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板, 您坐,各位都坐。”沈幹夕不緊不慢地笑著請眾人坐下,“我這護衛實在護主心切, 若令陳老板受了驚嚇, 還望您大人大量, 不要計較才是。”

廳中幾人陸續落座,陳興賢也陰沉著臉坐下,他的心髒仿佛突然死而複蘇, 嗵嗵跳個不停。沈幹夕這話, 令他不由得再次心生怒氣,然而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幹脆閉了口,沉默不言。

沈幹夕於是繼續道:“陳老板, 織鳳樓做生意, 一向物美價廉, 絕無欺瞞。您若沒有意見,咱們現在就簽訂商契如何?”

“沈樓主, ”陳興賢的聲線仍有些不穩,他盯著沈幹夕,眼中透出憤恨,“您這是, 要對陳家用強,逼我簽訂商契?”

“陳老板此言差矣,您若不想與織鳳樓繼續合作,我絕對不會勉強。”沈幹夕好整以暇地輕搖著扇子, 嘴角微彎, 眼中卻殊無笑意, “隻是,生意談得成,談不成,莫要傷了兩家和氣。您也知道,與織鳳樓敵對,不是生意人會做的事。”

陳興賢狠狠盯著沈幹夕,臉上青白不明。織鳳樓是皇家衣布商,更有傳言沈幹夕與太子交好,他自然不敢和織鳳樓作對。而且,雖然他確實恨不得與沈幹夕從此不相往來,他也確實知道,織鳳樓這批布,的的確確是整個越國最合算的。

沈幹夕不再催促,又開始欣賞玉扇上的雕花,似乎那花瓣裏別有洞天。沉默許久,陳興賢終於咬牙切齒地擠出了一句話:“好,請沈樓主隨我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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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陳家離開,日色高懸,長街生機熠熠,就連灰色磚瓦都透出暖意。沈幹夕對著陽光舒展了一下筋骨:“看時辰,已近午時,該找個地方吃飯去了。”

“樓主,我不知您昨日去調查了布價……”淩恒走在沈幹夕身旁,深感自責,“怪我思慮不周,沒有事先調查清楚,請樓主責罰。”

“沒事,咱們原本按規矩定價,不需另行調查。我隻是怕陳家糾纏,才去看了看,有備無患嘛。不過,”沈幹夕笑眯眯地說,“你若真心過意不去,臨走時帶上兩盒茶酥,我就不計較了。”

“這是兩件事,樓主。”淩恒卻不答應,一邊咳嗽,一邊反對,“您可以扣我月錢,但,茶酥隻能給您帶一盒。”

“我看你完全沒有認錯的誠意。”沈幹夕嘟囔著扔給淩恒一個白眼,轉頭對舒泠笑得陽光燦爛,“舒泠,你今天,為何會出手啊?”

舒泠聞言抬起頭,給沈幹夕一個不解的眼神。

“就是說,你察覺不到陳老板武功不強嗎?我一人攔下幾個陳老板,都不成問題,你——你為何會出手呢?”

“我沒有多想。”舒泠淡聲道,“見他要拔劍,就出刀了。”

“啊……是這樣?”沈幹夕眼睛微微一亮,繼而卻咧開嘴角,笑得仿佛心尖上開了一簇花,“嘿嘿,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一邊忍不住哼起小調,腳步輕快地走到前頭去了。

舒泠看不見沈幹夕笑成一朵花的臉,但看他背影,也知他心情非常愉悅。可她確實沒有多想,她既然留在織鳳樓,既然是沈幹夕的護衛,那保護他,應該——是理所應當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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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碧崖山上林野蒼翠,霞光溢彩,沈幹夕一行走出城門,向西而行。舒泠驅馬走在沈幹夕身側,疑惑地問:“我們,不回織鳳樓嗎?”

“沒錯,事情尚未辦完。”沈幹夕笑著點頭,一身白衣盡染霞色,“陳家生意隻是順路,楓相郡並非此行終點。”

舒泠隻當沈幹夕還有生意要做,因此沒有多問,然而從楓相郡離開,舒泠卻發覺沈幹夕越來越不對勁。他時常出神,不知在想什麽,她偶爾問他,他總是驚醒一般回過神,再問她方才說了什麽。他依舊每到一個鎮子就搜羅美食,依舊笑得春風和煦,全無樓主架子,但……她始終覺得他在隱瞞什麽,或者,在謀劃什麽。

終於,當一行人到達餘田縣,舒泠和沈幹夕吃過午飯,準備回屋時,她忍不住叫住了他:“這幾天,你究竟在想什麽?”

“什麽?”沈幹夕一怔,隨即卻裝傻,“除了下次去哪吃,我還能想什麽?”

“你在隱瞞什麽?”舒泠全然不信,追問道。隻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他在說謊。

“我哪有……”沈幹夕才說半句,不小心撞進舒泠的眼睛,忙下意識地移開眼,咽了咽口水,“那個,舒泠,你……要不,先回織鳳樓?”

“為什麽?”

“就是,我不太放心織鳳樓嘛。所以你先回去看看,行不行?”

“不行。”沈幹夕目光閃爍,更令她覺得事有蹊蹺,“你不放心什麽?”

沈幹夕極少見舒泠尋根究底,他沒個準備,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不放心……織鳳樓印章。對,織鳳樓印章。你知道,前不久織鳳樓才經曆叛亂,雖然已經過去一些日子,但這次我和淩恒都不在樓中,我心裏還是有點……害怕。”沈幹夕深深吸了口氣,“所以,你幫我回去看著那些人,別讓他們亂動我屋裏的東西,行不行?”

舒泠蹙眉,凝視著一臉期待的沈幹夕,片刻,才疑惑地開口:“你的印章,不是一直帶在身上嗎?”

“啊?”

“在陳家,你不是用了嗎?”

“啊——是,是用了,但——不是一個印章。”沈幹夕趕緊解釋,“織鳳樓如今是江湖一流門派,怎能隻有一個印章呢?不同印章,自然有不同用途,哪有隻備一枚印章的道理?我出門時,肯定不能將所有印章都帶上,但留在織鳳樓的印章也很重要,萬一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拿到,可就不妙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他這個謊,簡直語無倫次,漏洞百出。他到底在說什麽?他不是一向能言善辯,擅長作戲嗎?

“真的?”

他正在心裏罵,舒泠清淡的聲音突然響起,他急忙穩住心神,連連點頭:“真的,這還能有假?你未做過樓主,自然有所不知,不信你問淩恒。”他見舒泠神色鬆動,趕緊再接再厲,“從楓相郡離開,我就總是擔心,就算織鳳樓弟子守規矩,可萬一有人深夜闖入,偷走印章,該如何是好?菀青身份不便,淩恒身體又欠佳,我思來想去,隻能叫你回去,可又怕你不願,實在不知如何開口,這幾日才猶豫不決……”

舒泠微微頷首,似乎已被說服,沈幹夕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幸好舒泠不了解人情世故,織鳳樓印章,哪能隨隨便便刻一盒子?幸好他機智過人,將這幾日的反常舉動,也一並圓了。這下,應該能勸說舒泠回織鳳樓吧?

然而,就在他覺得,舒泠正要開口應允時,不遠處,卻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溫雅聲音:“沈樓主?”

沈幹夕循聲看去,隻見江其姝正帶著一小隊侍從走來,宋彥澤跟在她身側,腳步沉穩有力,顯然傷已大好。雖然覺得舒泠這頭的事情比較重要,可江其姝已走到眼前,他也隻好先行了個禮,笑著問候道:“江莊主,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托沈樓主的福,一切安好。”江其姝福了福身子,讓宋彥澤先去安排住宿,而後卻壓低了聲音,“這個時候,在餘田縣遇見沈樓主,沈樓主也是收到太子密令,要去興源縣吧?”

“啊?啊,我……”沈幹夕一驚,下意識地否認,“不是,不是,什麽密令?我隻是去做生意,路過此地。”

“可我為何記得,密令提及,織鳳樓也會參與?”江其姝疑惑地蹙起眉頭,“難道,沈樓主不在織鳳樓,錯過了密令?”

“我……”沈幹夕下意識地側目看向舒泠,舒泠臉色平淡,眼中卻浮起越來越多的懷疑,他一時竟無措起來。

江其姝見沈幹夕臉上陰晴不定,正要再次詢問,淩恒向他們走來,對江其姝深揖道:“江莊主,請您隨我過來,我有事與您相商。”

“什麽?”江其姝不知這又是哪出,看看沈幹夕,又看看淩恒。

“哎,總之您先隨我過來。”淩恒此刻也顧不上什麽禮節了,皺著眉,滿臉無奈地將江其姝拉走了。

淩恒帶江其姝走到客棧後院無人之處,這才向她躬身道歉:“江莊主,方才多有失禮,抱歉。”

“不要緊。”江其姝沒有計較淩恒的無禮,隻是愈加疑惑,“淩總管,還請問,究竟發生何事?”

淩恒咳嗽了幾聲,才歎息道:“不知江莊主,是否認得樓主身邊的女子?”

江其姝身子微微一頓,回答卻滴水不漏:“我方才並未細看,隻是織鳳樓弟子眾多,我就算先前見過,也定然不會一一記得。”

“江莊主,”淩恒卻笑了笑,目光深邃幾許,“我是想問,她的真實身份,您是否知曉?”

江其姝不由得靜了靜,神色亦漸漸凝重,半晌,她緩緩呼了口氣:“江湖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淩總管既有此問,所以,是真的?——她,真的是舒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