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美的設計師高談闊論了一番,姑娘們還不肯罷休,散會後又紛紛圍上來,提了不少具體問題。這些姑娘都很聰明,不在乎問題本身,而在於通過一問一答,又給評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數姑娘都先趨向楊佳英和羅蘭那裏去,因為她們最關心自己的麵部化妝和走場姿式。羅蘭指出,這類比賽與模特兒的走步、亮相有極大區別。她配合講解做示範,聆聽教導的都是缺乏舞台經驗的姑娘,包括步伐雄糾糾的趙芸。她被當眾糾正了幾次動作,憋得臉都通紅了。楊佳英則仔細察看姑娘們的臉龐、五官與膚色,指點她們使用什麽樣的化妝品,並且推出了自己商場的名牌係列。姑娘們當然都答應將終身“許配”給她,保證永遠隻去她的商場衫〖選化妝品,並且至少要帶上一打慷慨解囊的女友。

那些對自己的身姿步伐、儀態容貌都有信心的姑娘,就雲集在林珊身邊,希望能在服飾上得到指教。因為服裝色彩要與本人的氣質身材相配,林珊不得不個別輔導。姑娘們的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具體。林珊覺得,她不可能對每一個人麵授機宜,這就形成了新的不平等。

偏巧楊佳英也有側重,她在如雲如織的人群裏找了幾個來回,沒發現那清純可愛的身影。便抽個空子問林珊,“喂,你看見陶素了嗎?她今天也應該來呀!”

林珊也跟著她篩沙淘金,找到後又大吃一驚。盡管她的職業就是修飾人和裝扮人,卻不敢相信服飾具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力,竟使穿著者徹頭徹尾成了另一個人!那位空姐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黑色晚禮服,神情萎靡不振,似乎她也清楚自己的裝束是完全失敗——她頭上戴的綴花女士帽,手臂上的鏤空黑手套,全都俗不可耐,使她全然沒了原有的青春氣質和活潑風采。

“天哪!她怎麽成了這幅樣子?”楊佳英失望地喃喃自語。

“這有何難,我保證還你一個清純玉女!”林珊說著,便朝遠遠站在圈外的她招招手。

陶素確有良好的素養與潛質,她隨隨便便地走過來,並沒把評委的召喚當作是一種青睞或殊榮。這倒增加了林珊對她的好感,便溫和地問話,似乎怕嚇著了她初賽時你穿一身牛仔服上場,很靚麗也很清爽嘛!怎麽現在改穿晚禮服了?再說,黑色也不適合你。”

陶素楞了楞才囁嚅著說:“是一個朋友的建議。她說我穿牛仔服參賽,太普通也太平常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珊笑起來,轉而麵對在場的其他人,道出這個平凡的真理廣服裝是世界上最普及的藝術品,是人人都要經手的創作。你們穿什麽都不重要,第一重要的是對自己有信心。服裝就是個人的廣告媒體,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我表現。這種自信會影響到你周圍的人,使他們也重視你,不敢看輕你的審美能力。第二是要獨特,或者標新立異,或者卓爾不群。當然服裝也需要模仿,是在模仿中出新的藝術。但模仿別人要符合自己的個性。你們會發現,服裝將使自己完全變個樣,甚至影響到本人的神態與情緒。因為服裝也是精神領域中最本質的東西,它表達著人與理想之間的距離。你們都清楚,自己尚未實現的夢是什麽?你們要想縮短這個距離,實現自己的願望,就得靠服裝來改變一切。

當然,應該是成功的改變,而不是失敗的改變。”

姑娘們都用尊崇與讚美的眼光看著林珊,她今天的穿著也是十分出色。

陶素仍是瞪著一雙懷疑的眼睛,但她的臉色卻變白了,結結巴巴地問:“那麽林老師,我參加複賽時,應該穿什麽才好呢?”林珊引而不發了半天,見這女孩子竟沒一點靈犀,不由得頓了頓,又注視了她一陣,才慢慢說:“這個問題,你自己去解答吧!”她揉著酸澀的太陽穴擠出了人群。這些姑娘要麽太聰穎,聰穎得讓人心生疑惑,要麽太愚笨,愚笨得讓人不敢指教。她突然間厭倦煩悶,不願再就一個具體的實例談下去了。她想去洗手間喘口氣,沒想到剛走出來,就有人在等她,是紅芙蓉火鍋店的女老板汪華。

“林老師,您好!”她神態自若地走上來,親熱地扯了扯林珊的衣襟,叫道:“喲,好漂亮的衣服!林老師,是您自己設計的吧?”

“當然,我從來不穿別人設計的衣服。”林珊有幾分倦怠地說。“我也想請你幫我設計幾套服裝,好嗎?”汪華誠懇地睜大了眼睛,“你們夢麗服裝廠設在商場裏的專櫃,不就是給人設計服裝的嗎?”

汪華所說屬實,夢麗的設計專櫃至今名聲不衰,有時林珊還要去那裏親自掛牌。但她又一次感覺到,這些女孩子都太聰明了,聰明到讓人不得不防的地步。

“對不起。”她溫和地說,“大賽期間我都沒空。你想穿我設計的服裝,隻有等賽後了!”

“沒關係。”汪華仍是活潑地笑著,“你們專櫃還有其他設計師嘛!我穿著夢麗牌時裝上場,又是專門為大賽設計的樣式,應該沒問題了吧?”

“汪華,這是兩碼事。”林珊耐心地解釋,“服飾在總分評比中隻占五分之一,隻有兩分!”

“或許,這兩分還挺關鍵呢!”汪華狡獪地眨眨眼如果其他姑娘知道了,準也會這麽幹。大家都穿著夢麗牌時裝上場參賽,同樣是公平競爭對不對?”

林珊不悅地笑笑,“工廠是流水作業,大批量生產,不可能騰出太多的車位來做零星服裝。”

“我要是就那麽幹!”汪華一臉詭謫的笑容讓所有人圍的姑娘,都到本廠來做參賽服裝,而且收她們一個高價錢!”

林珊心裏更不舒服了。年輕輕的小姑娘,就已學會了這一套!她正欲轉身走開,沒想到汪華還有話要講林老師,還記得那個叫伊果的彝族女孩嗎?就是從阿芒山來的,你好像對她有點看法的那個?她也進入複賽了!”

這話似乎在啃噬林珊,她的腸胃翻攪著,好不容易才按下一陣惡心。“我不會對任何選手有私人看法。你也應該相信,評委會對每個參賽的小姐都一視同仁。”

“你誤會了,林老師。”汪華毫不害臊地盯著她我是說,她那身民族服裝很漂亮,少數民族在這種比賽中,是不是也會大占便宜呀?”

“汪華小姐,這不是你應該提的問題。”林珊的嘴唇顫抖起來。她氣得想要挪腳走開,卻又像釘在地板上一樣無法動彈。

其實在這一天裏,林珊的眼睛也盡在盯著這個女兒轉。她就是她今生今世最最關切的生命,是與自己最最貼近的事物,是她內心深處的情感中樞。每當伊果那雙總帶著探索與好奇的眸子與她相交時,都令她產生一種宿命的感覺,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撞擊感。她知道,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那個文靜的身體所裹挾著的引伸與象征。那裏麵有她一半的生命呀!或者說,是她使那個年青的靈魂散發出光、熱、**與活力……仿佛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又回到一個相似的軀殼裏。這種熟悉的眉目神情,以及親切的認知感覺,把時間和空間所造成的距離一下子拉近。

但她不敢公開對女兒表示好感,因為身周四處都是別有用意的人。比如這個年輕輕的汪華,那一番話不也是為了探測心機嗎?這姑娘太可怕了!她竟然可以微笑著跟她周旋、演戲,用幾乎是誘供的手段逼她說出事實真相。

林珊心煩意亂地走出歌舞廳,來到飯店的庭院裏。

她今天穿了一身絲棉交織物做成的傳統褂裙:上衣是長長的中式對襟,領圍、袖口、衣襟、衣擺及開叉處,都鑲有很寬的深色鑲邊,下體便是同色的長裙。全身的主調是香綠色暗花紋,層次斑駁亮麗,圖案是一種不可認與不規則的形體。衣服的鈕扣也全是木製的,並且有細微鏤花。腳上是一雙墨綠色的平底布鞋,肅靜得令人起敬。她這一身上下,都是文化的厚重沉澱。她像是剛剛從曆史中走來,帶著恬淡抒情的調子,行雲流水般的回憶……

庭院裏的青草、鮮花氣息很刺激人,就像一杯調製好了的雞尾酒,使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緒都冷靜下來。那些假山亭閣,長溝流水又別具一番情致,讓林珊睹物傷情,而且想到那個同她共孕一條新生命的男人。她凝望著自身的靈魂,思緒沉靜得有如眼前那條悄然逝去的溪流。當席傑也從庭園另一角遛達出來,跟林珊不期而遇時,她靜止的思緒並未閃過一絲靈光,隻把這當作是純粹的巧合。

但那嗓音卻急促低沉地提醒她我等了很久,才等到這個機會來見你。”

他高大的身影遮去了部分光線,林珊有一種昏暗的感覺。天哪!這個男人總是冷不防地鑽出來,以那種特殊的方式擾亂一切。

“你已經私下去見過她了,是嗎?”林珊閉上眼睛,麵無表情地問。

“是的。我跟她見了麵,找了一個正當的理由,一個純粹的借口。”席傑仍是站在那裏,嚴肅地端詳著她,“林珊,我來是想告訴你,我要停止這種欺騙,我十願再偽裝下去,我要盡快向她吐露真情!我們的女兒是一個很純很純的姑娘,我不忍心這樣欺瞞她。我們傷害她,虧欠她的地方夠多了,已經足夠引起我的良心不安了!”

悲傷糾結住她的心,使她兒乎窒息。嗬!他又來嚴厲地責怪她!林珊的眼睛裏湧出股酸楚……淚眼模糊的她仍然覺察到,席傑談論他們的女兒時,語氣就像是在談論一輪太陽!而這種詞匯對她來說就是全然的陌生。或者,它們原本也深藏在她的心底深處,隻是沒法表露罷了。

她疲憊地笑笑,似乎倦於提出那個陳舊的理由,可還是說了:“唉,她巳經進人複賽……”

“我建議你最好別再提什麽評委與選手之間的事!”席傑讀出了她的心裏話,斷然說,“大不了我退出評委會,佳城飯店也不當這個讚助單位!我已經想通了,世界上還有什麽比事業比成功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愛心與親情!我們的過去已經成為一段曆史,但我們的女兒還有一個光輝的未來。我不能讓她感覺到沒人愛她、疼她、關心她和理解她。而且如果沒有她,我今後的生命也將失去意義!”

林珊的身體又是一陣痛苦的收縮。在這篇嚴正的宣告裏,似乎沒有她的存在價值!她的思想混亂而無頭緒,既痛恨他的過去,又鄙視自己的今天。男人根本就是比女人更軟弱的東西!遇到災難就會急忙逃開,丟下女人去獨自承受,而當你的心靈終於獲得平衡,準備用餘下的熱量去維持和適應生活時,他們又堂而皇之地跳出來,企圖用他們那一套人生哲理去教訓和控製女人!她憤憤地抬起頭來,在燦爛明麗的陽光中,發現近在咫尺的席傑的臉,比她所見到的每一刻還要憔悴、衰老和痛楚……

哦,老天,他也在受苦,為了他的過去而懲罰自己……

林珊不寒而栗,心似乎一下就跌到穀底。療傷是需要很長時間的,究竟多久?是否一輩子?她自己也不知道。“依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麽辦?”她茫然地問。

席傑心中也是絞痛不已。但他知道自己剛才無非是說氣話,是出門之後就會隨風飄散的空氣。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置企業利益於不顧,而比伊果退出複賽又毫無道理。一連兒天,他被一個個美妙或者可怕的噩夢所折磨,在睡夢中緊張地磨著牙,似乎在為各種預期的艱難困境作準備。早上醒來時疲憊不堪,下顎因為牙齒的摩擦而酸痛不已。他的耳邊也時時縈繞著這個疑問:“我為什麽要相信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不!他發誓要讓這段孤獨的時光盡快度過。他可以給林珊一段適應的時間,但他自己就此將進人一個新的曆程,一個新的境界。

席傑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又沉默了一陣之後,才說:“你暫時無能為力,但我想多盡一點父親的責任。可能的話,我會陪她到處去玩玩,像朋友似地聊聊天,或者,給她買幾件參賽的時裝……在這方麵,你有什麽可以建議的嗎?”

林珊抖動著嘴唇問:“你這樣做,合適嗎?”

“沒有什麽合適不適合的!”席傑堅定地抿著下巴,“我有我的做事準則。你隻需要告訴我伊果適合穿什麽顏色、質地和款式的服裝就行了!這正是你的老本行,剛才各位參賽小姐還在向你谘詢,對不對?”

林珊強忍著內心的虛弱,望向那條潺潺流動的小溪,輕聲說:“她太瘦,適合穿淺色或各種明快的顏色……考慮到燈光的效果,還是選擇由色最佳。質地嘛,紗質或薄型織物都可以。你帶她到市區的服裝一條街去,那裏全是進口的豪華時裝,演出服,夜禮服都有……”

席傑盡量掩飾自己的痛苦與心碎。一俟情緒平靜下來後,他心中就隻剩下對她的愧疚與愛。林珊和伊果,將是他生命裏分量最重的兩個女人。缺了其中的一個,生活都不會完整與美好。

“對不起,我剛才太激動了。事實上我真想跟你一起,帶著伊果去買那些美麗的衣裳。”

林珊朝他酸楚地一笑,又低頭忍住自己的眼淚,“哦,這真是個美麗的夢。”

“是嗬!美麗的夢想。”席傑感到苦澀的失望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他咬緊牙說但我相信有實現的那一天!”

他陡然轉身回飯店,留下林珊獨自黯然神傷。在庭園的一座小木橋上,滿腹心事的席傑和匆匆趕來的楊佳英撞了個照麵。“你怎麽在這兒?”楊佳英疑惑地看著他林珊呢?我找林珊。”

霸。

飯店總經理有一百個理由呆在他自己的領地上,席傑對此並不加以解釋,隻淡淡地一指橋那端你順著這條小溪走,她就在那邊。”

楊佳英的笑容倏地消失,越走越覺得不安。這兩個人怎麽會在庭園裏聚首?難道他們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此之前,高麗從圍著她母親轉的姑娘堆裏抽出身,到大堂去喝了一杯咖啡,恰好看見席傑倚在總台邊。他說話的姿態有幾分優越感,時時打著堅決的手勢,那種威嚴外露的氣派,在整座大廳裏顯得卓爾不群。她心裏動,忙招呼一個服務生小姐,請問你認識那個男人嗎?就是倚在總台前的那一位?”

服務生早跟她混熟了,便抿唇一笑,說:“他是我們飯店的總經理,也是你們大賽的評委呀!隻不過他工作忙,每次都是派公關部經理當代表!”

高麗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緊跟著乂氣急敗壞。怪不得!怪不得他要跟這個彝族姑娘搞到一塊兒!高麗飛也似地找到楊阿姨打小報告。她不願看見除她之外的任何選手,引起評委的格外青睞。尤其是這個少數民族姑娘。她看來似乎是她的勁敵,雖然她的平和與親切,也曾緩解過高麗那希望取得一切勝利的惡感,但她們注定將成為一對天敵。

現在楊佳英急急來找林珊,就是要告訴她這條新聞。這真是讓人難以相信。一向正派而且中規中矩的飯店總經理,居然也是個采花大盜!楊佳英義憤填膺,覺得這世界整個都瘋了!她顧不上注意,這條消息使女友剛鬆弛下來的情緒,又一下子繃到極限。

“席傑與伊果私下接觸?而且被高麗碰見了?”林珊的臉扭成一團,眼睛裏充溢著著緊張、哀愁和焦慮,還有恐懼……

“你怎麽啦?”楊佳英驚慌失措地望著她,“剛才我還碰見席傑呢!他好像剛跟你分手?你們倆是怎麽回事?好像你們早就認識,而且有什麽事瞞著我?”

“是有一件事瞞著你。”林珊虛弱地笑笑,“但這事與伊果無關,那個彝族姑娘是偶然被扯進來的!”

這笑容分明還帶著一種艱澀。林珊是個善於掩飾自己感情的女人,但她現在卻把那艱澀一覽無餘地展示給楊佳英。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關口,現實逼著她要立刻做出決斷,在兩難的境地中脫身出來。還好,女友給了她一種選擇的權力。無論過去跟席傑有什麽關係,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危機不能發生在伊果身上。或者說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結果的形式。

做出了丟卒保車的決定,另一波痛苦也向她席卷而來。林珊淚雨滂沱地倒在楊佳英懷裏。

“席傑,他……他曾經是我的戀人!在認識高文強之前,我就認識了他!”

伊果緊跟在席傑背後,蹬上了閃閃發亮的電動扶梯,努力遏止自己心中充滿期待的感覺。

這是全市最大的一家港商獨資商店,從門麵到店堂都裝璜得美倫美奐。櫥窗設計就十分出色,裏麵更是熱鬧非凡,令人眼花繚亂。因為是新開張,高而寬闊的天花板還裝飾著彩紙繡球,牆角柱頭也鑲嵌著耀眼的玻璃鏡麵。各個櫃台都是那麽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擺設了來自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商品:衣服、酋飾、化妝品、日用品、兒童玩具和高級糖果……伊果很少踏進這樣的大型商場。她隻覺得,每一件東西都是獨特而罕見的,每一件商品都是完美無缺的。

今早席傑開車去學校,沒費什麽力氣就說服了她,按照他的預定計劃來商場購物。席傑想給女兒買幾件漂亮新穎的時裝,再買一呰不算昂貴但必須精美的飾物。複賽時增加了換裝上場的項目,牛仔服、休閑服、自由裝和晚禮服,每位選手至少得準備這四套服裝。靠公費就讀的伊果當然囊中羞澀,席傑卻不乏這個經濟實力。如果有可能,他願意給女兒買下全世界最精美的衣物!“就算是給你預支的薪水吧!”他不得不這樣編謊時,愧疚得喉頭發緊,“等你工作之後,再償還給我。”

伊果答應了他。一方麵是想到汪華的叮囑,一方麵是震懾於席傑的力量與磁性吸引。在年輕單純的女大學生看來,佳城飯店總經理是個真正的男人,而且分明很喜歡自己。這點,隻要一看那對蓄滿深情的黑眼睛,就能得出極其正確的答案。伊果也喜歡席傑。確切地說是崇敬他。當他陪著她走向自己的奔馳轎車,陪著她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陪著她踏進這庵恢宏華麗的商店時,她一直用這種崇敬的眼光注視著他。

這實在是很荒謬!伊果羞澀地想,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對一個足以做自己父親的男人感興趣?他看上去至少有四十五歲,甚至快五十歲了!他的外貌也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恰如其分地老成起來。若不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下麵出現了較深的皺紋,他會更有魅力,更能吸弓!住年輕姑娘。

他們上到商店的第二層,這裏是女人的夢幻世界,每一件新款時裝都是完美的象征。伊果腳步輕盈地挨著一排排衣架走去,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這些纖維極品。來自阿芒山的她,本與這些美妙的觸摸無緣,是一個男人牽引著她走進這美境——伊果仍不敢相信這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切都宛如一場夢境,但和她從前的夢魘截然不同。這個男人給了她自信與活力,伊杲快樂得心直發跳,對人生的美好感到難以捉摸和不可思議。

“喂,你喜歡什麽?我給你買。”席傑笑眯眯地看著她,語氣神態活像是她的父親。

“這裏的東西我都喜歡,但我大多數買不起。”伊果略帶羞澀地說,“我還不知道今後的工資條件與經濟能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償還得起欠你的這筆情!”

年輕姑娘很會措詞,不說“債”而用“情”來表達謝意。席傑的眼底浮起一屋陰霾。她的話使他更感痛楚,而且令他微微瑟縮。他一麵強迫自己聽她的理由,一麵替自己找理由。“這就叫預支,對吧?現代人的消費觀點嘛!比如美國的商家就鼓勵人們分期付款,相當於還沒賺到手的錢,就提前把它花出去……”

“你對我真好!”伊果還是很驚異,卻又愉快無比。

席傑繼續鼓勵地朝她微笑廣去呀!去挑自己最滿意的東西!”

她猶豫不決地凝視著他,然後才慢慢說:“好吧!”

櫃台前的售貨員早就急不可耐了,立刻過來幫她挑揀衣物。席傑自己從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現在便隻好愜意地旁觀。在此之前,他也是憂心忡忡,隻怕自己這麽做會令伊果難以對付,會嚇跑她或者勾起她自感貧窘的痛苦。父親想給女兒買東西是太正常不過了,但一個陌生男人要送給一個女孩子任何禮物,都不免讓人心生疑竇。席傑不願意誤導伊果,女兒有權知道一切,而他也應該給她一個解釋。再等半個月,最多三周。他提醒自己這段時間不會很長,到那時,一切就會發生最本質的變化。現在所做的任何事,到那時也都會變得意義重大。

勿須把林珊的意見告訴伊果,他們的女兒自有特別的品味。她很快就選中了一件臼色緞質的束腰長裙,將黑發黑眸與白裏透紅的皮膚襯得益發出色。岀她從更衣室裏出來時,席傑驚奇得瞪大了眼睛。“天啊!真漂亮!我相信每個評委都會給你最高分!”

“尤其是你,對嗎?”伊果促狹地望著他,滿臉笑容。

席傑仍舊凝視著女兒,卻有意回避這個問題。他始終不願以評委的身份出現,寧肯她把他們看作是另外的關係。他也知道伊果是個聰明的女孩,便以嚴肅而幽默的神情點點頭。“現在你知道這個秘密了,你要當心噢!可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為什麽?”她困惑地問,向他靠近一步,“為什麽你要不顧自己的身份,跟我私下接觸?”

“別擔心,小姑娘。”席傑聞著她發頂的馨香,驀然間口千舌燥,又一次深怕把她嚇跑。他隻能轉動著腳跟,溫和地對她笑笑,輕描淡寫地回答這個難以應複的問題。“事情不如你想象得那麽糟。那天的座談會,評委不是還具體指教過你們,應該穿什麽衣服以取得最佳效果嗎?”

“你指的是林老師,她是服裝方麵的權威。”伊果歪頭沉思著,低低地說,“可是,她好像不太喜歡我,那天她也沒怎麽理我……”她的眼中充滿了回憶和疑問,席傑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猛然開始擔心她知道真相後的感受。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努力對此報以笑容啊,不是那麽回事。我了解林老師,她隻是性格獨特,不苟言笑而已。”

“很可能。”伊果喟歎一聲,重又露出笑靨。“我要去換下這身衣服。你肯定我買得起嗎?”

席傑眼中隱含著笑意,使勁地點點頭:“我肯定。”

他替她付了賬,乂陪她走到另一個櫃台上,選丫件絲質的紅上衣和多折的黑綢裙。這是本市最熱門的搭配,伊果穿上顯得十分搶眼。他們還選了一條黑底紅點的絲巾,一頂綴著兩朵玫瑰花的黑色無簷帽。售貨員又幫著伊果把黑發向後梳,用一隻碩大的黑色緞麵蝴蝶結固定住。

“真是耀眼奪目!”席傑開心地倚在櫃台上,用讚美與欣賞的眼光望著她,“你的膚色太白,應該多穿紅色。最好唇膏也選用大紅。”

售貨員衝他笑了笑,他立刻覺得自己很傻,像一個衝動的小青年在炫耀自己,在深諳美之訣竅的女人麵前出洋相。但他清楚伊果很快樂,她一直興奮地望著他,臉色被鮮豔的大紅映襯得明麗多姿,神采奕奕。他們又買了些香水、化妝品和款式時髦的飾物,包括珍珠耳環與寶石項鏈,價錢並不十分昂貴,卻是這一季的新飾品。然後他們沿著商場的螺旋式樓梯,上到最頂一層的休閑座裏去喝咖啡。

樓下的市街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屋頂花園卻猶如世外桃源一般。和煦的驕陽灑在一棵裝飾用的綠色植物上,鮮嫩的葉片綴滿水霧凝成的露珠,映著伊果那頭黑亮的長發和閃光的雙眸。悠揚的樂曲旋律在庭園中流瀉,空氣裏飄散著美食和鮮花的香味。隔了一層玻璃牆,外麵的喧囂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席傑知道這地方,所以特意把伊果帶到這屋頂咖啡間,有心讓她品味美食、佳肴與怡然恬適的氣氛。伊果要了幾盤精美的點心和一杯椰奶,香甜地大口吃著。席傑在一旁看得心曠神怡。他好久沒有這種輕鬆愉快的感覺了。

“傻姑娘,不能吃這麽多甜食。”他終於忍不住敲敲杯碟,“那樣你會迅速發胖的!”

“我不會。”伊果笑個十停,“無論我吃多少甜點都不會發胖。可能是過去吃苦太多的緣故。”

席傑的腸胃收縮成一團,從女兒的眼神中清楚地看出,她所受的折磨遠遠超過她所透露的。他急忙移開視線,無言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撫慰。這動作似乎含有救贖自我的意思,但席傑知道自己永生永世都會有這種罪惡感。

“別再想從前了,好嗎?”他柔聲說,語氣慈愛而關切,“如果你多想想眼前的美好事物,那麽你就會生活得更快樂,更幸福。”

她微笑著凝望他我正在想這個問題。席總,你帶我見識了這麽多美好的事物,是不是想讓我的感覺改觀,再也不願回到那個生我養我的苦地方去?”

席傑倏地坐正了身子,嚴肅地說如果你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還情願回到阿芒山去,我將為你的勇氣喝彩!”

“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最智慧又最有力量的男人!”伊果認真地點點頭。

席傑不安地笑笑,在這一刻突然產生了某種恐懼。不敢問卻又想知道,她對自己的感覺是否源於一種正確的情愫?而且開始擔心自已的身份和舉動,會不會使她產生什麽新的誤解?

伊果對他的表情變化十分敏感,立刻困惑地問:“你怎麽啦?”“沒什麽。”席傑剛舉起咖啡杯,手就停在半空中不動了。繼而他忽然身體一縮,膝蓋碰上了桌底。“糟糕!”他苦笑著說,“這個世界可真小!”

伊果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也吃了一驚。一位妙齡女郎神采飛揚地出現在門口,一隻手輕挽身旁的護花使者。他們穿過吧台,行經噴泉,再繞過樹蔭,一路旁若無人地走來。尤其是那個穿了一身藍色洋裝的姑娘,她昂首挺胸地走著,裙擺迎風飄揚,臉龐在陽光下顯得紅潤光豔。每當身邊的男伴開口說話,她就會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席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寒霜,壓低聲音對伊果說:“我們趕快離開這兒吧!”

但他們的反應還是慢了一步,劉成已經拉著高麗大步跨過來,朗朗的笑聲直衝耳鼓:

“席總,真巧桂!在這兒碰上你!哦,還帶了一個小姑娘?看上去很麵熟呀!”

這笑聲像符咒一般壓迫著神經,席傑心情紊亂莫名,聳了聳肩沒有作聲。而伊果卻以優雅的姿勢站起來,美麗修長的手指緩緩拉開木質椅背,似乎要讓全世界看清他們所處的位置。席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他的女兒和林珊的女兒一樣出色!高麗的表情先是費解,繼而詭秘,逐漸兩屑微蹙,嘴角輕抿,最後,清脆的笑聲就傳遍室內。

“很高興看見你們!”她揶揄地說,“席總,已經是第三次見麵了,我才知道你也是個大評委。而我們這位伊果小姐,也進人了複賽對不對?”

“彼此彼此。”席傑繃緊了下巴,冷冷地提醒她。

劉成早已把目光轉到伊果身上,後者的臉上仍然掛著安詳的微笑,一舉一動都神態自若,卻不忙著開口,仿佛在專注地傾聽他們的對話。

“你就是那位彝族姑娘?”劉成一臉的邪惡表情,目光又投向堆放在桌下的幾大盒裝璜芡觀的手提袋。“如果我沒弄錯的!舌,你們才在樓下大肆采購了一番?都是準備參賽用的物品吧?”“沒錯。”席傑倨傲地回答,極力壓抑住滿腔的怒火。“我想,你們到這兒來的目的也同樣明朗化了!”

“那麽,我們倆都犯規了?”劉成的語氣似乎有意在激怒他。席傑的態度仍透露出幾分不屑:“這點,大家心裏都很明白!”“我的出現嚇了你們大跳吧?”劉成又快活地大笑起來,“不瞞你們說,我也一樣!”

席傑點點頭,緊張的氛圍也頓時化解。“這並不說明什麽問題。”

“那可不一定。但是,我有個提議。”劉成慢條斯理地說,其認真的態度簡直就像在做一筆大買賣。“我們彼此都對今天的碰麵保密,怎麽樣?也就是說,今天你沒有見到過我,我也沒有見到過你。”

席傑泰然自若地一笑:“我不喜歡跟任何人做交易。”

空氣又稠密起來,在駭人的沉默中爆裂出嫉惡如仇的火星。高麗驀然抽身離去,高跟鞋的足音清脆響亮,牽走了大廳的全體目光。劉成又端詳了席傑良久,才結束了兩個人的對峙。

“你們說了些什麽?”伊果滿頭霧水地問。

席傑凝神靜氣,沒有作聲。

日過正午,陰影逐漸淡了下來,風吹樹葉沙沙作響,重又構成一幅慵懶閑怡的畫麵。

劉成每天按時去模特兒團接高麗,下午就痛痛快快地陪她玩樂。高麗已經在他麵前徹底鬆弛下來,甚至跟他的朋友也混熟了。總的說來,劉成是個有趣的伴侶,時間在他們的感覺中如箭一般飛逝。有時候,高麗會發現自己不願離開他。雖然她一再提醒自己要當心,但她知道,如今再沒有力量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了。

高麗在富豪級的生活裏如魚得水。起初,她對劉成那種奢侈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他揮金如土的作風也很驚訝,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漸漸就習慣了。她發現,劉成從不吝惜在她身上花錢,而她也喜歡用金錢換來的那份舒適與高貴的氣息。對劉成來說,高麗是他晦暗生活裏的一絲曙光,他從不曾為其他對象如此沉迷過。長時間以來,誰都無法體會他內心的枯燥無味。曾使他興致勃勃的攢錢生涯,也都成了單調沉悶的事。他跟不少女人接觸過,結果卻是更無聊,更空虛。而今,高麗成了他煩膩饑渴的心靈所見到的海市蜃樓。他甚至於忘掉了抓住這個女孩子的初衷,隻沉浸在富於占有性的歡樂裏。

至於跟羅蘭的關係,劉成毫不考慮。他已經打算像扔掉一件破襯衫那樣,把過去幾個月的戀情一筆勾銷。

最令他愜意的莫過於像今天這樣精彩的一幕:挽著一個貌似天仙的絕代佳人冉冉穿越人群,將整個大廳的目光都集於一身。在眾人的訝異、驚歎、豔羨的眼神中,空前未有的**便漲滿全身。與席傑的邂逅更令他興奮莫名,劉成的心頭泛起一陣熟悉的快感。這種快感,往常隻有當他做完一筆巨大的交易時才會獲得。席傑跟伊果走了之後,他和高麗又坐下來喝了陣咖啡。剛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隨著樂曲飄散,但四周的好奇目光仍頻頻投注過來,在他們兩人身上逐一搜尋,似乎還有什麽可資談論的話題隱藏其中。

劉成那銳利的雙眸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傾身向前,笑對高麗說你從未像今天這麽漂亮過!你注意到沒有?這裏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你看!”

“是不是因為這套時裝的緣故?”高麗整了整裙擺,“我還沒謝你呢!一定花了不少錢!”

劉成刻意把0光落到她那豐滿迷人的胸前,“跟你本身的價值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高麗臉紅了,但她並沒顯出緊張的樣子,也不扭捏作態,隻是擺出悠閑的姿態,把兩隻手優雅地擱在桌前,修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我們應該言明在先。當我想結束這件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不辭而別。”

“當然。”劉成聳了聳肩,“你雖然年輕,卻懂得遊戲規則。”

“從外國電影那裏看來的。”高麗神秘地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注視他。

劉成高興地咂哂嘴。她目不轉睛的神情真是奇異而迷人,似乎想要看透他一樣。但他知道,事情將如預期的一樣美妙。如果說這種關係裏有一點點情感的跡象,那麽他已經品嚐到其間的滋味,如今更是食髓知味,得寸進尺了!

“這個世界上的人生遊戲,都有一套規則。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劉成把嘴角往下一撇,擔心自己的眼神會泄露了心底的貪婪。“恐怕剛才那兩個人也一樣。”

“你是說,那飯店總經理和少數民族丫頭?”高麗一臉的狐疑,“真奇怪,我這是第二次碰見他們在一塊了!上一次我甚至報告了楊阿姨,也未能阻止他們。”

劉成樂得放聲大笑廣你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呀!”

“嗯,這兩個人的身份、地位和經驗閱曆都相差很遠嘛,不像我們!”高麗故作老成地皺起眉,“我真是想不到,他們在一塊兒會有什麽話好講?”

“那個女孩子倒是天真爛漫,但席傑似乎有所顧忌。”劉成深思地說,“麗麗,你認為,他們是一對情人嗎?”

“是又怎麽樣?”高麗舉起手裏的飲料杯,自信滿滿地一笑,“像他那樣的男人,還不是把那彝族姑娘玩弄於股掌之上?”

“換了你,就不會白癡到這個地步,對不對?”劉成挑逗地看著她。

“說不準。”高麗的語氣裏也隱含挑釁,“隻要他出得起高價碼!”

你也是位傻姑娘!劉成在心裏說,沒有任何一件事比這種挑戰更叫男人血脈賁張了!

剛走出靜溢的咖啡廳,就遇上一個殺戮對壘的戰場。亮子正殺氣騰騰地守在樓梯口,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敵意。看見劉成與高麗雙雙出來,更是怒火萬丈。“麗麗!我有話要跟你講!”他用沙啞的聲音低吼。

“有沒有搞錯?”高麗輕蔑地撇了撇嘴角我跟你有什麽話好講?”

亮子氣急敗壞,暴跳如雷:“不是我找你,是我的朋友,那個電視導演!人家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讓你去補拍一個鏡頭,你連理都不理!”

“就那麽個小角色,找誰重拍不行?”高麗不耐煩地拉了拉衣裙,“我忙著呢,沒空!”

亮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扯到樓梯的另一角,眼光裏帶著一種超乎尋常的洞察力:“麗麗,我們的關係算完了,是嗎?你果然跟這個大款勾搭上了?對我這個小人物不屑一顧了?”

高麗用手指敲擊著精雕細刻的木質欄杆,沒好氣地說你這個人才好沒道理呢!兩相情願的事,幹嗎老纏住我不放?”

“我是要找你問個清楚明白!”亮子怒目噴火地瞪著她,“如果你把我們的感情不當回事,我決不會纏住你不放!但是,你也別把這事想得太簡單,過去的賬不可能一筆勾銷!”

“你——”高麗有幾分意外也有幾分慌亂那你打算怎麽辦?”

“哼!怎麽辦?”亮子一字一句地重複著,“我自有我的解決辦法!”

“你想威脅我?”高麗心驚肉跳,嘴唇也顫抖起來。

亮子餘怒未息,劉成已經走過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這位小姐早就跟你沒有任何瓜葛了,你還想幹什麽?”

亮子轉而對他怒目相視:“我的事,你少管!”

“老弟,你可就錯了!這正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劉成扭身對高麗溫和地笑笑,“麗麗,你先回咖啡座去等著,我要跟這小兄弟談談。”

看見那個嫋嫋婷婷的人影熟視無睹地打從身邊走開,亮子心底泛起一陣熱切的渴望,渴望帶來了劇烈的痛楚,逼他即刻轉身麵對另一個男人的挑戰。

“劉老板,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他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嗓子,“高麗早就是我的女朋友,你想要把她奪走,我決不會輕易放手!”

“嘿!”劉成憐恤地看著他,“口幹舌燥不利於思考,或許你說出了不該說的話。我們是不是也進去坐坐,要杯飲料或者咖啡鬆弛一下?”

“去你媽的!別來這一套!”亮子伸手抓住劉成的衣領,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緊盯住他,“告訴你,這不是在跟你做交易,用不著討價還價!我亮子說話算話!”

“好!好!”劉成嘴邊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使勁掰開他的手,“我倒很欣賞你這一套,那就使出你的招數來吧!”

亮子壓抑住滿腔怒火。好家夥!他倒給自己下戰書了!看來這事非同小可,誰也不願認輸。他們彼此瞪視著對方,僵持不下。這場意誌力的鏖戰靜靜持續著,終於瀕臨爆發的邊緣。

亮子突然呼出一口氣,首先移開視線:“你等著吧!”

他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咬緊下唇扭頭走開。

劉成高高地站在樓梯口,望著他拾階而下的背影,仿佛在欣賞這場棘手的纏鬥給自己所帶來的勝利感。他也喜歡外國電影裏的拳擊場麵,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老練的競爭者,希望在各種場合與人展開較量,而且誌在擊敗對手,從不甘願認輸。他更喜歡發出挑戰,對手越是強硬,勝利的喜悅就越是酣暢。他在商場像野蠻人一樣地奮鬥,為的就是品嚐那份最原始的成功快感。

在過去的歲月裏,劉成還從未品嚐過失敗的滋味,今後他也不會。

完全出乎伊果的意料之外,她沒想到市郊也有這麽美麗的天然樂園。席傑提出來帶她去郊外踏青時,她還差點兒拒絕呢!

這是又一個晴朗的周末,奔馳轎車平穩地行駛在樹木有序的縣級公路上,四周閃過竹林圍繞的村舍,碧綠如畫的農田,一大片一大片金黃耀眼的油菜花。伊果按下茶色玻璃窗,伸長粉頸探出頭去,晶瑩的雙眸欣悅地賞識著原野,賞識著布滿了山丘和梯田的各種鮮活跳躍的色彩,並且用清脆愉快的嗓音沿路報告所看到的一切。

歡悅的笑容也一直掛在席傑嘴邊。他一邊開車一邊提醒她:“別把頭伸出去,小心!”

“不會有事的。這條小路很安靜,沒什麽車過來。”伊果已經習慣了開車族的生活,而且樂意享受這種配備豪華交通工具所帶來的舒適感。“席總,我們今天去哪兒?”

“沒有目的地,走到哪兒算哪兒。”席傑一彎嘴角,溢開去的笑容**漾在整張臉上,“伊果,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今天,帶你出來郊遊嗎?”

“不知道。”伊果的臉上布滿紅暈,不能自己地沉醉在他溫和的微笑中。

“今天是陰曆三月三,麗人踏青節。當然,這是一個古老的傳統,早就不時興啦!”席傑扭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往下說,“可能是源於盛唐吧,每到這一天,仕女佳人們便坐著華麗的車馬,雲集到郊外去欣賞田園風光。有句詩詞裏這麽寫道:寶馬雕車香滿路。”

“我發現,你是一個懷舊的人。”伊果帶著晶兌飛舞的眼神打斷他。

“不,今人更應該熱愛大自然。”席傑認真地點評著,“當你遠離塵囂,來到大自然的懷抱中,你會覺得整個天地邡是你的樂釓你擁有田野、森林與河流,也擁有世界上的一切,:你就是大地、海洋與天空的真正主人!那時,你會突然間覺得身心異常強健,發現周遭的景物都散發出異樣的光彩,你會禁不住輕輕對自己感歎一聲:活著真好!”

“活著真好!”伊果高聲重複,微笑著用手指點他,“我現在乂發現,你是一個詩人!”

席傑開懷大笑,似乎她的天真給他的生命帶來了真正的狂喜。而這也是伊果所衷心盼望的。

雖然被窗外的美景所吸引,她仍能感覺到這個男人時時投過來的目光。他好像總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幾次突然轉四身來,下了一些熱烈的斷語,從而瞥見他來不及以微笑遮掩的急切心情。他是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喜歡他選中的美景?還是為廣某種原因,某種他還未曾了解因而急於探索的愉悅?轎車在這條不夠寬闊卻但人煙稀少的公路上跑了一個多小時,伊果看著眼前逐漸延伸展開的景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就像是走在一條鋪滿陽光的黃金大道上,綻放著金色花蒂的油菜籽排列在道路兩旁,掉落下來的黃燦燦的花蕊將地麵染成了一派輝煌。

“真是太美了!”伊果深深吸一口氣,“可以把午停下來,讓我去聞一聞油菜花的芬芳麽?”

“當然可以。”席傑嘴邊又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不過,油菜花並沒有什麽特殊的香味,隻是一種清香而已。”

“我倒忘記了,你應該是下過農村,插過隊的。”伊果高興地望住他,“席總,能不能告訴我,你那時去了什麽地方?”

席傑仔細斟酌了一陣,小心翼翼地回答阿芒山。”

“真是無法想象!”伊果幾乎喘不過氣來地嚷道,“那是我的家鄉呀?原來你去過那裏?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現在告訴你也不晚呀!”席傑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啊,這就是我對你格外關切的原因。我從報名表上查到你的情況,就想我們之間說不定有某種緣份……”

伊果難以置信地瞄了他一眼,“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正好前麵有一段很窄的路,類似於鄉間田埂,席傑把車開得搖搖欲墜,給了自己一個充分考慮的時間。在此之前,他並沒打算告訴她這一點,他一直想等時機來臨,才原原本本從始至末地和盤托出實情。但他總得想辦法來解釋自己與伊果的交往,或許這倒是一個用不著撒謊,今後又能自圓其說的理由。

伊果還在滿臉詫異地等待著,席傑緊緊握住方向盤,唇角也勾起一絲悲傷:“伊果,我離開阿芒山很久了,那裏有些東西,或許也跟我的記憶不相符合了。我……我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言去描述它,描述我在阿芒山的情景……你要知道,一個從生下來就呆在那裏的人,和一個從大城市裏陡然落到那種境地的人,對阿芒山的印象可能會截然不同。我不願以自己的看法去影響你。雖然我相信我們今後能找到這個機會,好好交流一下各自的感受,可是我不希望在剛認識你的時候,就把所有的苦水都倒出來,倒給一個年齡隻夠做我女兒的單純的姑娘……”

他說到這裏聲音微微顫抖,脊背也僵直起來,連忙掉頭看著窗外。

一片靜默之後,伊果把自己的手放在那雙仍然堅定地掌著方向盤的手上,溫和地說:“如果你真以為我是那麽單純,你就未免太低估我了!”

“恐怕那就是我焦慮的地方。伊果,對你而言,我總是太過擔心了!”

伊果在他平靜的語調中,聽出了潛在的含意,頓時覺得脈搏加劇。她凝視著他臉上的線條,她喜歡那些使他顯得富有性格的線條。它們如此充分地表明了他是怎樣的人:他的力量,他對她的嗬護程度,以及他的幽默感——雖然此刻他仔細打量她的眼神中,幾乎沒有後者的跡象,但這目光裏閃爍著一種特別的神色,使她感到自己似乎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眼神僅僅留給她一個人,讓她覺得自信,有安全感。她可以隨便說什麽或做什麽,而他對她的態度將永不改變。

“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她耳語般地輕聲回答,因為她實在想不出一句奉承的或者機智的話,隻好老老實實地道出真情。

席傑刹那間百感交集,對女兒的深愛及對自身的同情從心底湧起,使他喉頭一緊,悲從中來……不!他不能把自己的傷感宣泄出來,尤其在這本該歡樂的時刻。

他盡量放鬆嘴角,苦澀地笑道我有二十年沒回去了,今天的阿芒山,又是什麽樣子呢?”

“和這裏同樣美。”伊果真誠地向他保證,“就像圖畫一般迷人。”

她的真心讚揚達到了日的,那雙深邃的黑眼睛仍然充滿疑惑,但一絲微笑已經照亮了整個麵龐。席傑撫愛地看了她一眼:“你沒有說謊吧?或許,在小孩子眼裏看去,再窮再苦的地方,也會變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我不是小孩子!”伊果鄭重其事地反駁,雪白的臉頰飛起一抹淡紅,晶亮的黑眸則閃動著一絲叛逆的光芒。

席傑全身浸透在一股既喜且優的戰栗中,並未看見女兒眼中發出的危險信號。

伊果的口吻已經透露出內心的翻騰,盤桓了片刻的疑惑又被歡樂所代替。現在她知道自己吸引席傑的原因,也知道他為什麽那樣例外地照顧自己了!這是唯一能說通的理由——他們都與阿芒山有緣,所以才對許多事物產生了共同的感受,而且也相互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很相信他的話。有時候,要記起這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麵相當困難。她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們早就互相認識多年了!回想起來,他第一次邀請她逛公園和吃晚餐,無非是盡一個未來上司的工作義務。第二次呢?她能感覺到他是在真心關懷她,他對她確實有興趣而了很真誠。這第三次,卻實實在在地讓她受寵若驚了!一個像他那樣地位的人,居然肯花費時間陪她出來郊遊,真是不可思議!她突然想到,席傑或許認識自己的親生父母。從年齡上推斷,他們應該是同一輩人,說不定還一道在阿芒山落戶。她很想問問他這點,而且也告訴他有關自己的一切。

“席總,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她靠近他,輕柔地笑著,“我不是彝族人,養父曾對我說,我的生身父母就是和你一樣的知青!”席傑的身體一下繃直了,握住方向盤的指節微微泛白。他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我能猜得到,我看過你的報名表。”

“哦,我對這點沒加保密。”伊果搖搖頭,仿佛想理清自己的思緒我是要告訴你,我為什麽參加這次大賽。我想取得一定名次,那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我在這座城市裏沒有親友,也沒有任。何信息來源,無從去打聽生身父母的下落。所以我隻能想到這個辦法,就是古話所說。一舉成名天下聞。如果我奪得名次,或許可以通過新聞媒介,來幫助尋找我的親人!”

席傑猛然踩下刹車,驚訝地向後靠到椅背上:“你說你參賽的目的,是為了尋找生身父母?”

“是呀!這想法或許太荒唐,但我沒有別的辦法!”伊果看到席傑一臉的不可思議,連忙解釋,“如果我能奪冠,就會被新聞界包圍對不對?那時我提出這麽個小小的疑問,不就通過報道渲染一下子傳開了?市民中如果真有我的父母,他們肯定主動前來相認。”

“我的天!”席傑此時才從方向盤上移開雙手,眉間的皺紋也暫時舒解。剛才他的神經已繃到極限,根本無法撐下去開車,這會兒終於恢複了自持,反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原來女兒參賽是為了這個目的!在她那柔弱的外表下,竟然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和決心。而近在咫身為評委的父母,卻沒有勇氣揭示真相!這真是一個令人心酸的諷刺!是的,伊果不夠聰明,考慮問題也過於簡單。但她卻能緊緊地擁抱生活,任何時候都不動搖,不放棄。相形之下,老一代的打算就太自私了!席傑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要好好思量一下,是否就利用這個時機,把一切都告訴她?把全世界都獻給她?包括誠實。

伊果沒想到席傑的反應這麽強烈,不禁難過地叫道:“我知道,抱著這樣的目的來參賽,既衝動又不明智。其實,我也想通過大賽來改變一生!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的生活單調、空洞,毫無意義。而現在,我已經在渴望一種成就感了!我渴望在大賽中取勝,也渴望實現自己所有的夢想。要是這次競爭失敗了,我一定會難以忍受!”

席傑聽得臉色一沉,驀然睜大了眼睛,令伊果更加不安地想到,自己的話無異是在否定過去的人生。她不敢再往下講了,連忙打開車門跳下去。“哎,我們去開始真正的踏青吧!”

轎車正停在一片傍河的寬闊坡地上,這時太陽已漸漸西沉,天邊染上了色彩豔麗的晚霞,四周的油菜花田被映襯得金光閃閃。

“看!火燒雲!”伊果倚在車頭上,快樂地指著那一片瑰麗的雲霞。燦爛的光線乂把她的身姿勾勒出一道金邊。

席傑也下車脫掉外套,甩在肩後並用手指勾住,走過去倚在轎車的另一頭,臉上的表情悠悠閑閑。但伊果憑直覺就能感應到,他正殷切地等待著她的下文。他跟她談話時所表現出來的這種自信與沉穩,從來就不是故意的顯示,而是最自然的流露,是他的性格特征。她喜歡他,甚至擔心自己太喜歡他了!她不願誤解那種善意,也不希求太多的奢望,但與他的交往確實令人舒坦。她不知道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會不也是這種感覺?她還從未跟任何男人約會過,她也沒法向如此世故老練的男人,表露自己心中剛萌發的感情。因為她既不善於扭扭捏捏,又不會輕佻地調情。換了汪華還差不多。但或許任何一個女孩這麽做,都會顯得幼稚笨拙,荒唐可笑。因為席傑對她的態度,完全就和慈祥的父親一模一樣。

“讀中學時有這麽一篇課文。”伊果決定換一個說法,“每當晚霞時分,天邊就會出現這種豔麗多姿、變化莫測的火燒雲。它們會幻化成各種形狀,像人,像獸,還像其他圖案——它也象征著人生某個片刻的景致,總有美好的時光,但卻不能長存……”

她笨拙地談下去,越談越好似難以啟齒。她隻能感覺出周圍的美景,正是一切情感的催化劑。草在生氏,芽在萌發,田野上點綴著火焰與黃金般的顏色,空氣中飄逸著樹木、鬆脂和新堆草垛發出的清香……在這片奇麗的風景中,人們看到了某種與他自己的本性一樣美妙的東西。

席傑已經成功地改變一個女孩子對人生的看法,伊果不洱用懷疑、困惑、不信任與不熱愛的眼光來看待整個世界——隻要一看見那個男人溫暖、和煦的眼神,她就會覺得自己所杏的願望都可能成為現實。她找不到一種方式來表達這愉悅和充滿期待的心情。但她知道,他就是那至高無上的歡樂的源泉,是溫柔與力量的奇特的組合。在她的生命中,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令她倍感親切的男人!

伊果微微揚起下巴頷走近席傑,鼓足勇氣試著麵對麵地正視他我知道,你會和我一樣喜歡這火燒雲,喜歡這美好的時光。這一切真是美極了!”

她輕咬下唇,屏住呼吸,內心期待地枰枰直跳。

席傑突然往後退,整個表情既友善又若有所思,“當然,我也。喜歡……俱是伊果,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伊果敏感而失望地上前一步,疑惑與無助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不喜歡我?”

被某種程度的急切需要所驅策,他想要讓她——讓女兒和他自己一樣地相信都會沒事,席傑用再也壓製不住的迫切聲音說:“哦,不!我正想告訴你,我很喜歡你!”

他柔和低沉的聲音流露出磁性的吸引力,而且像伸出的手一般溫馨地觸動著內心,把爐果扭進一種陌生的**中。她沒來得及聽清後半句話,就已迅速移近他,並且緊張地踮起腳尖,把自己的臉埋迸他壯碩的胸口……

熱切的呼吸直撲胸懷,心境猛然間狂野地震**著。從渴望到羞愧,從驚恐到嘲謔,都在伊果的身體緊靠懷裏的那一刻爆發出來。席傑不由得頭暈目眩,神經係統幾乎要炸裂開來。毫無預警的驚慌使他腦子裏一陣茫然,一片空白。隻感覺到眼前那片油菜花m像火焰般地燃燒著,在原始的靜默中爆裂出光怪陸離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