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後, 陵州,王都。

“皇宮地圖,都記清楚了吧?”樛木環視一周, 見幾個人都點點頭, 又說道, “皇宮地形,隻有葛覃親自走過,最為熟悉, 行動當日, 就由你來帶路,如何?”

“好。”葛覃點點頭。

“等到皇宮內部, 就分頭行動。”樛木手指輕叩地圖,沉吟道, “雖說, 此次我們行聲東擊西之計, 但謹慎為上,我打算來一次計中計, 你們覺得如何?”

“這算來算去的花樣啊,我最搞不明白,你們商量好了,告訴我如何做就成。”螽斯大咧咧地坐在床邊, 仰頭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樛木看著螽斯,無奈地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另外二人。

葛覃沉吟片刻,抬眉向樛木求證:“你想再用一個聲東擊西?”

“不錯。”終於有人理解他言下之意, 樛木頓感欣慰, “此計不僅聲東擊西, 更是調虎離山。目標在東華宮,那我們,不妨去這裏……和這裏。”

他的手指落在平成王所住文肅宮上,然後慢慢向中央移動,最後,停在了壽幹宮。

皇帝的寢宮。

葛覃雙眉蹙起,視線在文肅宮、壽幹宮和東華宮之間逡巡:“你應該記得雇主是誰,我們不如先去壽幹宮。文肅宮與東華宮距離較遠,能給舒泠騰出更多時間。”

“我當然沒忘。”樛木卻搖搖頭,“可你認為,平成王出事,太子會管?”

葛覃一怔,目色暗下幾分:“的確,就依你之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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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了!失火了!快去文肅宮救火!”

“人都救出來了嗎?王爺呢?”

“王爺福澤深厚,自然未受波及,但正殿失了火,怕是不妙啊!”

火光燒紅了半個夜空,文肅宮內熱浪滾滾,火苗宛如赤紅的蛇,纏繞著樹枝,向天空直竄而去。侍衛手裏的水一輪接一輪地向火焰潑去,熊熊烈火夾雜著滾滾煙氣,更加令人睜不開眼。

“好端端地,為何會起火!”“當”的一聲脆響,趙修遠已經摔了第八個杯子,“若非本王有所警覺,早被困在火裏了!”他氣急敗壞地踱著步子,俯視著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的一排侍衛,“一群沒用的東西,再去查!一定是有人要害本王!”

“是,是。”那些侍衛趕緊弓著腰,退出屋子。這火的確生得蹊蹺,然而,要說這宮裏頭最想除掉平成王的人,恐怕就是太子了。可調查太子……幾個人心裏俱是同樣的想法——寧可被平成王砍掉腦袋,也絕對不能惹怒太子。

“都滾下去,查不清楚,不要出現在本王麵前!”趙修遠又摔碎了第九個杯子,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屋子安靜以後,他獨自平穩了一下呼吸,走到窗邊,遠遠地望著西方赤色的天空——

然後,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個若有若無,沒有溫度的笑意。

縱使相隔幾重宮闕,那灼人的烈火,卻依舊一路燒進了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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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趙修偃就接到了文肅宮失火的消息。

“奇怪。”聽完心腹太監稟報,趙修偃的眉頭深深皺起,腦中卻有某些不尋常的念頭閃過,“聽你所述,顯然是有人刻意縱火。然而此事,確與本王無關。你再去仔細查查,有何異常,及時向本王稟報。”

“是,小的這就去查。”那個太監躬身退去,趙修偃則起身踱到窗邊。室內空無一人,遠處的天空,似乎隱隱染著火色。

他在窗口駐足遠望,眉宇卻越結越深。

“殿下。”房梁上響起一個清平的聲音,“需要我去查查嗎?”

“不用。”趙修偃冷冷開口,抬手將窗戶關上,“隻是失火而已,靜觀其變吧。”

他正要走回桌前,繼續剛才未完成的奏疏,門外忽然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

“殿下,殿下,不好了!”門外的喊聲令趙修偃一陣心煩,他猛地一推手,將大門拂開,門外太監被突然迎麵而來的掌風撞了個趔趄,撲通一下坐到地上,但一聲驚呼還未出口,眼光掃到趙修偃陰沉的臉色,慌忙爬起來,跪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稟報:“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不是有意衝撞殿下,隻是,隻是,壽幹宮出事了,據說,有好幾個刺客……”

“刺客?”趙修偃眉心一頓,語氣森冷,“抓到了嗎?”

“沒,還沒有。”那個太監嚇得不敢抬頭,“陛下,陛下受了些驚嚇,但未受傷。禁衛軍已經趕去,正在搜索那幾個刺客……”

“文肅宮現在如何?”趙修偃又問。

“還,還在救火……”那太監答道,“但平成王聽說刺客一事,就派了些人,過去幫忙搜捕了……”

“哦?”趙修偃走到門邊,一言不發地俯視了那個太監片刻。那太監聽腳步聲走近,卻不聞頭頂傳來問話,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太子究竟在打什麽主意,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層又一層冷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似乎永無止盡,就在那太監身子發軟,近乎暈厥時,趙修偃冷漠的聲音如同天籟般響起:“你還有其他事要說嗎?”

“沒……沒了……”

又靜了一靜,頭頂上再次傳來趙修偃低沉的聲音:“滾。”

“是,是,小的告退。”那太監也顧不得什麽腿軟腳軟了,終於得了赦令,他忙不迭地從地上爬起來,迅速退到了院外。

屋子四周再次寂靜下來,遠處的喧鬧和火光,仿佛另一個世界。然而,趙修偃的眉心,卻始終沒有稍稍紓解。

“殿下。”又靜了稍許,房梁上再次傳來先前那個清平的聲音,“是否需要我……”

“不用。”趙修偃有些不耐地打斷他,冷聲吩咐,“白華,你、崇丘和由儀,今晚一步也不要離開本王身側。”

“……是。”白華雖有不解,但依舊不敢違抗趙修偃的命令。

“大火,刺客,三個月了……”趙修偃喃喃自語,他雙眉緊鎖,目光如晦,凝視著西方,似是想努力看清這座暗夜裏的皇宮,“聲東擊西,刺殺皇帝嗎?可我,偏不相信,我偏不上當……”

說完,他猛地轉身,拿起佩劍,又轉身大步邁出屋子,毫不遲疑地走進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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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宮西側,火勢滔天,濃煙滾滾。居中的壽幹宮燈火通明,數百人奔走忙碌,四處搜尋,而東側一排宮殿,則在夜色裏安靜地沉默。

舒泠輕輕躍上牆頭,借樹蔭掩蓋,沿事先計劃好的路線向皇宮深處摸去。火光和噪聲是事情如期發展的訊號,她又在牆下屏氣潛伏了稍許,給出足夠時間,讓宮中守衛盡可能移向中、西兩處,然後才戴好麵罩,悄然向東。她身手輕盈敏捷,一路未被察覺,不多時,太子所居東華宮,就已經在她眼前了。

舒泠停在樹蔭裏,觀察著東華宮內的動靜。東華宮正殿門窗緊閉,室內燈燭幽亮,不遠處的大火和刺客,似乎沒有波及東華宮分毫。此處侍衛,不知是否已前去壽幹宮救駕,東華宮殿內有些不甚清晰的呼吸聲,然而宮殿四周,除了一隊侍衛守門,和寥寥數個候在院外的宮女太監,便再無他人。映襯著遠處的喧鬧聲,這裏顯得更加安靜。

不知怎地,舒泠的心裏卻覺得有些異樣。

這不是一個刺殺的好時機。

她說不上具體哪裏不對,似乎隻是一個殺手的本能。如果此番她獨自前來,她大可等上幾天再動手,可是,這一次,她不能等。

她要殺之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聲東擊西的策略已經奏效,今晚東華宮守衛,將是最為薄弱的一天,一切隻待她出刀,刺破太子的咽喉——

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舒泠凝定心神,握緊腰側長刀。無妨,即使太子有所防備,正麵對敵,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任何人是她的對手,她隻需在得手之後,想辦法逃脫侍衛糾纏,逃離皇宮即可。

這對她來說,亦非難事。

思緒至此,舒泠輕盈一躍,悄無聲息地落至正殿房脊上。她伏著身子,掃視四周,門外侍衛一動未動,地麵燭影分明,正殿右後方的窗戶敞開著,燭光從窗口流瀉而出,照亮了青磚朱欄。

她隻有一個方向可以選擇。

舒泠深深吸了口氣,身形一動,從房脊躍下。然而,雙腳尚未落地,她的心裏,便突然一涼——

數不清的弓弦聲,利箭破空聲,從四麵八方同時間驟然響起,炸破方才那不尋常的靜謐。正殿側殿門窗大開,露出數十架機弩,黝黑箭簇反射著蕭殺寒光激射而出,射向宮院中,唯一的敵人。

毫無憐憫,毫不遲疑。

她無法躲開,她根本無處躲避,數百支利箭,如同傾盆密雨,將她四麵環圍。青寂刀出鞘隻是她最本能的反應,這一瞬間,隻有本能令她舉起手中長刀,竭盡全力護住周身,將漫天飛蟲般的箭雨一一擋下——

而她腦中,一片空無。

不知死,不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