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珊的日程安排中,早已沒有星期天了。每當她在法定的休息時間走進廠房,心中都有一番感觸。男人對女人的看法大致相同,小鳥依人的女孩最受青睞,其次便是賢妻良母類的女性。如果女人太聰明太能千,又非生活型,不是讓男人感到恐慌,時時萌發逃開的念頭,就是與男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後者更像現代都市男、女交往的模式,似乎在思想交鋒和語言較量中,才能撞擊出感情的火花。
高文強不屬於事業上的男強人。但因他從小失去雙親,有過一段悲慘的童年時光,使他一生的故事都充滿了偏見、仇恨與被扭曲的倨傲。當別人對某種事物心存體恤時,他依然深惡痛絕。這使得他無可救藥地渴望過一種溫馨的家庭生活,卻又往往親手去破壞和打碎那種氣氛。於是林珊星期天到工廠裏來,就成了一種逃避。尤其在這些艱辛疲憊的日子裏,他們的生活發生了一種劇烈的變化,林珊更加試圖從舊有的桎梏中掙脫出來。
今天她回廠,主要是檢驗佳城飯店的工作服。這是她插進生產任務中搶先趕出來的,樣式采用西歐連鎖大酒店的最新款,色彩也一反本市流行的大紅與金黃色調,而推出深淺不同的墨綠係列。雖然做工講究,樣式複雜,工錢卻報了個最低價。經營副廠長在耳邊噪聒了多次,說這樣做是得不償失。
“這一單不圖賺錢。”她一邊在流水線上飛快地驗看著貨品,一邊解釋,“隻要打響這一炮,全市的飯店都會找上門來!”不知不覺間,她競引用了席傑的話。壓低工價也是在得知佳城飯店的財務窘況後,所做出的讓步。盡管本廠也麵臨著同樣的經濟危機,她卻毫不猶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林珊¥就發現女人不適合經商。一且跟對方陷入了感情糾葛,便會在關鍵時刻手軟。男人卻不同,一麵山盟海誓,一麵鎦珠必較的大有人在。所幸席傑並非那路貨色,他甚至咬緊牙關提前打出了全款,以示對這單服裝及其相宜工價的肯定。這又使得林珊感動莫名。她自己也沒法理解——為何被一個男人傷透心之後,還會產生如此酸楚的情愫?
想到席傑一整天都跟伊果流連在郊外,林珊更是有種惱人的痛苦與複雜難解的情懷。在這場父女情深的戲劇化情節中,她已經被完全排斥在外。其慘烈的程度不亞於當年把女兒活生生從她身邊抱走……她愛伊果可乂不敢告訴她事實真相,告訴她當年踏上回城的不歸路,自己是如何的孤單無依,失落恐懼,如何懷著強烈的痛楚,想念自己親手拋棄的骨肉……她對女兒的愛也是始終不變,隻是現在她還相當脆弱,不敢接受這隱匿著陰影與秘密的母親身份。
林珊胡思亂想地安排了生產,又胡思亂想地走出廠門,突然之間就大吃一驚——暮色四合中,隻見一輛黑色的轎車正停在剛剛閃亮的路燈下,倚在車旁抽煙的席傑臉色陰沉,在明明滅滅的霓虹燈影中看去詭譎莫測。
“你怎麽會在這兒?”她問,顫抖的身軀像一枝隨風搖擺的花草。“上車吧!”席傑嚴峻的麵容好似蒙著一層陰霾,“我有話要跟你講。”
林珊感覺胃裏翻騰不已,喉嚨燒灼著,吐不出滿腔的驚懼與恐慌。“出了什麽事?伊果呢?”
“我已經送她回學校了。”席傑心潮起伏地答了一句,“來吧,她很好。我隻是想找個時間跟你談一談,談談曾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那場誤會。”
他的神情整個兒透出蹊蹺,但林珊心亂如麻的根本沒發現。她隻想趕快離開廠門口,直到坐進車廂,才找到一種安全感。“誤會?你是指什麽?”
“指我們倆失之交臂的那件事兒。”席傑心不在焉地發動了車,“真心相愛的兩個人,到頭來卻沒成為眷屬,你不覺得這裏麵有什麽文章,或者有誰作崇嗎?”
時間仿佛暫時凝住了,緊接著,窗外的世界也迅速傾埸了。如果是愛情從中作祟,事情就會更加複雜。林珊喘不過氣來似地叫道開燈,請你開燈!”
“你有幽閉恐怖症嗎?”席傑略帶嘲諷地問,伸手觸摸了一下車頂燈。
頭頂的燈光無情地瀉下,洗去神秘的外衣,留下**裸的現實。林珊閉上眼睛,聽著街麵上傳來的一陣陣嘈雜。尖銳刺耳的馬達聲,嗆鼻難聞的汽油味兒,都比往常更浮躁地浸擾著感官,她似乎突然置身於一個可怕的世界,到處充斥著鬼魅的哭聲,地獄的硝煙,和無休止的恐懼……
那時她已經有兩個月沒來例假,對一個生活在陌生天地中的女人來說,這是全新的經驗。正值生產隊分到一個上大學的指標,麵對荇席傑那份欣喜欲狂的渴求,林珊強壓下內心的憂慮。她明白,她必須做出選擇。而為了這個男人,她會無疑無懼地選擇留下來,把唯一飛升的機遇讓給他。她了解這個選擇對白己後半生的重大意義,也清楚留下來所意味著的艱辛,但她還是這麽做了。
在接到入學通知書之後的三天三夜裏,他們完全無感於時間的流逝,共問徜徉在希望與愛的國度中。**如同順流而下的瀑布,兩條生命都在舞動和呐喊,時而落入悲傷的穀底,時而又飛躍,喜悅的巔峰……一次又一次,他們因際遇的轉變,命運的跌宕而驚蕢,而顫栗,卻沒能在這美妙驚人的感情之旅中,為兩個人的將來製訂計劃。席傑似乎認為一切都不言而喻,林珊呢,盡管滿懷希望,卻不免惶惑茫然,深怕失落。正是她性格中的這種不確定性,致使她最終跌落到無底的深淵。
或許在他們可擁著呢喃低語時,一個溫言絮語也不能撫平的風暴,正在節節升起……
車頂燈不知何時關閉了,林珊已然分不清方向。在尖銳的喇叭聲響和引擎的怒吼中,她才回到身邊這個沉悶不快的世界。開車的人一盤默然不語,她沉重地籲一口氣,艱難地由喉嚨深處發問:“要去哪哏?”
席傑兩手緊緊抓住方向盤,盯著眼前的一片暗夜,痛苦而茫然地說:“好像找不到一塊淸靜的地盤,隻有把你帶回我家了。反正那裏也沒什麽人,我們可以好好地談一談。”
林珊訝異於心中突如其來的刺痛,一種原本以為自己忘卻了的創痛。如果事情正常發展,那地方會不會成為他和她的“家”?迅速襲來的挫敗感,使林珊沮喪萬分。在這個瞬間裏,所有的思緒都匯聚成一個念頭,隻想知道那方屋簷下的一片天,究竟是明麗還是晦暗?
屋內的裝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陳設固然簡單,家具卻極其考究,格調也很高雅,隻是缺少一種溫馨、舒適的氣氛。桌上、茶幾日都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書櫥架上擺著一幀彩照鏡框,一個漂亮高貴的女人微微撇著嘴,正用一種傲慢的眼神盯著他們。
“這是你的妻子?”林珊仔細地看了一眼,心開始不安地砰砰直跳,“聽說她已經出國,而且不打算回來了?”
“是呀!昨天還發來一封最後通牒,說我要是不緊跟著跨出國門,就起訴離婚。”席傑一邊張羅著茶水,一邊輕描淡寫地說,“看來我們是要隔著大西洋,打一場冷戰了!”
“你的孩子呢?是兒子還是女兒?”林珊有點不知所措,自己也難逃這查戶口的程序。
“兒子。今年要考大學,跟著他外公外婆住,我每周去看他一次。”席傑拉彡了窗簾,自嘲地笑笑,“作為交換,那邊的小保姆每周來這兒一次打掃衛生。”
“安排得滿不錯嘛!”林珊譏諷地一轉身,落坐在餐桌旁的一張硬木椅上,決心把剛萌發的柔情也擱置一邊。
“我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你還要我怎麽樣?”席傑沒好聲氣地說,為了解釋妻子的怪癖與自負,他補充了一句,“連這屋子的家具都是她挑選的。臨走時還囑咐我不得擅自挪動。所以我一回家就要拉開窗簾,設法把陽光或者空氣透進來。”
“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生活。”林珊硬起心腸,聳了聳肩,“或許,這也是上天的安排。”
“是我自己選擇的,但不是上天的安排。”席傑用充滿碴責的冰冷眼神看著她,似乎想喚起那段寒愴、難堪的記憶。“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是有人從中作祟。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個人就是你現在的丈夫,高文強!”
林珊啞口無言地看著他,不明白男人是否都如此善辯,都這麽喜歡推倭責任?那時他倆雖沒安排出生活計劃,但席傑確曾向她保證過,上大學後每周寫一封信回來,每個假期都爭取回阿芒山去看她,或在這座城市裏陪伴著她。後來他卻沒有履約。而現在,罪魁禍首倒變成他人了!
“你不相信?”席傑痛苦地閉了閉眼睛,試圖把她和不堪回首的往事都留在視線以外。“事情真是再簡單不過了!小說裏,電影中都有這樣的情節,但卻屢試不爽個身為大隊會計的男人,扣留了雙方的來信。而當時在阿芒山,郵路少得可憐,任何通訊設備都談不上。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切斷了我們之間的聯係!”
“這是真的?”林珊仿佛胸口遭人命中一拳似的,痛得直吸氣了。
“確切無誤。”席傑給她遞上一杯茶,雖然知道她一口也不會喝。“你應該還記得,我後來回阿芒山去實地調查過。”
林珊渾身一陣戰栗,感到自己的喉嚨抽緊了。“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因為我現在委實氣他不過!”席傑倚在書櫥邊苦澀地一笑,用手彈了彈那個相框,“他破壞了我的生活,間接地造成我們骨肉分離,而且宿命地致使這個無知而又驕傲的女人,在這間屋子裏對我發號施令。”
林珊即使努力地想保持風度,這會兒也失去了耐性。“你這話毫無道理!如果你對那個女人避之唯恐不及,她怎麽會找到你頭上來?”
席傑痛苦地呻吟一聲,整個兒倒在沙發上,嗓音也變得粗獷廣你說得對。事情全是被我搞糟的!你丈夫不過略施小技,傻瓜才會被他蒙騙,而我就是那個頭號白癡!如果當時我想得到這一點,或者通過別的渠道跟你聯係,或者再多一點耐心,再多等一段時間,厄運就不會找到我頭上!”
林珊的心也被痛苦吞噬。她猛吸一口氣,移坐到沙發上,凝視著他的臉你今天沒頭沒腦地說這些,必定是發生T什麽事?”
席傑突然緊握住她的手,眼睛潮濕,仿佛剛從極度的震驚與麻痹中回過神來。“林珊,別問!你什麽都別問……”
倏忽之間,他就熱淚盈眶,臉龐因極度痛苦而扭曲,心髒也因無法挽回的錯誤時絞扭作一團。
席傑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流過淚了。流淚的感覺是如此生澀,使他本能地想要掩藏,在他所愛的女人麵前,隱藏自己的眼淚。但那淚水已經宣瀉而出,代表著真正意義上的哀慟。
林珊靜靜捧若他的手,沒再開口,似乎也精疲力盡。所有卑鄙的陰謀與所受到的傷害,以及無常命運所促成的乖離悲劇,都被擱置一旁。她隻慶幸這個男人傷心的時刻,有她陪伴在身邊。
這個夜晚是如此悶熱,高文強喘不過氣來似地走到自家陽台上,城市的燈火就像鑽石一般,鑲嵌在夜空的帷幕上閃閃發亮。
自從下午接到一個神秘女人的電話,他就處於極度的狂亂之中。
“你女兒和一個廣告公司的老板搞上了!那個大款的德性我很了解,等他把她弄到手,而且玩夠了以後,就會把她一腳踢開!”電話裏的女人以憤世嫉俗的口吻說,“認識你們的人都在等著看笑話呢!大賽的規定也不允許……你應該想辦法製止這場鬧劇!”
“你是誰?”他氣得發昏,愚蠢地問,“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出於對你的關心。”那女人吃吃地笑,語氣一變為鄙夷和譏誚,“你是個值得同情的男人。如果再不加以小心,你老婆也會給你帶上綠帽子的!”
高文強摔了電話,氣得渾身發抖。告密者自稱也認識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場羞辱來A林珊的前女友,那個會表演的叫羅蘭的女人。高文強曾在妻子與友人的聚會閑聊中,聽說過她的名字。
一通電話直指問題的核心。這麽說,林珊與席傑,高麗與劉成的關係在大賽上已是人盡皆知,而且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高文強氣急敗壞地在客廳裏轉來轉去,覺得自己活像一隻夾在妻女的感情糾葛中的困獸。或許組建這個家庭根本就是個錯誤?自從夫妻倆爆發那場爭吵之後,日子盡管不好受,但他卻強自吞咽著幹澀的苫果,在屋簷下這塊不大的空間裏苟延生息。主要是因為那段殘忍而又可憎的行為,使他不得不三緘其口,將一切的譴責與不滿都深藏心底。他對自己的軟弱甚感憤怒。而林珊也跟他一樣的委屈難堪。兩人都想隱藏橫亙在其間的裂痕,並且對此倍感羞愧。但年青時代的夢魘已經揮之不去。
心底翻騰一陣之後,恐懼倏地取代了憤怒。高文強害怕失去女兒,更害怕失去妻子!她們曾經毫無保留地隻屬於他一個人,如今卻悄悄地打他身邊溜走。高文強完全無法忍受這個事實!他雙手緊緊地握住陽台欄杆,兩眼死盯著漆黑的夜空,任憑那些痛苦的感覺無情地撕裂著胸臆。
“爸!你一個人在陽台上幹什麽?”背後傳來女兒清脆的聲音。
高文強壓抑住想要張口怒罵的衝動,緩緩鬆開手掉轉身子,口不轉睛地打量著時髦漂亮的女兒。冰冷的表情也跟著逐漸軟化,但他卻一言不發。
高麗聆聽到父親粗粗的呼吸聲,試圖為這古怪的靜默尋找到點蛛絲馬跡,就扭了扭身子嬌嗔地說爸,我餓了!你還沒做飯哪?”
高文強搖搖頭,將胸臆間的怒濤化作一聲歎息‘今天你冋來得倒挺早,可惜吃不成白食!自己去廚房淘米洗菜吧!這麽多年了,我還沒吃過女兒親手做的一頓飯呢!”
一抹紅霞襲上了高麗嬌豔的臉頰,“爸,你開什麽玩笑?”
這段時日以來,她沉浸在自己的浪漫奇情裏,再未去關心過家庭風雲。她清楚老爸為汽己為這個家所做出的種種犧牲,也自詡了解做父親的心態。但她卻從未見過他如此不汙常的神態。就連在佳城飯店那天也未曾見過。當時他對她這個女兒簡直就充滿了恨意。如今這不是恨。根本不是恨,而是一種做父親的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恐懼和羞愧。
高文強在女兒探索的眼神中別過臉去,隨後,**裸毫不掩飾地問:
“你已經跟那個廣告公司的老板簽下合同了?你的身體是不是也屬於他了?”
“爸!你說的是什麽呀!”一股竒特的感覺劈麵而來,高麗的臉色霎時間轉為慘白。
“我並沒開玩笑,也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高文強沉下臉來,握緊指關節,在餐桌上敲出一連串篤定又清晰的警鍾,“告訴你,這件風流韻事已經是盡人皆知了!閑言碎語的風聲都傳到我耳朵裏來了!我才不管你們那個大賽的破規定。但你是我的女兒,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獨根苗!我要看見你清清白白地走正道,行止事!如果你背離丫我們這個家庭的做事準則,我就把你攆出家門,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爸!”高麗被這突如其來的警告嚇怔住了,有生以來,這是她所受到的最為嚴重的威脅。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再說話時,語調裏流露出痛苦的反抗。“爸,你真是個老封建,死腦筋!我的職業就是模特兒,自然要跟廣告公司打交道。至於男女之間接觸就有的流言蜚語,誰也不會把它放在心上。至少我們這一代不會!現在社會上的事,也很難分清對與錯。所謂走正道,行正事的那一套,更沒誰會遵循了!就是爸你自己,也不定什麽時候來個天翻地覆的大變化!”
“胡說八道!”高文強的滿腔憤慨終於爆發了,他拍著桌子怒吼你可以替自己的行為辯解,但是永遠不要否定老一代的人生觀,也別瞧不起傳統的生活方式,更別把我們跟你們那一代相提並論!什麽模特兒?說白了就是出賣自己去賺大錢!這樣的職業,越紅就越臭!總有一天,我要禁止你踏進這個家門,以免你把那股根本就談不上新鮮的銅臭味兒帶進來!”
怒氣當頭,高文強並未注意到女兒還沒聽完這番話,就已嗚咽著衝進自己的房間。
林珊扭開門鎖走進來,屋子裏的火藥味兒還未煙消雲散。她一邊除掉手上、肩上的瑣物,一邊不安地問文強,你又在跟麗麗吵什麽?”
高文強眯起眼睛,嘴唇嚴肅地抿成一條直線。他邊往廚房裏走,邊嘲諷地說:“今天人倒回來得齊全,我也該去幹火頭軍的活兒啦!”
“別忙,現在我不餓。”林珊一把拉住他,緊張得連他的襯衣。袖日都扯破了。“我有事要問你,我們去臥室談吧!”
“這是我自己的家,用不著躲躲藏藏!”高文強倨傲地停住腳,順勢把怒氣指向她,“正好,我也有事要問你——整整一個星期天,你都不回家。是不是又跟那姓席的幽會去啦?”
“文強!”林珊幾乎按捺不住地想要發火,“你為什麽總在猜疑別人?”
“很好!”高文強索性一個轉身,直直地麵對她,“你能不能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今天確實去工廠加班了,而且沒見過那姓席的?”
林珊身體無力地癱軟在沙發日,兩手緊握在一起我是去廠裏加班了,但也見過席傑。”
高文強瞪圓了眼睛,身體繃得筆直。刹那間,眸子裏就蒙上了驚懼與怨恨的陰影。“看來你是沒救了!這次大賽成了你們幽會的最佳借口!接下來會怎麽樣?準條把我掃地出門嗎?”
林珊靜靜地注視他片刻,雙手再度握得死緊,口氣也是出奇地冷:
“這事確實跟大賽有關。我拋棄的那個女兒果果,她現在改名叫做伊果,是民族學院的大學生,也來報名參賽了,而且成績還不錯,已進入了複賽。據她聲稱,參賽日的正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生身父母……”
仿佛夏日的雷電倏地貫穿身體,高文強跌落在餐桌椅上,沉重的負荷將椅子壓得劈啪作響。
“你的女兒?你和席傑的女兒?她還活著?!”他痛苦地低哼一聲。那一聲包含了如釋重負的解脫,包含了難以置信的錯愕,也包含了他從不敢希求,更不敢想象的事。
“是的。我和席傑必須共同麵對這件事。”林珊兩眼緊盯著他,艱澀地把話說完,“而且,你也不得不正視這個你參與造成的局麵。”
高文強猛烈地搖著頭,似乎不相信他所聽到的話,仍在同自己的意念痛苦地搏鬥,痛苦地掙紮著。“你是說,那個叫伊果的女孩子,要重新回到你身邊?”
“當然。”林珊鎮定地點點頭她有這個權利和要求。”屋子裏驀地一片沉靜,靜得幽深逼人,靜得能聽見隔壁房間裏的響動聲。林珊無暇顧及其他,思緒全部集中到眼前。她為苒次麵對這個男人而預先建立好的心理防線,突然全麵崩潰了。
看見癱在椅子上痛苦萬狀的丈夫,她隻想撲過去安慰他……直到現在,她仍不能克製自己對他的感情。他們畢竟一起度過了二十年的光陰。所宥屬於他的傷痛,都是如此深刻地刺傷著她;所有對他自尊的打擊,也是如此沉重地打擊著她。在共同的夢魘破滅以後,兩個人所承受的折磨也是一般慘烈。
她在另一個男人身邊也經曆過同樣的磨難,同樣難以忍受的痛苦。人的感情真是古怪與不可思議。那時她也產生過想要去撫慰席傑的念頭。而那個男人卻維持著同一姿勢,並且固執地不肯原諒自己,更不肯說出他為何如此苦惱的原因。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一直努力想了解發生了什麽事?但隻從他嘴裏得知了伊果參賽的真正目的。
這也是自已無法想象的事呀!就像她無法否定這個孩子的存在,無法否定自己的母親身份。她忍住盈眶的熱淚,跟席傑約好,盡快找個時機向伊果坦誠一切,隻希望她能輕鬆地接受事實就好。但她也得對丈夫拿出種解釋,並且設法讓他明白這個錯綜複雜的局麵哪!此時此刻,她卻不知再說什麽好,然時她的每一個思想,每一道念頭,已經在那呆滯、靜止的動作裏表露無遺了!
高文強把身體蜷在椅子上,往事如同飛濺的岩漿滾燙地襲擊著他……他感覺周遭的景物搖晃了起來。他全心全意地將生命托付給一個女人,從未想到過她會如此強烈地傷害他。那種激昂的情緒,時間隻能訴諸憤怒。
“那麽,在這場骨肉團圓的大結局中,我又將扮演個什麽角色呢?”他嘲笑地大聲問,“我的位置在哪裏?我們的這個家,足不是也要重新改變組合,以適應新形式的需要?”
從他強自壓抑的怒火中,林珊清楚地聽見了他內心的疼痛。“很抱歉。”她喃喃地低語說實話,我還沒仔細想過這一切呢!雖然我早就知道伊果的存在,甚至在大賽中一眼就認出了她,卻真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也不知道怎麽向你訴說這一切?以及如何把這秘密公諸於世?”
“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高文強倏地跳起身來,餐桌上的杯盤嘩啦啦地紛紛墜落,他也不管,一字一句就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但你卻沒有早點告訴我,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而你一定跟那姓席的商景過無數遍,準備跟他同聲同氣地應付這局勢了!你心目中究競還符沒有我這個做丈夫的位置?就算沒有這個孩子的存在,你也會想法跟他扯上什麽關係的,對不對?”“夠了!”一雙冷淡的黑眼睛鎖住了那對怒火燃燒的眸子,“你的憤怒真是根深蒂固。任何偶然事件也不會改變你對整個事物的看法!”
“你現在j知道這一點,是不是太晚了?”高文強冰冷的口氣就像刀鋒般刺痛人心,“我仿佛記得,你從前還曾為此稱道過,說我遇事有主見,不輕易動搖。現在是不是另一個男人改變了你對整個事物的看法?”
林珊強。忍住悲戚,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站起來,與他麵對麵地僵持著:
“高文強,我不願意問,可是你逼我不得不問:在我和席傑的關係中,你曾經扮演過什麽角色?你真像你自己標榜的那樣,是個一貫正確的人物嗎?在你生長、前進的道路上,難道就從沒有傷害過他人,以致留下羞愧難當的一段往事?”
“天哪!”高文強湊上前來,突然的情緒改變令她迷惑了,一時間,隻以為席傑的指控是無中生有。
但是高文強卻苦澀地搖搖頭:“不管當時做過什麽,現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當然重要!”林珊驚駭得渾身抖戰開來,“文強,告訴我,你確曾扣押過席傑的來信。我托你發出的一封封信,也都被你悄悄銷毀了!”
高文強忽然睜大眼睛,毫不畏縮地看著她是的!我確曾這樣做過,為了得到你!當時我認為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女人,值得我付出一切代價!現在我真正開始後悔了!後悔我孤注一擲地拋出自己,卻沒能贏得你的心!”
林珊倒抽一口冷氣,仿佛風中搖擺的燭台,猛地栽倒在沙發上。她原以為自己會使盡全身力氣狠抽丈夫一記,但事到臨頭,她卻已麻木得無法思索,疲憊得再也不想去深究了!那些充滿憎恨、懷疑與偏見的日子,和一個男人滿腔妒忌的隔離手段,把年輕時代的所有回憶都充塞了,也摧毀了!林珊陡然間心力交瘁,再也鼓不起與命運抗爭的風帆。她讓沉重的眼皮蓋上雙眸,隱藏住那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你走吧!”她無力地揮揮手,冷漠地說,“讓我一個人呆會兒!”
高文強仍然在原地站著不動,胸口卻像遭到重物猛擊一般,痛得他眼前直冒金星。房間裏一片肅穆,等林珊再抬起頭來,高文強已經摔門走開。
一顆碎裂的心蹦蹦亂跳著,毫無規則可言。那顆心已經死了!激**四壁的嗡嗡聲是唯一的回響。
“媽!”高麗推開房門衝出來,熱淚涔涔地撲到她懷裏。
林珊呆癡癡地撫摸著女兒的秀發,內心的痛苦絲毫不減。
在阿芒山腳下,曾有三個來自大城市的青年男女,他們的同學身份無關宏旨,兩個小夥子喜歡同一個姑娘,才是這場戀愛的主要症結。
高文強從小到大,始終是個默默無聞的孩子。他父母雙亡,靠一個遠方叔叔和政府的救濟入學。在讀書期間盡量保持低調,是一個很聰明的作法。而與他同年級同班的席傑,卻一直是大隊主席,籃球隊長,父親也是位頗有聲望的老知識分子。貧富的懸殊,高低貴賤的差別,在任何年代都無法跨越。高文強與林珊之間的距離也是同樣遙遠。她是班長,正宗工人血統,全校聞名的舞蹈尖子,少女時期就出脫得如同公主一般端麗。若有誰將她與高文強配對,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但是高文強卻早就愛上了她。那小公主般的形象,已經深入他的內心許多年。
所以,當他們一同下到阿芒山落戶,而且知道席傑與林珊之間爆發出驚人的感情,高文強才會產生一種暈眩的懼怕感。他不能失去這個女孩子。他希望有時間,有機會,能慢慢激發她心中的感情,使她了解自己真正愛的男人應該是誰。
席傑的升學留下了一個適當的空間,也在林珊的生活中留下無法填補的失落。高文強乘虛而入,把積壓多年的感情都釋放了出來。他利用大隊會計和掌管郵箱的身份,造成了情敵無聲無息的契機。林珊曾試圖與大學聯係,又被他棘手摧花,將情書付之一炬。反勸她不要太傷感,**過後一切都會歸於正常。林珊隻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這番話上,勉強捱過一個個淒涼的日子。
其實在內心深處,高文強始終跟老同學過不去。即使他對林珊沒有感情,也會把席傑歸納為無情無義的花花公子,花前月下的所作所為堪稱傷風敗俗。他認為幫助一個女孩子脫離險情,乃是自己無可推卸的責任。沒想到世事變幻無常,他要她逃避的男人,也是自己命中的克星。現在事情總算有了結局,經過這麽多年後,仍然是這種收場。強烈的悔恨始終盤旋在他心頭,而拋棄孩子的行為一旦暴露,悠悠眾口也不會饒過他……
整件事對高文強來說,活像一場噩夢,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剛才林珊的那指責,在他腦海中也隻剩下一團模模糊糊的可怕的訊息。這一連串發生的事件中,誰該對此負主要責任?席傑?林珊?還是他自己?高文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大街上,心裏如亂麻一團……
街邊有一個小酒館,他又疲倦又饑渴,就不由自主地走進去,占據了—張靠窗的小桌,要了幾碟菜和二兩白酒。平時他絕不會這麽做。他從不下飯館,而且滴酒不沾。但今晚不同,今晚他得借酒澆愁。也許二兩酒下肚,什麽苦悶憂煩全都忘了,人也會進入一個飄飄欲仙的世界。
落座不久,就發現櫃台旁有個年輕女人在看著他。待小老板端上酒菜,那女人便搖搖晃晃地走來,坐在他身邊,悄聲問:“先生,要不要我陪你喝幾杯呀?”
高文強在電影裏看過類似鏡頭,卻是第一次遇上。他聽同事們提起過這樣的事,這在大城市已是屢見不鮮,談不上任何刺激。這種小酒館,這個陪酒女郎,平素他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若不是他的心情壞到極點,他篤定會將那女人趕走,或者更幹脆一點,自己抬起腳來離開這肮髒的場所。可今晚他不想這麽做。他望著那個喬妝打扮過的女人:廉價的香水味濃鬱撲鼻,點點雀斑連化妝也掩蓋不住,身上的衣服看上去雜亂無章,一口牙齒還算漂亮整齊……高文強心潮起伏,覺得跟個萍水相逢的人聊聊也不壞,反正獨自飲酒也沒什麽意思!
“你要喝就喝吧!”他斜臉看著那女人,一道隱秘的目光閃過眼底,“不過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麽大款,身上隻有幾個小錢,就是通通拿出去,也付不起你這頓陪酒錢!”
“這位大哥說到哪兒去了!”女人輕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我是看你人長得老實,說話又這麽誠懇,才心甘情願來陪陪你的!”
高文強不知道這作派是不是就叫“挑逗”?隻覺得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倒比妻子更能理解他。或許,她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女人,至少比那要好得多。她對他露出笑容,他也就加以回報,覺得眼前的對話根本談不上低級、庸俗、下流……
“好吧!”他朝她舉起手中的酒杯,“我們壓根兒不認識,所以我說起話來也就毫無顧忌了!人呀,真活得他媽累!我又比所有的人都活得累!”
他一仰脖,喝下了這杯酒。灼熱滾燙的**就像一條火蛇,在他肚子裏翻騰跳躍,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
女人又朝他飛了一個媚眼,笑道廣你急什麽?我們慢慢喝。喝完了酒,我再帶你去嚐嚐夜生活的滋味!”
高文強覺得自己頭腦還算清醒,便又斟了一杯酒喝下去,然後幽她一默,“別打我的主意!我可不會上你的當!”
“你剛才不是說,你活得比所有人都累嗎?”女人伸出手來,輕輕撫捏著他的脖頸窩,柔聲說,“那今晚幹嗎不輕鬆輕鬆?”
這隻手滑膩膩的,接觸到自己的皮膚很舒服,心裏也感到癢酥酥的……迄今為止,高文強還沒從這女人身上發現什麽可具威脅性的東西,倒是對此有所醒悟——原來每個人身上都有異常脆弱而天真的一部分。一個念頭倏忽掠過,他俯下身來對那女人微笑著: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每天這麽幹累不累?能賺到多少錢?”
女人神情迷茫,繼而就毫不羞澀地挺了挺胸,“那要看你的本事如何了!”
高文強又靠回椅子上,想象著她裹在開司米上衣裏的溫軟軀體,咧嘴笑道:“你說得對,幹嗎不輕鬆輕鬆?”
他已喝得暈暈乎乎,甚至覺得這女人也隻是個幻影,一切都像是身陷夢中。竟然開始思忖:如果她就在這地方脫衣服,那倒是件可怕的事!
女人洞穿了他的心思,便以職業性的口吻說:“這裏不方便,待會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高文強的眼睛滯澀了,酒勁兒也直往上湧,內心的痛楚卻漸漸消逝。他迷迷糊糊地想:就是那麽冋事了吧?也好!讓該來的都來吧!自己何必要苦苦掙紮?有多少年了,他根本就沒從**中得到過任何慰藉。今晚他想拋開道德、法律、社會以及家庭的約束,拋開種種顧慮和障礙,讓自己的心快活地飛揚。過去聞所未聞,甚至鄙視唾棄的一切,今天都值得拚上一醉……他知道那是一劑毒藥,但他需要飲鴆止渴。隻有這樣,才會忘記身外那個令人不快的世界。
高文強付了賬,跟女人走到戶外,涼爽的空氣使他清醒了一陣。但女人用軟軟的小手拉著他走時,他又感覺到一種罕見的衝動,一種被滋潤和被包容的快感。出乎意料的,女人把他帶到一間歌舞廳。那裏燈光昏暗,擁擠不堪,仿佛人們擠在一塊的目的,是為了刺激感官和釋放欲望。高文強含含混混地一笑,知道女人在折磨他,就像一隻貓玩弄它的獵物。他不願給人留下土包子的印象,但又無法硬裝出老練的模樣,隻得擠擠挨挨地靠近那個性欲勃發的身體,活像個初涉情場的小男孩。
“這裏怎麽樣?”她的笑**無忌,沙啞的聲音在他心靈深處激發了前所未有的衝動。但他的神色卻是迷惑而失望。
“我喜歡你安排的這個節目。”他氣喘籲籲地說,“可這裏太擠了,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清楚地感覺到女人的手指在撫摸自己的下身,她的目光也明確無誤地傳達出性朦朧的信息,“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碎心的傷痛已不複記憶,熊熊的火焰在心裏燃燒,燒到一個全新的領域。那是他所從未涉足過的神秘境地,每一種挑逗,都蔓延成瘋狂的悸動。高文強知道自己今晚的舉動十分愚蠢,卻固執地想看見事情會怎樣結束。直到此時,他仍相信這隻是一個有趣的遊戲,而且自己會跟平常一樣控製全局。他跟著女人走近一家飯店時,甚至有點迫不及待了。高文強這才知道,原來欲望會以千百種不同的麵貌出現。而他也是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盡管冷若冰霜,卻有熱烈如火的一麵。現在麵臨這麽一個沉靜而無聲的欲望之網,便喚起了他心中一份超然於烈火冰霜的性欲。
他暗暗想:怪不得千百年來總有人偷吃禁果,因為禁果自有它的誘人之處!但矗立在眼前的燈火輝煌的大樓,卻讓他猛吃一驚。他收住腳步,結結巴巴地問這不是佳城飯店麽?”
“看你老實,其實心裏比誰都明白!”女人在黑暗中吃吃地笑,“你身上不是沒帶多少錢嗎?這家飯店是中檔收費標準。我認識服務員,保證又安全又便宜!”
夜像酒色一般漆黑,有一隻鳥兒的叫聲在靜謐的庭園裏悠悠冋**。高文強踏進這片禁區時,全身不覺戰抖起來,仿佛預感到此行至關重要,將整個改變他的全部生活。
女人乂伸出手來,把溫情和快感傳遞給他:“跟我來吧,不會有事的。”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知道自己無法抗拒。他對生活已經無能為力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他拚命忍住不讓臉上的淚水流下來,在這個瞬間裏回憶起了所有的美好時光……他和自己所愛的女人生活了二十年,此刻,他卻感到像一生那麽漫長。一生的時間用來愛一個女人,但她還是像流水一樣地逝去了……
高文強痛苦地低下頭,掩緊風衣,跟那個女人從後門溜進門廊。
夜深了,飯店的過道上悄無一人,就像一座靜靜的墓穴。當女人帶著他鑽進一間房門,並且擰開壁燈時,高文強意識到,房間裏的裝飾正是他最討厭的色調。
席傑坐在寬大的辦公桌旁沉思默想。他已經擰熄了台燈,隻有背後的壁燈放射出淡淡的清輝。光線灑在這個沉思的男人身上,使原有的焦躁不安和憂慮都散發了,而蘊藏在他性格深處的平和與沉靜氣息便悄然溢出……
把林珊送回家,他徑直開車來到飯店,內心交織著煩惱與羞愧。現在他很後悔,後悔不該在林珊麵前流淚,後悔不該向她提起高文強。他早已把那類有損男人尊嚴的**聚集在胸中,化作非凡的勇氣去獨包吞咽生命的苦果,而從不抱怨那或善或惡的理由所造成的命運。如果十是這一天的風雲變幻,不是那種危險的衝動形式,或許林珊終生也不會聽到他發自內心的控訴。
是女兒身上亮起的神秘信號,給他帶來了無限的驚恐。席傑突然之間就洞曉了一個古老的奧秘——用情感去溝通兩個人的心扉,並不是試百靈的妙方。因為男女之間情感的象征是紛繁複雜的,一個人永遠不知道另一個人的滔滔不絕5緘默不語中,蘊含著多少謹小慎微的心靈啟示。當你企圖去撞開這道神秘的大門之前,事情已經被你弄砸了!
女兒競愛上了隱匿身份的父親!如果不是他欺瞞她,總在對她撒謊,這事看上去是那麽正常,那麽安全!因為凡是想象力豐富的女人,必然在她們親近的男人身上投射出魔力與幻覺。越是性格寧靜的女孩子,越有著強烈的“自我暗示”心理。他起初怎沒想到這一點呢?憑此他就不配做個父親!如果他能看出一點征兆來,或者預見到這場噩夢,他必然要中止這種可笑的帶有神秘色彩的接觸。
是呀,一個年輕單純、無所歸依的女孩子,突然看見了一棵枝葉繁茂的生命之樹,她當然會驚喜萬分地飛向那最高的枝梢上棲息。或許她還以為,密葉間停棲著天空中所有的飛鳥呢!現在他聽見了繁葉間靈魂的歎息。因為當事情發生後,席傑的舌頭變得非常沉重,非常笨拙,讓伊果也感到惶悚不安。他開車送女兒回學校,簡直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可說,雙方都陷入混雜與無法洞燭的思想之中。
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獨自凝視著這一神奇而又恐怖的幻境,試圖回憶它跟某些事件、情緒、及人物的聯係。如果這是一部雜亂無章的戲劇,那麽是誰編造了其中最為怪誕的情節呢?是他?林珊?或者高文強?
倏忽之間,歲月悠悠,幻境歸於混沌。席傑感到迅速消失的生命,使自己比宇宙還要老……他的精神此時已經超脫了塵批,可惜外界的力量打破了這片沉寂。聽到急促的叩門聲,席傑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緒。
“席總!”衝進來的保安人員叫道,“有情況,在五樓的客房裏。”
“什麽情況?大驚小怪的!”席傑利用職權嗬斥,以掩飾自己紊亂的情緒。
“有一男一女,在那兒,在那兒……”另一個保安詭秘地眨眨眼,“席總,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席傑惱火萬分,他已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此刻最不願麵對的,就是這種令人難堪的相似,盡管二者的性質全然不同。保安人員耐心地等候著,席傑隻得整整衣襟,跟他們出門上樓。這是個魔幻般的夜晚,但他仍未能預見到即將來臨的一幕。
那個女人開始脫衣服時,昏黃的燈光從天花板和壁縫流瀉下來,投照到蜷縮成一團的胴體上,反射出一種令人厭惡的白晃晃的光芒。高文強一陣惡心,差點兒把剛才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
他被自己的選擇驚呆了,他不會蠢到真要跟這個女人睡覺吧?這是自暴自棄,也是萎靡頹廢。僅僅望著這性感而又令人可怕的肉體,就是一個汙穢的行為,就是一種性犯罪!
女人發現他那極度驚恐的神色,便投過來一個急切纏綿的目光。高文強又一次迷失自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所俘獲。女人遠比他老練和鎮靜,把這類事幹得無可厚非。她的熱情略略減少了他的痛苦,使他逐漸接受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當他慢吞吞、遲疑不決地俯下身去時,女人眼中的目光是心安理得,高文強卻連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心髒也發出一陣陣**。
由於緊張,也由於亢奮與衝動,他沒能聽見隔音良好的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女人卻遠比他靈醒,保安人員踢開房門衝進來時,她已經一骨碌翻身坐起,扯過枕巾遮住了**的胸膛。她臉色變得煞白,那幾顆雀斑也更加明顯。
高文強完全懵了!他被人從床單下拎起來時,感覺自己活像一隻褪光了毛的大公雞。他在燦亮的燈光下,看見了幾張嚴峻得近乎冷酷的臉,腦子裏便發出了爆炸般的轟鳴……
完了!他想:這下徹底完了!一世的清名,半生的約朿,都毀於一旦!如果這就是世界末口,那麽世界末日便給他帶來了無限的痛苦,無邊的悔恨,無窮的絕望……他又瞥了一眼畏縮在床邊的女人,**著的肉體在強烈的燈光下更加奪肖和搶眼,他的瞳仁都被刺痛了……
能夠痛切地意識到這一點,說明高文強並未被意外的事故驚嚇住。雖然他在保安衝進來的一瞬間,確實傻傻地愣了一陣,但當他看見倚在門邊的老同學,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
現實快速而無情地坍塌下來。就因為懷疑這個男人跟妻子有隱情,他才與一個顯然是“野雞”的女人製訂了這極端的計劃,實施了一場不堪入目的表演。他早該明白,任何罪行都不會完美無缺,但萬萬沒想到,會如此笨拙地栽到情敵手中!踏進佳城飯店的那個時辰,理智曾經提醒過他呀!他卻仍然盲目自欺地走向深淵,白癡一般地交出內己,做了這些荒謬簡單而最沒用處的事兒!
這就是你!一個嫉妒心重的愚蠢男人,被欲火焚燒著,為了麵前這個永遠比自己高明的男人,為了戰勝他而自投羅網!林珊當然不會再要你,你的下場將比預想的還要悲慘難堪。
席傑跟在保安身後衝到出事地點,看見林珊的丈夫和一個女人**裸地廝抱在一堆,也有好一陣子驚呆了,驚得說不出話來。仿佛地獄的情景陡然浮現,融入他的視覺,他又看到了魔中之魔的幻象。上天在跟人們開什麽開玩笑?像抓小雞一樣從床單下麵拎出來的,不該是高文強,不該是他!悲憤扼住了他的喉頭,怒火灼燒著他的雙眼。如果他有超凡的能力,一定會去阻止這場噩夢。
“你是哪個單位的?”嚴厲的發問首先衝著高文強,好像那女人到挺無辜。
高文強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卻完全發不出聲音。他的腦海裏頓時又漆黑一片,這才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將為這一刹那的迷亂而付出終生的代價。席傑的頭腦也是轟然作響,思維在片刻裏出現了空白。如果不是保安人員發話,他很難從一種空**、虛無的境界中被喚回來,而一日。回到具體的事情上,他的腦子就足夠用了。當保安又重複了一遍問話,他便毫不猶豫地接上:
“他就是我們的人,是大賽的工作人員!”
這話不啻石破天驚,震得高文強目瞪口呆。“大賽”這兩個字刺穿了高文強的耳膜,他駭然回過頭來,想用眼睛來證實一切。席傑的眼神異常鎮定,連兩個男人的目光相遇時,他還投去一個鼓勵的眼光。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宿敵和對手,那毀了他整個生活的人,如今不斷地簌籟發抖,活脫脫就像一隻上了砧板,等著被人開膛破肚的垂死的魚。而倚在床邊的女人卻已點上了一根香煙,滿不在乎地抽著……
房間裏的人也都安靜下來,等著總經理發布指令,但席傑卻不知道辦才好。他抽出一條毛巾,丟給**的男人,想盡量低調處理。“先把他們帶到值班室,等天亮再說!”
“席總!”一個保安人員迅速靠近他,“我們已經報告了公安局,他們正往這裏趕來……”
席傑瞥見高文強陡然驚慌的眼光,不禁無名火起誰讓你們報告的?為什麽先不請示我?”
另一個保安掃了床頭的女人一眼,小聲對他說公安局注意這個女人很久了,她絕不是第一次帶客人到這家飯店來。或許,我們內部也有問題……”
“好了!”席傑打斷部下,但他卻沒話可講,隻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朝高文強那邊偏了下頭,以示自己的無能為力。
誰都不曾料想,一度喪失了說話能力的高文強,裹住被單後突然挺直了脖頸廣我不是大賽的工作人員,我在市百貨商場工作,名叫高文強!”
這倒有點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魄。那兩個保安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並沒看總經理一眼,似乎對這種事已是見慣不驚。席傑咬緊了牙,又惱火又不安。他既不讚成這種執拗,也不欣賞高文強的挺身而出。他剛才那麽做,不僅是為了他本人,也是為了林珊。他想把這事攬到自己身上,至少可以爭取將惡劣的影響,限製在最小範圍內。但這個男人卻為了成全自己的氣概,而寧肯丟失名聲,甚至不惜連累到妻子。這下子,席傑無論如何也不肯原諒他了!
不容他把這惱恨溢於言表,公安局的人已經威風凜凜地駕到,出事的一男一女都被帶走了。
高文強經過席傑身邊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錐子一樣,紮得他痛心萬分。這個男人是在希望他寬恕他?諒解他?憐恤他?還是在乞求他不要把整件事告訴林珊?抑或是在哀懇他幫他盡心處理好這一切?席傑弄不懂那眼神的含意,但望著那雙眼睛就令他悲傷。那目光中的某種東西也令他驚駭,仿佛它們已經曆了人世間所有的苦難……
席傑在黑暗中開著車疾駛,這才找準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他思前想後,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份勇氣去麵對林珊。
在他的印象中,老同學是個不近酒色的男人,哪怕在阿芒山的惡劣環境中,也從未沾染上任何陋習。像這樣的徹夜不歸,必定是空前絕後,做妻子的在家中不知要急成什麽樣?席傑也清楚是何等意外事故,造成了高文強今晚的偶然失足。他一向對那個破壞了自己生活的男人,懷著無比的仇恨與輕蔑。此刻心裏卻隻有寬恕,而沒有譴責。他不想當法官,去裁決生活中的真善美與假惡醜。他隻想做一個律師,為那既將關在最悲慘的地方的不幸者辯護,為活生生的心靈奧秘辯護。或許生活中的犯罪事實,無不與人生秘密有著象征性的關聯。
席傑帶著雜亂無章的思緒和痛苦決心,去按高家的門鈴時,才想起將近午夜時分了,林珊或許已經睡了。正徘徊不定,門卻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席傑走進去,驚訝地看見一張淚眼婆娑的臉,似乎在他沒來之前,女主人就一直在以淚洗麵。
“怎麽是你?”林珊奇怪地瞪著紅腫的雙眼,“我還以為是高文強回來了!”
席傑躊躇了片刻,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匯,不知道怎麽描述所發生的事,才能使林珊不致太過悲切?然後他決定直截了當,盡管他憎恨這一切,憎恨由自己來親口說出這件事。
“高文強他……他今晚不會回來了!”
“為什麽?”林珊的臉失去了血色,心也開始“咚咚咚”地狂跳。“他出了什麽事?是不是車禍?我們吵了一架,然後他就摔門走掉了……剛才我正四處打電話找他!”
見她如此驚恐緊張,又怕她會想到別的更糟糕的事,席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停下來,以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音調問:“你仍然關心他,是嗎?”
“是呀,他是我的丈夫!”林珊淒慘地一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你這麽半夜三更地趕來,一定是有人死了!或許,是我……”
席傑心疼地抓住她的手,眉宇間霎時聚集了種種優慮。他怕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扶持她,去彌補他將給她帶來的災難性的消息。同時,他心裏也充滿了悲哀。如果一開始他們的關係就走人正軌,如果他們能共同享有過去的那二十年,生活要比現在簡單十萬八千倍!
他舌頭僵硬地把事情說完,而且逼迫自己中途不得停頓下來:“並沒有誰會死,但這件事不比死人更好……高文強在我們的飯店裏,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現在,他們都被公安局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