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賽結束後,徐兌把統計出來的前二十名名單送到公證處去公證,並且進行了“政審”。這個詞匯未免可笑,但卻非常必要。據說連港台舉行類似活動,都少不了這道程序。道理很簡單,萬一被選中的新星,也就是即將推出的大眾偶像,恰巧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有一屁股的風流債,那麻煩可就大了!果真有兩位姑娘被卡下來,一個是本單位怨聲載道,一個是家人堅決反對。雖然都同政治無關,但她們也與大賽無緣了。還剩下十八名,正好三分之二的淘汰率。
在此過程中最為關心的又是劉成,但形勢對他更加不利:白孔雀小姐隻有一人入圍,而且排名最後。若取十八名進行複審,壓根兒就沒她的戲!徐克取這個限數,也與此無關。但劉成卻毫不領情。他認為白孔雀僅剩一項殊榮,正是因為在核議複賽人員時,就沒得到應有的照顧。至於水漲船高這個道理,他是想也不願想。
徐克好不為難,隻得在召開評委會前,先跟楊佳英談了一次話。
經理辦公室在百貨商場的最高一層,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出去,都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一片生機。更新更高更壯觀的樓房正在建設之中,就像是畫在天幕上的巨大的建築藍圖。徐克坐在一圈快磨舊的皮沙發上,瀏覽著散亂放在辦公桌上的文件,有一種內外對比反差太大的感覺。
楊佳英聽完他的陳述,才把目光從那堆零散的文件中拉回來。“你是說,如果劉成的小姐沒一個進入決賽,他就將拒付餘下的讚助款?”
“是的。”徐克端起茶杯,焦渴地一飲而盡。“數目不大,還有五萬。但你知道,我們決賽晚會要租最好的劇場,聘最紅的歌星舞星,還要邀請各位領導,再給前幾名發獎……最重要的,還得請省電視台現場直播哪!這些都要花錢。”
“其實這次大賽,就數我們倆投入多!”楊佳英咬著筆杆沉思了一下,極有風度地笑笑:“徐總編,不瞞你說,商場內部對此也有不同意見。恐怕除了那五萬,我也再拿不出第二筆款項了!”
“什麽?”徐克蹭地立起身,被憤怒懵住了,“楊總,這不是釜底抽薪麽?”
“別著急呀,我另有辦法。”楊佳英從那堆文件裏順手抽出一份,高高地舉起,“你瞧,這都是有業務往來的商家。隻要我到北方去跑一趟,就會拉來一批讚助單位!但這些商家也得有相應的廣告回報。要想商業成功,新聞界就是先行官嘛!”
徐克沉吟不語。他沒想到楊佳英如此工於心計。鬧了半天,真正在這次活動中出大力,流大汗的,隻有商報一家。而其他主辦單位,無非是借花獻佛罷了!
“別怵我這一長串的讚助單位呀!”楊佳英輕言細語地給他做思想工作,“等決賽開始,你的腿也粗了,腰也壯了,還怕劉成之攀難為你?”
這方案是她跟總經理又一番爭論之後,才給自己找到的最佳台階。商場隻出了五萬元,帶來的廣告回報卻不可估量,誰還能抓住她的小辮?
徐克仔細想想也是,便開心爽快地笑了行!就這麽辦!”“那我立刻去買飛機票。”楊佳英逐頁收好文件,“這邊決賽名單的事,就交給你了!”
徐克下得樓來,先在琳琅滿目的商場轉了轉,恰好碰見省電視台一個認識的導演,一把拉住他就問廣喂,你搞得那個大賽,現在怎麽樣了?”
徐克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歎道,“你們多好啊!皇帝女兒不愁嫁,誰不看電視呀?報紙就要低人一等了!”
“都一樣。現在有線電視也出來了,也開始搶收視率了,五花八門,各村都有高招……”那導演眼珠子一轉,“哎,決賽晚會搞不搞現場直播呀?”
“怎麽,你們台想攬這筆生意?”徐克興奮地說行啊!但是廣告收人要對半分成。”
他突然變得精力勃勃,滿口商業用語,似乎自己也下海經商折騰了一回。
“找我們台長談吧!”導演說,“晚會節目可要搞得精彩一點才行噢!”
徐克突然想起件事來‘哎,你這個大導演,到時候一定要給我撐腰嗬!”
“沒問題。”那導演拍拍他的肩搞晚會是我的拿手好戲!”徐克飄飄然地走出商場。決賽晚會時,新聞界各路群英雲集,那也是他的看家本事呀!就如魚兒遊入河流,老馬竄進森林,渾身上下都透著輕鬆,好不快活!
人行道上正好停著一輛“子彈頭”,妨礙他伸手“打的”。接著,劉成那碩大的腦袋就鑽出茶色玻璃窗,叫了他一聲:“徐總編,要冋報社嗎?我送你一程吧!”
徐克一邊上車,一邊奇怪地問:“這麽巧?在這兒遇上你!”“巧什麽?”劉成扭了一把鑰匙點火,嘿嘿笑道,“我上樓去找楊佳英反映情況,她說你剛走。我還以為,咱們倆錯過了呢!”
“我沒走,在商場裏轉了轉。”徐克心裏“咯噔”一下,“你找楊總反映什麽情況?”
劉成穿大街過小巷,方向盤在他手裏玩得滴溜轉,碰到拐彎的地方也不減速,好像成心要把大總編的心髒病給嚇出來。等“貓膩”玩夠了,他才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問進入前二十名的選手,你都認真查過她們的家底嗎?”
“那叫政審。”徐克糾正說,“這又不是選拔幹部,隻要不出大問題就行。”
“選手隱瞞自己的家庭情況,算不算大問題?”劉成見他一愣神,乂眯著眼睛笑起來,“比如說,某位小姐的親爹親媽都是評委,她是不是該避嫌?或者借一個法律名詞,叫做回避……”
徐克舒了口氣,靠回椅背上。“你是說高麗吧?這事我們研究過,決定作為特殊情況來對待。這種比賽是全市第一次嘛,總不能讓人家姑娘錯過了機會!”
劉成把車開進商報的院子裏,一個漂亮的大轉彎乂穩穩地刹住,回頭望著徐克笑笑,“不是高麗,是那個彝族姑娘伊果。據我所知,她是席傑和林珊的私生女。我還親眼見到席傑陪她去買參賽服裝……徐總編,這兩個評委也太過份了!有這事,也不預先透露一聲。如果讓新聞界搶先知道了,還不爆出個大醜聞?”
徐克有些發懵,實情是他還沒聽明白這一串話的真切含意。“你是說席傑與林珊?他們不是兩口子呀?怎麽會有個女兒?”“所以才叫醜聞呢!”劉成拍拍徐克的肩,“要不是我,你老就被從頭到尾地蒙在鼓裏了!”
徐克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氣急敗壞地叫起來廣不行!這絕對不行!”
劉成很容易就說服了徐克,或者伊果退出決賽,或者席傑退出評委會,二者必居其一。劉成有意放過林珊,因為她也是高麗的母親,而他已經把全部賭注押在了這姑娘身上。了t然,他乂得把高麗請出來,陪她好好快活一通。現在的女孩子,好哄!單憑劉成出麵反擊的這番壯舉,便足以打動高麗的芳心。
劉成自己也很高興。他把羅蘭的“小秘密”上升到“重大發現”,就等於抓住了這個大賽最火爆的醜聞。他喜歡別人有陰謀,喜歡自己能識破別人的陰謀。不管席、林二人及其私生女是否在策劃什麽陰謀,他都要把它當作是陰謀暴露給徐克。這樣他的內心才得到滿足與平衡。劉成是故意在跟席傑作對,因為他是一個遠比他更有責任感的男人。他對女人的嗬護與關愛,正好反襯出劉成的卑劣~一他對女人永遠是利用和欺騙,而不是出於純粹的愛心。誰讓他不好受,他就不會放過誰,這也是劉成的處世哲學。
何況,還存主辦單位之間的明爭暗鬥呢?將席傑排擠出局,就隻剩下林珊孤軍作戰。恰巧楊佳英乂要出差,評委會上的力量對比,由此還會發生新的偏移。
劉成來開會時,心情也就很愉快很放鬆,甚至吹起了口哨。剛走進百貨商場那層辦公樓,就看見林珊朝他走來,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4連忙去想有沒有別的通道,可以回避這次相遇?
劉成有點怕這個女人,怕的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他所願意承認的。雖然在大賽期間,林珊從來就是鬱鬱寡歡,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她和他似乎並非站在同等的地位上。當然,如果劉成決心出頭與她一決雌雄的話,也可能大占上風。然而這種勝利卻毫無意義。劉成從來沒有意誌去控製一個溫柔堅定,性格頗具張力的女人,他隻能在羅蘭麵前為所欲為。或許,還有別的關係在牽製著他,比如說高麗。
就在劉成猶豫不決的時候,林珊已經筆直地朝他走來,並在他麵前停下來凝視著他:“恐怕應該由我來說這句話——劉成,你是個到處挑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我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麵了,我可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劉成叉開腿站著,臉上假裝掠過一道詫異,“況且據我所知,你也不是什麽完人。”
“至少我不會利用別人的痛苦去打擊別人!”林珊忘記了自己準備好的言詞,滿臉激憤。
“別人的痛苦?”劉成佯裝不解地眨眨眼,“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別再裝蒜了!”林珊深深地吸了一日氣,又慢慢吐出來,以克製自己內心的惱怒,“我要警告你,不準碰我的女兒!”
“哪一個女兒?”劉成立刻滑頭地接上,並為自己的機智而得意洋洋。
林珊把憤怒的情感吞咽回肚裏,冷靜地瞪著他:“哪一個女兒都不行!”
“對不起,你的兩個女兒都長大成人,她們有交友和擇偶的權利。”劉成竭力在自己的語調中,灌進去一些故作聲勢的東西,“如果她們都對我本人感興趣,我又怎麽能拒絕呢?”
這家夥的厚顏無恥使林珊驚訝,而且更加激怒了她。但劉成的話也觸及到至今仍在疼痛的傷口——如果自己的女兒硬要投送懷抱,她也毫無辦法。她捏緊雙拳,才把那些尖刻的反擊語言吞回去。跟這種人犯不著!如果他想用什麽方式來羞惱她,豈不是她自取其辱?
昨晚林珊接到楊佳英的電話,老同學怒火萬丈地朝她發泄了一通,說現在才知道伊果的真正情況,並將之與她在大賽中的表現聯係起來。而她楊佳英本該是第一個知道此事的人!原來好朋友之間也存在著欺騙與不信任,原來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友誼就更不是!林珊深怕高文強聽見,一直捂著話筒小心翼翼,沒法兒替自己辯解。今早她連忙趕到商場,楊佳英已登上了北去的航班。她得知劉成來過,立刻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或許事情就壞在和羅蘭一同醉酒上,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忘掉那個夜晚,她幾乎經曆了一場出賣自己也背叛別人的痛苦。現在痛苦又回來了,比上次還要厲害。
怎麽辦?怎麽辦最好?這些無窮無盡的問題像鐵錘一下下敲擊著林珊的心。她想得頭暈目眩,卻得不出個輕鬆的答案來。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之後,劉成強裝笑臉地說:“林珊,我覺得你是在有意跟我過不去!每次評委會你都跟我對著幹。這一次,我希望你能有個合作的態度。”
“別妄想了!”林珊冷冷地說,“我不可能跟你這種人合作!”
“如果牽涉到你的女兒呢?”劉成注意地觀察著她,立刻又補上一句,“我指的是高麗。”
他的挑戰態度使她的語氣更為生硬,而且幾乎是本能地反擊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希望高麗落選!這樣對我們三個人都會好一點!”
劉成微微一笑出低低的嘲弄聲。林珊轉身進了會議室,扔下他一個人站在怒氣當中。
會議室裏空****的,別的評委還沒來,隻有徐克坐在環形桌的另一端,整理著一大疊選手的資料。看見她進來,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通知九點開會,快十點了人還沒到,準又是堵在半道上了!這個城市的交通嗬……”
林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沒有答腔。她有種預感,徐克還有話要講。果然,他挪坐到她身邊,拐彎抹角了半天,總算扯到正題上:“林廠長,決賽晚會的服裝,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他們早已就此達成協議,現在林珊對他的用心尚有幾分不明,隻得試探地回答廣徐總編,你放心吧!我已經安排下去了,專門去郊縣為這批服裝染色。開完評委會我就去搞麵料,保證不耽誤決賽晚會。”
“行行行!”徐克雙手直搖,“對這個我完全放心。大名鼎鼎的林廠長林設計師,不答應則已,一答應,準會辦得漂漂亮亮!”
“那你還有什麽事不放心?”林珊似乎不願再討論下去,她想另換個話題,讓自己輕鬆輕鬆。接下來的評委會,又將是一個殺戳砍伐的戰場。
徐克品味出她極其微妙的情緒,自己也受了一絲絲震動。他不願把劉成的“重大發現”想得太複雜,可這事本身就不那麽簡單。已到知天命之年,又曆盡人間滄桑的徐克,此時更多的考慮還是這樁醜聞會不會影響大賽的成功?這一對男女私情與一個活動的成敗,似乎有那麽點內在的聯係。因為他們畢竟都是策劃者,組織者,評選者。徐克對席傑和林珊倒沒有什麽個人的好惡,隻有唯一的衡量標準。他還保留著多年的記者職業習慣,深怕到時候出什麽亂子。因而劉成一旦將此事透露給他,立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惕和極端重視。
“林廠長,聽說你和席總……”他想先證實一下這情報是否準確。
他隻說了半,林珊已全然明白了。楊佳英的氣惱和徐克的擔心,都來自一個發源地。這劉成到底是何居心?非要鬧得評委會沸沸揚揚?她也得迅速找準感覺,有點應變能力才行。其實林珊已從徐克的言行表情中,洞悉了他內心的惶悚與不安,所以很快便找到了轉移感覺的機會。
“我和席傑二十年前下農村時,曾談過一陣戀愛。”她臉上的笑容極為坦**,“怎麽?徐老也對這年青時代的荒唐事感興趣?”“嗯,啊,是很荒唐,那是個荒唐的年月嘛……”徐克支支吾吾的。當麵揭別人的老底,畢竟不是他所應該做的事,但他又不得不這樣做。“據說,你們倆還有一個女兒,留在了鄉下?”
林珊終於相信自己已經抓住這感覺,而且開始有了信心。“是呀!在那個荒唐的年月,少不了這一類的荒唐事嘛!”
徐克在肚子裏嘀咕:唉!什麽事一擱到“文革”時代,就都走了樣,變了形。那時每天能看到和聽到滿世界的謊言,有時假的比真的還像回事。越真實越本性的東西,在那個年月反而不知怎麽去做,以致造成了若幹年後的心理負擔。徐克是文化人,當時也受過衝擊,他理解這個,因而現在也就厭煩說這個。可不說又不行,因為大賽與他的命脈密切相關。既如此,幹脆全倒出來吧!“林廠長,咱們也別兜圈子了!這個女兒就是排進前十名的彝族姑娘伊果對不對?……不!我現在提這個,絲毫譴責你們的意思都沒有,那是你和席傑的事,我既不關心也不過問。問題是你有兩個女兒參賽,而且排名都很靠前,如果新聞界知道了這事,還不定怎麽大做文章呢!”
林珊覺得,徐克的苦惱可以理解。這事一定把老頭子嚇得不輕,遠比地球爆炸的消息還重要和令人可怕。這緊張和害怕是他自己的心理所造成,但卻是劉成帶給他的。那小子究竟想從中得到什麽好處與回報,也就不言而喻。林珊從不打無把握之仗,早已從小孫那裏摸清了情況,因而才能坦然地與之對陣。“徐總編,您就幹脆坦率到底,把您的意見都說出來吧!”
“你看……你看……”徐克吞咽了幾下口水,幹澀地說,“席傑或者伊果,他們之中的一個能不能退出大賽?這樣也好維持大家的體麵。”
徐克在打一個拉一個的方針中,也想保住林珊。道理很簡單:那麽重要的服裝任務,還得靠她去完成呢!而佳城飯店的曆史使命已經結束了。林珊心內一陣狂跳,連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也要準確無誤地抓住時機,為佳城的姑娘做一點好事。說來可笑,她除了自己的女兒,幾乎不認!隻這十幾位有潛力的新星,但此刻她卻覺得責任重大,似乎也肩負著大賽的成敗。是的,現在此事已成了兩軍對壘的中心,評委意見分歧的要害,整個大賽的敏感點。林珊麵對的遠遠不止一個劉成,而是全市人民和參賽成員,其意義當然非同小可。
“好吧!徐總編,我們來達成一個協議。”林珊沉下臉來,擺出十分嚴峻的神色,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我保證說服席傑退出評委會,而你則保證評委會在楊、席二人缺席的情況下,仍按原定的評比規則行事。也就是說,嚴格按已經取得公證並具有法律效力的比賽成績,來定奪前十二名進入決賽。”
“哎,這……這個嘛!”徐克反而一臉詫異,“我從沒說過,要不按評比規則辦事呀!”
他畢竟不是庸人,自會找台階下,而且惟妙惟肖地給每個人一點體麵。反正楊佳英已到北方去拉讚助了,估計不會空手而歸,劉成的“核訛詐”也就失去了效力。他答應這麽做時,心裏甚至有一絲絲得意——誰說事物不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林珊的眼睛仍在凝視著他。“徐總編,這次大賽已在全市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我們要對參賽的姑娘負責,也要對市民們負責。任何違法徇私的行為,我都將投反對的一票!”
“歡迎監督。”徐克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眼睛裏流露出不知是感激還是自嘲的微笑。
形式就這麽急轉直下,而自我感覺良好的劉成,這次才是真正地被蒙在鼓裏。
這一天的會議議程,也確實挾著驚濤駭浪。觀看複賽錄像時,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任何人都有權要求定格,以便審視清楚選手的麵部;或者要求暫停,再倒回去重放一段。再次核對分數時,那個大學老教授報錯了幾個數字,引起一片不滿之聲,他老人家索性借口自己老眼昏花,另外找了個年輕的評委來替他宣讀。
席傑卻不知道已經發生的事,又像往常一般姍姍來遲。徐克和林珊還來不及把新的決定通知下去,他就被飯店的一個緊急電話叫走,說是上級部門來人視察,偏又不預先打個招呼,可真有點兒奇怪!劉成心裏暗暗得意。所謂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他隻不過在昨晚跟旅遊局長一道吃了頓飯,順便提了提佳城飯店總經理的作風問題,其他事情便跟著上綱上線。要想快速果斷地搞掉對手,這確實是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
B艮看快輪到表決人選了,林珊才接到席傑的一個電話。電話是打到楊佳英的辦公室,由小秘書來傳喚她的。
“林珊,你聽我說。”話筒那一頭的席傑語調急促,“劉成把咱們的事告到旅遊局了,還拉扯上其他事情……我恐怕有麻煩,今天過不來,評委會就靠你獨力支撐了!你可要好自為之,別讓劉成那小子再使壞。”
“你放心,他贏不了!”林珊憂心忡忡的是另一件事,“我就要去郊縣做服裝了,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你?”
“一有可能,我就去找你。”席傑說完,趕快掛了電話。
席傑聽說旅遊局頭頭要下來視察,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預感。似乎他這個評委巳經當到頭了,飯店總經理也是同樣。
他是個聰明的男人。聰明的男人總是命運多舛,事業與生活也未定在天。因為聰明的男人執著於正義,而且對國家對社會都富有強烈的責仟感和使命感,於是麵對著一個紛繁複雜的世界,就會出現期望的反差,境遇的反差,命運的反差。一會兒是升騰,一會兒是跌落……除非你樂天安命,或者曠達不羈,才能超越心理上和生理上的種種欲望,而達到一個非同凡俗的境界。這世上沒人能夠隨心所欲無拘無束地生活,作為一個事業型的男人,受約束的地方也就更多。
旅遊局局長是不相信桃色新聞的,但對那個全市瞻目的大賽卻有點看法。什麽選美不選美的?純屬嘩眾取寵嘛!佳城飯店參與這件事,說明總經理頭腦發昏、方寸大亂,在複雜的經濟改革中不能找準方向,也不能保持自己應有的獨立性;在輿論一律和大眾裁決的時代,更不能做個超然於汙水濁流的企業家!局長對席傑本人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壞,但他突然想起應該來看一看,轉一轉。其實早就該下來走走了!聽說這家飯店管理得不怎麽好,最近還發生過一些討厭的事:銀行的貸款久久無法還清,內裝修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卻拿不出一筆維修款,據說電梯也經常出問題……哎呀呀!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局長並不打算下車伊始就指手畫腳,但他確實窩著一肚子的火。
席傑趕回飯店,正好趕上陪同領導視察後半截。局長穿著一件時新的風衣,帶著幾個隨從,後麵呼啦啦跟著一群飯店的幹部,好不威風!見到他,就大大咧咧地伸出手來小席!我今天是挑毛病來了!”
“哪裏哪裏,局長大人請都請不到呢!”席傑連忙站到那一堆幹部群裏。
“小席呀,你這是在批評我官僚!”局長嗬嗬大笑,“以後我保證經常下來,怎麽樣?”
席傑越是想製造融洽的氣氛,那氣氛就越是尷尬。最後走進會議室,連飯店的幹部都感到情況不妙,非同尋常。局長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似乎都能擰出水來。剛一坐下來,就問:“席傑,這座飯店的好多設備都是陳年老古董了!怎麽還不重新裝修?像你們這樣的經營思想,怎麽趕得上新形勢的需要?”
“重新裝修需要一大筆錢。”分管財務的副總經理急忙說我們一時籌不出這筆現金,銀行又不肯貸款。席總沒辦法,還找過局裏呢!”
“局裏也沒辦法!”局長不耐煩地說,“現在搞經濟改革,提倡企業自主,你們就不會走其他的路子?”
“其他的路子正在走。”席傑沉住氣,把合資合作的事匯報了一遍。
局長似乎心不在焉,舉起茶幾上的一隻空杯子看了看,“這事我清楚,合作夥伴還是我們給選擇的嘛!”
人都坐下來半天了,還不給沏茶倒水,難怪局長大人氣不順。
席傑使了個眼色,小孫才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搬飲料。唉!全都亂套了!
局長氣憤地揮揮手算了!其他人都走開,我單獨跟你們總經理談談!”
連稱呼都改變了,席傑知道,接下來的談話不會令人愉快。果然,局長煩躁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用手中的鉛筆敲打著茶幾:“席傑,你知不知道,這次合資對你們飯店來說,是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知道!”席傑今天特別要表現出自己獨立不羈的性格。“合資方案還是我一手策劃的!接待議程也擬好了,誰知新加坡方麵又推遲了行期……”
“你就沒有想到過,是人家對你們飯店不信任嗎?”局長氣哼哼地數落著,“誰叫你放著飯店經營不抓,倒去搞什麽選美!”
席傑的臉紅了紅,不知道是天氣熱還是心裏煩躁。“局長,事情有前有後,這個大賽僅隻是一項公關活動,為了爭取一點廣告效益。其實飯店根本沒出一分錢,也沒有花我什麽精力……”“算了吧!”局長怒氣衝天地打斷他,“人家都告到我頭上來啦!昨天一個廣告公司的老板請我吃飯,說你跟其中一個女評委亂搞男女關係,還有一個私生子……哎呀!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也沒辦法調查,說起來難聽嘛!”
這局長快人快語,口沒遮攔,席傑倒覺得比那些口蜜腹劍的陰謀家好對付。於是坦然承認這些事都有,但跟大賽沒什麽關係,屬於我自己的私生活。”
“你老婆留在國外不回來,也跟你沒關係?”局長不滿地揮揮手。
席傑狡黯地一笑我老婆是局裏派出去的,我還要向局裏要人呢!”
局長愣了愣,繼而就哈哈大笑廣好吧!你的私生活我不幹預,但是我要告誡你、,不是以一個領導的身份,而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誡你——這類事情總有個原則。曆史原因也好,另有新歡也好,再離婚再結婚,都不為過。但要早點解決,別老拖著自惹是非!還有那個大賽,我看你還是離得遠一點,讓手下人去搞就行了!騰出精力多抓抓飯店的內部管理。像什麽開房間嫖妓呀,把客人關在電梯裏呀,得罪銀行關係戶呀……這樣的事再也不要發生。否則我就拿你是問!”
局長的這一番話,在席傑的情緒上引起不小的波動。在此之前,盡管有種種挫折,種種不順,他一直在為飯店經營而竭盡全力地工作著。他想證明自己是一個優秀的管理者,不但可以使這家飯店上規模、上檔次、上星級,而且可以在中外合作的項上獨占鼇頭。現在看起來,這些努力是多麽荒唐可笑!人家一個什麽私營老板的一頓飯,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否定掉你的全部成績!送走局長後,席傑內心的惱怒,已經化為無可奈何的苦笑。雄心勃勃的計劃一再受挫,反被個別小人的陷害弄得前途難料。現在他隻想做一件事,就是帶著伊果與林珊,遠遠離開這座喧囂熱鬧的飯店,離開這座太接近世俗的城市,到那天和地都變得格外開闊的地方去!
倘若沒有伊果與林珊,或許他早就把這些苦惱全都拋進太平洋,順風順帆地駛到另一個國家,去開辟新的航程。而現在,離婚的前景已不可改觀,到加拿大去發展事業,又非他這種男人屑於為之!況且,他也曾順風順帆地駛出過大海。而出海的歡欣,很快就被航程的艱難所代替。這艱難不但在於風浪的險惡,還在於船體的陳舊,水手的不團結,以及飄忽不定的前進目標。但是,航隊畢竟出海了,艱難的航程畢竟走過了一部分。或許人生就是這樣,沒有苦惱也沒有懊悔,有的隻是一連串的風波印跡。
旅遊局派來了檢查組,又在佳城飯店蹲了三天,好像也沒查出個什麽名堂來,這才悻悻然地收兵。當晚下班後,席傑回到自己早已積滿灰塵的家,莫名的悲哀頓時襲上心頭。他好像走進了一片荒漠,說不出的蒼涼。或許是他所處的山窮水盡的困境,使他產生了如此悲涼的感覺。
他隨意地收拾著房間,也把自己的思想清查了一遍,把自己的後半生梳理了一遍,把自己的決心也都堅定了一遍。他這才認識到,人過中年,應該死亡的東西都已經死亡了,應該保留的東西也仍然保留了下來。完全沒必要再去追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金錢也好,名利也好,事業也好,都抵不上親情的一半,甚至抵不上兩個人心心相印的靜坐片刻……
就在這時,他接到小孫打來的電話,說那個新加坡代表團已經抵達北京,將在當晚降落佳城機場,似乎是有意來個突然襲擊。旅遊局已經出動了外事人員去迎接,讓他趕快做好準備,次日就與專家們進行洽談。席傑對著話筒愣了一秒鍾,然後就讓小孫轉告局裏,說他立刻要外出,去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合作者談判。
“就這樣告訴他們?”小孫茫然地問,知道總經理又犯病了。
“就這樣告訴他們!”席傑毫不遲疑地回答。
窗外的夜風搖動著一叢花樹,房內卻是安安靜靜悄無聲息。林珊獨自一人在印染廠的招待所裏畫著服裝設計圖,感覺到筆下的線條已溶入夜色之中,變得格外流暢、舒緩、純淨、透明……
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霍然打亂了她的思路。林珊頗不情願地去接線。這麽晚了,有誰知道她在郊縣的工廠裏加夜班?
“林珊!”是席傑的聲音,她早該想到的。“我就在廠門口,馬上進來,你等著!”
從話筒裏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但口吻還是那麽武斷專行,說明這個男人又要采取什麽行動了!林珊敏銳地覺察到,這正是自己期待已久盼望已久的事。幾分鍾後,席傑的腳步聲就在樓道裏震響。林珊打開房門,倚在走廊上等他,看見他的高大身軀在燈光的映襯下走近,她的心不由地“砰砰”直跳……
她早已忘懷了具體感知一個男人的滋味,現在她卻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此人就在身前,僅有幾步之遙……
她是什麽時候埋葬了這種感情?是與高文強婚後的那些年?還是因為長期從事跟男人打交道的工作,使這種熟悉的親近感變得麻木遲鈍?如今她又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男人氣息的吸引。她對他的到來很高興,幾乎是雀躍著歡迎他提供了這種新感覺。但她也很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緊緊抓住這種歡樂?
席傑迅速走到她跟前,猛然把她拉進房門,摟住她就狂吻起來。林珊抓住他的衣襟,觸摸到他肩部硬起的肌肉,竭力想推開他。她抬起眼睛看他時,內心充滿了衝突的情感,她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這樣不好,席傑。我並不想這麽做!”
“我知道。”席傑俯在她耳旁低聲說,“但你的內心很孤獨,你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
有什麽東西在她心裏頂了一下,使她一直牢牢控製著的感情猛地泄放出來。她轉身掉開頭,盡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你錯了!我們都是兒大女成人了,不能再這樣!”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抖得很厲害,卻沒意識到淚水突然湧了出來。直到席傑捧著她的臉頰,用手指拭去那些淚水時,她才恍然大悟。
“我們的兒女不需要我們,但我們卻需要彼此。”他那雙黑眼睛深不可測,靜靜地凝視她,“否則,你為什麽一見到我就哭?”這個男人話語溫存,隱含幽默,又充滿了關切。林珊發現她幾乎不能自持地渴望沉浸在他的愛撫之中!她緩緩地移開目光,她很難直視那雙深邃的眼睛。她憑直覺意識到如果直接麵對他,她會再次接受他的手臂摟著她的感覺,也會再次體驗到他那銷魂奪魄的吻。而這些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將改變她在生活中的角色。
“席傑。”她艱難地說我無法忘掉過去的事……”
“我也沒忘。”他簡潔地說,雙目閃閃發光。
“我是說……我好害怕,害怕曆史重演,害怕過去的那些日子又會到來……”
林珊這麽說,心裏很紛亂,一時都理不清自己的頭緒。席傑一皺眉頭,似乎看出了這點。他略微放開了她,依在門邊,對她那驟然而起的緊張淡然置之。“但我剛來時,你的眼神好特別!誰看了這種眼神都會說,你很高興見到我!”
他的話像似在戲謔她,但他的目光卻沒有。林珊不想否認,也不能否認,因為那是真實的,是又一個錯誤——她竟讓感情駕馭了她,再次和席傑陷入這複雜的困境。她曾殫精竭慮地想維持一切,維持平凡的生活和簡單的關係,然而這次大賽卻把她的生活和感情都攪亂了!
“是的,我很想見到你。”她輕輕地說,“因為我想跟你談一談伊果。”
席傑頓時得意地笑了。他悄悄靠近她,拉住她的手那正是我們之間特殊的紐帶。伊果,她是我們的一部分,是我們的骨肉。我們鑄造了她——林珊,你和我。”
他這話的門吻,使她想起了自己當年躺在他懷中的情景:夜空的星月,芬芳的空氣,幹草垛的清香味兒……這使她不寒而栗,“別……別那麽說,更別那麽想!”她乂往後挪了一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切都結束了!早就結束了!跟現在沒有任何關係……”
“你也錯了!”席傑淡淡一笑,但他的眼神十分嚴峻,“這件事並沒有結束,因為當年跟你結婚的人不是我。否則你也不會陷入眼前的困境!事情就是這$簡單,你不該嫁給他。在我們布了孩子以後,更是如此。”
“那你讓我現在怎麽辦?”林珊雙臂緊抱在胸前,盡力控製住那令她心腸絞痛的劇烈翻騰的情緒。“難道我應該拋棄高文強,重新回到你身邊?”
“本來就該這樣嘛!”席傑把雙手搭在她肩上,自己也感覺到態度的生硬。但他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將自己的決心堅持到底。“你不能再繼續維持這個婚姻,林珊!你必須對他說實話,把我們的感情告訴他。告訴他,我們彼此相愛!”
“愛。”林珊長歎了一聲又點點頭。
“難道你能說,你不愛我嗎?”此時此刻,席傑對她的回答確信不疑。
林珊避開了他的目光,這舉動本身就回答了他,她卻渾然不知,隻想把這問題再拖延下去。“喂,待會兒再談好嗎?似乎我們一見麵,你就總在提這件事。”
“我不著急。”席傑彎了彎眉毛,意蘊深長地說:“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
林珊佯裝糊塗地走到寫字台旁:“你看,我在做什麽?”
“好漂亮!”席傑拿起幾份設計圖,讚不絕口。“這是你為決賽晚會設計的服裝?”
“是啊!大賽的要求是風格統一,色彩回異。”林珊又帶他去牆角的布架上,觀看那十幾匹五顏六色的綢緞。綢料染得很出色,在燈光下閃著奪目的光澤,摸在手裏也十分滑爽。“這叫噴墨染色綢,是今年最高級的麵料。在舞台上和燈光下,都能展現出鮮豔亮麗的效果。”
“那一定花了不少錢?”席傑疑慮地問,“你們廠有這筆開支嗎?”
林珊神秘地笑了笑:“除了我自己的精力之外,可以說不花一分錢。”
原來這家絲綢印染廠是新上馬的鄉鎮企業,年輕的廠長急於打開城區市場,便為大賽專門染製了這批麵料。印染批量小,又是單獨加工,成本價格當然很高。林珊便和廠長達成協議:隻要商報肯在決賽的所有報道裏,都增添上這家鄉鎮企業的大名,印染廠就免費提供這批麵料。因為晚會的現場實況將播遍全省,又是熱門頻道黃金時段,相當於為該廠打了個廣告,這樣做就挺劃算。林珊還留了退路——如果上述方案行不通,那麽夢麗服裝廠就將在大賽結束後,全部歸還這批服裝,作為該廠的樣品陳列在洽談室裏。林珊是佳城有名的服裝設汁師,平時請還請不到呢!年青廠長樂開了花,覺得自己怎麽做都不會吃虧,毫十猶豫便在協議上簽了字。
“借花獻佛?這個主意太妙了!”席傑扭身坐在桌上,笑道,“我還想知道,你在評委會上是怎麽打敗劉成的?”
“邪不壓正麽,大多數評委還是有正義感的。我隻需堅持按比賽成績來取前十二名,劉成的那位小姐就進不了決賽!”林珊一邊收拾圖紙一邊說,“我也想知道,你是怎麽對抗上級領導的?那肯定是精彩的一幕!”
“對我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席傑一把拉住林珊的手,把她拉過來靠攏自己,“我們真正麵臨的難題,是怎麽設計我們未來的生活?你這個優秀的設計師,對此有何想法?”
“你怎麽就弄不懂呢?”林珊疲倦地甩甩頭,“既然這是一件難事,我就必須經過深思熟慮,才能最後答複你。”
席傑一言不發地鬆開手,有好一陣子看著她收拾綢料和圖紙。然後他漫步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融融夜色。“我們最後一次相會,是在青水河邊的草地上吧?那也是個春天的夜晚,星月比往日都更加明亮,空氣也很新鮮……我還記得那一大片深色淺色的杜鵑花,在月光的映照下看起來,就像是剛才那些絲綢的顏色一樣,如夢如煙,如詩如幻……”
“是的,這絲綢一片片潑墨似的色彩設計,也可以叫做現代派或荒誕派。”林珊心裏堵得慌,沒想到他還能記得那晚的情景與細節。
“你就是在那晚懷上她,對吧?”席傑猝然問道。
“對。”林珊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住手上的動作,返身麵向他。
“那天晚上的事,我後來想到過多次。”席傑慢慢踱近她,用手摟住她的腰,“從那以後,我們就分手了。你獨自一個人,想必麵對過許許多多我無法想象的困難……”
“何必再提過去?”林珊把視線落在他的雙唇上,突然間心煩意躁,“何必?”
“因為我愛你,我想你。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也從未間斷過責備自己。”席傑把嘴唇低垂,吻過她鬆亂的發絲,“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感情依然如故。林珊,一切都是原樣,從未改變過。隻要你略費心思,就會理解這一點。”
林珊發現自己竟被這一番話完完全全地打動了。當他的嘴唇傾下來時,她已毫無躲避退讓之意。她任他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嘴唇上,那輕柔的一壓既溫暖又撩人心懷,攪起了她自以為多年前就埋葬的感情。她好長光景沒體驗過這樣溫柔的**,也沒感受到那撫愛的手指在她胴體上的移動了。這使她想起了在他懷裏曾經嚐到過的快感……嗬!她渴望能緊緊地貼住他,渴望著愛這個人,愛這個雖然離開已久且又未付諸諾言,但她仍然一直深愛著的男人。
但那並不真實!那隻是瑣瑣碎碎的曆曆往事!
她尼掉了他的手,一把推開他席傑,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我也再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們都有巨大的變化,連所感受到的事物也不一樣了!現在你並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真正需要的是什麽?想的又是什麽?”
“是嗎?我敢說一切都沒變,我仍舊能猜中你的不少事。”席傑瀟瀟灑灑地叉著腰,揶揄地看著她,“就說你的頭發吧,最近我見到你時,你總是把它往後梳,梳成這種拘束的小發卷,而不是像當初那樣柔軟蓬鬆地敫亂著……還有,你現在爰穿這種高領的繡花襯衣,甚至把衣扣一直係到喉頭……”
“這和我們的問題有什麽關係?”林珊不解地盯了他一眼,又離開他身邊走到房間正中,露出一臉苦澀的笑。
“有關係!大有關係!”席傑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迫使她轉過身來端端對著自己。“林珊,你表麵上裝出冷淡的樣子,其實你是個熱情的女人!。你把熱情都隱藏在這高領和拘謹的發式後麵,就像你把愛與理想都藏在那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絲綢紋理中……我真不明白,為什麽我們離得這麽近,我卻不能擁抱你,愛撫你?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多久?”
“席傑,我想……”林珊迅速往後退,以免靠得太近。
“你以往想得太多,也說得太多,這次你就給我閉上嘴吧!”
林珊根本沒聽清他的話,她隻是從他的口形上讀出了這些呢喃。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席傑已經深情而熱烈地封住了她的唇。他剛才的勸告確乎很聰明,她為什麽還要拚力抵抗自己一再渴求的東西呢?否認那些也不改變不了此刻她所感到的渴望!她索性讓自己享受著他的摟抱和愛撫,就像久別歸來一樣,那種愉悅,那種歡欣,那種溫存,那種重聚的感覺……
窗外起風了,樹影也開始搖晃,空氣變得更加清新和涼爽。這是一個溫馨迷人的夜晚。
席傑把手指插入林珊的頭發裏,取掉了她發束上的飾件,她的頭發便淩亂地散在她臉龐四周。他略微退後一步審視著她:“這樣很好……我很久就想這麽近地看著你了!”
他重又緊緊摟住她,想要使她震撼似地把她抱離了地麵,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而她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吊在這個給他帶來無數歡樂與痛苦的男人身上。她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一種情深意長的含義,明白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抗拒他了!他把手伸進她的發絲下麵,展開手掌托住她的頭,占有般地狂吻著,像似要把她壓碎一般。
林珊感受到他嘴唇上溫暖的壓力,她已經忘記他的吻是多麽令人陶醉。迄今為止,她一直處於被動狀態,但這並不表示她無動於衷。現在她終於屈服了,也回吻了他。她的嘴唇顫抖著,但她的雙手卻移上了他的肩膀,她的身體也竭力觸挨他那緊實有力的身軀。她還踮起腳跟,盡量減小他們身體的差距……
一切感情都回來了!頃刻之間林珊就忘掉了一切,聽憑他們倆的愛情之火熊熊燃燒一燃遍她的全身,燃遍她的心房。
頃刻之間,她覺得他們倆一直就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彼此緊緊地擁抱,**喚起**,愛心撞擊愛心。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想。
決賽名單在商報上公布,附帶各位佳麗的全身照。消息傳遍了全市,各類媒體紛紛介入,采訪的采訪,報道的報道……一時間,大賽主辦單位的頭頭們,也都成了風雲人物。
省電視台對決賽的實況直播也興致極高,專門派出跟徐克相熟的那位導演與商報接洽。最後將晚會地點訂在佳城劇場。這座劇場屬於老一代的建築,固然年深日久,但卻體現了佳城市的一個側麵。而且它的舞台開間較大,雖已在商品文化的衝擊下黯然失色,仍不乏舊日那豪華典雅的氣派。在這裏舉行決賽晚會,頗能代表主辦單位的威嚴與派頭。
與此同時,十二名進入決賽者已被集中起來,悄然送進軍區大院。為了將她們與新聞媒介隔離,主辦單位甚至不惜借用軍隊的力量。姑娘們樂嗬嗬地提著行李,住進了軍區招待所,每天吃著專門開夥的小灶,在軍區體育館裏進行排練。教練和晚會的舞美編排,正是著名舞蹈家羅蘭。
這類晚會非同凡響,既要讓觀眾通過表演,洞悉決賽者的風采,又得安排歌舞節目,以防觀眾的心理疲勞。且整場時間不能超過兩個小時,其中還包括評委的現場亮分。決賽議程為:第一次著自由裝,集體上台自報家門;第二次著大賽專門製作的一式服裝,抽簽答問;第三次換泳裝,表演特別設計的形體動作;最後穿晚禮服上場,回答整體一式的必答題。此後,便逐個上前,聽取評委的統一亮分。羅蘭為此花費了不少心血,設計出好看但難度並不大的舞蹈語匯,並且盡量采用群體效果,在變幻隊形上多下功夫,力求晚會的整體風格。但著泳裝上場的那一幕,仍是整台晚會的核心。因為**的身體部位較多,一招一式都很顯眼,極易在展現形體的同時,也暴露缺陷。所以集訓時,這個節日就成了重點的重點。
這種情況下,平時上台較多的姑娘當然大占便宜。比如高麗,包括陶素、汪華等人,她們都不會怯場。而對於伊果這樣的大學生來說,則有個艱難無比的過程。
“喂,你,4號!”羅蘭指著伊果。為了順口,她從現在開始,便以姑娘們的決賽號碼來稱呼她們。“我說得就是你!你怎麽動作像木頭似的,關節那麽不靈活呀!”
教練走過來,毫不留情地糾正著伊果的動作,似乎沒注意到,這個女孩的臉皮已漲得通紅。
“對!就是這樣……哎,怎麽又不行了?”羅蘭不耐煩地問,“你以前上過台沒有?”
“有……沒有。”伊果回答得含混不清。她的眼睛裏,已經充溢著一種晶瑩的**。
“哎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嘛!”羅蘭跺了一下腳。她那雙久經考驗的腳既嬌柔且存力,用來傳達某種信息可謂靈活自如。
“我是說,我上台演講過,但沒表演過……”伊果哽咽著回答。
羅蘭看了這位大學生一眼。她就是席傑與林珊的女兒?很可惜,她的才華將被她的笨拙所掩蓋。這倒是件殘酷而又令人高興的事。
伊果知道自己遇上了難以跨越的障礙。既然原本參賽的目的已不複存在,這時宣布退出,應該是明智之舉。與母親的交談,在她腦海裏反複回**。她的處境既令人心酸又讓人困惑。她找不到感覺,找不到歸宿,找不到平衡點,也找不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父親誠然是需要她的,就像她也渴望著父愛,渴望著他來排解自己的愁苦與孤寂一樣。但伊果卻連這個也一並拒絕了。因為她已經從一個女孩變為一個女人,再也不想幹那種一廂情願的事,再也沒有那種渴望愛撫的衝動,再也不願摻入那種極富戲劇性而又難堪的場麵了!席傑自己也有一個家庭。她對此雖然知之甚少,卻能想象得到。她在父親的家裏仍然是一個多餘的人。
每天晚上伊果躺在**,心都在哭泣。這個大賽才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卻已經曆了太多,也懂得太多。世界是美好的,又是醜惡的。她想獲得親情與愛心,也想成功與實現自我。但她太善良、太軟弱、也太自卑。大千世界的彩虹映照在她身上,卻不能折射出華麗的圖案。然而她的美也是樸實無華,純潔透明的。無須放下自尊去迎合任何人的口味,承當任何人的挑剔,接受任何人的評選!但她又不甘心就此放棄一切,放棄自己曾經尊崇過與追求過的一切。就像窗外空地上的一棵小樹,在晨露與朝暉的交映中靜靜佇立。它是真實的,又是朦朧的,是挺拔的,又是嬌柔的。帶著無數清新的向往與希望……
哦,迷夢一般的青春!迷夢一般的生活!一個女孩子為要得到她所需要的愛,付出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
正值她再三委決不下之時,林珊來到了軍區體育館。她抱著一大團色彩濱紛的綢料,來給姑娘們量體裁衣。她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兩個女兒——高麗正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而伊果呢,卻是動作懨懨的,仿佛渾身無力。林珊的心“咚咚”直跳。她一直擔心的事兒終於發生了!兩個女兒在集訓中狹路相逢,而反差對比卻如此強烈。她不知道自己更為擔心哪一個?
羅蘭看見了林珊,就宣布暫停休息,但沒有招呼她,卻獨自走到一邊,跟手下的舞美師交流去了。林珊意識到兩人的關係因那次醉酒,而變得更加冰炭不相容了。她也不去理睬她,讓助手幫著抖開了衣料,綢鍛的閃光照亮了姑娘們的眼睛。
“唾!好漂亮!”她們紛紛嚷,“林老師,聽說你要專門為我們做服裝?”
“是呀!款式都一樣,但色彩卻不同。”林珊一匹一匹地挑著綢料,在選定的姑娘們身上比試著。“預先告訴你們,誰用什麽顏色,都由我來決定,你們自己無權選擇噢!”
話雖如此,姑娘們的目光還是盯牢了自己心愛的色彩。林珊不知道她們是否明了,自己也有兩個女兒摻雜其中?但她意識到,現在姑娘們的心態十分敏感,評委對誰多注意一點,或者更偏向一點,都會引起整個群體的不平衡。所以她又耐心地解釋說,色彩的指定與每個人的氣質、膚色有關。而且頗費了一番心思,盡量做到讓每位選手都心滿意足。然後她借口要仔細測量身材尺寸,把女孩子個一個單獨帶進館內的更衣間,以此隔斷了羅蘭那好奇與猜疑的目光。
終於,她看見伊果遲疑不決地出現在麵前。那雙黑亮的眸子裏,好像滿是傷痛與無奈。
“我的孩子!”她脫口而出,輕聲叫道,“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能親手給你縫製一件漂亮的衣衫!”
伊果往後退了一步,癱靠在門上,側臉望著林珊,嗓子眼猛然一陣顫動:“可能你早就忘掉了——你給我縫製過一件衣衫!”林珊雙手死死地扣在一起,呼吸急促地望著她是百衲衣?
不!我沒忘。我手裏也存有一件。那是阿芒山的彝族同胞和下鄉知青共同縫製的,取其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之意。也算是一件吉祥物吧!當時我留給你一件,自己帶走一件,就是為了日後相認,好有個憑證。”
“其實毫無意義,對吧?”伊果目光冷冷地說,“那隻不過是一堆破爛不堪的布片而已!”
“伊果!”林珊歎了口氣,感到失望與困惑。“那是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愛心!不管我們身處何地,我和你爸都一直是愛你的!這點難道不重要嗎?”。
回首往事,伊果陡然理解了生身父母的苦衷。他們彼此之間愛得很深,否則就不會有她的出世。而兩個人不能結合,也隻標明他們去追求各自的幸福了!或許,這正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了好事,也安排了壞事,以免人生過於歡樂,過於巔狂。任何事物都不會十全十美,她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無法強迫自己去適應新的環境。這又意味著她不願接受上天的安排,而且將拋棄她所夢寐以求的一切。
“我想退出大賽了!”她走到窗前,凝視著館外綠盈盈的草坪。外麵的陽光燦爛明麗,但她的內心卻是漆黑一片。
“為什麽?”林珊驚詫地皺起眉頭,幾步就搶到她身邊,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兩隻冰冷、汗濕的小手。
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舉動,使母女倆都很難堪。伊果的背僵直了,她的口吻也有些遲疑我就是不想有這種感覺,不想糾纏在你和……你和高麗之間。”
“高麗?”林珊急切地追問,“她已經知道你們是親姐妹了!你們相處得怎麽樣?”
“你去問她吧!”伊果又退了一步,被母親瞪得目光直往下落。
林珊見此光景,感到萬般的無奈與內疚。她想方設法、費盡。心機要維持一切,結果卻被兩個女孩子的直覺戳穿了!最近高麗的行為是有些反常,她疑惑過多次,而且一想到這點就不舒心——這兩姐妹可別因為她們父親的不和,因為麵對麵的競爭而水火不相容呀!
輪到另一個女兒進屋量尺寸時,她也是同樣奇怪地苦惱與不安。林珊問了她幾句話,她隻在必要時才答上兩句,否則就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她的目光透出幾分煩燥,好似眼前正在進行的事也侵犯了她的隱私權。
“麗麗,我們能不能談一談?”林珊一邊往表格裏填尺寸,一邊溫和地問。
“你想談什麽呢?”高麗昂起頭,挺了挺胸。
林珊沒理睬女兒話裏微露的鋒芒。“我想知道,你對伊果的感覺如何?你們的關係又怎樣?”
高麗死死地盯住母親,從嗓子眼裏發出了低沉的笑聲。“伊果?她和我有什麽相幹?好像你對她的關心,永遠超過我!”
林珊知道自己遲早會陷入這樣的窘境。她躊躇起來。或許現在還不到時機,或許應該小心謹慎。還是先不攤開某些事,以免造成母女倆的心理不愉快,增加女兒賽前的壓力。“哦,我是比較關心她。畢竟,我和她失散了二十年!看見她這副孤苦伶仃的樣子,就是鐵石心腸也要落淚!我怎能不去關心她呢?”
高麗突然焦慮地看了母親一眼,因為心情衝動而使身體搖晃不記。“媽,你為什麽那樣做?既然你和姓席的有感情,為什麽要和我爸結婚?既然你有她,為什麽還要生我?”
“嗯,這確實另有原因……”林珊半推半就,心裏卻隱隱希望女兒早就知道了真情,以免她因難以啟齒而內疚不安。
高麗慢慢抬起手來,去拽一串掛在脖子上的珍珠項鏈。那冰冷的東西給了她一種毫無生命的感覺。她的心也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中,就像那串漂亮而無用的小玩藝兒。哦,她極度渴望被人愛。就在這一刻,就在這地方!“媽!你現在打算怎麽辦?你會不會離開我爸?”
林珊聽出女兒的聲音裏有著沙啞的渴望感,但她不敢去看女兒的眼睛,也不願給她正麵答複。她隻能又一次輕輕撫摸這個女兒的手臂,並且感覺到她皮膚上細細的汗毛叢。“麗麗,這件事媽還沒有想好……無論我跟你爸今後的關係怎麽處理,都不妨礙我對你的愛呀!你一直是媽心靈的慰藉,是媽的生活中一首充滿了愛的小詩。你在媽心中的地位,不可能被任何人所代替!”
高麗緊緊抓住那串項鏈猛一使勁,美麗的珍珠飾件便被扯斷了,散落的珠子掉了一地……漂亮的空話!美麗的謊言!這就是她的心靈此刻所感受到的一切!散落在地麵上的珍珠仍然放射出熠熠的光彩,但對她已毫無意義。這決不是她所想得到的愛。她憎恨這一切,憎恨這種不公平。
林珊吃驚地看著女兒,茫然地打量著那張扭歪了的漂亮的麵孔。在被仇恨填胸而扭曲心靈之前,這張臉上常常布滿了燦爛的笑容,現在卻被一種怨毒與冷酷的表情所代替……林珊也快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她無法判斷女兒的真實想法是什麽?她感到害怕——害怕高麗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一直在為此揪著心,到現在還為這個想法而感到害怕。那種恐懼感和看到伊果時所產生的其他感受同樣強烈。
“我去找她談過!”高麗幾乎不能克製自己的憤慨之情,那種仇恨的情緒就要在她心內爆發,她必須在此之前趕快把話說完。“我已經告訴她,我們不是姐妹,是天敵!是宿仇!是冤家!”
林珊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搖撼著這是愚蠢的嫉妒!你沒有理由去嫉妒她!沒有!除了你自己的想象之外……一切都是我的錯,跟你和伊果無關。麗麗,收起這種不必要的情緒吧!讓一切都歸結於曆史,然後重新開始生活。如果你一定要想什麽的話,就想想這點吧——我和你爸都愛你!一直愛你!永遠愛你!”
林珊知道這些話不能使人信服,但她自己說這個也說得疲憊不堪了!如果自己真有時間考慮的話,會不會端出另一種說法?她確實愛高麗,要是伊果不插進來的話。現在她隻能用手攏著女兒,心裏在懷疑著自己最真實的感覺。
“對我來說不止是嫉妒。”高麗突然推開了她,似乎從這番話裏聽出了一種傷害。“隻要你還愛她關心她,就別來碰我!”
“麗麗!你在說什麽呀?!”林珊鬆開手,又合攏到一起,難以置信地望著女兒你並不了解你所想的和你所說的!”
“不!我了解!”高麗的語調中流露出希望破滅的痛楚,“當我和她在一起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麽?我真希望自己不要出世,沒有生下來……可那不是我的錯!不是!啊,她那麽像你,這真叫人發瘋!”
她淚流滿麵地轉身抓住了門把手。林珊感到一股強烈的遺憾,“麗麗!你的心完全被仇恨扭曲了!這種怨仇會把你自己給毀了的!你怎麽一點都不明白?”
“我不在乎!不在乎!”
門在她身後“砰”地關上了。其實林珊一直希望女兒閉上嘴,她的心在哀懇著高麗不要再這麽纏夾不清。她已經無力和所有的人周旋這件事……或許席傑是對的。隻有他明白這一點——徹底解決的辦法,就是盡快結束這種令大家都痛苦的狀況。
席傑把車駛到佳城飯店,抬頭看著這棟熟悉的大樓。
他已在這裏工作了四年。四個不同的寒暑,他最留戀的還是春天。簇擁著整座建築物的夾竹桃開得正豔,一陣陣愜意的涼風吹來,令他意動腹內,神馳天外……哦,每一個季節都有獨特的情調,獨特的風致,獨特的韻味,隻要你去細細品嚐。
人生的況味也是如此。他已經過了活潑明快的春天,也過了燥動不安的夏天。而現在正是溫煦舒展的秋天。但他卻前程未卜,似乎麵臨著前所未有的絕境。這是因為他的執著——對愛情的執著,對人生的執著。這種執著裏,也包含著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感。即使他的疏忽職守,不也是一種追求人生終極的潛意識的表現麽?
縣郊招待所的那一晚月色融融,他和林珊曾在野外散步,沉浸在甜蜜溫馨的黑暗中。天和地都是那麽廣闊,夜在他們心靈上喚起的不再是陰鬱的感覺,卻是和二十年前一樣,帶著怡人的幽涼和醉人的清香。星月那近乎神聖的光輝穿過這透明的黑暗傾瀉下來,清涼的夜色像流水一般洗濯著這個世界,同時靜靜地醞釀著一個鮮豔的黎明。他們在這片遠離塵世的淨土上坐了大半夜,把應該設計的事情都設計了一遍,把所有的問題都考慮到了。這才是成年人正確的生活方式——不躲閃,不回避,更不為難對方,隻是把己毫無保留地交出去。
回來以後,席傑先去了旅遊局。從相熟的外事處長那得知,這次的洽談相當成功。新加坡方麵還是很有誠意的,專家們經過一番實地考查和評估,已經改變了原來模棱兩可的態度,準備接受席傑提出的合資合作方案。外事處長也知道他擅離職守的事,又像老朋友般地撫慰了他一番,讓他回飯店繼續主持工作,聽憑上極處理。席傑隻是答應著。“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很清楚這點。一旦合作成功,就將任命新的領導班子,或許更沒有他的什麽戲唱了!
倘若早知道這個結果,他仍會精心炮製那一攬子計劃嗎?飯店得救了,他自己的前程卻毀了。這到底足聰明還是愚蠢?席傑感到自己還是書生氣十足,總是無法完全溶化到那複雜的環境與局勢中去。時代的更迭也曾使他歡呼雀躍,他也想把自己造就成一個合乎社會標準的新人。既然如此,那麽你在失敗麵前就應該是深思而不是痛悔,在現實麵前就應該是行動而不是彷徨。
他不疾不徐地步入自己的辦公室,正巧碰上小孫在那裏收拾東西,看見他走進來,竟有一陣子的手足無措,仿佛心裏存事而不敢麵對自己的上級。
席傑明知故問小孫,我不在時,局裏是不是有新的精神?”小孫囁嚅了半天,最終沒說出一句話來,隻默默地遞給他一份文件。席傑沒有猜錯,局裏已經批準了那個合作方案,並且要求他“暫留待命,主持工作”,以便新一輪的領導班子正式交割。可想而知,那裏麵未必有他的位置。
“席……席總!”小孫好似不便啟齒,可又不得不說:“一個月後,新的總經理就將到任。要不要我替你另外收拾個房間?”
“到時候再說吧!”席傑勉強笑了笑,“現在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小孫點點頭,又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張便條剛才林廠長來過一個電話,我替你記下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掩上了門。席傑抱著頭,跌坐在沙發上。
盡管他在林珊麵前,在上級和下級麵前,都顯示出了應有的瀟灑,但當真正麵對自我時,他的心靈還是禁不住震顫起來。不是出於懊惱或者悔恨,因為不管怎麽樣,他已經確認了他自己的感情。女人因愛而變得聖潔,男人因愛而變得真摯。即使為此付出事業的代價也在所不惜。何況,哪個成年男人的事業是一帆風順,不受點挫折與打擊呢?
他心靈的震顫是出於對自己領地的依戀。男人沒有了奮鬥的領域,就如同獵手失去了駿馬,戰士離開了沙場。即便勇氣未泯,再去開拓一片疆土,卻是談何容易?人事的糾葛,風雲的突變,再加上官場的險惡,使他的境況陡然跌落穀底。既令是一個豁達的男人,也得熬上一段時間,才能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最佳境地……
席傑抓起桌上的便條看了看,更是心煩意亂。林珊來電說,伊果要退出決賽,讓他想法試一試,看能否勸說女兒打消這個念頭?嗬!真是好事多磨!那種無力回天的情緒又如潮水般湧向心頭……
或許這種種痛楚正是人生曆程中生活意義艱辛的尋找?他身邊的每個人,似乎都在經曆著若即若離、心無所依的感情煎熬。他的女兒尤其如此。她那以愛為最高目標的追求,已經導致了痛苦和失落。做父親的正該以精神苦難的代價,去贖回在世俗欲念中失之交臂的一切,使他們的關係也跨越世俗的橋梁,而獲得人生的圓融。但他要怎麽做?怎麽說?才能使女兒體驗出生命無常的百般苦澀呢?
席傑撥通電話,急迫地等待著。這是軍區的總機,接線員的聲音甜美清亮,卻消除不了他心中的焦慮。正擔心女兒會不會又一次拒聽?伊果的聲音浸入了耳膜。
“我知道您會來電話的。”她的語調十分確定,似乎超過了他自己的預感,“是不是林老師讓您來勸我?”
“林老師?”席傑吸了一口長氣,然後感覺要釋放它很困難,同時語氣裏也流露出了相應的困惑,“伊果,她是你的母親呀!”“我想……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去談她。”
對方的聲調仍然很淡,席傑卻已抓住了她這句話裏的遲疑——她的一生都將對這件事十分敏感。那謹慎的措詞隻是真實而不是謊。
“伊果,若是你不想承認她這個母親,那你過去一直在苦苦尋覓什麽?”他的口吻聽起來很嚴肅,“我實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伊果,我們隻是因為太愛你,而不想很快把事情攤開,不想傷害你而已。”
“但你們已經傷害了!”伊果仿佛受到一種誘引,不由自主地順著他說下去,“過去我以為自己需要父母的愛,但那不過是在做夢而已。”
“夢從來就不是現實的,也不應當是現實,但它能變為現實。”席傑溫柔地反駁,“伊果,隻要你能去做,能堅持到底,你就會實現它!”
電話那端沉默了,似乎伊果在仔細咀嚼這番話。席傑內心突然滋生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與熱情。他知道女兒現在就需要被人愛,霹要具體的關切和指導,以便跟那種猶豫不決的思想作鬥爭。他正好能起到這個作用。渾身的困乏頓時消失,他又變得精神抖擻和強壯有力了!
“伊果,答應我,先別忙著放棄。至少讓自己再考慮考慮。”“考慮……考慮什麽?”伊果問得閃爍其詞,語氣中卻隱含著微妙的希望。
席傑也在考慮著措詞,並盡量使自己去迎合她的心理伊果,你需要一個合夥人嗎?”
“什麽?”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大熱情,似乎還沉浸在往事的陰影中。
“一個生活中的合夥人。當你遇到了麻煩和困難,隨時都可以向他尋求幫助。”席傑說得那麽輕聲細氣,那麽溫柔謙和,同時內心也泛起了輕柔的浪花。“我相信,你的一生都在希望與某些人分享,分享這種美妙的夢境。希望與某些人一道計劃未來,一起安排生活,一同分亨成功的喜悅……我還相信,你一定會在大賽中取得最高分。我們討論過這件事的,你還記得嗎?”
“然而現在……現在……”伊果的口吻又變得不確定了。
“現在更要努力去完成它。幹出點樣子來,讓周圍的人瞧瞧,對不對?”席傑說得很有把握,但卻不知道這樣盲冃地鼓動是否明智?伊果的反應又會如何?
“好的。”她勉強同意了,“不過,我不並在乎別人怎麽看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改變主意?”
“但你答應了我,要考慮我剛才講得那些話。”席傑急切地提醒。
伊果沉默片刻,突然俏皮地問:“如果我不考慮,您還要打多少次電話來?”
“恐怕要一千次。”席傑認真地說。
話筒那端傳來羞怯的笑聲,隨即便沒了聲響。席傑慢慢擱下電話,溫馨由他手中流溢而出,逐漸充滿了整個身心……在靜謐深沉的喜悅中,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男人邁著有力的步伐走進來。抬頭見是劉成,席傑立刻恢複了應有的莊重,並力爭做得風度翩翩。
“哦,是劉總呀!怎麽想起到我們飯店來?快請坐吧!”
說到“我們飯店”四個字時,他心裏猛然有一種針紮似地刺痛。但他隨即就平神定氣,把自己的身體朝旁邊移了移,讓出沙發的另一半。
劉成卻不過來,順手拉了張椅子,在他對麵坐下:“怎麽?一個人在這裏,閉門思過哪?”
“如果有過,當然應該反思。”席傑爽朗地說能夠在生命的空白裏,獨自沉澱一刻時光,也是一件幸事嘛!”
“說得好!我就沒你幸運!”劉成大大咧咧地指了指他我們禮儀公司的白孔雀小姐,竟然誰都沒進入決賽。我這個讚助人真是倒了血黴啦!早知道這樣,我也別搞什麽大賽了!幹脆向你學習,享受生活吧!”
“應該說是認識生活。”席傑冷靜地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