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什麽是生命真正的存在?”

一個飽吸著山風長大,被日月星辰所照耀的女孩,踏進現代城市步入高等學府後,就從未停止過這種對自身的叩問。一個巨大無知的世界,赫然出現在伊果麵前——生命成長了二十年後,她居然還不知道這生命是誰賜予的?

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總是作為一個集團因子來看待的,比如黨派、單位、家族……在那浩如煙海、錯綜複雜的關係中,誰是你真正的聯盟呢?假如你連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滴生命的汁液是怎樣升華的都不知道,你還能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找到任何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親朋麽?伊果日夜在這類心智的感召中尋求與探索著,一切都變得那麽微不足道,一種更隱秘、更動人、更不可抗拒的美已經出現在她麵前,那就是生命的奧秘。她在這座城市裏尋找著生命的源頭,她生活中的每一個夢都與此息息相關。盡管麵對著一個陌生的世界,但她不會退縮。她堅信親人的愛,將使一切變得純潔美麗。隻是不知道,自己為此還要付出什麽代價?

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汪華乘出租車駛到郊外的民族學院。她派頭十足地在門口下了車,在綠樹環繞的校園裏打探伊果的住處。女生宿舍總是裝飾著花朵、布簾和各種彩色圖案,像春天那般明麗多姿。汪華以為女大學生還在睡懶覺,現在看見滿屋子靜悄悄的反覺驚訝。伊果的床位在靠窗的一角,她正孤坐在一隻柳藤箱上,手裏撫摸著一堆破布頭,整個背影看上去孤獨無助。

汪華悄悄走過去,準備給對方一個驚喜。但卻倏地收住腳步一伊果淚眼朦朧,麵容被披散的長發遮住而模糊不清,捧著破布頭的手在微微顫抖……房間裏仍舊死寂一片,汪華已然明白自己侵入了別人的隱私,隻好手足無措地站立著,等待伊果覺察到她的存在與凝視。但伊果一直在撫摸那堆破布片,似乎打算坐到地老天荒。

“哎哎……”汪華終於咕噥了一聲,她不是個沉得住氣的姑娘。

伊果驚嚇得抬起頭,汪華發現她清亮的眼睛四周有一圈黑暈。這女孩顯然缺乏睡眠而且心事重重。但那驚訝、困惑、疲憊的神情,卻產生了赤誠純真的魔力。

“對不起。”汪華怯怯地開口,“或許,你現在希望獨自一人?我打擾你了!”

“沒什麽,請坐吧!”伊果迎視著她詢問的目光,雪白的臉頰染上了淺淺的紅暈。“我正好悶得慌,有個人來聊聊也好。但這兒亂得很,讓我先收拾一下……”

她起身打開座下的柳藤箱,汪華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活潑,眼明手決地搶過那堆布片。“這是什麽東西?又是你們彝族的寶貝?讓我看看……”

伊果佇立不動,臉上的神情百感交集。“這跟民族無關。它是我私人的寶貝,私人的秘密。”

汪華又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但好奇心驅使她迅速展開那堆布頭,仿佛對神秘的事物更加躍躍欲試。這寶貝卻令人失望——原來是一件又小又短的衣裳,依然縫成彝族的斜襟上衫模樣,也是鑲著寬寬的黑邊。所不同的,僅是通身俱用色彩回異的小方塊布料拚合而成,看上去像是圖案複雜的冥冥方陣,且已被悠久的歲月淘盡了顏色……

伊果仍然站在床前不動,但她絞扭在一處的纖細的手指,似乎交織著某種渴望。汪華敏感地讀出了她眼中的焦慮,便把舊布衣往她手上一搭,微窘地笑笑廣我還以為是什麽寶貝呢!原來是這破玩藝兒……也難怪,你們少數民族總有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也許我們認為好的東西,你們還當作狗屎一堆呢!”

伊果顧不上答言,飛快把那“破玩藝兒”放進柳藤箱,鄭重其事地鎖好並且安置到她的床頂,這才安安穩穩地在對麵坐下,疲倦無神的黑眼睛微笑著對汪華說我很高興你來看我。上次多虧你把我送上出租……哎,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這座城市裏隻有一個民族學院,學院裏又隻有你一個人參賽,不是嗎?”汪華快活地解釋,“今天天氣很好,我想拉你出去玩玩。咱們去趙芸的學校看看怎麽樣?那兒離這兒很近,隻不過你們是學文,她們是習武……”

伊果不得不打斷她滔滔不絕的勢頭,“我很願意陪你去玩,但今天不行。今天我心情不好,確實想一個人呆會兒……”

汪華愣了愣,瞪著她有一陣沒說話。雖然她們剛認識,而且彼此不熟悉,但在春天裏萌生的友情還是抽芽了。汪華很喜歡這個彝族姑娘,喜歡她的自然坦誠,毫不做作與可親可近。她還未在文明環境裏學會女人的世故與客套技巧,因而汪華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她關切地打量伊果,突然意識到她確實有個私人的秘密。就是這秘密使她缺乏睡眠,疲憊不堪,使她一貫冷靜平和的性格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汪華很想知道這個秘密,但伊果顯然不願告訴她。她所明白的僅隻有一點——那堆破布頭對伊果來說很重要,而且意義非凡。

“好!”汪華徐徐吐了一口氣,很快地說,“那我們就另外找個時間去玩,或者租輛車逛逛風景名勝……總之,我很想跟你交朋友,相信你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也需要真誠的友情吧?”

“當然。”伊果輕聲回答,雙頰又升起不安的紅暈。“我很抱歉今天掃了你的興。”

“嗨,那不算什麽!”汪華爽快地揮揮手,跳下床來嘟噥著,“不知為什麽,我一看到你,就在內心裏喚起一種憂鬱的感覺。好像有誰說過,憂鬱代表著女人成熟的美。說實話,我還真想讓你潛移默化一下呢!”

伊果把汪華送至門邊,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似乎她的心靈承載不住這種虛榮的讚美。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好像也承載著來人的迫切願望。汪華不假思索地拉開門,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伊果也是心跳加速,血液燃燒——從未有過這樣的事!一個男人,一個沉穩瀟灑而又雄偉英俊的男人,竟來叩她的房門!多像命運的叩門!

席傑的目光與她倆驚訝地相遇,迅疾就跳到伊果臉上。他曾擔心過自己的女兒也是那種自以為是,毫無修養的姑娘,然而她看上去完全不同。她和林珊長得很相像,都有一種懾人的神態,一種迷人的複雜。追求完美,認定不舍,希望、夢想與專注的魔幻……席傑奇怪上次在飯店裏,怎麽會輕易地丟棄她?她是那種遇見自己重視的事物就會挺身向前的姑娘,正如她現在勇敢地迎視著他的灼灼目光。雖然她的臉頰已經染上了粉紅色的嬌羞,意味著羞怯、不安、迷惑與勇氣在心頭交織……

“嗨,你一定叫伊果,對不對?”他終於開口,一邊盤算著如何把那個惹是生非的姑娘支走。

“是的,請問你是……”伊果向這個專注地打量自己的男人微笑,並且怯怯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給你們介紹!”汪華興高采烈地插進來,“這是佳城飯店的總經理,也是我們大賽的評委席傑。這是民族學院的大學生。”

“對不起。”席傑斷然說,“我希望,能和伊果小姐單獨出去談一談。”

汪華本以為會三人行,但希望之光一瞬間就破滅了。她既尷尬又興奮——這位難以接近的大評委,不可一世的驕傲男人,親自登門來找一隻醜小鴨做什麽?席傑不理會她的感覺,目光執拗而又親切地留連在另一個姑娘臉上,似乎發出的是一個溫柔的命令。伊果的心跳猶如小鹿亂撞,刹那間竟有種強烈的想留下以至想躲藏的衝動。但她那羞怯沉靜的外表足以壓抑住所有的話。事實上她並沒跑開也沒拒絕,而是抬起手來理了理淩亂的頭發,然後不由自主地答了聲“好”。

心緒複雜的席傑帶著一無所知的伊果,來到春日明媚遊人如織的公園裏,漫步在碧波**漾的人工湖旁。

大自然慷慨地賜予人類它所有的造物,卻從未提供過一個字眼來解釋它的神秘。但你不得不尊崇它的沉默與世界的完美。

這種沉默的完美喚醒了人們心中美妙的情感,每一種自身的特性和內在的能力都透射出盛情與至福。似乎幸福之門向所有的人敞開,時間、空間、世界、永恒都迸發出或者匯集成歡樂的海洋伊果的心情也是一樣愉悅而複雜。這個陌生人約自己出來幹什麽?汪華說他是評委,這不會是評委與選手之間的談話吧?那樣做或許不大合適,或許有點怪異……今天的事情確實透著古怪,但又真正奇妙。伊果一邊想,一邊抬頭打量著身邊的席傑。他有著濃密的黑發,深沉的眼睛,莊重的麵容和強健的身軀。雕刻般的線條在嘴角化為柔和,他時時投過來的眼神也透著溫馨……這是個慷慨、瀟灑、親切而有力量的男人!伊果覺得自己會立即喜歡上他。

“席總,謝謝你。”她終於忍不住輕聲開口。雖然他們看起來似乎情願在公園裏逛上一整天,但彼此談談感受,或者交流交流思想可能會更美妙。“謝謝你把我邀出來。我來這座城市念了兩年的書,還不知道它的春天有這麽美!”

席傑低下頭來看著這個女孩,令他瞬息之間就感到一種無形的溫暖,宛如整個身心都沐浴在春日陽光中。“沒想到你長得這麽……這麽漂亮!”席傑困難地開口,突然間手足無措,喉頭一陣發緊。哦,他從沒想到過能這麽愉快走在女兒身邊。一個早就長大成人的,舉止高雅的清純少女!“你今年多大了?”

席傑也從未像今天這般笨拙。父親通常都是這麽讚美女兒嗎?他深怕弓!起伊果的疑心,怛又不肯把日光從她身上移開,似乎被好奇與關心的磁石所強烈吸住。

伊果沉默片刻,突然淘氣地笑起來,“還要我把報名表的內容,再報一遍嗎?”

“哦,不!”席傑覺察到自己的注視和她的靜默所引起的交互緊張,笑容更加嚴肅了。

他恍悟到自己一直是在用父親的感覺,而不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心理驅策,來進行這場談話,便及時提醒自己應該隱藏起所有翻騰不已的情感。於是,他的微笑又轉為莫測高深,語調也流暢了許多。“是這樣。伊果小姐,我們飯店缺少一個公關人員。我打算把現在的公關部經理提成我的助手,他留下的位置就急需有人填補。汪華向我推薦了你,說你在民族學院學的就是公共關係。我不知道,你對這份工作有沒有興趣?”

席傑的工作需要智慧與多項技巧,其中隱藏個人的情緒悠關重要。起初這種處世的技巧還需要練習,現在多年的經驗已使它變成條件反射了。當然,如果伊果小姐敢於抬起頭來多看他幾眼,就會發現他扯了這番謊之後的複雜眼神——內疚、無奈、自嘲、慶幸……

伊果隻聽出他話裏的含意,已然感到一陣惶惑,還有某種迷離與慌亂。她可愛地皺起眉頭,靜靜地問廣不是說,參賽期間不準有這樣的工作合約嗎?況且,我還有一年多才畢業……”

席傑輕鬆地籲了一口氣,又偏著頭端詳這張美麗的臉,繼續尋找熟悉之處。“這沒關係,我們隻是簡單接觸一下,等大賽結束後,你若對這工作感興趣,就先實習一年。反正現在大學也不包分配了,你遲早要走上社會,自謀生路。”

這個男人的神態與談話都溫暖、隨和而充實,伊果眼中的疑惑被融化成盈盈笑意,反射出驕陽燦爛的光芒。“啊,這可說不準!或許我大學畢業後,還要回阿芒山去。那裏有很多彝族孩子需要知識和教育。還有我的阿爸……”

這一刻,席傑的身子搖了搖,似乎內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待自己的情緒波動之後再平息,他才一派平靜地問。“伊果,你喜歡阿芒山?還是喜歡我們這座大城市?”

“這也說不準!”伊果咬了咬嘴唇,投給他一個明朗的微笑,“阿芒山是我心中的聖地,它的位置不可能被取代。但是,那方水土太貧瘠也太落後了!說實話,老師和同學們都認為我畢業之後再回那裏,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浪漫想法呢!”

“那麽你自己呢?有沒有想過留在大城市裏?”席傑屏住呼吸望著女兒,緊張得不敢挪開自己的眼睛。

“也喜歡也不喜歡。”伊果臉上露出泛泛的興味,閃亮著的眼睛表示不解,“這個城市很奇怪,所有現代化城市都很奇怪!人們住得那麽近那麽擠,生活也是密切相關,好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心和心的距離卻那麽遠,人與人之間也那麽陌生,那麽難以理解,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席傑的心被這話撞擊得疼痛難忍,空空的胃也扭曲起來。在那一刻裏,他突然產生了與林珊相同的畏懼怕正視眼前的事實,怕與眾人分享內心幽暗的秘密,怕無法縮短時空的距離,也怕二十年的生命空白永遠橫亙其中……嗬!他的女兒感覺是如此敏銳與接近真實,他也怕她有一天要麵對殘酷的現實,從而發覺世界更加不那麽美麗、明亮與鮮活!

他的沉默引起了伊果的注意,她訝異並且感興趣地凝視他:“席總,我說得不對嗎?或者你有什麽更好的解釋?”

席傑微窘地笑了笑,拉著她在湖邊的一張石條凳上坐下,望著那雙比一泓碧波還要清澈的眼睛,他幾次欲語還休。最後隻得用凝重的眼神向她保證,她說得一切都是事實,而且十分準確。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在懷疑一切。”伊果低頭自語,“懷疑我自身的一切,也懷疑我身外的一切。”

“懷疑一切?”席傑低聲地重複。各種念頭如脫續野馬般地奔騰。這是他一個星期以來拚命壓抑的,現在卻從飛馳的思想深處湧出頭來,而且逐漸占了上風。不!他應該把事實真相說出來。應該讓她此時此刻就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誰最關心她,在乎她;關心她今後的幸福,在乎她是否受到了傷害——“傷害”。就是這個詞:什麽時候告訴她,怎樣告訴她,才能使她的前程不至於受到傷害呢?

席傑克製住自己狂亂的眼神,不帶一點表情地慢慢說:“伊果,在鋼筋水泥築成的冰冷的城市裏,仍有一種堅實的感覺在保護著人們的情感,那就是互相的關心與彼此的愛,也就是一般定義上的‘愛心’。人不可能憑別的方式領承這種感覺,而隻能從另一個人那裏得到它。這種情感是神聖而虔誠的,通過這種情感,人們的靈魂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我。另一方麵來說,人本想通過追求完美而成其自身的完美,想從他人身上找到成熟的源泉。但事實上,所有真、善、美的源泉都在自己身上。因而,‘愛人’和‘自愛’就升華為一種高尚的智慧,使人的靈魂在最高層次上壯大了自身。”

“你一定讀了很多書?”伊果的笑容充滿了驚奇。

“讀了很多詮釋人自身的書。”席傑嘲笑地說,注視著女兒那閃亮卻又不肯定的雙眼。“但是,人永遠不可能從這種對自身的困惑與懷疑中解脫出來。所以,我剛才那番話也似是而非,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這倒有點像我喜歡說的話,總是帶著一絲絲不確定。”伊果的麵容現在更加明麗動人,似乎內心裏有種深沉奇妙的喜悅點燃了她。“那麽我可以認為,你這麽關心地來找我,請我去你們飯店工作,也是出於這種愛心嗎?”

“出於對你的關心。”席傑訝異於她能看穿他的心思,連忙更正,“你要知道,像你這樣美好、純真、來自山區的女孩,往往在大城市裏找不到立足之地。而我希望你永遠記住這一點一當你需要這種關心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來找我,我一定會幫助你!”

“你是說,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伊果沉吟著,輕聲問。“是的,完全信任。”席傑麵色凝重地望著她。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信任一個陌生的人?”伊果也用天真無邪的眼神看著他。

席傑沉默片刻,不知道如何解釋一切。是的,伊果天真無邪,而且很年輕很單純。但她的黑色眸子裏有著深沉的智慧,與超齡的悲哀——對了,這點最像林珊。這雙丹鳳眼似乎有某種魔力,總是能懾服他的心,他一心想看到那眉開眼笑的奇跡。他發現這點的同時,也對自己有了新的發現:有些人是他一直深愛著的。他應該慶幸自己能夠深刻地認識到這愛的價值,同時又具備這種溫柔的愛的力籬。但他也得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需要給自己一段時間,來結束過去的關係和重新確定他們三個人的關係——他,伊果,還有林珊。

伊果的黑眼睛仍然凝視著他,席傑隻得閃爍其詞因為你很年輕,又很善良,而且長得是這麽令人揪心的美,讓人一見到你,就產生了想保護你的念頭。”

可愛的笑容重又閃現,席傑心裏似有千言萬語,卻隻沙啞著嗓子問了一句:“你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什麽設想?我們來談談你的學業,你的生活好不好?”

他們又談了一個多小時。伊果靜靜地描述著阿芒山的晨昏,校園的課目,周末的晚會,以及流傳在女生中的小故事……他們談得很和諧,很自然。有時候,陡感陌生的痛苦也會一閃而過,令他們的談話中斷,一片沉默。那時兩個人都焦急地尋找著話題,終於忙不迭地爭相開口。

彼此的體貼開啟了彼此的心扉,伊果似乎也被某種奇妙的力量所征服。她始終在捉摸著麵前這張逐漸熟悉起來的臉龐:那麽冷靜自持,莫測高深,卻又談吐機智,蘊含哲理……這是一個頂尖出眾的男人!他對她的關心,似乎也是認真的誠實的。但為什麽他那雙眼睛裏總有著深深的遺憾?為什麽當他談到“愛”這個詞匯時,語調總是如此地美妙而神奇?

地處市郊的“鳳凰台大酒店”,是佳城最幽靜的去處。周末的黃昏,這裏隻來了一男一女。他們在空曠的飯廳一角落座,侍者就團團轉地忙於接待這兩位貴賓。

這一天過得有如夢境般美妙。席傑提出請伊果吃晚飯,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盡管兩人對這一天有不同的感受,但他們的心靈已經找到一個奇妙的結合點。結合是一種撞擊,撞擊之後必有新的東西誕生,誕生就是發展。現在兩個人坐進豪華的酒店吃大餐,便是這種發展的自然結果。

伊果第一次到這麽高級的地方來,她像個年幼無知的孩子般好奇,不斷轉身打量著置放了綠色植物的大堂,環繞整座酒店的長溝流水。在充滿豪華氣息的娛樂場所擺設自然景致,已成為一種陳舊過時的藝術布局,但伊果仍然感到新奇與興奮。席傑坐在她對麵,注視著女兒臉上夢幻般的表情,小心地深藏起心底的情感巨流。哦,她還未涉入過社會的這一部分,可能因此而劃分不清生活中的美與醜。他將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如果有可能,他還要遮去所有的黑暗與醜惡,而隻給予她世界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使她的生命永遠像這樣注滿了歡顏。

這是一個美好的承諾,席傑知道,做父親的人生之旅現在真正開始了!

“從小到大,你阿爸對你怎麽樣?”他突然想問這個問題。

伊果把眼睛從美味佳肴上移開,投向席傑嚴肅的眉眼。“他對我很好。雖然我們生活很苦,但他堅持讓我讀書,所以我才能有今夭……我離開阿芒山的時候,他很難過,說我不會再回去了。我也覺得很痛苦。如果我今後留在這座大城市裏,我的部分生命也就死亡了!”

沉默了一會兒,席傑柔聲說我能理解你阿爸的心情。對他而言,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喪失。過去的一切理想和磨難,都將失去意義。但是伊果,你終將麵臨著這樣的選擇——在文明與蒙昧之間做出選擇。我想你現在所受的教育,和你所處的環境氛圍,都將促使你傾向都市文明。”

“恰好相反,我在這座城市裏呆得越久,就越想念阿芒山,想念阿爸。隻要有可能,我指的是經濟上。”伊果說到這裏頓了頓,香甜地吞下去一隻剝了皮的紅蝦。“因為我讀書完全是公費。隻要攢夠了路資,我每個假期都回去看阿爸。”

席傑的微笑迅速變為悲傷,但他克製地說:“如果有可能,我也抽空陪你回阿芒山,去看看他老人家……”

伊果喝下一大口椰奶,好奇地瞪著他,“通常你們飯店為了聘一個公關小姐,也要花這麽大精力嗎?”

席傑透不過氣來似地扯了扯領帶,“我承認,對你是一個例外。”

伊果正要盤根究底,門外突然忽啦啦湧進一大群人。為首的幾個提著攝像機,舉著燈具,指手畫腳的,似乎在查看地形。另外有一些人迅速圍成個圈子,在那裏議論紛紛……

“哎,那是電視台的人吧?”伊果輕聲叫道,“是不是要在這兒拍電視劇?”

席傑皺了皺眉,頗不情願被這群人擾亂了清靜。“好像是他們。前幾夫他們拍外景,還來借過我們飯店……”

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走來,一屁股坐在鄰桌,各自摸出化妝品和小鏡子,對準了描眉毛,塗眼皮,抹嘴唇……她們都穿著短短的皮夾克,牛仔褲,戴著閃閃發亮的大耳環,似乎不知道怎麽美才好。席傑厭惡地閉了閉眼睛。老天,如果這幾位小姐也來參賽,評委可就真是慘不忍睹了!

伊果卻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快樂地發問喂,你們要在這兒拍戲嗎?”

“是呀!拍電視劇!”一個姑娘搶著回答,“要借這地方拍幾個鏡頭。”

席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兒要遭劫難了!伊果,你趕快吃,我去買單!”

“沒關係,你們就坐這兒別動!”另一個姑娘自作聰明地說,“正好,我們需要幾個客人坐在這裏,要不,飯廳就顯得太空**了!”

這下子,席傑更得快快開路了。他剛站起身,就瞥見一張有點兒熟悉的麵孔。

“哎呀!是席總呀!”那人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搖撼著認不出我了?我是電視台的導演,前幾天,還去過你們飯店借場景呢!”

“哦,原來是你。”席傑隻好敷衍地點點頭。這些無冕之王都得罪不起。

伊果用餐巾擦了擦手,好奇地站起來注視這一幕。導演回頭看見她,便打了個漂亮的響指。“在這兒請客?還是位小姐?太好了!席總,就坐在這兒別動,給我們當個群眾演員。最好兩個人扮成情侶的模樣……”

伊果好笑地捂住嘴,眼睛閃閃發亮。席傑的臉火燒火燎,連忙擺手廣不行不行!開什麽玩笑?想讓我回家挨罵呀?等播出來一看,好呀!跟個女的在一起,鐵證如山……”

“別緊張,隻要背影。一男一女,就不興談生意嗎?”導演扭住他不放,又詭秘地眨眨眼,“再說,我知道你那口子去了國外,孔雀東南飛,回不回來還不一定呢!”

必定又是小孫在多嘴!席傑不氣反笑,“隨你怎麽說,這個群眾演員我是堅決不當!”

導演用力把他按在座位上,“哎呀我的好席總,幫幫忙,就算支持我們的工作嘛!都九十年代了,你還那麽保守封建,連個親昵的背影都不肯給?”

伊果開心地笑起來,一反往日的沉靜模樣。“席總,你就答應吧!這兒連個人影都沒有,我們不幫忙誰幫忙?”

“瞧!這位小姐多開通!”導演朝她投去一個讚賞的眼光,“席總,內部分化瓦解,這下你沒話可說了吧?”

席傑無奈地聳聳肩,周圍的人都在注視著這一幕,他不能讓這導演下不了台。他目前的處境,也需要在新聞界裏廣交朋友。

“好吧!請你們拍快一點!我們已經吃完飯,就要結賬了!”“0K!”導演快活地喊道:“你們倆把座位挪近一點,擺出親密交談的樣子來!”

伊果臉紅紅地挪動椅子挨近席傑。恰在這時,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進飯廳,席傑看見她不禁臉色一沉——竟是林珊的另一個女兒!她身後跟著的那個男青年,還飽嚐過自己的老拳!席傑膩歪地抓起餐巾擦了擦嘴,原本的心情完全被破壞了。倒黴的事兒怎麽總讓他遇上?如果他足夠聰明,剛才就該一走了之!他和伊果在大賽所扮演的角色,遠比這個蹩腳電視劇更為重要!

高麗在亮子的陪同下喜孜孜地走進來,也一眼就認出了席傑。這個男人坐在空****的餐廳裏目標顯著,誰都會被這被高大、沉穩的背影所吸引。現在,高麗就用不尋常的眼光研究著他,研究著他身邊的那個姑娘。她當然也認識伊果。凡在大賽中表現出色的選手,她都過目不忘。

“喂,看那個男人!”她一努嘴,對亮子說,“你還記得他拳頭的滋味吧?”

亮子搔搔頭,似乎有點遺憾,“哎,他怎麽跟那個彝族姑娘搞到一塊兒去了?”

“誰知道?”高麗冷笑著,心裏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快也許被你說中了,這個男人對漂亮小妞感興趣!”

導演看見他們,又做出誇張的姿式跑過來,“哎呀!你們怎麽才來?我的高小姐,女主角!各路人馬都到齊了,就等著你大施演技啦!”

席傑聽到這句話,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身邊又緊靠著個不明所以的飛來的女兒,一臉的天真爛漫,吹氣如蘭,直攪得他心亂如麻。還好,大導演並未讓他多受煎熬,隻不過才半個小時,就宣布收刀撿卦,放他們脫離了險境。

這邊廂高麗卻像上當受騙似的,衝著那兩個男人直嚷嚷:“原來你們所謂的女主角,就隻有這半個小時的工夫,幾分鍾的鏡頭哇?!”

“可別瞧不起這幾分鍾的鏡頭!”導演神氣地揮揮手,“好多女孩子想上還上不了呢!”

“是呀!”亮子不無尷尬地笑笑,“幾分鍾的廣告鏡頭,想要上電視還得花萬把塊錢呢!”

高麗扮演了一位應邀參加宴會的女強人,這會兒她就把手裏舉著的酒杯“嘴”地往地上一扔,扭身就走。“好!亮子!我會記得這一天!”

“麗麗!”亮子慌忙追上去,“我也是為你好,什麽事都是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嘛!”

“別再來這一套!”高麗回身,圓睜杏眼瞪著他,“你是個騙子!我要跟你一刀兩斷!”

“騙子?一刀兩斷?”亮子不敢置信地呆住了,“麗麗,這不是小題大作嗎?”

“小題大作?”高麗冷笑著逼近一步,嘴角狠狠地向下撇著:“實話告訴你吧!我這是借題發揮!我們的關係早就該結束了,今天的事不過是催化劑!”

亮子的神情先是迷惑、震驚,繼而就氣得渾身發抖,不顧一切地怒吼著我早就知道,你勾搭上那個廣告公司的劉老板了!這幾天,你天天都跟他碰麵,而且打得火熱!”

高麗也猛吃一驚,憤怒地揚起柳眉,“這幾天,你天天都在跟蹤我?”

“我隻是想知道,我們的關係會如何發展?”亮子強壓下滿腔的怒火,又改為懇求的語氣,“麗麗,那個大款才是騙子呢!你不應該相信他!他說的一切你都不要信,他對你沒安好心!”

“那麽誰對我安了好心?是你們這兩個混帳嗎?”高麗氣咻咻地指著跟上來的導演,屈辱萬分地跺著腳,“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們!如果我還相信你們,那我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蛋!”

導演愕然地看著她憤憤離去的背影,拍了拍亮子的肩:“可真是個憤怒的天使呀!亮子,沒關係!漂亮姑娘有的是,再找一個不就行了!”

“你懂個屁!”亮子狂怒地甩著一頭亂發,“我隻要她,隻要她你明白嗎?”

評委們又一次聚集在佳城飯店的會議室,審核複賽名單。徐克欣喜地發現,這天人數來得最為齊整,連一向不出麵的席傑也到場了。劉成立刻笑容滿麵地跟他點頭拉手,兩人相傍著坐下,顯然一對親密無間的戰友。等評委全都煞有介事地坐下來,才發現保管大賽資料的小孫不見蹤影。

“席總,你的部下哪兒去了?”楊佳英黑著臉問。讓眾多企業頭頭等一個小人物,她頗為不悅。

“這問題問得好!”席傑笑了笑,“這幾天連我也搞不清楚,小孫究竟是你、們的部下?還是我的部下?”

並非笑談,席傑也有不樂意的地方。當然,佳城飯店隻出了一個人,和幾間白日空閑派不上用場的歌舞廳、會議室,就取得這麽大的廣告效益,尚屬一件得意之作。初賽結束後,商報上連篇累牘的報道,其他報紙的競相呼應,確實給飯店經營帶來了一片繁榮,其知名度也如日中天。所以,日理萬機的總經理才親自出馬,來爭議這些無聊小事。但在這幾天,他的內心世界已經開始傾斜,過去勉強爭取的一切,現在看來都是分文不值。他之所以坐到這個地方來,無非是要執行自己的計劃。而這計劃與即將推進的大賽也有些關連。

林珊坐在席傑對麵,跟談笑風生的評委相反,她始終一派沉默,仿佛也變成了另一個人。盡管這變化在其他人看來是微妙的短暫的,但楊佳英還是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品味出了她內心的惆悵,隻是分析不出其原因。事實上林珊在大賽期間,始終表現得很反常,很特別。楊佳英想,或許跟她在美容院裏欲語還休的事情有關。

席傑當然清楚林珊的苦衷源於何處,也明白她難以言宣的心思。與伊果見麵之後,他的心境也是久久不能平靜。他不想再責備林珊,隻是為自己感到難過。他和她的關係也應該有一種改變。雖然他現在還看不到事情的結局,但他知道,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珍惜也超出了世間的一切(除了伊果)。他跟她形同陌路人一般操縱著這次大賽,也操縱著別人的命運,惟獨不能操縱自己的命運,這真是一種辛辣的諷刺,一種尖銳的痛苦。那麽,至少幫助他們共同的女兒實現一個美妙的願望吧!席傑這樣想時,心裏又湧動著一股酸楚。女兒像一隻美麗的天鵝,很快就會展翅高飛,而他卻不知何時何處,怎樣才能公開這個秘密?公開站出來向全世界坦誠一切!

派去找小孫的人無功而返,徐克急得團團轉,一拳擊到牆壁上,疼得他自己淚花直流。“這些年輕人,壓根兒就不能信任他們!我昨天還專門打了招呼,讓他把所有的檔案資料全都帶來。結果他倒好,竟然失蹤了!”

“要不要報警?”一個評委半開玩笑地問,“他身上帶著重要文件,有可能被人劫持了!”

“是呀!如果哪個廣告公司劫持了他,再搶走這批資料,可就要發大財了!報名表上,連小姐們的住址電話都一應俱全。”

“你以為那些廣告公司做不到?據說他們現在都跟黑社會掛鉤了!”

劉成斷定這些誹謗之詞全都衝著他而來,不禁怒火中燒。在統計分數和確定複賽名單的過程中,對此最為關心的就數他了!低“白孔雀”小姐至少有一半成績不理想,麵臨著即將被淘汰的危險。所以他參加這個評委會便如臨大敵。此前他已私下照會徐克,直截了當表達自己的願望,挑明說“白孔雀”小姐若不能集體入圍,本公司的下一步讚助就宣布作廢。徐克聽了好不為難,他這陣子的焦躁也與此有關。

好不容易,那闖大禍的小人物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裏抱著一堆性命攸關的資料錄像,嘴裏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昨晚忙了個通宵,又把分數複核了一遍。天亮剛想打個噸,沒想到就睡過去了!”

徐克顧不上埋怨他,立刻打開電視機,調試錄像畫麵,大聲對評委說哎,都快過來看現場錄像吧!初賽場麵太亂,計分隻能作為參考數據,還需要加深印象,再來評議複賽名單。”

林珊雖是表情麻木,頭腦和心智尚很清醒,緊跟著就疑惑地問不是已經統計和比較出每一位選手的總分?直接取前六十名就行了,何必這麽大動幹戈?”

這正是徐克反複思量之後找到的權宜之計。他不能——至少在大賽初期不能得罪劉老板。離開這位大款的支持,一切計劃都可能泡湯!反正複賽人數大有餘量,真正有希望進入決賽的小姐都不會漏掉,就算多混進來幾隻白孔雀,也無礙大局。他這個評委主任隻要略施小技,就能穩住劉成,同時又不致挫傷評委的積極性。在徐克的一生中,這種兩全其美、八麵玲瓏的事兒不在少數,否則他也不會爬到今天這個地位。他想妥辦法就立即執行,已經迅速串連了幾個評委,而且巧妙地攻下了楊佳英那一關。這時他朝她笑了笑,楊佳英便代為說明。

“是這樣。根據評分情況來看,選手之間並沒拉開太大的差距。可能是我們的評分采取了兩階遞進,大家又沒什麽經驗,或者說審美的標準本就難界定。總之,有不少參賽者分數接近,甚至完全相同,因而難定取舍。為了對大賽負責,隻好請評委再看一遍錄像,然後再舉手表決通過。”

“這樣好,這樣更直觀,更準確!”劉成心照不宣地打著哈哈,腦子裏早已飛快地撥開了小算盤。推翻了原定的複賽名單,也就意味著自己的計劃有可能抬頭。看來徐克老頭子還算識相,定會讓他如願以償。

席傑尚不清楚眾人的一肚子官司,也看不出劉成葫蘆裏賣得是什麽藥,但他和林珊總有著共同的興奮點,也就跟著表示反對:“這樣做是不是太浪費時間?初賽的現場評分工作,也就等於白做了?”

偏偏楊佳英對他的屢次缺席大為不滿,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又不在現場,也沒做無用功,有什麽可損失浪費的?”

劉成恰恰是反過來,對席傑的出場頗為忌憚,深怕他再投反對票自己便沒戲唱了,連忙相跟著打趣廣如果席總怕浪費時間,還派你的部下做代表好了!”

席傑回敬了他一眼,在這短暫的一瞬間,兩個男人之間未經摩擦已碰撞出了火星。席傑本來對劉成全無好感,隻是不願和讚助單位反目成仇。但現在他的心理狀態就發生了變化,而不想再約束自己。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都應該受到一定的約束,但同時,每個人也應該對社會有一定的衝撞力。盡管這力量微不足道,然而社會需要這樣的衝撞力,否則就沒有公平和正義可言。

電視機調好了,錄像畫麵也展開了,大家一邊看一邊議論,氣氛也變得輕鬆活潑起來。

林珊仍覺得今天的事很蹊蹺,所以她一麵看錄像,一麵瞄著其他人的動態——楊佳英是全神貫注,心無旁鶩。劉成的神情倒很坦然,不知是天氣熱還是心火大,他脫去西裝隻穿一件襯衫,時不時接過一罐從沙發背後遞上來的飲料。他的隨從須臾不離身前左右,這種大款派頭幾令所有人反感。徐克老爺子坐在最前排,注意力卻沒放在屏幕上,而是浮躁不安地用鉛筆敲打著紙頁,好像有什麽心事?偶爾,林珊也會凝視席傑幾秒鍾,當後者欣慰地發現這一點,並向她投來親切的眼神,她就急忙移開自己的目光,盡力不使自己分心。

看完錄像,還是徐克先開口,這證實了林珊的猜測,他與個別評委和讚助單位確有聯盟。與之相比,嚴肅的大賽也就微不足道,形同一場兒戲了。“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白孔雀禮儀公司的小姐們,在初賽中都表現得很好。我有個建議,既然海星公司是大賽的協辦單位,不妨讓劉老板的小姐們集體入圍,這也算是大賽對讚助單位的一種回報吧!”

會議室的空氣凝結了,評委們互相交換著眼色,卻沒人願意先開口打破這僵局。

楊佳英的反應也有幾分意外,她強笑著問劉成廣這是你的意見嗎?”

劉成瀟灑地撣了撣煙灰,“大家都聽見了,這是徐總編的意見。不過,我和評委會一向采取相同的立場,徐總編的意見,當然也就是我的意見!”

劉成對此並不感到意外。顯然,徐克不願看著自己苦心經營的一筆交易付之東流,隻是不該這麽急切地和盤端出整個方案,這樣做太無技巧了。但劉成喜歡這個味道。他也酷愛把決定性的一攬子計劃放在一塊兒幹。楊佳英當然對這做法不滿,但她混跡商場多年,也不乏圓滑與委婉的一麵。既不想自己出麵得罪同道,就隻好轉而征求其他人的意見。

林珊已經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海星公司的陰謀詭計!或許,劉老板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策劃的——他想對大賽來個改頭換尾的修正,甚至對選手的角色也進行創造性的分配,使自己在其中具有真正舉足輕重的作用,同時還想讓鋪天蓋地的新聞報導對該公司歌功頌德。對,就是這麽一回事!大賽的宗旨對劉成不足掛齒,他隻想推出一個光芒萬丈、前景輝煌的廣告公司!林珊氣憤地想,她決不會讓他如願以償。在他急不可耐地推出自己,並且以為穩操勝券時尤其如此。

“我不同意。”她以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平靜態度說一共隻有六十個人的複賽名額,這樣做對其他參賽選手不公平!”

劉成不慌不忙地說‘那就再增加二十個人的複賽名額,由此引起的費用,我一方承擔!”

“也不失為一種辦法。”徐克沉吟著,“反正又不是決賽,多給白孔雀小姐一點機會而已。”

他又使勁咳了一聲,朝楊佳英投去含意深長的一瞥,似在盼望她的支持。後者也心領神會,便陡然產生了瞧不起對方的感覺,但她的措詞仍很注意六十名複賽者的事,已在報上宣布了,這樣出爾反爾,怎麽對市民交待?”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就不可以通融通融?”徐克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他心裏也很沒底兒。

林珊再次提出反對:“這麽做,對讚助單位不公平!”

徐克扶了一下滑落的眼鏡,心裏明白這話頗有道理。他忽然感覺焦躁起來。自己也是個文化人,偏偏對這類文化活動如隔海看山,朦朦朧朧不見真麵目。或者,文化活動隻要帶上了經濟性質,就是這樣派係鬥爭激烈!不是說,商場如戰場嗎?商報裏還有一撥人等著看他的熱鬧呢!他可不能辜負上級領導,以及所有讚助單位對他的厚望與重托。

劉成又把煙灰在玻璃缸裏輕輕一抖,狡黯地笑了笑。“據我所知,讚助單位中,隻有我們一家參賽吧?這事沒有可比性,也就談不上公平不公平。”

一直沒說話的席傑,突然措詞強硬地表態:“讚助單位就應該特殊嗎?那麽我們佳城飯店也有服務員報名參賽,我是不是也該提出來,讓她們都進入複賽?”

被允許旁聽的小孫,也揉了揉紅腫的眼皮嘟噥著:“楊經理他們的商場,也有不少售貨員報名參賽。她們還是主辦單位呢!”劉成摁滅了煙頭,目光憤憤地掃了眾人一眼,卻沒再說話。席傑並不看他一眼,提議還是用表決的方式,來統一大家的意見。投票的結果對海星公司相當不利。複賽名單決定後,劉成臉上帶著堅決的表情,旁若無人地走出會議室。徐克則是一臉的苦瓜相。參賽單位鬧得勢成水火,他不知接下來還會遇到什麽大麻煩?

公布複賽名單那天風平浪靜。靚麗一點的女孩子大都入了圍,其餘的人也談不上有太多沮喪。獲取殊榮的小姐正歡天喜地,又聽徐總編宣布,緊接著將舉辦一個座談會,由美容、服裝、舞蹈界的評委做有關講解,當然都巴不得留下來,既給評委加深了印象,又獲得了美的知識。看見姑娘們雀躍的樣子,徐克不得不佩服林珊,這女人經常出些新點子,倒挺吸引人的。

白孔雀小姐雖未全數通過,但也有好幾人入圍。徐克瞥見劉成臉色陰沉地站在歌舞廳一角,就走過去,企圖撫慰一番。“劉總,也要祝賀你呀!你們公司的命中率還是很高嘛!這說明你的禮儀小姐,的確是全市最棒的!”

“我可不這麽看!”劉成的目光始終盯著座談會,“如是全市最棒的,就該都進入複賽!”

“劉總,這事我已盡了力。”徐克說昨天大家是投票表決,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呀!”

劉成默默地抽了一陣煙,突然問:“林珊原來跟席傑認識?”徐克愣了愣,“沒聽說呀?你一提我也想起來了。他們應該沒機會認識。但在新聞發布會和昨天的評委會上,他倆到挺默契的!”

“我看,他倆是同聲同氣,想要把持這場大賽吧?”劉成撣了撣煙灰,收回目光,“你這個組委會主任兼評委主任,也是形同虛設,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主啊!”

“是嗎?”一語切中要害,徐克恍惚覺得有這種跡象,又是氣惱又是懊悔。

“你看這樣行不行?”劉成重重地吸了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這個大賽還需要多少經費?你說個數目出來,由海星公司全力承擔。把其他讚助單位都請出去,我來包圓。這樣,大賽不就是我倆說了算嗎?我敢保證,這樣通力協作的大手筆,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徐克嚇了一大跳,這主意確實獨出心裁,可惜現在端出來為時已晚。徐克一心一意要使大賽成功,之所以想控製組委會與評委會也無非出於這個目的。盡管他相信劉老板在商場上精明過人,也佩服他敢想敢幹的氣概,但他卻不敢把這打了一半的江山拱手相送。自己與這大款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如果全盤依仗此人,僅靠一家廣告公司來推出全市瞻目的大型活動,就必然失敗。劉成知道他在想什麽,便微笑著凝視他,一麵繼續完善這個臨時推出的計劃。徐克也清楚這一點,心裏竟有點討厭劉成了!這人怎麽總給自己出難題?大賽進行到這一步容易麽?現在再來大幅度地更換組委會成員,商報還有什麽信譽?但若不接受這個意見,又怕海星公司的讚助真要落空!劉成已經看出了這份疑難,事實上他剛才完全是在試探。這樣的大賽至少需要一百萬,劉成才不當這個冤大頭呢!他隻是想捉弄捉弄這個老爺子,讓他今後對自己更加唯命是從。再說,他現在的心情是唯恐天下不亂,不出個把壞主意,也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他扔給徐克一支煙廣看來你是沒有膽量搞這個改組了!這樣吧,我來提個折衷意見:昨天評委會不是有人提出公平問題嗎?我就要求這公平二字。讚助單位的排名不分先後,但讚助金額必須相同。不管它是現金也好,實物也好,總要有個折價的標準吧?比如說佳城飯店所出的場地,就應該實報實核,用一天算一天。還有夢麗服裝廠,也該出點血,不能老是軟件投資。決賽的議程中,不是有一項指定服裝嗎?這事就該交給林珊,讓她來讚助這批服裝!”

徐克茅塞頓開,笑嘻嘻地拍了拍劉成的肩廣老弟,你的腦子可真夠使呀!”

劉成神氣地吐出一圈煙霧我看你整天焦頭爛額,也該為大賽解危難嘛!”

“徐總編!”一個花朵般的姑娘跑來,親親熱熱地叫道廣您在這兒呀?讓我一陣好找!”

“找我幹什麽?”徐克匆匆掃了劉成一眼,後者便裝作漠不關心地走開,卻又拋下個會意的目光,使得剛才還一本正經的評委主任難免尷尬。

“找你有正經事兒呀!”汪華甜甜地一笑,“瞧,我給我們商報寫了篇稿,你看看能不能用?幫著我改改。這是我作為一個參賽選手的一些感想,或許登出去,會給大賽增添一點光彩!”

“真是個聰明的丫頭!”徐克讚道,草草地掃視著手裏那篇不成樣子的稿件。

徐克是經過大陣勢的人,當然也看穿了小姑娘的花花腸子。但他喜歡這心思靈巧,精明能幹的姑娘。看到她就心慌,穩不住神兒,甚至有點年輕人的衝動,真想捏捏她的臉或者握握她的手什麽的。他當然不能這麽做,尤其不能在此時此地這麽做,隻好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好,稿子放我這兒,看看再說。哎,那邊在開座談會,教你們怎麽打扮自己,你不去聽聽?”

“用不著!”汪華甩了甩披肩的黑發,機靈地閃了閃大眼睛,“怎麽打扮才美,我自己還不知道嗎?”

“真是個巧丫頭!”徐克又想去拍拍她的肩,手在空中停住了,轉而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你就臭美吧!可別混不進決賽哭鼻子喚?”

“瞧你說的!有你這評委主任在,我還能混不進決賽?”汪華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一雙晶亮的眸子傳遞出許多內容,“……啊,對不起,我說錯了!是在開玩笑,徐老您別生氣呀!”

正好這時有人喊她,汪華笑著扭身跑開了。徐克的血液都湧上了臉,知道自己百分之百是哪兒出了毛病。

叫汪華的是伊果,她正倚在大廳門後的一片陰影裏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像一排小巧圓潤的珍珠。看見汪華跑過來,就雀躍地揮揮手:“真高興,我們都進入複賽了!”

“都一樣。連成心不想得高分的的趙芸也入圍了,正在那邊聽說聽教。”

汪華心下納悶:就這事能把她高興成這樣?跟那天在她的宿舍裏相比,伊果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一雙眸子閃閃發亮,顧盼神飛。

伊果臉上浮現出衷心的歡愉,親昵地拉住了汪華的手:“我要特別感謝你。沒你那天的說教,我就不會留下來參賽,更不會取得好成績!剛才我碰見了席總,也把這好消息告訴了他!”

“席總?”汪華摸不著頭腦地反詰,“他不是評委嗎?該由他來通報你才對!那天他不是跟你談這事?”

“不是。”伊果臉上的笑容更是光彩照人,她挽住汪華的胳膊,從那片陰影裏走出來,“我還要感激你這一點。席總說,是你向他推薦了我。我正在認真考慮,去不去當這個公關小姐。”

“你說得都是些什麽?”汪華驚詫地瞪大眼睛,“什麽公關小姐?我從沒向他提起過你呀!”

“咦,不是你向他推薦我的嗎?”伊果臉紅紅地瞧著她,“那他怎麽知道我學公共關係?”

汪華已經揣摸出點名堂來,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襲上心頭。“我的天哪,說了半天,他就是席總,席總就是他,對不對?”

伊果的神情略有變化,也鬆開了汪華的手肘‘你是說……”

“傻瓜!我才沒向他推薦過你,是他自己查報名表發現的!”汪華大聲歎息著,“哇!看來他對你還真有意思呢!這個無堅不摧的男人,強硬的家夥,原來私下裏也會來這一手!”

“他是想給飯店聘一個能幹的公關小姐!”伊果也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敢立刻答應他,怕讓他失望。也許,你才是個人選,他真正要找的人應該是你!”

“傻瓜!”汪華又一次批評她,同時羨慕地咂咂嘴,“這是個幌子!他這是想找借口接近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我還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選中的是你,而且很喜歡你,才等不及大賽結束就來聘你了!”

汪華說得很動情,伊果卻聽得似懂非懂,但又深深感動,臉上的表情還帶著點神往。汪華心裏有什麽東西閃現了一下,第一次對這賽族姑娘刮目相看。或許,她正是那種令男人動心的女孩,傻傻的,癡癡的,但卻真摯可愛。汪華心裏不大舒暢,可以說是替自己遺憾。在這一刻裏,她也想把自己美妙的感情提示給麵前這個單純的女孩。對!就是這女孩!隻有她能令那個男人動心,而且真正征服他。她要看到那個自高自大、狂傲無比的家夥,拜倒在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手裏。汪華發現自己也有如此強烈的征服欲,而且竟有本事假借他人去達到目的,不免為自己的才華與勝算深深折服。

她尋思了一下,就附在伊果耳邊說我實話告訴你吧,席總是看上你啦!現在就興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喜歡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你要是不馬上動手,把這男人抓在,那你就真成了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在這座城市裏,你無依無靠,可你得到這個男人,就會擁有一切!”

“你說得是什麽呀!”伊果驚懼地推開她,“他的年紀,都夠做我父親的了!我很尊敬他。”

“就是這麽回事了!”汪華鄭重其事地說,“女人對比自己年長,又有學問有地位的男人,總是愛中包含著尊敬,尊敬又加深了愛的。你可別錯過這個良機,否則我就會把他奪過來!”

伊果聽得驚呆了,皮膚火辣辣地痛,心裏熱滾滾地翻,清澈如水的眸子裏也放射出一種神奇的光彩。汪華沒想到她有這麽強烈的反應,滿腔激越又化為苦澀與妒忌,自己都覺得是進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怪圈。她也喜歡那個男人,喜歡他的果敢、豪放與順其自然。現在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卑鄙,自己的感情也是分文不值。莫非她已經把良知與情感,迷失在追逐一項桂冠的美妙旅途中?

歌舞廳的另一頭,座談會開得熱火朝天。主持講座的正是三位女性:林珊,楊佳英和羅蘭。按理說,參賽的選手不該同評委多接觸,因為接觸就會引起直接觀感,就會產生好惡的反應,而影響現場的評比亮分。但大賽的最終目的,就是要讓姑娘們品味出美的真諦。於是這做法便具有了一種嶄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