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沈幹夕與舒泠二人各懷心事,吃過晚飯,舒泠回房休息, 沈幹夕卻獨自在桌前坐了半晌。想到舒泠昨夜竟對他下毒, 又想到明日回織鳳樓, 他們就要分別,再見不知何日,他不禁覺得十分憋悶, 幹脆拿著扇子, 到街上閑逛散心去了。
舒泠同樣心事重重,距離織鳳樓隻剩一日, 她必須在此之前動手。可是,她究竟該如何做?出刀嗎?或者, 再次下毒?
她一邊思索, 一邊推開房門, 才邁進一隻腳,就看見了屋內靜立的黑影——葛覃。
是啊, 已過去兩日。舒泠回身關上房門,心裏暗想,她竟都忘了,葛覃該來了。
關上房門, 屋子複又陷入沉重的黑暗,葛覃的聲音冷然響起:“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沒有——”舒泠脫口反駁,許是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過淩亂,她瞬間收了聲, 又靜了靜, 才低聲解釋, “我兩次下毒,但不知為何,他並未中毒。”
“並未中毒?”葛覃聞言,也不免訝異,“你確定,他碰到了毒藥?”
“我……沒有親眼見到,但應當無誤。”
“奇怪,難道沈幹夕,竟是如此厲害的人物?”葛覃沉吟片刻,最後搖了搖頭,“罷了,此事以後再議,你現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舒泠垂下頭,實話實說。
“不知道?”葛覃不由得反問,舒泠的回答竟如此荒謬可笑,“難道,你打算在織鳳樓裏動手嗎?”
舒泠仍垂著頭,再次沉默。
葛覃亦默然,望著舒泠,半晌,他凝聲道:“我根本瞞不了多久,義父應該,已經知道此處情況。”
舒泠一驚,猛地抬起頭,似是想從葛覃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卻發現,夜色漆黑,她根本看不清葛覃的臉。
未及她細想,葛覃又道:“既然你已出手,現在,還有什麽可遲疑呢?”他放緩語氣,忽然變得像一個諄諄教誨的長輩,“我的方法不適合你,舒泠,用青寂刀吧。”
舒泠怔了怔,她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聽見葛覃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安靜稍許,她眸子裏的光終於漸漸沉寂:“好。”
她說完這句話,葛覃也沉默下來。
空氣寂靜如幽冥,很久以後,葛覃忽然輕歎道:“我還有他事,不能再等你。我先走了,事成之後,你自行回去。”
“好。”
“我再相信你一次,別讓……義父失望。”葛覃說完,又看了舒泠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他終究隻是沉默地轉身,翻出窗外。
夜色如墨,他的身影,很快消融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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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子時三刻,舒泠在房中靜靜坐了一個時辰,才將雜亂無章的心緒全部平定。門外不聞任何響動,隻有街上,遙遙傳來巡夜官兵腳步聲。這個時辰,所有人都已沉入睡夢。
該是她行動的時候了。
舒泠睜開眼,握緊手中長刀,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雖然她不知道沈幹夕武功究竟幾何,她從未見過沈幹夕與人動武,他似乎永遠都是溫良隨和的樣子——但是,隻要她仍握著青寂刀,就不會有任何人是她的對手,沈幹夕也不例外。
如此想著,舒泠緩緩呼了口氣,斂氣凝神,打開房門。
——隨即,頓在門邊。
門外,院中,月影裏,正對著她,立著一個長衣緩帶,青白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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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晦暗,沈幹夕的神情辨不清晰,但仍能看出他眉間濃鬱的哀傷。
他,沒有睡?
可是入夜後,她沒有再聽見任何動靜,難道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裏,一直——等了半夜?
他——聽見她與葛覃的對話了嗎?或是,他已經知道她要殺他,他早已有所察覺嗎?——
是啊,他一向善於演戲。
這些天,他隻是裝作不知吧。
舒泠終於踏出屋子,然而對麵的沈幹夕依舊身形靜默,不發一言,仿佛他隻是夜風中的一棵古樹。舒泠閉上眼,複又睜開,漆黑的眸子已變作不見底的深潭。
她的身份和目的恐怕都已暴露,罷了,既然無法暗殺,那就明槍實刀地廝殺吧。
不論哪一種,她都不怕。
她走下石階,走進院子裏,站在沈幹夕兩丈之外,輕輕抽出青寂刀。
縱使墨雲掩月,星光如湮,青寂刀依然散發出淩寒如幽冥的清光,令人不敢直視。
沈幹夕卻沒有絲毫懼色,他靜靜望著舒泠,聲音清潤溫涼,然而被這寒冬的夜風一吹,仿佛霎時間凋零滿地:“你終究,還是對我拔出了刀。”
舒泠目光微閃,卻隻又將刀抬高一寸,右腳前移,已成攻勢。她淡聲開口:“拔刀吧。”
似乎根本不想多說一句解釋。
沈幹夕卻一動未動。
他搖了搖頭,毫無交戰之意。月光終於從烏雲的縫隙中露出一玦,他凝望著對麵那個如月色般清冷的女子,居然微微笑了起來:“不要,我不拔刀。”
他竟撒起嬌來,仿佛麵前不是一個來殺他的人,不是這江湖中最厲害的殺手之一,而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我打不過你,我才不要拔刀。”
舒泠眉心一緊,他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為什麽——他毫不驚恐?也不慌亂?
“就算你不拔刀,我仍然會殺你。”
舒泠沉下目光,她不能被他擾亂心神。
“好。”沈幹夕居然十分隨和地點了點頭,他依然微笑著,隻有眼中的哀傷越來越濃,“那,你出刀吧。”
舒泠又驚又疑,沈幹夕仍舊鎮靜從容,反而是她,徹底混亂了。
他不怕死嗎?他的泰然自若從何而來?他眼中的哀傷和悲切,又因何而起?又為何——為何當她望進他的眼睛,心口之處,就會傳來莫名的酸痛?
她隻覺得再想下去,她就要握不穩刀了。她不想再深究,重新將目光和力量凝聚在刀刃上,足下用力,青寂刀如同青幽鬼火,驟然燒了開去。
沈幹夕依舊在月色中微笑,仿佛一尊清瘦的佛,然而他身後,卻有一個聲嘶力竭的狂吼在寂靜裏炸開。
“樓主!住手——!”
一把鋼色長刀風一樣越過沈幹夕,伴著一道暗青色身影,一起撲向舒泠。舒泠一驚,忙中途變換招式,刀刃橫向一轉,攔住迎麵襲來的長刀。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後,兩人都各自躍開了幾步。
舒泠在院中站定,將刀護在胸前,這才抬頭看向那人,不禁又怔了一怔——那個人,竟是淩恒。
“樓主,您沒事吧?她沒傷到您吧?”淩恒在沈幹夕身前站穩,橫起長刀,眉頭緊鎖,責備沈幹夕,“您為什麽一動不動地站著?若非我及時趕過來,她已經刺中您了!”
“不是說,在長平郡等我?”沈幹夕卻問。
“在長平郡等您,就什麽都來不及了!”淩恒抱怨道,目光始終牢牢盯著不遠處的舒泠,“若非容公子派人給我送信,我根本不知道居然出了這麽大的事!”
“唉,又是他多管閑事。”沈幹夕無奈地歎了口氣,隨即卻開始勸說淩恒,“但是,你也把刀收起來吧,反正,我們都打不過她。”
“樓主?”淩恒不禁震驚,回頭看他,“容公子所言確實,您真是失心瘋了。”
“他怎能……”沈幹夕一怔,正欲反駁,誰知淩恒卻打斷道,“樓主,您別說了,回去您如何罰我都行,不過,今晚我不會聽您的命令。”
他望向舒泠,目光漸而染上一層冰霜,“舒泠,平日樓主如何對你,可有過半分失禮之處?你居然恩將仇報,刀刃相向?別以為樓主好說話,我也就不會計較。你想傷害樓主,要先問過我手裏的刀!”
說完,他不管身後沈幹夕是否應允,足下發力,刀光冷然,人已如獵豹一般飛撲了出去。
始終默然看著二人,不發一言的舒泠,見淩恒揮刀疾奔而來,眉心一沉,抬起右手,待淩恒到近處,她左腳向斜前方一邁,帶著身子向左一斜,右手手腕卻輕輕向前一送,刀如疾風,直刺向淩恒麵門!
淩恒心下大驚,沒料想舒泠的刀竟如此迅疾,而且一出手就是殺招。他連忙收住攻勢,將身體重心移向左後方,準備後退一步,轉攻為守,然而舒泠的刀卻比他更快,淩恒隻來得及堪堪避過要害,臉上依然被青寂刀劃過,飛起一串血珠。
淩恒心下更是駭然,不敢托大,忙噔噔噔連退三步,準備先立住身形,再行反攻,然而最後一步還未站穩,便覺頸側一陣寒風急襲而至,他甚至沒有看見舒泠究竟是如何動作的,青寂刀已離他頸邊不足一寸。
這一瞬間,淩恒的腦中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驚慌和恐懼。
然而,那清冷刀風,卻戛然而止。
淩恒急促地喘息著,雙目圓睜,出了一身冷汗。這時他才察覺頸間傳來不甚明顯的疼痛,似乎有溫熱的血,正沿肌膚緩緩流下——
舒泠雖然及時收刀,但刀勢如火,終究還是灼傷了他。
隻是……說什麽保護樓主,淩恒的目光漸漸黯淡,他在她刀下,根本走不過一招。
舒泠靜了靜,看著呼吸聲漸漸穩定的淩恒,慢慢將刀移開他頸邊。
“我不殺你。”她淡淡開口,“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