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逢
房中寂靜無聲,隻有輕微的呼吸可聞。
“寒家家主的確死了,但不是第六日死的,而是一十九日。因此我二十日拜祭時,那的確是他的屍體,而且,中的也是牽雨飛花。因此寒家才可汙蔑我。”
“我才探寒家,他立即就死——這隻可說明,下毒之人完全針對我。想讓寒家成為懷天閣之敵,隻可惜……”
姬任好輕拈出一封書信模樣,在伏青主眼前晃了晃。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伏青主扇半遮臉,一語不發。
“寒家家主親筆書信,我夜探順手摸來的,落款是一十七日。”
寒家的威脅,一瞬間化為烏有。
“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雪參,但我知道寒家沒有。他們搶得那盒子後,你暗中替家主解毒,我去過之後,你幹脆的毒死了他!寒家內亂,隻好弄假成真,否則,靈前哭之人,為何忽然增多了呢?”
外麵喧鬧聲忽然大了,若蕊早出去安撫。若顰看了姬任好一眼,自冉冉繞過伏青主,開門出去了。伏青主扇子緩緩斜下,似要攔路,又收回來,清清淡淡的道:“有人下毒,也未必是我啊。”
姬任好神色清冰:“你我功力,孰高孰低?”
“青主怎敢比閣主。”
姬任好淡淡一笑:“你也不用調嘴,那寒家主躲在密室中,能見之人極少。他中過一次毒,越發警惕。他夫人未出閣前,號稱半麵羅刹,武功近來更老辣。如此把守,莫說你,我要毒他也難。但百密一疏……”
“半麵羅刹一旦追我而去,房內登成空門,隻剩他一人!為什麽你能輕易得手,因為寒府都在追著我跑!那串珠簾,恐怕不是寒夫人掛上,而是你吧?我們遁走後,寒府立即回轉,正因府主暴斃了。”
“這隻是閣主推測……就此定罪,青主豈不冤枉?”
伏青主側麵垂睫,倒很秀氣。
姬任好大笑,道:“如此小證據,不要也罷,伏青主,你最大的錯誤,是低估了懷天閣!”
“你武功極高,武林大會上要取第一,易若反掌,你卻不去,西風派也默默無名,有衰微之勢。而同時青竹悄悄崛起,專在民間立威,這一切一切,都隱藏在大家眼皮之下。再後來,因為牽雨飛花,江湖出現雪參,翻起巨大浪潮,所謂亂世出英雄,你也該出場了。”
“原本這三件事,風馬牛不相及,但你將他們連起,西風派主是你,青竹掌座是你,而牽雨飛花的主人也是你——左承之本是青竹的人!”
伏青主神色一冷:“姬閣主隨口汙蔑,替在下戴了一頂好大的帽子!”
姬任好笑道:“修養上佳,琴棋皆通,下那盤棋時,最要騰挪閃移,你用的輕功是醉臥青雲罷?我認識一個青竹之人——恰巧也會這輕功,說是小師父教的。你頸上掛的青玉九竿竹,是陳年古物了。那風雲龍虎四部拜韶破雪為小姐,你這個師兄,還能差到哪裏去?”
伏青主輕笑一聲,道:“就算我是青竹之主,又和左承之有什麽關係?”
“左承之好端端,為何要挑戰月然宮少主?他死時異常驚恐,是不是沒預料到殺他的人?”
姬任好緩緩道:“他的屍體你們處理的非常快,一轉眼給燒了,他的東西也全數消失,包括一塊令牌,一塊刻著六竿竹的令牌。”
伏青主眼神一凜。
“我早已下令,徹查左承之去過的任何地方,客棧,酒樓,妓院,詢問可有人見過類似的令牌,昨天有情報發來,一個妓女確定說,有,並且將圖案畫出。伏青主啊,雖然你將他死後的一切都抹的幹幹淨淨,但你沒法將他生前的一切也抹去,永遠會有人知道他幹過什麽。”
姬任好揮袖而笑:“既然如此,雪參之事必然與你有關,或許是你放出的風聲,或許是你利用了風聲,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伏青主的臉色由清冷變淡笑,漸漸挺直了身子,刷的開扇。
“好個懷天閣主,明知如此,還邀我上路麽?”
“這不是你的本意麽?你一路好施詭計,我一路好控製你,也算互利互惠?”
伏青主噗嗤一聲笑了,道:“好個互利互惠,事已至此,大概你也明白了?”
姬任好冷笑道:“被人從頭開始算計,由杭州試探,武林大會誣陷,到寒家栽贓,繼而更用紙條引我入險地,最後讓懷天閣背上藏匿雪參的罪名,你這是一波連環,沒給我留半條退路!青竹固然強大,想要一口吞了懷天閣,你好大的野心!”
啪的一聲,折扇重重合上。伏青主輕笑了:“何必如此說……姬閣主坐了太久的武林至尊,不興讓讓位麽?何況……”
“我想的還不止這些,我還想一並除了雪山隱者!”
狹長鳳目驀然有殺意!
伏青主笑的很得意,飄然退後了:“你知道了又如何?他們不會信你的,他們隻會一個勁兒要雪參,你不必對付我,先花力氣對付他們吧!”
外麵的喧鬧一聲比一聲高了,甚至有撞門的聲音。
華貴男子立在房中,垂下睫毛,自有驚心動魄的美麗。
“你恐怕還不知一件事。”
“你的小徒弟,昨天已被畫部抓到懷天閣大牢了。而那位妓女,被請來專門保護著。琴棋舞三位首部恭候在外,公子就乖乖留下來,和我一道出去吧。”
去字一落,人影驟閃,伏青主急挑折扇,劈啪幾聲交手,一招小纏絲,右腕牢牢被扣。他武功雖高,但遜於姬任好是事實。兩人貼的極近,一時靜止,呼吸聲皆可聞,伏青主垂下頭,青絲落到他衣襟上,輕輕一歎。
“姬閣主為何對我絲毫無意,一味心儀那毫無情趣的瑄分塵呢?”
姬任好一怔,掌中溫順手腕一招九轉丹成,登時甩開控製。腳下忽然一聲巨響,地頓時陷了下去!竟出現一個巨坑!他一個踉蹌落入,及時在坑壁一點,才躍上來,伏青主飄立上窗台,右手一揚,一枚黑色圓球射上大梁!
震耳爆裂聲中一切崩垮,水桶粗的梁木當頭砸下。接著無數瓦礫青磚跌出灰塵,將大坑填了個結實。遠處傳來長笑:“姬任好,就算砸不死你,也夠困死你!“
的確沒砸死他。
伏青主的前一句話沒應驗。
姬任好手扶泥土甬道壁,望著四周一片漆黑,苦笑他的後一句話可能要應驗了。
身後堵了個嚴嚴實實,並且伴隨坑的塌方。用手敲幾下,灰土簌簌而下。如果他沒聽錯,方才有炸藥的聲音。這坑極深,幾十丈埋下來,恐怕挖上半年,還救不出他。
回頭一看,一道黑黝黝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手指一摸,從頭上拔下銀玉簪來,簪頭鑲的是夜明珠。原本為賞牡丹宴而訂,黑夜中珠光點點,別有韻致,沒想到此時卻派上用場。他走了極長一段,土道坑坑窪窪,除了開始一段有新濕跡,後麵都十分幹燥。
這明顯不是最近挖的,而且有一段年月了。伏青主恐怕是利用原有洞穴,順利炸他下來。
輕輕腳步身回響,走到甬道口處。借著微弱的珠光,宛然一個極大洞窟出現眼前,上麵數道粗長鍾乳石掛下。一圈看來,居然有五個洞口,或大或小,沉沉的黑著。
若走不好,恐怕會困死此處。
姬任好心有些沉,掉轉簪尖,在洞壁上刻個記號。
喉嚨有些幹渴,但洞中半滴水也無,鍾乳石上都是幹涸的。他凝神傾聽,第二個洞中似乎傳出潺潺水聲。
不論走哪邊,先喝口再說。
這個洞最小,鍾乳也最密。姬任好低身避開,憑聽力走去。又經過了兩個岔洞,正刻記號,前方忽有異聲。
他屏息了,那聲音慢慢接近,慢慢大起來。好似有人行走,又很慢很慢,極輕擦土之聲。姬任好靠在洞壁,悄轉袖子,將一點珠光藏入,頓時完全黑了。
過一會,聽見了呼吸聲。
是人!
這裏竟然會有人?
腳步聲已到洞口,他驟然翻袖,一招小龍回急取對方頸項。豈料那人呼吸雖有些虛促,又所料未及,招式卻嫻熟無比,一擋一攔一卷,反將他手腕托起。姬任好急轉手,對方隨之下按,交過幾招,頓覺熟悉無比,脫口驚道:“分塵?”
對方同時停手,忽然輕聲一歎。姬任好急卷袖子,將倒下的身體接個正著,觸手肌膚冰冷,腕脈跳動輕弱,不由大驚:“你是怎麽?”
瑄分塵低聲道:“中伏……小心!”
姬任好立即回頭,腳下更移一步。豈知正是個陡坡,而且極陡,瑄分塵一路沿著走來,所以清楚,他沒出洞,完全看不見,一腳踩空中兩人齊滾下去!姬任好當機立斷,猛的將對方頭按到懷中。胸口一窒,背後撞的氣血翻滾。巨痛中一路滾下,大大小小的石子全硌過一遍。
坡十分的長,滾到頭暈時,忽然砰的一下,直撞在後腦,姬任好忍不住眼前金星,仍知道有東西墊在那,否則就不止頭暈了。這一路撞哪都是皮肉傷,隻有撞頭不是。
正感坡度漸緩,懷中人苦笑一聲。
“我想喝水,並不想洗澡……”
啪蓬一聲,濺起衝天水浪。驟然全身冰透,寒徹入骨。
幽黑不見五指的洞中,嘩嘩水聲響起。
兩人爬上岸來,已是筋疲力盡,姬任好冷的指甲蓋都發青了,瑄分塵合目伏在岸邊,下半身還垂在水裏,胸口微微起伏著。姬任好用力把他拖上來,握那手冰寒徹骨,再摸腕脈跳動,嚇的把人抱起來捂在懷裏,道:“你這是去幹什麽了?”
瑄分塵合著眼睛,嘴角抽了兩下:“隻是失血多了點,又五天沒吃東西。”
“……好個隻是。”
長指伸到領口處,將自己貼身褻衣解了,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來。又伸手到瑄分塵衣襟處,把衣衫層層扯開。瑄分塵勉強抓住他手,道:“你做什麽……?”
“救瑄隱者大人的命。”
姬任好既歎氣又心疼,將對方整個抱進懷裏,緊摟著上下撫搓,衣衫全數裹在外麵,一麵用內力蒸幹,漸漸暖了。
瑄分塵枕在他肩窩裏,合著眼,好似睡著一般。原本肌膚相觸,氣息相偎的**情景,姬任好早在心裏意**過無數次,伏青主想稱霸武林,隻要把他腦中東西拿給瑄分塵看,到時懷天閣主與雪山隱者宿命的一戰……的原因,真是不可說,佛曰不可說。
但此時此刻,看瑄分塵虛弱樣子,他倒沒那個心了。
可見姬大閣主這番愛情,著實是真心的。
懷裏人忽然動了動,輕咳道:“有水麽?”
姬任好看了看池子,道:“水倒是很多。”
隻是沒東西盛。
瑄分塵身上完全幹了,難得有一點暖氣。他不忍心再挪動人,便動了動,將懷裏人放在鋪好的衣衫上,去池裏舀了一捧水湊到他嘴邊。瑄分塵很渴,喝盡了又要。一捧本來不多,短短一段路漏掉一半,姬任好索性褪了褻衣,浸了個透濕後回來喂他。
瑄分塵撐著半坐起來,喝了幾口,忍不住笑出聲來。伸手摸到對方臂上,道:“你不冷麽?”
“……知道我冷,你就該快點!”
他低笑著,嗆的咳了幾下,道:“你穿上罷。”
兩人心裏通透,姬任好從小教養禮儀,形容極好,除了某種時候,包括睡覺,絕不會脫的啥都不剩,這與某人年輕時一次喝醉了,雄赳赳氣昂昂赤膊爬上太和殿頂是天與地的差別。
若不是太黑暗,他多半可以看到對方發窘的臉。
姬任好從後麵環來,將人抱住。瑄分塵身形瘦削了許多,腰尤其單薄。忽然低呼,聲音中有痛意。
醒悟到他身上的傷,姬任好上下看了一遍,小傷口不論,右手背全部淤青,知道是擋在自己腦後,越發心疼了。最重的背上一道傷痕,從頸後一直拉到腰間,尚滲著血絲。他伸手輕觸,細看下怒道:“誰敢如此待你!”
淡笑的聲音:“如此待你的那個人。”
姬任好啞口無言,瑄分塵繼續道:“我下了地道後,炸藥直接炸來,雖然走的快,還是碎石難阻……”
說到這裏,他有點氣力不續,認命的往後一靠。失血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食物。饒你天仙美女,英雄豪傑,餓十天半個月,都如同霜打的茄子。茄子還可以吃,人就隻好等死。
姬任好感到懷中抱的一直暖不起來,氣息漸漸微弱,與他說話,聲音也細微不可聞了。
靜了一會,忽然道:“分塵,我剛才走來,沒發現有耗子。”
“……我知道,我也沒發現。”
“你餓了。”
“你非要提醒我嗎……”
他歎了口氣:“我隻是想說,既然沒有耗子,隻好委屈你吃別的了。”
長指一劃,手臂上鮮血驟然湧出。另一隻手摟住隱者,傷口湊到他嘴邊。瑄分塵默然不語,頭往旁邊轉,卻被姬任好壓回來。腥甜的味道彌漫在鼻端,也可說是對方的生命力,即使他不喝,也在往外流著。
瑄分塵張唇,吮在傷口上。滾熱的**經過咽喉,流入身體裏,帶著仿佛全身熱起來,也帶著無窮的氣力。喝過大半碗的量,點了他臂上穴道。姬任好舔了舔,笑道:“味道如何?”
“任好不必妄自菲薄,肯定比耗子要好。”
瑄分塵半調侃拭去了唇邊血跡,哈的笑了一聲:“嚐懷天閣主鮮血者有幾人?瑄某此生無憾矣。”
洞中安靜下來,隻聞輕輕呼吸聲。過了半時辰,姬任好搭他腕脈,明顯好些了,體溫也高些了。閉著眼睛之人忽然道:“剛才你遇見我時,聽見腳步麽?”
“自然聽見。”
“聽見便知是人,你還出手?”
“我以為在絕境一般的洞裏,人比獸更恐怖。”
瑄分塵淡淡道:“哦……你的意思是?”
“先擒住他,且看有沒有可利用的東西,再看可利用的價值,實在沒用……倘若不是你……”
“倘若不是我,你怎樣?”
姬任好沾了鮮血光澤的唇湊到他耳邊,低笑道:“我便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