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黛藍之空透著霞光在遠處碧瀲,給人無限期冀。
青雲巷內,顧危翻身上馬,後麵跟著寥寥數名黑甲衛,比捉拿晉王時的陣仗小了不少。
他眼神澄澈清明,好似無論何時皆人間獨醒。
看向一旁站著還在打瞌睡的雁回,他扔出一塊小石子,“別睡了。”
嗓音純澈,糅雜石子砸在腦門的聲音,仿佛置身流水幽泉。
“護好人,否則本督拿你是問。”
說完,瞥了眼謝南梔,僅一眼,好像心尖觸電一般回到家且尚在的時候。
“督主早去早回,阿梔乖乖在家等你。”
謝南梔微微抿唇而笑,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天將即明之時散發縷縷素淡芳香。
顧危不由自主地隨她而笑,反應過來時覺得自己愈發怪誕不經。
他斂神,鞭撻韁繩,任馬逐騰。
短小精悍的隊伍如煙滾滾,漸漸消失在巷尾。
黛藍之色悠悠轉為湛藍,在碧波浩淼裏綻放溢彩。
謝南梔便在這溢彩之下雙手叉腰,微抬下巴,仿佛一副率千軍萬馬踏穿沙場之勢。
“趁熱打鐵,走!我們還有大事要幹。”
小女娘昂首挺胸穿過大街小巷,後麵跟著六名披胄帶刀黑甲衛,氣勢洶洶,好不威風。
謝南梔目光銳利,既然督主有意留人為她造勢,她便造!
那些個大院裏的豺狼虎豹要壞她名聲,她便以牙還牙!
小小謝國公府,她必要拿下!
......
瞻園茶坊。
謝南梔到時,廝吏正巧開門迎客。
裏間陳設擺放整齊,軒爺便在空曠之中鋪陳今日備下的話本。
見謝南梔率一眾兵衛,嚇得他不顧臉麵抱起書轉身就跑。
一下撞上雁回的劍柄,他失力跌了一跤,話本攤開散了滿地。
盡管肚子不偏不倚受到劍柄的撞擊,可他仍舊先揉了揉雙眼,似乎有些詫異。
這位爺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的,真乃神人也。
雁回抱劍得意,緩緩蹲下身子打趣:“喂,見到我們女娘不打聲招呼,你想跑哪去啊?”
軒爺坐在地上哆哆嗦嗦,重心不穩,好半晌也沒爬起來。
謝南梔走過去,主動替他收拾他的寶物。
既然雁回唱紅臉,那她這個白臉也得唱好了不是。
“軒爺莫怕,此番前來我無意砸場。”
小女娘遞過來幾本書冊,軒爺趕緊接過,一秒不敢耽擱,生怕和上回一樣,晚一步便成灰燼狼藉。
“不敢勞煩謝女娘。”他眼疾手快,蹲在地上將全部書冊抱進懷中。
謝南梔麵上帶笑,但笑意不及眼底。
瞧著和原先那個初入督主府時怯懦畏縮的小嬌娘迥然不同。
倒與顧危的神情舉止愈發相似。
“怎會麻煩,說到底還是我麻煩軒爺。”謝南梔頷首,示意小滿遞上銀錢,這是今日一大早督主命人送來梅園的,就怕她獨在京城少了銀子不夠方便。
商人見錢眼開是本色,軒爺伸手去接,想了想又訕訕收手。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他打小就懂。
可昨日顧危大鬧國公府之事不過半天便傳遍整個盛京,如今誰也不敢惹到謝南梔,就算在街上與她偶遇都想繞道而行。
故此,他若不接惹得小女娘不開心了怎麽辦?
看出軒爺的左右為難,謝南梔屏退黑甲衛,隨意找了張板凳坐下,她不欲施壓,語氣平淡含蓄。
“軒爺拿著便是,我此次前來隻想知道,上回督主送給你的話本子,你出續集了嗎?若是沒有需不需要我給你講個故事?”
知其來意,軒爺徹底卸下肩上的重擔。
得了,他又要辛辛苦苦賺這血汗窩囊費了。
不過小女娘給的太多,多賺幾回窩囊費也未嚐不可。
......
謝國公府正門口,一個草棚拔地而起。
軒爺站在棚下,備好桌台,備好話本,備好茶水,他將長辮子甩到身後,折扇輕點,話目正式開始。
“來來來,各位親朋好友,走過路過別錯過,咱們書接上回,講到這國公府世子訂親後私下與別的女娘見麵,您說這是為何,原是有個臭味相投的老爹,背著家中夫人逛窯子吃花酒......”
謝南梔坐在棚內後方,愜意欣賞她創造出來的盛景。
棚外圍得水泄不通,特意趕去茶坊聽書的賓客得了消息也盡數奔赴謝國公府。
這會兒,量他國公府如何處置窈娘與謝瀟,至少名聲這塊,已然玷汙。
國公府門口倆小廝進院抄起掃帚跑出來,“你你你!說書的那個,快滾!別在這搗亂!”
不待二人靠近棚內,黑甲衛拔刀叫嚷:“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這是誰的場子!”
圓頭大腦的那個啐了一口唾沫,見士兵刀已出鞘立即噤聲。
他伸長脖子觀摩一圈,見謝南梔悠然坐在一邊衝他招手言笑,嚇得屁滾尿流,三步並作兩步拉著同伴跑回去,“砰”地關上大門。
不過片刻,遑論棚外,就連謝國公府大門口都被堵了個密不透風。
謝淮出門,站在台階上高聲嗬斥:“謝南梔你鬧夠了沒有!”
紛擾嘈雜戛然而止。
謝南梔穿過人流,走上往日最熟悉的台階,一步一頓。
“鬧?敢問謝國公,我規規矩矩坐那怎麽鬧了?”
“你趕緊帶著你的家夥滾,否則別怪我不給你留情麵。”
唾沫星子四濺,所幸謝南梔離他還有一步距離。
“我打小您也沒教過我要如何滾,要不,您現在教一個?”許久未聽的敬稱此刻落在男人耳朵裏分外諷刺。
他剛想怒叱,不知又想到了什麽,轉而神色陰險,低聲道:“謝南梔,你此刻所為我都明白,不過是怪我沒有盡到父親之責,沒有給你足夠的愛。”
“不如這樣,你留在督主府替我盜取府中機密,我往後多分給你一點關愛便是,我們和好如初,你待如何?”
小女娘就差把厭棄二字寫在臉上。
她學著謝淮的樣子,低語喃喃:“謝國公你知道嗎?遲來的深情比草賤,況且你的深情摻雜了多少水分,我不必多說,自是一賤更比一賤。”
“你!”謝淮青筋暴起。
他高呼:“謝南梔,我念你是我女兒不與你計較,可你非但不聽勸,還要將老父親往絕路上逼,我隻當養了隻豺狼,包容你的狼心狗肺。”
靠輿論打壓她是謝淮慣用的伎倆。
將自己包裝成受害者,一味地怪責別人,這點招式她謝南梔也會。
掀起羅袖,露出裏麵的纖細胳膊,白皙玉嫩的皮膚上幾道蜿蜒紅疤突兀。
謝南梔咬唇,眼框蓄滿紅色:“聽聞謝國公傷筋動骨需在家休養百日,可我瞧著您每次氣急敗壞的模樣,甚是硬朗。不知道您的傷是否和阿梔一樣,疼得抓心撓肝怎麽也不見好。”
“阿梔每每疼痛難忍時都會想,您和令正為何要對我痛下殺手,阿梔究竟是有多不堪才會逼得你們要對親生孩子行不軌之事。”
眼前一片紅霧,仿佛回到了沉塘那天。
記憶中謝淮的厭惡之色與現實交疊,謝南梔看著麵前那張詭譎的臉,滔滔池水灌溉,將她溺了個透徹。
前世的痛楚刻在心頭,她尖聲:“你們對我拔刀相向時,就已親手砍斷了我們的親緣。”
“休要胡說八道!我何時拔刀砍你?!”謝淮出聲打斷,他死死抓著衣袖幾近抓狂。
“你現在倒是矢口否認,可若旁邊真有一把刀,你敢說,你!孫氏!亦或是其他人沒有半分將我千刀萬剮的想法?”
“我暫且不說刀,就說我身上這傷,要不是督主給我尋來最好的藥,否則即可就要發炎潰爛,流膿而亡!試問京中哪家父母會在嫡親女兒身上留下這樣的痕跡?”
湊熱鬧的路人指指點點,輿論一時間搖擺不定。
有人支持謝南梔:“就是!小女娘最注重的就是臉麵與容貌,哪有做父母的把女兒打得遍體鱗傷,末了還要倒打一耙。”
也有人看不慣小女娘的強勢:“誰知道啊!子非魚,安知魚之苦。你們都不了解全貌就心疼謝南梔,依我看,指不定是她罪孽深重,才讓父母對她失了親情。”
流言蜚語亂作一團,謝南梔不在乎,她現在就是要將謝國公府推上明麵,讓眾人窺探,好叫她識破背後的陰翳。
謝淮手指草棚,質問:“行!你不服管教我也不管了,可你把說書人叫來擾我門前清淨,又打的什麽鬼主意!”
謝南梔深吸一口氣,換上如花笑臉:“沒有什麽主意呀,我就是想讓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麵目,讓你當眾給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