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恒一怔, 似是沒料到舒泠就這樣放了他,然而下一瞬,他卻變得憤怒而絕望——她不殺他, 但她依然要殺樓主, 是嗎?
“走?”淩恒低低笑了一聲, 刹那間,眼中寒光驟起,右手握緊長刀, 猝不及防地向離他不足一尺的舒泠揮去,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這一刀,已拚盡他畢生功力, 甚至他的性命。
他知道他不能贏,隻求能與她同歸於盡——或者, 能讓她受傷, 那就值得。
舒泠正欲離開, 忽然感覺到身側猛烈的刀風,她眉心驟沉, 忙迅速轉身,卻聽刺啦一聲,淩恒長刀已將她左臂衣袖劃開一個大口。痛感傳來,舒泠見到淩恒雙眼, 知曉他魚死網破的打算,她顧不得許多,身子向後一讓,左手打開他握刀的手腕, 同時右手將青寂刀輕輕一翻, 刀背在前, 刀刃向內,重重擊上了淩恒的胸口。
“呃……”淩恒身子一頓,喉間一動,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他的雙頰迅速委頓成灰敗之色,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後退去,隻覺得天地暈眩,目光所及,皆成昏瞑。
在意識消失之前,他心底最後的念頭是——原來,就算拚盡性命,也隻能傷她至此——然而,也罷,總算,能還了老樓主……和樓主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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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恒!”
方才淩恒突襲,亦在沈幹夕預料之外。他離二人較遠,根本來不及阻攔——
與最初那一刀不同,舒泠這一擊,燃燒著洶湧的殺氣。眼見淩恒被舒泠擊中,沈幹夕忙飛身掠至淩恒身後,接住他身子,讓他不致摔在地上。
“淩恒!淩恒!”沈幹夕急切地喊著,但淩恒雙目緊閉,早已不能回答。沈幹夕頓覺心中一窒,雙手不禁微微發抖,他卻不敢用力晃動淩恒身體,唯恐一不小心,又會加重他的傷勢。
“他不會死。”就在沈幹夕驚痛又無措時,遠處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我隻用了刀背。”
聽到這句話,沈幹夕一頓,忙探出手指,放在淩恒鼻下——果然,雖然微弱,但仍能感覺到淩恒的呼吸。
但——但就算舒泠手下留情,她的內力不知比淩恒深厚幾許,這一擊就算不立時致命,也必然傷透肺腑,能不能救活,恐怕也是未知數了。
沈幹夕將淩恒輕輕平放在地上,站起來,望著舒泠,神色複雜。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然而最終,說出的隻有沉默。
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剛才舒泠與淩恒過招,雖然隻有兩招,但他看得真切。舒泠刀法之迅疾,並非他所能及,更況且,她可能尚未使出全力。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打不過,想著如果他站立不動,青寂刀必定會徑直刺向他,直來直去的刀法總是更加容易避開一些,或者避不開,他就拚著受傷,也要想辦法欺近她——然後,抱住她。
他賭她的動搖,她遲疑的那一瞬,是他唯一的勝機。
他不會殺她,可是,他也不想死在她刀下。
他隻想帶走她,不管用什麽方法,留住她。
織鳳樓,無論如何,也不會比赤月組織更糟糕吧?他沒有忘記,容疏華已心生除去赤月組織之意了。
——然而,或許他的計劃,隻是不切實際的想象。
雖然早知舒泠刀法卓絕,可如今看來,她的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淩恒以命相搏,也隻能勉強擦傷她,而他,如果不抱著殺死她的決心,如果他留有任何一星遲疑,他一定會立即死在她刀下。
可難道,真的要與她,搏命廝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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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舒泠,執刀靜立,心中卻同樣遲疑。
她從未打算殺死淩恒,那一擊,更多是本能的反應,甚至不算真正出刀。然而即使離得遠,她也能感覺到淩恒傷勢嚴重,而沈幹夕指尖的顫抖,竟也令她心頭一痛。
但——她不能動搖。她是來殺他的,隻是來殺他的。
舒泠強迫自己定下心神,忽然聽見十餘人的腳步聲飛速接近,不消片刻,就見牆外幾乎同時飛躍進十三個黑衣人,一落地便迅速散開,將她圍在中央。
其中一人,正是菀青。
菀青躍進院子,看見躺在地上的淩恒和麵色沉重的沈幹夕。手下十二個暗衛圍住舒泠,她則走到沈幹夕身邊,確認沈幹夕並未受傷,又看向淩恒:“樓主,對不起,我來遲了,淩恒他……”
“淩恒還活著,但受了重傷。”沈幹夕將目光從舒泠處收回,蹙眉問道,“你們為何沒有一起來?”
“淩恒與我本在長平郡外等您,收到容公子傳信,淩恒就立時出發,前來尋您。我則先回樓中叫上兩個小隊,這才趕來。”菀青垂首稟報,“樓主,請您帶淩恒先去往安全處,這裏交給我們。”
“唉……”沈幹夕長長歎了口氣,“不要同時出陣,六人一組,輪流上陣,不要攻擊,全部防守,我們打車輪戰。”
見菀青抬眸,目光疑惑,他又歎息著解釋道,“淩恒在她手下,連一招都過不了。我先替淩恒療傷,你去指揮,等一下你來替我。”
“……是,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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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車輪戰,打了將近一個時辰。
得沈幹夕指令,那些暗衛全都使出了“拖”字訣,刀法粘滯圓滑,隻守不攻,再加上六人一組,配合緊密,四麵八方皆有幹擾,舒泠的快刀竟仿佛失去威力,花了將近一個時辰,也未能突圍。
當然,她未能突圍,是因為她始終沒有使出殺招。
她說不出原因,但她不想再殺不相幹的人。可她是一個殺手,不殺人的刀法,她並不擅長。
不過,相比之下,舒泠仍然占據優勢。十二個暗衛體力逐漸耗盡,內息也漸漸混亂,即使尚能勉力拖延,但落敗於舒泠刀下,怕隻在須臾之間。
沈幹夕和菀青將淩恒背回房間,以免屋外夜風如冰,再讓寒氣侵入肺腑。二人暫用內力護住淩恒心脈,他的傷勢已漸趨穩定,至少,已性命無虞。
隻是……沈幹夕看著院中尚在勉強支撐,與舒泠周旋的暗衛,歎了口氣,走下台階,清聲命令道:“都先住手,我有幾句話要說。”
六個暗衛聽令,各自收刀,向後退開數步,有三個暗衛晃了幾下身子才站穩,還有一人直接退倚在樹幹上,顯然體力已經透支。
舒泠也止住身形,平穩呼吸,凝眉望向沈幹夕。
畢竟持續戰鬥一個時辰,內力終究有所損耗。隻不過,比起院中東倒西歪的暗衛,顯然,是織鳳樓敗了。
沈幹夕掃視院中眾人,再次歎息道:“罷了,都退下吧。”
站在沈幹夕身側的菀青不禁有些驚訝,她轉頭看向沈幹夕,卻見他上前兩步,從懷中掏出了他的玉骨扇。
“樓主?”菀青一怔,趕忙上前,“還是我去……”
“不可。”沈幹夕輕輕打斷她,搖了搖頭,“至少,要留下一個人善後吧。”
他說完,便繼續向前走去,不再回頭。菀青怔怔地看著沈幹夕,夜風幽涼,他青衣白衫的背影似乎又單薄了幾分,她隻覺眼眶突地酸澀起來。
然而,樓主所言是對的,他的決定,也是對的。
見過淩恒和十二個暗衛的情況,菀青知曉舒泠絕非她能戰勝的對手,即使舒泠受了傷,但她依然,連一分勝算也沒有。
如果——如果,樓主也輸了,她至少,要帶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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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幹夕笑意溫潤,緩緩走近舒泠:“果真是江湖最快的刀,我這些暗衛,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十二個人,卻隻能拖你這些時間。”
舒泠目光沉暗,一言不發地看著沈幹夕。
明明知道他的武功絕不如她,可忽然之間,她卻覺得他如同一座神祗從月色裏降臨。潔白月華為他的長衣鍍上清淺銀邊,仿佛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一岸是光,另一岸,是永無盡頭的黑夜。
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將青寂刀橫在胸前。
看著她的動作,沈幹夕的眼底閃過歎息,他搖開扇子,懷念般撫過:“我已經三年,沒有用這把‘刀’了。但是……”
他複又合上玉扇,平舉於身前,眼中的溫暖,終於漸漸隱匿到深處,唯餘下清寒如雪,“動手吧。”
舒泠卻一怔,似乎習慣了沈幹夕的隨意與溫和,此時他的目光,竟令她沒來由地惶恐。她不由得無措,想再退一步,拉開二人距離——就是這一刹那,沈幹夕動了。
足尖一點,他已如離弦之箭直向舒泠襲去,然而,他並未徑直攻擊,短短幾丈,腳下已變換十種步法。他的對手是舒泠,他不敢再有半分雜念,每一步皆成退路,每一招皆是殺招。
破空之聲驟然響起,舒泠的反應竟慢了半拍,待玉骨扇襲至麵前,她才急忙抬刀格擋,急速後退,然而沈幹夕手腕靈活一轉,左腳一錯,玉扇一展,竟在舒泠右手臂上劃了一個約三寸長的傷口!
舒泠急退,沈幹夕第二招卻隨即而至,她再退,沈幹夕再進,她隻有再退,餘光一瞥,離圍牆已經不足三尺——
退不得,隻能進,她定住右腳,反手一刀,迎上玉骨扇——
卻,迎上了沈幹夕凝定而深邃的眼。
仿佛有光影星河在他的眼底流動,而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