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茶的時間, 仿佛隻有一瞬,又仿佛千秋般漫長。
這是自十五年前,舒泠第一次握刀以來, 她出刀速度的頂峰。
沒有人能數清舒泠究竟擋下了多少支箭, 亦沒有人能看清青寂刀的速度, 那一團青色冷光仿佛幽冥火焰,所燒之處,眾生皆懼, 木葉成枯。
當一萬支利箭全部射出, 東華宮再次安靜下來,幾乎所有人, 都震驚而恐懼地望向院落當中,那個仍舊挺立的黑色身影。換成任何人, 恐怕都早已死了無數回, 然而她卻依舊如墨色雕塑般穩穩站立。她的麵罩已經散落, 削瘦的臉頰蒼白而平靜,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青寂刀橫在她胸前, 逼人的鋒利和清寒,似乎沒有消減分毫,那叢火焰沉在她瞳底,有如冥府妖鬼, 令神佛都不敢近身。
——幾乎所有人。
就在滿院皆靜,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時,東華宮正殿深處,卻響起了一個鎮靜而冰冷的聲音。
“好, 很好。”一下一下, 不急不緩的鼓掌聲, 伴隨著冷定話音,突兀地回響在空闊的宮院中,“舒姑娘果真是天下最快的刀,本王從不輕敵,卻依舊,是小瞧了你。”
冰涼的聲音透進舒泠耳中,她這才驚醒般微微一動,抬眼向正殿望去。明滅燭光裏,一個錦衣華服的身影緩緩走出,在廊下站定,毫無懼色地迎上舒泠的視線。
舒泠怔住了。
她的臉上漸漸露出意外和驚訝,隨即身子卻突然一頓——那一萬支利箭,終究令她受了傷。她喉間顫動,些許猩紅的鮮血從口中滴落,染著青色刀光落在地上,仿佛地獄之花,在夜色裏綻放。
“你……你是太子?”舒泠嗓音沙啞,鮮血抹上她雙唇,更襯得她如同鬼魅。
“不錯,我是太子。”趙修偃目光如雪,暗影在燭火裏飄搖,“你終於也來殺我了。”
舒泠沒有回應,卻下意識垂了眼睫。
“我早該除掉你。”趙修偃語氣冷然,“在你對他出刀之前,在明州,第二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就該除掉你。”
舒泠微微一僵,卻依舊沉默,不發一言。
似乎早已習慣她的寡言,趙修偃靜了一靜,便繼續開口,聲線冷峻如一:“你以為那時,我們都察覺不到你的意圖嗎?你幾次下毒,他都知道,卻依然一再給你機會。舒姑娘,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傻?”
她知道趙修偃在說什麽,手腕不由得一抖,將青寂刀抬高幾寸,仿佛唯有這無堅不摧的利刃,才能夠斬去她心底不知來由的慌亂。
如同那日,她看見他眼中的星影——她絕不能,再犯同樣的錯。
“嗬……”然而,趙修偃看見舒泠的動作,卻將嘴角微微勾了起來,“舒姑娘,你們的計策非常好,就連本王,也不敢肯定你們的真正用意。然而你們的失敗,是錯認了本王為人。本王不會調動一個侍衛,去保護父皇,修遠,任何人。這皇宮裏,本王唯一要保護的,隻有本王自己。”
說到此處,他微微停頓,噙著冰冷笑意,一雙墨色瞳孔似乎愈加幽涼,“你以為,皇宮是什麽地方?本王不會像他一樣天真,你以為,本王會一時心慈,放你走嗎?”
他收起嘴角弧度,冷冷注視著幾丈之外的舒泠,緩緩吐出了一個字——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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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畏懼於舒泠方才展現出的驚人武功,但沒有一個侍衛,敢違抗趙修偃的命令。與其受到太子懲罰,還不如死在那把快刀之下,至少,能得一個痛快。
數百名禁軍從東華宮暗處湧出,手持長刀,向舒泠刺去。舒泠眸色又沉了幾分,腳步卻絲毫不亂,右腳向後一錯,手腕猛然發力,青寂刀快如閃電,一刀劃破右側一人咽喉。她腳下不停,刀勢不減,青色幽光幾個起落,又有三人瞬時葬身刀下。
趙修偃遠遠看著舒泠和接二連三倒下的禁軍,目光裏暗色越來越深。他早就知道舒泠是天下最快的刀,是當今江湖,武功最高之人,可他沒料到,禁軍精銳在她麵前仿佛一群螞蟻,竟如此不堪一擊。
他更沒料到,即使她已經受了內傷,他卻依然,隻能勉強分辨出那青光的蹤跡。
一瞬,一刀,一命。
這才是真正,殺人的刀法。
“白華,崇丘。”趙修偃突然開口喚道。
“殿下,我們明白。”廊角暗影裏,傳來白華的聲音。
“好。”趙修偃不再多說,又將注意力集中在舒泠身上。短短片刻,舒泠已殺了將近半數禁軍,然而——
他看得出,她的刀,慢了。
刀刃的力量和精準,也減弱了。
趙修偃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揚,更襯得他眼底冰寒如霜。又如何?就算她刀法如神,足夠以一敵百,又如何?
他有一千人,一萬人,隻要他想,她就必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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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蕭瑟,腥氣彌漫,暗沉的夜空,仿佛也染透血紅之色。
戰鬥還未結束,舒泠便知道,她又輸了。
麵前這些禁軍不算什麽,他們的動作在她眼裏,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遲緩。剛才那一萬支利箭也不算什麽,就算她為此消耗掉大半體力,也受了內傷,她仍然有十分的把握取勝。
然而,她卻無法再心無雜念,隻為殺人而出刀了。
為什麽那個容疏華,那個不務正業,聒噪惱人,沒一點正經模樣的富家公子,竟然是——太子?
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昔日場景,雲錦花船上的明燈燭火,月夜清歌;竹醉山莊裏的亭台院落,修竹銀花;泯江風雨中的驚濤駭浪,電閃雷鳴——如果,如果,趙修偃死在她刀下,他——他會傷心吧,他會,恨她嗎?
她忽然覺得害怕。
握刀的手已不再如最初那樣沉穩有力,內傷牽動著全身肌肉隱隱作痛,她的動作早已失去輕盈,隻仿佛機械一般地砍殺。麵前的敵人,隻有十個了,不到十個了……
數百人的鮮血,已將東華宮石磚,染成觸目驚心的赤色。濃鬱的血腥氣逐漸飄散開來,滲入每一寸葉脈,每一方磚瓦。最後一個禁軍也倒下了,舒泠將刀從那人胸前抽出,轉身,移步,發力,動作一氣嗬成,整個人化作一道青光,向仍站在廊下光亮中的趙修偃飛刺了出去。
這已是她,最後的力氣了。
她知道,她大概活不成了。唯一的生機,是用這最後一點力氣,逃離皇宮——可是,義父不會再給她第二次機會了。
可除了蒼目山……她還能,去什麽地方呢?
趙修偃離她,不過轉瞬距離,但此時,他卻依然負手而立,目光沉寒,毫無動作。舒泠不禁心生疑惑,為何,他竟似乎絲毫不將她的刀放在眼裏?
然而這疑惑,隻有一瞬。
下一瞬,前方和左右兩側,同時爆發出巨大的壓迫和殺意,樹葉和屋瓦輕微一響,有三個人影,攜三處淩厲寒芒,如獵鷹般撲向舒泠!
她居然未能察覺,如此厲害的三個人,是從何時起,就潛伏在這院子裏了?
勁敵當前,舒泠不得不收回攻勢,一麵急退,一麵舉刀格擋。若在平時,即使以一敵三,也不足為懼——
可她的力氣,終究不夠了。
或許她應該一鼓作氣,拚著同歸於盡,也要將趙修偃斬殺。她的刀尚未僵緩,她的內息尚未枯竭,她不是毫無勝機。然而心底的動搖,卻令她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這一退之下,真氣已不如剛才那般堅固和嚴密,左麵一擊,攜著洶湧內力,如狂風巨浪拍在刀刃上,她頓時頭暈目眩,燈火昏瞑,鮮血接連不斷地從喉間湧出。緊接著便是右麵一擊,不似方才猛烈,卻更加尖銳逼人,猶如利劍當胸穿過,又在其中劇烈翻攪。
疼痛令她的意識逐漸渙散,她再也無法握住手中的刀。
她早已看不見黑暗裏的一切,最後落入她耳中的,是趙修偃低沉的慍吼——“你不要過去!”
再然後,是身後傳來衣袂的風聲,身前響起清脆的撞擊聲,還有肩膀上,一個溫柔,而堅定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