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神傷
馬車轔轔而行,奔馳飛快,幾天過遍了該去的路線,隻剩最後一處了。
姬任好默默坐在窗口,想在無數行人中找到那張臉,但一直都沒有找到。
忽然車停了,他很快的回頭。
“有消息了嗎?”
少女掀開簾子,隻搖搖頭,道:“閣主,該查的都查了,說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姬任好癡癡的道:“他一定受傷了,受傷必須用藥,必須吃飯,為什麽附近城鎮的人都沒見過他?”
若顰低聲道:“也許瑄隱者沒有來過。”
姬任好忽然嗆住了,猛的劇咳,若顰連忙過來給他拍著背。他極凶的喘了一陣才緩過來,道:“你還停著做什麽?”
“閣主放心,也許瑄隱者落在哪個野地裏了,咱們自然找不到。但雪山附近懷天部都已得令,不論深溝旮旯處都得找。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報來,說不定明兒一張眼,人就在眼前了……你已經七天七夜沒有好好休息了,現在天也快黑,顰兒讓人給包了房間,客棧就在旁邊。”
纖手抬起簾子,露出人來人往的台階。現在天色暗了,人也少,台階有些影影綽綽看不清。
“閣主,等瑄隱者找著了,閣主卻病了,怎麽是好呢?這不是讓瑄隱者難做嗎?”
姬任好想著,掀衣起身,卻忽然笑了,道:“橫豎我欺壓他,一定要讓這老道欠多點,人才不敢跑太遠。”
若顰也笑了下,侍侯他下了車進客棧。這客棧看格局很大,而且很高,足有七層樓,擺設的古董字畫多是真跡。每個房間都守著兩個仆役,共租房之人使喚,不需要再打賞,一般的客棧絕沒有這鋪排。
姬任好依稀有印象,住過這裏,便一麵走一麵打量,道:“幾層樓?”
若顰道:“知道閣主喜歡高樓,定了七層的。”
他點點頭,一路上去。其他駕車的護衛的分散開來,去自己房裏。隻有若顰跟上來,開了門。裏麵是他慣常喜歡的華麗布置,柔軟的地毯,金色的紗簾,掛在大六角窗前的一串水晶偶而丁冬,隨風送響。
姬任好很歡喜,平時出門都是將就,沒想到這房間能和自己寢房相比,就微微笑了。讓若顰退下,除去厚重的外裳,一下輕鬆起來。他就喜愛這漂亮的東西,玩賞了下金紗的簾子,見窗前那水晶很別致,雕成一朵朵桃花狀,輕捷的一個螺旋。裏麵那份意思,卻是很有意思的,不由得走到窗邊,輕輕一招。
叮叮叮——
他隻是作個手勢,恰好真有一陣風刮來。
姬任好笑了,自己這輩子,委實很順風順水。
他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武功蓋世,六藝皆通,甚至一招手,風就過來。
他站在六棱花邊的雕格窗前,從外麵看,簡直是一副畫。姬任好想著,漫不經心的想,那也未必,他不想被畫時,偏偏有個被打到半死的張長扇。現在他站著不動,就是想讓哪個過路的畫了去,可惜沒有人。
加上樓邊就是一條長河,滿岸桃花……
姬任好悠悠的想,那年少年。
有人踏舟而下,白衣負劍。有人沿岸策馬,扇舞桃花。當真是年輕的不可思議,年輕的好可怕。此江似從天際流下,那人來,好似草書上飄然一劃。
他在船上飄,他在岸上走,兩人一麵走一麵說話。那人自言最近學住了玄天道內最高深的輕功,能一葦渡江。他便點頭稱好,請看一看。
那人深吸一口氣,從船上拔身而起。這正是初春時節,江邊開滿了桃花,灑灑的落了半江。那人連點數點,每一點踏中一片花瓣,直朝他飛來。
這本該是個優美的故事,最後卻變成了一個笑話。一條鯉魚忽然冒了泡,咕嘟一聲,吞了片桃花下去。白衣少年與紫衣少年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像個蘿卜插進水裏。
姬任好在岸上狂笑而風度全失,忽然被人抓住腳,嘩的扯進水裏。瑄分塵捉著他的頭往水裏按,道:“我看你笑,你還笑?”姬任好咕嚕咕嚕悶的像烏龜,一肘撞的瑄分塵直往後栽,反撲上去,直接騎到他背上。
“我笑又怎麽,笑的就是你!”
這一對在水裏互掐,直掐到有人情愫暗生。
姬任好噙了笑,靠著窗戶,這老道當年真不溫柔。
後來雖然學會了溫柔,卻同時學會了裝傻。
而自己懂得了狠毒,同時也把握了優雅。
姬任好發出一聲極微的歎息來,握住了那串水晶。
長江依舊在,垂柳已綠,桃花又開,你為什麽還不回來?
他這一覺睡的不熟,又想補充精神氣力,便一直躺著不起來,朦朧到外麵熙熙攘攘。若顰看了兩三次,見他醒了,進來伺候。他就問今天的消息,若顰搖了搖頭。
還是沒有。
姬任好抹了把臉,道:“走吧。”
一行人出了客棧門,路旁畏縮著個小孩子,臉有些髒,雙手縮在懷裏,似乎拿著什麽東西。懷天眾人一早覺得他奇怪,他又是遠遠跟著傳消息的人來的。但見沒有武功,也沒有上前問。
那孩子直圓著眼睛,望著每一個出來的人。姬任好踏出大門,衣袂隨步而動,忽然平地一聲驚雷,階下稚啞的聲音怯怯的道:“姬美人!”
若顰呆了,所有的護衛都被雷劈碎了。
這算是童言無忌還是公然調戲?對著坐鎮一方的懷天閣主?
下一彈指,所有人都怒視過去,數聲嗆嗆,彈劍出鞘。姬任好是最先轉身的那位,隨即出手如電,一把握住了小孩的手。
他道:“這簪子是誰給你的!”
那是一隻普通的白木簪子,磨的發光!但它的主人,卻是最不普通的。
不可能有錯,絕不可能有錯!瑄分塵一窮二白,從來自力更生,這玩意兒都是手工雕刻的,世上絕無僅有,隻此一隻!
那孩子也被嚇的哆嗦,在姬任好催逼下結巴道:“是一位白衣白頭發的神仙大俠……”
姬任好再湊前一步,道:“他什麽時候給你的!”
孩子怯怯抬頭望了他一眼,道:“三個月十六天前……”
那是瑄分塵去的路上。
若顰搶前扶住他,道:“閣主!”
姬任好停了會,慢慢搖了搖手,把小孩抱了起來,道:“回客棧。”
若顰叫丫頭舀了熱水,給這孩子洗澡,又催人去買了新衣服。穿戴的妥帖了,才送到馬車裏,悄悄道:“閣主。”
她道:“這是個丫頭。”
侍衛漸漸散開,隊伍重新前行。那孩子起初凍的發抖,坐在馬車裏,就好多了。姬任好給她裹了狐裘,她隻坐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也不怎麽敢亂碰,隻偶爾抬頭望望姬任好。姬任好又叫若顰端了一盒酥果點心,放在車裏當零嘴。
她顯然很餓,但也不敢吃。姬任好把人抱到膝上,拿了塊蜜桃酥喂她,笑笑道:“這是甜的,喏,你們不就愛吃甜的麽?”
女孩子這才接過來,一點點的啃著。姬任好輕聲道:“他跟你說什麽?”
“他說……”
“他說他有事情,不能帶我走,讓我在這裏等他。他又給了我這個,說,如果三個月後他沒有來,有一個很漂亮的人一定會來。他讓我叫這個人姬美人,如果姬美人見了這個簪子,就會接我走,我就不會挨凍受餓。”
姬任好笑了一聲,道:“我聽手下說,你自己找來的?”
女孩子嗯了一聲,道:“我本來在村子裏的,昨天聽說有人在找一個白頭發的人,我想一定是他,就過來了,結果就看到……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人。”說罷抬頭,偷偷看了他一眼。
姬任好又道:“你原來就認識他?”
女孩搖了搖頭,道:“沒有……”
那樣神仙一般的人,她怎麽會認得呢?
她道:“那天陳惡霸來催杜阿婆欠的錢,但阿婆沒有錢。平時惡霸總是催催就走,但那天特別認真,他說阿婆欠了很久了,總不還清,就叫了幾個人進屋翻。阿婆人很好,平時總給我一口吃的,也讓我進屋睡,所以我知道她其實有一點錢,但真的是最後的了,真的不能全部還債。我就偷偷從後麵爬進去,把阿婆的錢拿走了。”
“結果他們翻了很久都翻不到,就去抓我,我就把錢藏到土溝裏。他們找不到錢,氣衝衝的走了。阿婆進屋後一直哭,我就把錢拿出來。”
“然後……他就出現了。”
小女孩仰著頭,出神的描述當時見到的境況。也許玉皇降世,仙子下凡也比不上她當時看到的人。
“他給了很多錢給阿婆,還說我做的很好。他問我願不願意走,說我一個小女孩,上頭又沒有得力的大人,長大了就不是辦法了。”
“我說願意,他就給了我這個。”
姬任好默默聽著,呆呆的想瑄分塵當時的樣子。
這個老道,真是好生可恨。
他一定是擺出他那副欺騙眾生的臉,在小姑娘前做好人,然後丟到懷天閣讓自己養。
他一定是故意不來的吧?
姬任好徑自發癡,心中陣陣淒惶。
小女孩卻不動了,一滴眼淚吧嗒掉下來。
姬任好緊了緊她,道:“怎麽了,糕餅不好吃。”
小女孩泣泣啼啼的哭起來,道:“他說的真的很對,真的很對……我沒有爹媽,我現在就沒有辦法了……陳惡霸要把我扔到妓院去,他說我不去,隻能餓死,再也沒地方可以去,再也沒地方能去……”
姬任好感到了,果然,她道:“杜阿婆前天死了……”
她一直很窮,很早阿公就死了,隻有一個女兒——
女婿不肯入贅,女兒嫁的很遠,嫁到外村去了,所以隻能孤獨的一個人。她置辦嫁妝,才欠了那些錢。她已經很老了,滿臉皺紋,雙眼渾濁,老坐在村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很喜歡吃魚,但吃不起,隻能揀那種丟剩下的小黃魚,半條半條的煎。她一直在等,等女兒什麽時候回來看她,好給她買魚吃,但一直到死,也沒有等到她回來。
女孩的聲音忽然消失,糕餅盒哐的滾在地上。姬任好把按她在懷裏,一口鮮血噴的四濺淋漓!
他的手抖的幾乎發顫,頭垂下去,血滴滴答答的落下。女孩嚇傻了縮在懷裏,不知道這個美麗的人,究竟怎麽了。她看見那個秀氣的一直在簾間窺視的大姐姐一臉驚惶的撲進車來,跪在地上。若顰扯著姬任好的衣角,失聲痛哭道:“閣主不要擔心,顰兒雖沒有資格為女,隻要閣主願意,顰兒一輩子不嫁人,侍侯閣主一輩子……閣主……”
她知道姬任好胸口舊創發作,她知道!她知道姬任好的心病!
姬任好最大的心病,就是沒有子嗣!
姬任好癡癡的想,他不像梅袖手,梅袖手永遠也不會老。他不像柳吹笛,柳吹笛死在所有人之前。他也不像姬流光,姬流光還有他,至死陪在身邊。
他無妻無子,無親無戚。姬天鳳不是他親生,他的母親死了,唯一的兄弟已被親手埋下。
瑄分塵是他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友人,唯一的情人,沒有瑄分塵,他還有誰。
他拍著女孩的頭,道:“你覺得他是仙人,他是好人嗎,哈哈。”
好壞的人啊……真是心肝黑到底,壞透十八層地獄。
明明一直讓著他,為什麽要和他爭?為什麽要讓他一個人。
等到他年華老去,神采不再。等他滿臉皺紋,神情癡呆。等他沒有力氣動武,已經放手任何權力。他老的與一個村婦沒有分別,再也不是天下第一,懷天之冠,再也不敢攬鏡自照,不是昔日的姬美人。沒有人會再關心他,他隻能呆在自己屋裏,想年輕時那長亭煮酒,懷袖青梅。
“然後那雨一直下……”
姬任好慢慢道,隨即笑了。笑聲像機械轉動,咯咯有聲。
“我死在屋裏,不,我隨便死在哪裏,會有人知道麽?”
瑄分塵……你何其狠心?
讓他靠在**,看著蠟燭流淚,看雨一直滴滴答答落到天黑。
看未來的一切,瞬間化為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