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懷袖,誰可與煮酒
青梅懷袖,誰可與煮酒
姬任好看了看還沒明白狀況的老人,又看了看宣分塵,笑道:“宣隱者,如今我們該如何?”
宣分塵一副如釋重負:“自然是繼續前進。”
姬任好輕鼓掌:“好,很好,那麽請問,是宣隱者尋一輛馬車來,載我們出去,還是親自上陣,背負我們出去呢?”
換了平時,少不了又是口舌爭鋒。但宣分塵心有歉意,道:“你們在此等候,我返到先前鎮子,尋來馬車便是,隻不過……便要餓著了。”
姬任好又怎麽會真讓他去,笑道:“宣隱者何時這般老實了……嗯,定然是嚇怕了,實在是太過可憐。”
宣分塵搖首道:“不想挨餓,就如實的講,那兩匹馬還沒跑遠……”
最終將馬找回,一匹上馱了老車夫,另一匹上兩人共乘。姬任好是典型的高貴人家做派,雖不會駕車,騎馬卻是好手。他暗中希望隱者坐前麵,但宣分塵很幹脆的,坐上了馬後腰。
早該預料到……咳。
飛馳而前,馬蹄嗒嗒作響,身邊林木不斷退後。
姬任好肖想了一段路,正要放棄可能的任何韻事,宣分塵忽然伸出手,道:“你且小心。”
他輕抬眼,素衣人挽袖向上,微微一動。
卻是髻上玉笄鬆了,隱者怕一頭長發散去,替他重新抿好。為了這一抿,到了地頭,姬任好嘴角仍是翹的。
入城之後,付了車夫銀子。他卻袖子一拂,拉著宣分塵行入街道中。
“你若不餓,急匆匆趕來做甚?”
姬任好笑道:“正是因為腹中不耐,所以才進入呀。”
愈行愈深,漸漸繁盛,脂粉氣卻多起來。一扇扇紅門,有大有小,有的掛著牌匾,有的則貼著布條。一簾挑出春宮燈籠,一簾尚落著塊繡帕。門門緊閉,寂靜無聲。
宣分塵忽然停了腳步。
“姬閣主似乎不是腹中不耐,而是……某處不耐吧。”
姬任好不容分說挽住他的手:“誤會誤會,分塵一看便知端倪……”
兩人拐入街道後方一條小巷裏,來到一扇洞門,輕叩了三下。吱呀一聲門開,一個粉衣使女出來迎接。通過花木扶疏的院子,漸漸轉上樓去,來到最後一間房屋。若蕊若顰早已等候在此,道:“閣主,宣隱者。”
“此房除閣主外,再無人住過。”
接客女子的房間,門上都掛著花牌,寫著花名,裝飾的分外妖冶。這間房屋明顯的不同,門外一無裝飾。姬任好攜宣分塵坐下,笑道:“卻有一件事,要委屈分塵。”
宣分塵正沏茶:“但說無妨。”
姬任好道:“我不常來此處,又是暗堂口,因此隻備下我的房間,其餘都是下人房,並無空餘,隻得委屈你,與我共臥一晚了。”
宣分塵聞之一頓。
青樓妓女的床,他自然不會去睡,下人房倒是不介意,但搶人床睡,未免太過。何況姬任好所謂下人,大抵是若蕊若顰,手下一流,實在不妥。想要住客棧,又不好推辭,左思右想,道:“共眠一床,自是無妨,隻是當真要住此處麽?”
姬任好笑道:“分塵怕晚上醒來,**多出一人麽?”
宣分塵道:“說的正是,實在是怕啊。”
姬任好道:“哦?”
宣分塵道:“我怕你姬閣主滿懷溫香軟玉,我在旁翻來覆去啊。”
此刻門響,正是兩女送酒食來。用了飯,飲了茶,若蕊捧著一卷墨字入內,道:“閣主。”
宣分塵從酸棗木太師椅上起身,笑道:“我且出去一逛,到掌燈時分,煩喚一聲。”
姬任好也不攔,看門合上,轉向少女。
“奉閣主之命,查過青竹,所有卷宗在此。”
他托了茶杯,緩緩吹著:“念來聽聽。”
若蕊攤開紙張:“經琴部查實,確實有青竹此幫派。”
“青竹以竹為信,行事十分低調,從不參與武林大會,從不出頭也不惹任何事端,但在百姓間非常活躍,經常斬除惡霸強人,為民除害,因此口碑極好。”
武林原本就是喪命的場所,死幾個流氓地痞,毫無人注意,他們關注的都是高手。
姬任好垂睫:“這個青竹,是何時出現的?”
若蕊道:“大概十年之前,他們的卷宗庫中早有,但一直毫不起眼,便不曾調來查看。”
“十年……既然隻有十年,該當不是……”
他敲了兩下手指:“可有此派中人的卷宗?”
若蕊搖了頭,道:“閣主,這正是奇怪之處,竟然查不到任何一人的情況,更不要說頭目了。一般幫派為了擴大勢力……不但提高名聲,更會使幾個高手出頭。”她將卷宗一捧,又道:“雖然記載不少,都是瑣碎小事,並無重要線索。”
姬任好沉吟道:“可有查到堂口,信物什麽的。”
若蕊握在卷軸上手指一緊,又緩緩鬆開:“並不知堂口,但信物……據說是青色的圭狀銅牌,刻著竹子,依若蕊猜測,大概是依竹數目,判定在幫內的等級。”
姬任好想到了那天的少年,他有這樣一塊銅牌。樹林中遭襲時,有人叫了一聲小姐,那聲音,他聽的仔細。
“卷宗留下,待我仔細查看。”
放了東西,若蕊忽然道:“閣主,尚有一事。”
“清元派與幾個大派提出,要舉辦武林大會。已經通告閣裏來了,隻等閣主表態。”
姬任好半睜了眼,道:“他們怎麽想起,要弄這個了?”
若蕊道:“據說江湖上出現了一樣寶物,名曰千年冰絲雪參,能解百毒。為尋此寶,武林中已有多人死傷,數個幫派敵對。懷天閣謹尊閣主命令,除了探聽情報外,並無一人妄動,卻也意外折了名好手。他們大概覺得如此下去,大損元氣,才想借武林大會尋一轉折吧。明麵上,隻說選拔武林新秀,為此舉辦鬥劍之會……”
姬任好一麵聽,一麵挑起眉毛,笑道:“那寶物在哪裏?”
若蕊道:“隻聽說在雪山一帶,有人見過。”
姬任好笑道:“又來。”
“連見也未見過,他們搶個什麽?若隻是一個騙局,豈不成為笑料。”
若蕊卻道:“閣主有所不知,月然宮少宮主與雙飛燕左承之對敵,中了牽雨飛花的劇毒,本無藥可救,他逃至雪山上,隻聞了雪參香氣,一身劇毒便解。正因這一戰確實有之,月然少宮主又不慎漏了口風,武林中人才深信不疑。到原地搜索,又不見雪參蹤影,便有人懷疑他私藏,月然宮一瞬成為眾人目標。但後來又有人在雪山看見寶物,群起圍之,又不複見,便懷疑是與事中人拿了,於是再三,就哄亂江湖了。”
牽雨飛花無藥可解,全江湖人都知道。姬任好這才感到意趣,坐起身來:“哦?如此神出鬼沒……”
若蕊抿嘴一笑:“閣主,還有人說那雪參已千年,自然具有靈xing,長出腿來,因此跑來跑去……”
姬任好莞爾。雪參長腿,自然是神話鬼話,但這件事,他無法忽略。
“傳我指令,懷天閣參與武林大會,不日我便前往桃柳山莊,拜會武林盟主。”
桃柳山莊,每屆武林大會舉辦之地,也是武林盟主的居所。若蕊應了,很乖巧的喚宣分塵去了。
回到屋內,已是掌燈時分。姬任好將武林大會之事告訴,又將雪參講了一遍,道:“不知分塵以為?”
宣分塵沉思:“似有人故意。”
姬任好笑道:“我也如此想。”
“你預備如何?”
“靜觀其變。”
宣分塵輕歎:“幫派亂鬥,我隻憂心許多人失妻喪夫,又白發送黑發。隻望這次大會,武林就此平息,不要再起波瀾。”
姬任好失笑道:“宣隱者宅心仁厚……”
他站起身,背著將燈芯兒挑亮了些:“武林爭鬥,自古亦然,隻要有江湖,你的願望恐怕就一天不能實現了。”
宣分塵默然,過了一會,道:“眼前就有個願望,果然即將破滅了。”
“不知明年再去,秦雲嶺的花還開未?”
夜色漸深,用過飯,看了會書,便是就寢時分。
燭光搖曳,照的屋中甚亮。姬任好換了寢衣,坐在三層嵌珍珠母烏木鏡台前,菱花鏡中映出容顏,卸了玉笄發簪,一頭烏黑的長發直落下來。拿玉梳簏清了,鬆鬆綁起,起身至桌旁:“你且去沐浴。”
宣分塵應聲,入了屏風後。
姬任好翻著卷宗,總是心神不寧,難免往床那邊看個不停。可惜屏風並非透明,白絹上畫著梅花,頂多看見一點影子,聽見些許水聲。好容易翻了一半,那邊忽然道:“任好,我快浴罷了,你不必等,先行就寢罷。”
他答應著,終是做不來偷窺這等事情。掀開水墨帳子坐進去,豈知屏風圍住床尾一角,留出道兩指寬的縫,從**看,隱隱見木質浴桶,桶中水上一半肩頭,肌膚露出,還點著水漬。
他一時竟挪不開眼睛,肩頭一動,灰白長發濕漉漉搭下來,向這邊略轉了些,鎖骨現出一半。姬任好魂也快走了,隻心一跳,怕被宣分塵發現,手將帳子放下來。
隔了一層,難免霧裏看花,但他看的見,宣分塵是看不見他了。
一麵看,一麵歎自己堂堂懷天閣主,要什麽人沒有,偏偏在這裏,像個登徒浪子一般偷窺。
桶中水聲一響,他連忙躺下扯過一半被子,將眼合上。悉悉梭梭的衣衫聲,隨後吱呀一聲,少女道:“宣隱者可是沐浴完畢了?”
宣分塵的聲音:“正是,還煩姑娘將水運走。”
傳來幾人腳步,進房抬走木桶,又是吱呀一聲,房內安靜下來。光芒微微一暗,隨即完全滅了,姬任好悄悄睜開眼,一片漆黑。身邊帳子撩動,有人坐上床來。不覺屏住呼吸,宣分塵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任好,你可睡著麽?”
姬任好挪了下身子,笑道:“哪有這樣快。”
他的話聲很平穩,但隻要宣分塵肯一摸他的胸口,便會發現心跳的有多快。
被子一動,宣分塵躺了進來:“我以為姬閣主神思操勞,必然辛苦。”
姬任好微微翻身,笑道:“我倒不如宣隱者,什麽都操勞。”
枕頭一動,宣分塵笑道:“你……”
姬任好道:“既然抓住機會,就要好好把握,分塵以為?”
宣分塵搖了搖首:“我不與你說,明日起來,尚得趕路。”
一時兩人都靜了下來,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隱者是氣息均勻了,另一位還清醒的很。
“嗯……嗯啊……”
一聲遊絲般曖昧的呻吟,傳進耳中。
這房間雖獨居一角,但隔的並不遠,木板牆再厚,隔音效果也不怎樣。加上姬任好功力深厚,聽的一清二楚,當下全身便熱了起來。那邊一會還不停歇,調笑著說著什麽話,隨後一聲高亢的叫,呻吟聲轉低,又漸漸高了起來。
夜晚的青樓正是活躍的時候,隻苦了姬任好。他躺在被中,神思倒沒飛上九天,而是全飛到枕邊人身上。他很想翻個身,將那人抱住,或是趁對方入眠,在眉目唇上親一下。又想從被裏伸過手去,摸一摸也好。
但這所有,都隻是臆想而已。
他全身發熱,卻偏偏連一個小指頭都不敢動,正常的翻身,也好似被人窺破秘密。活過三十載,卻像懷春少女那般,情竇初開。宣分塵是不同的,不單在他的心裏,那人與所有人都不同,不似一般女子,也不似一般男子。或許是太重視,又或許隱隱可以預料到後果。
身邊人忽然動了下,隻是小小一翻身,又睡去了。
姬任好差點把呼吸屏住,正要趕走腦中綺思也入睡,一轉頭,卻碰到了枕邊人的發。宣分塵的灰白長發不曾束,繚繞在枕上,一直延伸到他臉邊。
姬任好心又跳了,他小小翻了個身,將臉壓在發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側臉。
淡淡的男子氣息,是屬於隱者的。
唇在發上一觸,就這樣,安靜的睡去。
天色蒙蒙亮之際,宣分塵醒了,昨夜睡的早,又一晚安穩,自然醒的也早。姬任好可能偶爾賴個床,他卻不會,起了半身,忽然腦後一扯。
回頭一看,長發被姬任好壓在身下,而對方尚在夢中。他不知道昨晚姬任好種種肖想,一直到深夜才睡著,因此才未醒。
一小截都被壓住,強行扯出,必然將人驚醒。但若不扯……
宣分塵很自然的聯想到斷袖之癖這個成語的由來,然後默默搖頭。
衣衫被壓,脫xia來或割斷也就算了,他心中坦**,頂多作一新鮮調笑事情。但頭發……
隱者極微的歎了口氣,回身又躺了下去。
姬任好醒來時,已是辰時中了。他見宣分塵尚在**,幾乎以為對方病了。以他的經驗,隱者最晚起身,也是辰時初,他一生,隻見過一次。
宣分塵睫毛眨動,見他醒了,道:“日後我定會常常提醒你,早起方是養生之道。”
劈麵來這麽一句話,姬任好隻覺莫名:“早起雖好,宣隱者已經無事操勞,開始關心我的起居了麽?”
宣分塵搖頭道:“非也,是不關心你的起居,就沒法關心別的事。”
“這是為何?”
“我實在不想講那個不適合的典故……”
姬任好心神動,起身回一頭,失笑道:“分塵何不喚我。”
宣分塵亦坐起,整了頭發,下床穿衣:“你既然睡著,必然是累了,我又何必喚你。”
姬任好心中情愫湧動,說不出口來。開了門叫人進來服侍,若蕊若顰等候已久,一端水盆,一捧布巾,先後伺候兩人洗漱。宣分塵事情甚少,一會兒便完。兩人齊齊去了姬任好那邊,若顰挽發拿梳,若蕊捧了釵笄,開始梳理綰髻。
這時窗外,卻有一場無人預料的意外發生。
這房雖不與其他房並列,卻正對著天井另一邊的走廊。清晨青樓中本無人起床,今日卻有一人,翻來覆去,早早起了,正在走廊上。
他不是什麽大人物,隻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師,名叫張長扇。青樓前一月來了個花魁,號稱明羽娘子,氣質不凡,絕世美貌。他是吃這行飯的,便想見上一見。價錢之高,又根本出不起,就隨便包了個妓,天天在樓裏晃**,隻希望偶爾碰上。一連三天,連影子也沒見著。
他心痛銀子,又不甘放棄,因此煩躁難眠早起晃悠。一抬頭,卻呆住了。
宣分塵喜歡空氣清新,便將窗打開。姬任好自不會在意,梳妝鏡台在窗前,也就坐下,卻被張長扇剛好看見。若在尋常,早被拖下去。但他一心掛隱者,若蕊若顰專注綰發,宣分塵不坐在窗邊,竟都未注意到他。
張長扇死死的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衝回自己房間,亂七八糟拿出畫具來。也不管宣紙筆墨滾了一地,急急沾了墨,一麵抬頭看,一麵勾出墨線。他速度極快,姬任好梳畢發時,已基本完了草稿。
畫了懷天閣主,也就罷了,窗上隻見半麵容貌,美麗非常,他便以為是傳說中的明羽娘子。匆匆拿了稿,離開了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