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舒泠細想, 門外就傳來了沈幹夕的腳步聲。他走進內室,看見已經醒來,正側目望向自己的舒泠, 忙笑著拿過芸朱遞上來的水, 坐到床邊, 伸出另一隻手,欲扶舒泠起身:“舒姑娘,我扶你起來, 先喝些水潤潤喉嚨吧。”

“不用。”舒泠依舊神色冷淡, 從**起身,不動聲色地拂開沈幹夕的手, “我自己喝。”

也不管沈幹夕是否回應,舒泠徑自從他手裏拿走了水碗。沈幹夕一怔, 放下手, 訕訕地問:“那, 那你……餓不餓?想不想吃些東西?”

舒泠抬眉,淡淡瞟了沈幹夕一眼, 卻是說:“青寂刀呢?”

“哦,你的刀。”沈幹夕趕忙起身,從房內架子上將青寂刀拿來,放在舒泠手中, “隻把刀上的血擦幹淨了,其他都沒動。我怕放在**,不方便你休息,就先掛在了架子上。你原來的衣服, 我也叫人洗過了, 和你身上幾個小瓶一起, 都放在櫃子裏。”

舒泠點點頭,此時她一身灰衣,衣料極好,式樣卻頗為樸素,大概是沈幹夕依照她平日喜好,特意為她縫製的吧。

她將青寂刀放在**觸手可及之處,沈幹夕看著她的動作,又問:“那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舒泠轉回視線,輕輕點頭:“好。”

沈幹夕這才又笑出來,燭火明光,在他眼底輕柔地暈開。他轉身吩咐芸朱:“芸朱,那你去準備些吃的,清淡為主。快到戌時了,多拿些來,我也在這吃晚飯。”

“是,樓主。”

芸朱笑應著離開,沈幹夕則轉回身子,又對舒泠笑了笑,語氣溫和得像是在對待小孩子:“你畢竟有傷,不能吃太油膩的魚肉,等你傷愈,我再帶你去吃山珍海味。這些天,就吃得清淡些吧。”

舒泠默然,抬手將水杯放在床邊小桌上。她已是階下之囚,吃什麽東西,有分別嗎?

沈幹夕早已習慣舒泠的少言寡語,不見她回應,就繼續說了下去:“你不用擔心,我請的大夫醫術高超,治療外傷內傷均有奇效,保證藥到病除。當然,你這不是病,但道理都相似,等吃過晚飯,我再叫他們來看看。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就好好休養些日子,不出一月,定能……”

“這裏,是織鳳樓嗎?”舒泠忽然開口打斷他。

“是啊,沒錯。”雖然話被打斷,但舒泠主動提問,沈幹夕依舊顯得很高興,“這裏是我的房間。”

舒泠微一停頓,眉心稍稍蹙起。

“你放心,我晚上睡在那裏。”沈幹夕側身指了指屋角的一張臥榻,舒泠不開口,他就自作主張地猜測她的心思,“客房離得太遠,織鳳樓你也不熟,還是在我房間內休養,更方便一些。你想吃什麽,或者有什麽需要,就和我說,就算織鳳樓沒有,我肯定也能想辦法給你買來。”

他笑吟吟地看著舒泠,舒泠的視線則淡淡飄向那張小榻,又淡淡收回。她安靜注視著沈幹夕,直把他看得頭頂發麻,皮膚緊繃,全身僵硬。

他不由得移開視線,也一分都笑不出來了:“舒姑娘,你,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藥,是你下的嗎?”於是舒泠平靜地開口,平靜得毫無波瀾,仿佛她在問的事情,就像今天天氣如何一樣平常。

沈幹夕身子一頓:“你——你知道了?”

舒泠不答,仍靜靜地看著沈幹夕。

“也對,怎麽可能察覺不到。”沈幹夕目光微閃,不住地搖頭歎息,“你是天下最快的刀,你前不久,還打算取走我的性命,就算你現在受了傷,但我不能不害怕啊。這藥沒有毒性,不會傷害你的身體,隻是封住你的內力,舒姑娘,我武功不如你,可也不想把你綁起來,所以,才會出此下策,請你千萬體諒一下。”

舒泠安靜聽著,神情始終平淡如一,待沈幹夕說完,她才淡聲道:“沈樓主,請說實話。”

“我這,就是實話啊。”沈幹夕一怔,連忙再三強調,“絕對句句屬實,童叟無欺。不然你說,有哪句話不對?”

“沒有。”舒泠不為所動,語氣平平,“但,不是真正的理由。”

“……為什麽?”

這下,輪到沈幹夕費解了。他的確沒有說實話,但他方才所說,也沒有一句假話。作為整個越國最有錢的商人之一,他長於演戲,早就能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其逼真程度,就連趙修偃也分辨不出。可為什麽,舒泠卻如此篤定,他是在演戲,他說的,不是實話?

“你當真認為,”舒泠默了默,淡淡回答道,“這種藥,能困住我?”

這藥,隻是讓她的內力難以運行,卻沒有造成內力損減。待她傷勢恢複,這種程度的藥,她很快能自行消解。她不信沈幹夕不知道,她更不信,沈幹夕明明知道,卻依然會做出徒勞無功的舉動。

沈幹夕又怔了怔,隨即卻笑了:“真是的,我竟然沒想到。”

他歎了口氣,抬眼望向舒泠,目光漸漸凝重:“舒姑娘,你試一試,自幽門凝氣,上行至靈墟處。慢一點。”

舒泠看了看沈幹夕,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依言在幽門處凝氣上行,經神封而至靈墟。然而那微小的氣息才觸到靈墟,舒泠便覺胸前突然針刺般一疼,連忙停止運氣,凝眉看向沈幹夕。

“感覺到了?”沈幹夕苦笑著歎息,“你身體裏,有一味毒,毒性複雜,隱藏極深,似乎已存在很久。我一時無法解開此毒,也不敢妄動,怕反而令毒性發作,隻好先用另一味藥,阻住你的經脈,盡可能遏製住毒性蔓延,再慢慢……尋找解救之法。”

舒泠一言不發地聽著,沈幹夕說完,她依舊麵色如常,雙目輕合,在**盤膝而坐。沈幹夕不敢貿然打擾,隻緊緊抿著唇,擔心地注視著她的呼吸。

約過了半刻鍾,舒泠忽地吐了口氣,睜開眼。

“怎麽樣?”沈幹夕忙問。

原來,是她錯怪了他。舒泠輕輕搖頭,淡聲道:“我內力尚未恢複,過些日子,再說吧。”

“那也行,你千萬不要逞強,先好好休養一些日子。”沈幹夕點點頭,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又笑道,“大概是芸朱她們拿晚飯來了。”

四個侍女一人提著一個食籃,魚貫而入,芸朱向沈幹夕行禮:“樓主,晚飯已經備好,舒姑娘身體欠安,是否需要拿張小桌,方便舒姑娘在**用飯?”

“好,你去……”

沈幹夕剛點頭應允,身後傳來舒泠清淡的聲音:“不用。”

他回過頭,舒泠已經坐到床邊,正在穿鞋。他忙回身去扶她:“你剛剛醒來,應該多休息,還是不要下床走動了。”

“不用。”舒泠再次拂開沈幹夕的手,雖然她的嘴唇蒼白得不染血色,那雙眸子,卻依然清明而凝定,“隻是小傷。”

沈幹夕無奈地看著她,隻得揮揮手,讓芸朱等人布置飯菜。飯菜布好之後,侍女們離開屋子,沈幹夕和舒泠則各自落座。

織鳳樓的廚子,可稱得上全國一流,甚至不比宮廷禦廚遜色。雖然一桌清淡,卻道道色香味俱全。沈幹夕拿起筷子,招呼道:“不用客氣,如果有其他想吃的,也盡管和我說。”

舒泠倒沒有客氣,不論是當初去竹醉山莊,還是後來至長平郡,她從來不覺得需要客氣。所以她也拿起筷子,像以往一樣,一邊安靜地吃飯,一邊聽沈幹夕向她介紹每一道菜式的學問和講究。

銀燭流光,映得滿室亮如白晝,不覺夜色漸深,明月初上。沈幹夕的嘴角,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微笑,而舒泠的神情,亦是如往常一樣的平靜和淡漠。

就好像,他們之間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不曾將她從九死一生裏救出,她亦不曾,用刀指向他,和他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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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姑娘,”吃飽喝足,沈幹夕忽然猶豫著開口,“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舒泠抬起眼,點了點頭。

“你現在,應該不需要殺我了吧?”沈幹夕不確定地問,“還需要嗎?”

雖然他總會想法子留住她,但如果她依舊想要他的命……他至少要提前做好防備吧?

舒泠停頓片刻,搖了搖頭。

刺殺沈幹夕的任務已經失敗,失敗的任務,意味著已經結束了。義父需要她刺殺太子,所以她有了戴罪立功的機會,但是……

“那,傷好之後,你有何打算?”沈幹夕又問,打斷了她的思緒,“不如,就留在織鳳樓,如何?”

可她卻沉默了。這個問題,她沒有想過。

“你難道,還想回到赤月組織嗎?”

舒泠聽見沈幹夕這樣問她。她覺得她應該點頭,畢竟,蒼目山才是她一直以來生活的地方,一直以來,要“回去”的地方。

可不知為何,她一時竟遲疑起來。

“舒姑娘,”見舒泠始終沉默,沈幹夕溫聲喚她,聲音似乎帶了幾分急切,“雖然我並未見過蕭麟趾,可我對此人了解,恐怕比你要多。你真的,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嗎?”

舒泠依舊沉默。她無法回答,或許沈幹夕說得沒錯,她不知道。

十幾年來,她的身邊隻有一把刀,她的生活隻有練刀和殺人。義父一年見不了她幾回,更極少同她交談,幾乎所有任務,都是由葛覃向她轉述——

可是,她既不了解義父,也不了解葛覃。

除了練刀和殺人之外的一切,她居然,都不知道。

“舒姑娘,你知道,刺殺太子,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嗎?”沈幹夕話音懇切,似乎極力想說服舒泠,“多少年,有多少人想殺修偃,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恐怕除了兩國征戰,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殺死他。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也不可能從修偃的暗衛手中逃走。這些,蕭麟趾應該都知道,他是——他是沒有想讓你活著回去。”

舒泠神色一動,卻依舊未言。

“蕭麟趾並非重情重義之人,你若死了,他不會在乎。”沈幹夕修眉緊蹙,似乎在替舒泠不值,“我知道你們都叫他義父,可他真的,將你們當做他的孩子嗎?舒姑娘,在他眼中,你們都隻是替他殺人的工具罷了。”

“我不在乎。”舒泠終於淡淡道,“義父於我有恩,是他救下我,將我養大。”

她如何不知?犯錯弟子所受極刑,她見過,暗無天日的深牢,她去過,或許就連體內之毒,也是義父所下。可是,那又如何?她不在乎,義父叫她送死,她不會有任何猶豫,如果沒有義父,她早已死在十幾年前那場大火中了。

舒泠目光寂靜,不起波瀾,仿佛世間萬物,她真的什麽都不在乎。安靜片刻,沈幹夕決定換一條路走:“我明白了,蕭麟趾有恩於你,所以你要報恩,即使毫無回報,即使被當作一把刀,亦在所不辭,對嗎?”

舒泠頷首,渾不知沈幹夕正在挖一個陷阱,等著她跳。

“那,”沈幹夕一瞬不瞬地望著她,“我將你從皇宮救出,還替你療傷,保住你性命。我是不是也對你有恩?”

舒泠一怔,她竟忘了這層關係。然而,沈幹夕所言不假,於是她依舊點了點頭。

“你看,這樣你也欠我一個恩情,而且是很大的恩情。”沈幹夕眸光明亮,展顏笑開,“反正你不在乎,所以……”他定定看著她,燭火熠熠如星,一路墜進他眼底,“你以後,來做我的刀吧,好不好?”

作者有話說:

兩個略顯嘮叨的解釋說明:

1、平成王的計劃是,他請赤月聲東擊西,請舒泠刺殺太子,趙修偃如果保自己而不去救皇帝,皇帝心裏肯定不高興,如果他去救皇帝,守衛薄弱,他就會被殺死。他前陣子去賑災(見第三十九章),也是去提高聲望,趙修偃在民間的名聲不算好,一直是狠辣無情(見第三十八章)。

正巧蕭麟趾也不太想留舒泠了,快刀雖好,但不聽話的刀就很危險了,於是就答應了合作,讓舒泠死前再發揮一下作用。

平成王認為趙修偃不會去救皇帝,他在很用心地搞長遠謀劃,他其實是聰明的,有膽量,有野心,可惜他的對手不按套路玩,後文再說。因為不想寫朝堂,就不在正文詳寫了,正文都有埋一些暗線,但我又怕我寫得太暗……_(:зゝ∠)_

2、如果有人覺得舒泠好像變強了。

是的,我的設定是動態的,舒泠的武功在進步。

是的,即使她一直天下第一,但她又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