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生路

兩個時辰漸漸過去。

兩人都歇息過,內息也漸漸調勻,氣力恢複過來。瑄分塵靠洞壁而坐,姬任好掃了遍四周,道:“我把東西都撈回來,你看看有什麽能用的。”

兩人的外衣都在池裏,其餘的兵器發釵跌的到處都是,瑄分塵還有個小包裹,幸而沒進池子,在坡上就散了。

衣衫先撈回來,烘幹可以用。姬任好爬上坡,將兩把劍都揀在手裏,回頭喝道:“接著!”

瑄分塵揚手,接住了拋來的天闕劍,站起來掛回身後。姬任好在一柱鍾乳石後翻他的包裹,都能聽出話中的黑線萬丈。

“針線?你的包裏為何有針線?”

“因為衣衫是會破的。”

姬任好按著額頭道:“我知道,但你買的時間真巧。”

“柳鎮的最便宜。”

………

“筆和紙?你帶這個做什麽?”

“陽卞城的質量比較好。”

…………

“這又是什麽?”

“陀螺。”

“你為何會買陀螺?”

“順便給山下小二妞帶的。”

如此數番,姬任好已經抽搐的說不出話了。瑄分塵歎一聲,緩緩走過來,道:“你應該慶幸的,我之所以能走到這裏,是因為掉下來時還帶了兩三個春香鎮最大的燒餅……”

姬任好沒忍住,噴了。

好歹他裏麵還有個火折子。

翻翻揀揀,忽見更下的坡上落著一張紙片,道:“那是什麽?”

起身要去揀,瑄分塵心中忽然警鈴大作,袖子一翻一卷,紙片背到身後,四望道:“什麽?哪裏有什麽?”

姬任好瞥了他兩眼:“瑄隱者也有不敢見人之事?”

瑄分塵買那張畫本是為取笑他,此刻地點時間氣氛全不對,心中也有絲別樣,竟不想讓他看了,道:“莫非姬大閣主家事可以披露天下?瑄某自歎不如,自歎不如。”

“披露天下不可,露給你看……”

倘若瑄分塵肯看,他倒是一千一百萬個高興。

姬任好起身走下坡,沿池邊過去。他的簪子跌在那了,雖光芒極暗,但有勝於無。踩著堅硬岩石彎下腰,動作忽然頓住。

銀玉簪安靜的躺著,微弱珠光旁,一隻骷髏頭張著黑洞洞的眼窩看他,下頷骨脫了一半,就這樣咧著。

站在他身後的瑄分塵,也沉寂了下來。

過了半晌,隱者轉了下頭,道:“他的身體在那邊。”

骷髏頭後一米左右,一些散碎的肋骨和大腿骨攤著。姬任好拾起發簪,淡淡道:“他死後,必然被碰觸過。”

“在這裏。”

素衣人影沿著池邊走過去,在一處停下來。

那裏也趴伏著一具屍骨,是完整的,衣衫還沒爛盡,頭衝著池子,右手骨則全力前伸。這個洞穴比先那個還要大,中心是一個池子,一圈又分布了三四個黑黝黝洞口,看這具屍骨爬行的痕跡,是從第一個洞裏出來,經過那具散亂骷髏,隨後死在水邊。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瑄分塵忽然輕笑了聲,道:“好個埋骨之所……”

嘴忽然被捂住了。

姬任好的手掌是保養出的輕滑,微涼的觸在唇上。一時他竟想到,他死了無甚,對方若死在這裏,才是一朝紅顏作白骨,花鈿委地無人收。

抓住手腕,十指交纏一起。

“咱們開始找路罷。”

姬任好頷首,忽然道:“等等。”

“拿你的紙筆來。”

就著池水磨墨,抬筆就紙,畫出墨線來:“我方才從那邊走來,見極多岔路,在紙上畫出,才不會錯亂,你從哪邊來?”

兩人將路徑畫一遍,墨線是走過的路,小圈是未知的洞口,乍一看密密麻麻足有十幾個。姬任好望向坡上,道:“此處似是洞窟中心,我來的方向是岔路末端,而且十分幹燥。那裏還有四處洞口,不知通往何方。”

“那處有風麽?”

姬任好沉吟道:“死氣沉沉,風倒是沒有。”

“而且沒有耗子。”

瑄分塵輕咳一聲,道:“無水無風,也無活物,這種地方恐怕不會有出口。上麵那橫插的洞窟我走過,不用去了。而下麵這四個洞穴,那屍骨從第一個爬出,估計也是條死路。”

姬任好挑眉:“我一貫不容易相信別人。”

瑄分塵笑道:“包括死人……我知道,不過先將其他路走一遍,也沒錯罷。”

圖晾幹了,將其折好。

“拿火折子來。”

火光一閃,蓋過星般珠輝,洞內頓時亮了起來,姬任好入了第二個洞,走了兩丈左右,停下來看著手中火。青煙一縷,漸漸飄歪了方向。

“這裏有風。”

姬任好一個個洞試過,第四個洞絲毫無風,第三個洞火偏的最猛。他想了一想,道:“分塵,不如你留在此處,由我一探……”

“不可,地底岔路太多,恐有走散之虞。”

姬任好忖的是瑄分塵氣力未全,再消耗恐怕支撐不住,他願意用血供他,但又能供得幾次?想了一會,回身打開那個小包,道:“這樣罷,這線一頭你拿著,一頭拴在我身上,一旦線到盡頭,我便回來,若有危險,就拉線喚你如何?”

掂著那棉線,十分結實,忽然想笑,這大概也得托那人眼光的福罷?

棉線是紅色的。

姬任好特意拴在了手腕上,心想,就衝著線的顏色,他也該平安的回來。

想了想,帶上火折子,將珠簪留給了隱者,他踏入無盡的黑暗。

手指觸著洞壁,憑著感覺與過人的耳力前行,火折子有燒盡的一刻,自然不能一直點。隻是到了又有岔路時,便點著來試風,哪邊通風,便向哪邊。

一個時辰漸漸過去,卻覺地勢漸低,腳下愈發不平。

姬任好微皺眉,晃亮了火折子。洞還沒到盡頭,而且越走越小,黑幽幽的,許多鍾乳映出鬼魅一般的影子。這一路過來,也沒有任何活物,死寂死寂的。

看了眼腕上的紅線,忽然想笑,線頭在他手上,線團卻在瑄分塵手裏,如此一來,便不怕自己擅自行動。

滅了火,又擠擦著前行一段,摸著凸起的岩石,忽然腳下踩了個空!姬任好臨危不亂,袖子一卷,手掌虛拍石壁,腳下一踢一旋,側翻了回來,穩穩落在洞裏。右手一晃,擦燃了火折子。

黑幽幽的深淵,無盡的在他腳前延伸下去。

他忍不住出了點薄汗。

將火高舉,照亮一片,眼前是一個極廣大極廣大的洞窟,猶如地下宮殿,隻是這宮殿還極深極深,一直深到照不到底罷了。他恍然不知,一路向前,若不是停的快,大概就直接下去了。這洞窟的半腰處,還圍繞著一條時而寬時而窄的平道,可以通向對麵,似乎有別的洞口。邊緣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石塊,掛下鍾乳,好似鐵欄,又好似犬牙,可以借此攀爬。

黑暗不見底的下麵,也伸上數根石柱,但憑輕功跳躍過去,未免太冒險。

姬任好揣度下地勢,意欲從一邊小洞爬過,再翻下去,就可以踏上平道。他熄了火,緩緩向上攀登。避開一塊嶙峻的石塊,忽然覺得有絲氣味。一貫幹燥灰粉的氣息中,有種潮濕腥膻,很淡很淡。

心中起了絲警惕,右手攀住岩石。一攀之下,哪是石壁!濕濯濯冰涼粘滑,還有小突起,整體曲著弧線。姬任好一緊,猛的撤手,急一閃,整個身體貼在了旁邊的石壁上。

呆了一柱香時分,並沒有動靜。他若有所思,拱起手掌一蓋,輕晃燃了火折子。

姬任好見過蛇,當玩物養過,也當食物吃過,卻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蛇。

他想經過的洞道中有一處大拱,一條梁木般粗的巨蛇穩穩盤著,頭埋在身體裏。黑褐色花紋安靜著,沒有被吵醒。

現在是冬季……

他大概明白了。

姬任好與旁人的差別,就在於別人會立即逃跑或殺死大蛇,他會思考是該驚醒它,隨後跟著去找路呢?還是殺了做食物,又或者關一隻活的,每天吃一點保持新鮮?不過最後一條頗有點難度,而蛇遊過的地方,總有痕跡。

瑄分塵已經很虛弱。

蛇頭似乎動了一下,他立即晃滅了折子,輕躍下地,連拉了幾下紅線。

不要半柱香,衣袂風輕動,隱者聲音遠遠響來:“任好?”

姬任好低道噤聲,手轉眼被握住了。

“我不曾有事。”

“怎麽……”

“你用珠光照照。”

微光亮起,瑄分塵呼吸聲忽然頓了頓。

“……世上竟有此巨物。”

“巨是巨,未必好吃。”

瑄分塵默然撫額,姬任好見他手上棉線不在,做了個眼神。瑄分塵示意後方洞穴,姬任好會意,自解下腕上線,退後數丈,綁在一條長石上。路太複雜,無線指引,恐怕回不去。

“天闕給我。”

黑暗中也看不清那據說華麗如主人的劍,但鋒利如邪物,這就夠了。和光也物似主人形,從未開鋒,取其溫柔博大之意。瑄分塵掂了掂,低聲道:“那邊?”

“你退後些。”

過去便是深淵,若掉下去,當真應了屍骨無存。

姬任好持了劍,貼到石壁上方,那蛇頭全埋在一團身體裏,頗不好下手。它實在太粗,又眠的不深,若一劍釘不住,結果不是人蛇大戰,就是蛇下去或者人下去,前者花力氣沒飯吃,後者再不用吃飯了。

手中掂了掂,劍氣貫注在鋒,猛然反手擲下!

蛇似乎感覺什麽,突然抬頭,姬任好知道不妙,鮮血迸射中疾退!隻因一點差距,巨蛇頸項半邊割斷,半邊尤連,已在劇痛和狂怒中驚醒,一尾巴掃了過來,數根鍾乳一齊飛斷,而整條蛇身也滾下高處,極力翻滾撲騰。一時洞內石塊勁風橫掃,亂成一片!

姬任好避在個凹洞裏,心知不能躲入深處,若蛇追進一掃,可能從此就堵死了。他輕喝一聲,趁蛇絞扭一邊,忽然射出,遁入小洞之中。雖然斷頸半邊,巨蛇仍能視物,狂嘯追上。

天闕劍仍釘在洞中,他伸手一拔,飛身出洞,足尖點出一個翩躚,旋身落在塊小平台上。再點足飛退,穩穩落上那條平道。道其實不平,坑坑窪窪,而一丈之外就是深淵。巨蛇極怒無比,發狂撲來,身子掃出一陣厲風來,甩的一路都是鮮血。姬任好持劍在手,一麵飛退,蛇似乎看出他動機,頭尾扭擺不休,令人無法瞄準。

“別再過去!”

瑄分塵從後趕來,手中劍倒持,欲射蛇尾於地。姬任好厲喝:“你退回去!”

去字尚未落,巨蛇猛然回頭,張開森森利齒,直撲了下來。

他反應很快。

快的急滾在地,蛇頭猛的撞在洞角處,隻差毫厘,一片碎石全部濺起!瑄分塵翻出蛇腹下,袖袂一旋,和光劍刺入巨蛇左眼,穿出頭部戳入岩石,直沒至柄。一聲尖嘶高刺入耳,來不及放手,蛇尾已甩到眼前。

一口鮮血重擊濺出,素衣飛起,直向淵中墜去。

瑄分塵正感命喪於此,腰被猛的箍住,止住下落之勢。姬任好手中天闕出鞘,深**入石壁,兩人足足下滑一丈,才漸漸止住。望腳下漆黑無底,姬任好抱的更緊,不敢放鬆一毫。兩人互望一眼,心中難免冷汗涔涔。聽巨蛇還在上麵翻滾,又過了一刻鍾,漸漸沒有聲音了,蛇尾也從上麵垂下來,掛在不遠處。

“你可能上去?”

“可。”

姬任好眉間微皺:“你……”

瑄分塵笑了聲,道:“瑄某還沒有尋死的心。”

抬頭審視了會,姬任好右臂微微轉動,尋好發力之處,低喝道:“去!”將白衣直托而上,一擲上崖!瑄分塵半空借力,一個翻身落在實地。而姬任好卻又下滑半丈,利劍在石上劃出長長痕跡。上麵長衫甩下,他一手撈住,腳踩石壁翻身,順勢將劍拔出,空中兩個轉折,終於回到崖上。

瑄分塵精神一鬆,靠坐下去調息,那臨死一擊實在太重。姬任好一把將人抱緊了,緊緊按在懷裏,心裏尤自惶惶然,跳了半天才緩下來。

“好友,你再勒下去,我會死的很冤。”

姬任好嘴角微抽,掙紮一番,不甘願的放了手,回頭看了蛇屍,道:“你先運功,我去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