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傘

青衣女孩見遠處華貴人影,臉色變了變,又微笑起來:“你真是好人,我好喜歡你。”

瑄分塵隻當小孩子戲言:“你還不走,爹娘會滿街找的。”

她翹了翹小嘴:“才不會……大哥哥,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瑄分塵怔了一下,道:“我還沒有那麽年輕……”

望著跑遠的身影,正思忖那窺視的目光從何而來,便聽人笑道:“原來瑄隱者,也有思凡的一天。”

姬任好施施而來,唇含笑意。

瑄分塵搖首,道:“自己如此,看別人也是如此。”

“定情的燈籠都給了……那女孩也有二八了,兩下一湊,可不正好,說不定人家爹娘,明日便提親上門呢。”

瑄分塵抬手道:“她的年紀,隻好做我女兒,你又想到哪裏去,方才美人,還抱的不夠嗎。”

姬任好挑唇,把事說了一遍。瑄分塵道:“哦?既然如此,確實有人注意我們。”見他沉思,他又取笑:“說不定,方才那女孩見你傾心,專程派人調開我,好來見你一麵呢。”

說笑歸說笑,回到客棧,姬任好便坐在桌邊,挑亮了燈燭。繁華喧鬧之聲遠去,翠衣黃裳走了進來,輕巧禮道:“若蕊見過閣主。”

他目光凝視燈燭,若蕊知機,將隨身包裹打開,鋪出筆墨紙硯來。姬任好抬筆,沉聲道:“傳我命令,立即調查青竹這兩字,不論幫派,或是人物,不得有誤。”

次日吃罷早飯,忽聽一聲歡呼,道:“哥哥!”

瑄分塵一時沒會過意來,袖子忽然被拉住了,卻是昨夜的青衣少女。她今日換了套衣裳,湖綠的顏色,腰束的細。長發綁了兩個髻,比昨日成熟些許,是少女而非女孩了。

見姬任好似笑非笑眼眸,瑄分塵忽然預感到,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非常大。

修道已久,他不像其他人,修成一塊木頭,或是邪心不斷,隻做個表麵的樣子。他一向以平和的心態去欣賞漂亮的女子,嬌俏也好,妖嬈也罷,美麗的東西就值得欣賞。他從來不覺得女人是麻煩,也從來沒有女人帶給他麻煩。

但如今,他卻開始頭痛。

少女咭咭而笑,先與姬任好見了個禮,隨即纏到他身邊:“怕錯過美景,我是來帶你們遊西湖的!我叫韶破雪,哥哥叫什麽?”

瑄分塵在好友目光下,硬著頭皮道:“我姓瑄,實在比你大很多,兄長的稱呼,就不必了。”

“瑄哥哥!”

默……

瑄分塵走在蘇堤上,湖水清澈潺潺,微風徐來。身邊好友悠然賞景,他卻如芒刺在背。

韶破雪咯咯的笑,指著橋欄又指湖麵,道:“瑄哥哥一定知道,這堤是蘇東坡築的,當時西湖淤積,他便想出這麽個法子,築了一條路,又挖空了西湖!現在快秋了,如果初春的時候來,有許多柳樹,才好看呢。不過如果瑄哥哥在當時,一定比他更厲害!”

瑄分塵唯唯應諾,想到自己同蘇軾相比,更有種撲倒在地的衝動。

“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又說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說的好秀氣呢。”

兩人都看了她一眼,詩詞脫口而出,倒是家教良好,但為何會巴住陌生男子不放?韶破雪依偎的更緊了,忽然道:“那邊有荷葉糕,很是清甜,特別好吃,瑄哥哥想不想嚐嚐?”

瑄分塵想要擺脫她,道:“既然如此美味,你去買幾塊來罷。”

少女應了一聲,穿過遊人,蹦蹦跳跳到堤那一邊去了。

他鬆了一口氣,卻聽姬任好笑道:“果然是好女兒,真好。”

瑄分塵撫額道:“你不可想歪,她隻是天真可愛,一時單純罷了,一會兒便會歸家。”

姬任好笑道:“你這是安慰我呢,還是安慰你自己呢。”

瑄分塵不欲再糾纏,見少女正在付錢,道:“你走是不走,到時人回來,又非我一人叫苦。”

腳還沒抬,忽然一聲高呼:“瑄哥哥!”

少女捧著三個油紙小包裹跑回來,看著他,大眼裏忽然淚水盈睫:“哥哥是不是討厭破雪,所以才要走?”

瑄分塵默然,隻好道:“是你誤會,我隻想走動兩步,看看堤下景致罷了。”

“真的?”

“真的。”

少女嫣然笑了,伸將荷葉糕遞給他,又遞給姬任好,道:“這位也請用。”

姬任好輕眯眼眸,道了聲謝。他雖然心中不耐,卻教養極好,又自恃身份,親手趕走一個十六歲少女的事,是做不出來的。兩人拿著荷葉糕,難免麵麵相覷。韶破雪卻咯咯笑道:“去曲院看看吧,酒香與荷香一起,聞一聞就醉了呢。”

才走兩步,她忽然鬧道:“你不吃!”

隱者輕咳道:“這包裹不便解開,稍後罷。”

少女不依不饒,從自己手裏拈了一塊,道:“那我喂你,張開嘴——”

不要說他,姬任好都差點把糕駭掉了。

瑄分塵退了一步,道:“不必勞煩姑娘……在下自有手。”

他解開紙包開始吃糕,韶破雪才收回手去,嫣然一笑:“好不好吃?”

到了這份上,哪還嚐的出味道,隻得道:“尚好,的確十分佳妙。”

姬任好不喜她糾纏,卻又忍不住想笑。拿袖微一遮麵,糕藏到袖子裏。別說半點不感興趣,當街用餐,實與素養不合。可憐瑄隱者,也作了餓死鬼。

道路漸漸繞上九曲回廊,湖中荷葉果然多了起來,望去一片深綠,無邊無際。綠中露出一朵朵紅色,有淺有深。清風拂麵,荷香中又帶淡淡酒香。

瑄分塵見姬任好微合眼眸,知他喜歡此地,又見嘰嘰喳喳的韶破雪,有些歉疚,道:“此地甚好,隻是如今蓮子未實,但菱角飽滿。若有再來之日,我將親手剝菱,以待好友。”

此言一出,姬任好大悅,種種不好都拋去:“瑄隱者可知,一言九鼎。”

“我自不會騙你。”

“閣下留步!”

四人踏步而來,為首一人身材壯碩,左眼用黑布罩著,甚是凶悍。知道可能來找茬,瑄分塵移一步,將少女遮在身後。

“在下五湖幫堂主洪誌,有話直說,昨日在廟中相助那小子的,可是兩位?”獨眼人一抱拳。

姬任好半側身,笑道:“非也。”

他皺眉道:“推脫不頂事,我的手下莫非看錯?”

“也非看錯。”

那人早已不耐,卻隱約知道這人武功,隻得道:“望指教。”

姬任好慢慢的道:“我們坐於店中用飯,卻被閣下幾位手下指為一夥,以至飛來橫禍。後他要去報仇,我們不過看看熱鬧,跟著而已,一直到廟前,居然有人敢對我出劍。”

“我所殺者,非你之人,敵也。”

獨眼人為他氣勢所懾,忽然道:“你是……”

姬任好眼神一閃,背過身去:“賞景遊玩之人。”

那人將信將疑,好似想起了誰,語氣也恭敬起來:“閣下所說,確實有理,叨擾了,告辭。”

他不願讓人認出,是想到另一層,五湖幫與青竹,顯然對頭。五湖幫不足懼,但青竹尚在迷霧中,不得不防。若被這堂主認出來,以為他是青竹一邊,便不好了。

“瑄哥哥最好了!”

“我就知道瑄哥哥也喜歡破雪,所以才保護破雪,真是好人,我更喜歡了!”

今日若不是韶破雪,換做任何一個老人小孩,少女婦人,他都會如此,事到如今,卻隻好閉嘴。突然一陣騷亂,水花高濺,有人大哭起來,幾個男子衝過來。混亂中韶破雪哎呀一聲,鬆開了手。

隱者忽攬了他,急行幾步,竟使出輕功來。拐過一彎,忍不住笑道:“可以了,那小姑娘追不上了。”

瑄分塵歎了口氣,姬任好又道:“人家投懷送抱,你何至於逃的如此之快。”

素袖男子正色道:“非是逃,是不小心衝散了。”

姬任好從善如流的望天,道:“是,人群可真擠,擠的我們瑄隱者,不得不用輕功飛躍呀。”

兩人已經離開湖中,拐上另一條路。此時正午,尚有幾個遊覽的時辰。他話鋒一轉,道:“隻是將她一人丟下,你就放心麽?

瑄分塵搖首道:“她對這裏頗熟,家人又放心讓出來,我們離開,不會有事的。”

姬任好噫了一聲:“一路溫柔關懷,我以為瑄隱者十分憐香惜玉……”

瑄分塵挽住他的手,歎道:“你就別再取笑我了。”

姬任好終是忍不住,大笑而行。

白堤上有斷橋,夏秋之間,石橋高拱,湖麵**漾波紋。小攤販賣吃食茶水,擺了幾把油紙傘。更令人想起白娘子與許仙,細雨中持傘而遇,何等婉轉,何等動人。

“投者近來忘俗累,眷懷逋客舊風流……嗯,果然令人生起眷懷之感,隻是千古大江東流去,既不見張祜,也不見林逋了。”

瑄分塵順口答道:“何必見張祜林逋,見得落花啼鳥,也便行了。”

姬任好笑道:“這是自我安慰麽?”

瑄分塵道:“不,隻是順應天時。”

兩人說的,是陳贄的一首詩,其中兩句,清新張祜詩還在,寂寞林逋宅已空。 景物不殊人事改,落花啼鳥古今同。姬任好以張祜林逋刺他,他便以落花啼鳥相答,倒也意味十足。

姬任好手扶青石欄杆,看流水潺潺,岸邊隱隱綠樹相倚。忽笑道:“分塵,這斷橋與殘雪,有三種的說法,一說白堤至此而斷,故稱斷橋。二說‘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至於三,則說冬日大雪,覆蓋橋麵,清晨日出後,橋頂一塊融化,現出褐色來,遠遠看去,好似橋斷。”

瑄分塵緩步行上,道:“的確如此,如何?”

“不知分塵以為,哪種才是真正的由來?”

“我以為,三種說法無一作偽。”

“哦?願聽一言。”

瑄分塵袖斂風華,道:“既有說法,便有來由,既有來由,便為真實,何必費心推測當時情景?歲月終有過,謎將成千古,而這個謎,也是真的。”

姬任好笑道:“果然是瑄隱者的回答。”

瑄分塵道:“依任好所言,又是如何?”

聽得這聲任好,他每次都淺淺情愫在胸,放眼天下,能讓瑄分塵呼名去姓之人,屈指可數,而他就是頭一個。

“我以為,三種說法也無一作偽。”

瑄分塵忽然默默搖頭,他笑道:“你這是作甚?”

“我有預感,實在不想聽到你的回答。”

隻可惜。

“我喜歡哪種,哪種就是真的。隻要我歡喜,可以考證出千百條來,散布民間,說明這是真的。隻不過…我現在未有心情選它……”

姬任好大笑,回身上橋而去。

不知哪裏悠悠傳來唱聲,想必是畫舫上的歌伎戲女,其音婉轉,楚楚一絲兒,竟似牽在魂上。聽詞,卻是“楊柳綠初齊,韶光麗如此,動遊人偷覷……”後又起,道“願把誓盟深講,怎能夠雙雙同效鸞凰?細思之,恐伊家不允,空使我徊惶……”

步上橋頂,聽的怔住了。身邊少了人,也未察覺。

午時已過,正當未時,方才一片雲已移走,頭頂頓時烈日炎炎,毫無遮擋。觸手覺石欄滾燙,不覺縮回來。想起瑄分塵,才要回首,忽兒陰涼。

安然移至頭頂的,是一把油紙傘,遮去所有陽光。仿佛水墨渲染,勾畫出斷橋情緣無雙。

素白袖袂飄然,隱者握著竹柄,來到身旁。

兩人共傘,姬任好回眸一望,見瑄分塵灰白發襯容顏,雖然不美,卻一身清華絕世。心中撲通一下,撞進方才唱詞,一時癡了。

瑄分塵見他形狀,忽然將傘移開。火熱陽光當頭刺下,姬任好恍回神,道:“你做什麽?”

瑄分塵道:“我懷疑好友已然習慣烈日,貿然遮陰,反而不美……”

話聲未完,那人早旋身傘下,笑道:“分塵,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