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宮霎時安靜下來。

白華和崇丘分別向左右躍開數步, 停止攻擊,隻仍將墨色長刀橫在胸前。正殿門口,趙修偃將由儀拉到身後, 緩緩走下台階, 沉眉如雪, 看向庭院中,那個已不省人事的殺手——和正扶著她肩膀,將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讓她不至摔落的人。

“沈, 幹,夕。”趙修偃的聲音似乎從牙縫間擠出, 念著那人的名字。

“疏華,”穩住舒泠之後, 沈幹夕抬起雙眼, 望向那個玉冠錦袍的身影, “刀下留人。”

“這就是你半夜闖入東華宮,要和我說的話嗎?”趙修偃停住腳步, 話音仿佛結了冰,眼中卻漸漸燃起怒火和狠戾,“沈幹夕,我給你宮牌, 允許你自由出入皇宮,可不是為了讓你來救一個,要殺我的人。”

“是,是, 我知道。”沈幹夕目光哀傷, 低低懇求, “疏華,我從未求過你任何事,隻有這一次,隻這一次,求你給她一條生路。”

“你真的明白,她是一個殺手嗎?”趙修偃冷冷地問。

“我明白,我明白。”沈幹夕連連點頭,向趙修偃保證,“我不會再讓她回到赤月組織,我發誓,我一定會將她留下來,不管用什麽方法,我都不會讓她再回去,也絕對不會讓她再對你不利了。”

“你是不是天真得愚蠢了,沈幹夕?”趙修偃聲線愈冷,眸色凝霜,一字一句都如墜嚴冬,“你居然想將她留在身邊?——她要殺你,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但是……”說到這裏,沈幹夕停頓了半晌,才終於歎息著開口,“我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他來麵對。

“可笑。”趙修偃似乎不想再與沈幹夕爭論,他冷哼一聲,如墨一般的夜色,似乎一路沉進了他眼底。隨即,他麵無表情,一字一頓地緩緩道,“刺殺皇儲,罪無可恕。”

“我知道。”沈幹夕卻沒有因此遲疑和退縮,他牢牢凝視著趙修偃,燭火在他眼中熠熠流轉,“所以,我今天求的,是容疏華,不是趙修偃。”

趙修偃怔了怔。

他不由得沉默,望著沈幹夕堅定而懇切的目光,眉頭幾次深鎖,又幾次舒展。初夏夜風帶了幾分悶熱,吹得滿院枝葉沙沙而響,遠處的火光和呼喊似乎都不真切,唯有一地血腥,隨著微風,充盈在他身周。

他忽然覺得,夠了。

“罷了。”他移開目光,靜靜開口,“你們走吧。”

“疏華!”沈幹夕一頓,眼中既欣喜又詫異。

“白華,崇丘,回來吧。”趙修偃叫回二人,又對沈幹夕說,“記著,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不會有下次,我保證。”沈幹夕知道,刺殺皇儲是不可饒恕之罪,更況且,趙修偃是一個睚眥必報,從不姑息養奸之人。他雖然決定來救舒泠,卻絲毫沒有把握,真的能說服趙修偃,饒她不死,允許她離開。

可他答應了。居然答應了。

一時間,沈幹夕心底流淌著深切的感動,他誠懇地道謝:“疏華,多謝你……”

“不用謝我。”趙修偃抬手打斷他,一臉不耐,“你不要如此囉裏囉嗦的。”

沈幹夕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竟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不再多言,將舒泠背在背上,正要告辭離去,又忽然頓了頓腳,“對了,你……知道是誰要殺你嗎?”

“你倒是終於想起,要問一問我了。”趙修偃丟給沈幹夕一個白眼,“想殺我的人,恐怕一天一夜,都數不完。”他看著沈幹夕凝重的目光,又輕輕勾起嘴角,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冷冷寒光,“無妨,所有人,我會一點一點,全部都殺幹淨。”

沈幹夕忍不住直皺眉頭:“你……”

“你不用擔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背上的人,說不定更麻煩。”趙修偃打斷他,揮了揮手道,“快走吧,等其他宮裏的人過來,你們就無法離開了。”

“……好。”默了默,沈幹夕終於點點頭,向宮牆邊走去,“那你……多加小心,如果需要我幫忙,一定傳信給我。”

趙修偃應了一聲,沈幹夕這才長呼一口氣,背著舒泠,一邊經她手心,輸了一些真氣護住她心脈,一邊躍上牆頭,迅速消失在樹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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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高懸,夜色如墨。

景宮宮牆外,菀青牽著三匹馬,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淩恒卻像腳下上了發條,在宮門口踱來踱去,一刻不停。

“菀青,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呢?”不知走了多少圈,淩恒終於按捺不住,快步走到菀青身前,“樓主接到消息,就突然說要來皇宮,我不知道消息內容,樓主也不肯說他來做什麽。已經半個時辰了,樓主為何還不出來?他會不會有危險?”

菀青收回注視著晴朗夜空的目光,歎氣道:“我如何不擔心?隻是,你不必如此急躁,若一個時辰之後,仍等不到樓主,我就去找他。”

淩恒身子一僵,望向麵容平靜的菀青,“咳,咳。”他忽然咳嗽兩聲,右手撫上胸口,嘴角逸出一痕苦笑,“抱歉,我雖然執意跟來,卻……”說到這裏,宮門內忽然傳來腳步聲,淩恒忙奔過去,正看見沈幹夕從宮牆陰影下走出。

“樓主!”淩恒舒了口氣,迎上前,“您離開這麽久,沒有半句消息,真是太叫人擔心了。您一切都順利吧?我幫您……”

他剛想幫忙接過沈幹夕背上之人,可走到近處,看見舒泠的臉,淩恒的手不禁停在了半路。

“樓主,這是……”淩恒緊皺眉頭,向沈幹夕求證。

“先帶她回去,我再慢慢同你們說,行嗎?”沈幹夕笑笑,向馬匹走去。

“您……”淩恒看著沈幹夕越過他向前走去,卻不肯跟上。他語氣平涼,亦帶了不悅,“是,您是樓主,您下命令,哪需要問我們行不行?”

菀青走上前,不發一言地幫沈幹夕將舒泠安置於馬背上。她沒有說一句反對,即使在看見舒泠時,也隻是多眨了一下眼。

將舒泠放好之後,沈幹夕沒有立即上馬,走回淩恒身前。淩恒不肯與沈幹夕對視,視線落於遠處,目光不甘又不忿。沈幹夕看著淩恒緊抿的嘴唇,聽著他極力忍耐,卻仍從胸腔裏發出輕微的咳嗽聲,這是他這麽多年,第一次,心中浮起愧疚之感。

她傷了他,而自己卻要救她。

夜風漫漫吹起兩個人的衣衫,沈幹夕終於歎了口氣,將手輕輕覆上淩恒的肩膀:“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他竟然再找不到其他語言。

又是一陣靜默,淩恒閉上眼,似是在平靜心中的萬般思緒。片刻,他重重歎息:“唉,算了!”說完他徑自越過沈幹夕,牽起馬,一步跨上。許是這動作太激烈,他又咳嗽了幾聲,“咳,咳……這裏可沒有信得過的大夫,樓主,回去吧。”

沈幹夕略略一怔,才笑起來,抬腳上馬。“好。”他一手攬住舒泠,另一手握緊繩韁,向左右看了看,“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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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舒泠發現,她躺在一張柔軟又舒適的大**。

被子上繡著大朵大朵的鈴蘭花,指尖傳來光滑細膩的觸感,床柱雕刻著精致繁複的花紋,鼻側傳來清淡宜人的香氣,燈燭明亮,夏夜微熱——這裏是,什麽地方?

青寂刀不在手邊,她不敢妄動,依舊靜靜平躺,試著讓真氣在體內流轉。然而真氣未過半寸,舒泠便覺胸口一滯,幾分痛感傳來,她忍不住微微咳了一聲。

緊接著,房間裏響起了腳步聲,和一個侍女的說話聲。

“舒姑娘,你醒了?感覺如何?”一個侍女將床幃掛起,微笑著探身問候。

舒泠轉眼看向那個侍女,卻未回答,隻在心裏暗自疑惑——這人有些麵熟,她們以前見過嗎?她,是誰?

見舒泠不答,那個侍女又笑了笑,轉頭向外間喊道:“莘碧,快去告訴樓主一聲,舒姑娘醒了。”

“哎!”外間一人應道,腳步聲很快遠去。

“舒姑娘,我給你拿些水來吧?”那個侍女複又轉頭問道,臉上依舊是親和的笑意。

“……嗯。”

侍女起身離開,舒泠也記起了她是誰。芸朱,莘碧,是沈幹夕兩個貼身侍女的名字。

她現在,難道竟在織鳳樓?

她沒能殺死太子,卻依然活著,是……他救了她?

不,不,不會如此簡單。舒泠暗想,眸光裏墨色漸漸深邃。稍稍運行真氣便知,他給她下了藥,阻住她的脈門,令她的內力無法順暢地流過各處經脈。

他扣住她,究竟在圖謀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