了,她對著謝璵認真地說:“皇後,奴婢盡力了,奴婢真的……盡力了……”

衛明素臨終前托孤,宋百君抱著才出世的孩子發誓絕不辜負她的期望,衛明素方合目。之後的十六年裏,宋百君一直在盡自己的努力去兌現曾經的諾言。

她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內傅、內傅?內傅……”

沒有聲息,這個謝璵最熟悉親切的人,已經再也不能睜開眼睛。

“內傅……”少年低著頭嗚咽,他慢慢抱起這個老人,不顧她一身的汙穢,“內傅,我錯了,你醒來看看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這些年他每一次任性都會換來她的責罰,可是這一次,道歉也挽不回什麽了。

他害了她,可意識到這點時,已經太遲了。

他身邊的人,怎麽都一個個不聲不響地走了呢?

他將頭埋在宋內傅的肩窩,號啕大哭,直到一口血被咳出,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