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載西域,孓身遙去,探得春瓦又綠。

相思愁緒,搖落風雨,四百朝暮終聚。

恩仇快意,世驚一曲。龍有逆鱗,觸者戮盡。

中原。京城。

還是那一派繁華景象,來往人群如織,絡繹不絕,十分熱鬧。

一名身著紫衣的男子正坐於一家頗具名氣的酒家樓上的雅閣之中,透過離地麵近丈距離的窗口俯瞰著這片金貴的地方與絡繹嘈雜的人群,眼神有些迷離。

在聽完身後之人悄聲說過的一番話語之後,他的嘴角微微抿起,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喃道:“李清靈,你當真重現了麽?”整個人的氣勢突然大變,透發著一股鷹鷲般的陰狠戾氣,顯得猙獰。他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而後抬手將其身後的那名探子斬殺。

中原。避世隱居的曲氏家族。

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注視著前方檀木桌麵,微笑道:“命簡呈赤紅色,檀兒已身處千裏之內,他終於平安歸來,值得慶賀!嗬嗬,這族主之位,也該讓賢了。”

隻見那桌麵上放置著一片火紅的竹簡,隻有巴掌大,散發著濃烈的藥香。這是曲家醫族煉製的本命竹簡,隻要有人在其上種下一滴血液,再輔以蠱蟲,作為母簡,便能在千裏之內時刻了解到那人的生死狀況,甚至尋到子簡所在的大致方位。

其時夕陽西下,暗淡的霞光透過窗欞,灑落進這間小樓,映在男子安然而靜逸的臉上,竟讓那張原本剛毅的麵孔透顯出老態。

於此同時,巍峨武當山上,有兩男一女正在登頂。

隻見武當山上風景瑰麗,群山秀美,澗水激澈;溝壑幽而奇峰險,氣勢端凝磅礴。教人心為之折。三人一麵趕路一麵讚歎造物之奇。此山為道家聖地,傳承悠遠,底蘊雄渾,多出豪傑俠客,素為武林泰嶽,地位極高。而近幾十年來,武當又出了折須一人,此人修為之精湛,足矣俯瞰中原群雄,更是鞏固了武當在武林至尊般的地位,隱隱中竟有蓋過少林的趨勢。

那正在登山的三人,雖然各自身負絕藝,但卻也不敢在此輕易造次。行到山頂之時,兩名知客道士當即前來接引,三人報上名諱,其中一位道士道:“佳客遠來,榮幸以極。”當下走在前方引路。而另一名知客道士則小跑著回去報訊。

三人隨著那名引路的知客道士來到金殿之外,但見這與世長存的金殿在正陽下燦燦生輝,龍盤虎踞,氣勢儼然,眾人皆在心中喝了一聲采。

待進得殿中,已有幾位接到通報的武當長老迎上,麵帶祥和地望向三位來人,各自躬身行禮後,其中一位中年道長微笑道:“當真是稀客!劍仙李清靈,醫仙曲檀,花仙香盈雪,竟一同造訪我武當,實屬榮幸。”

曲檀道:“後生小輩浪得些點薄名氣,何以掛清泉道長之尊齒。”

那位清泉道人道:“三仙之名遠播華夏,我武當雖處僻地,卻也是如雷貫耳,佳客莫要過謙。”

李清靈道:“不敢。武當名門正派,傳承悠久,素乃武林北鬥,今日我等拜會,自是有幸之極。”

清泉笑道:“佳客遠來,還請入座,用些點心。”

三人當即還禮落座,李清靈淺茗了一口茶,開門見山道:“清泉道長,我等前來,原是有一事相求。”

清泉道:“喔?劍仙請講。”

李清靈道:“素聞武當有天師,昔日賜下靈藥——三清液,神效驚世。眼下內人身中劇毒,還望道長能夠借出神藥,我李清靈自當以其他條件來交換!”

那清泉道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與其身旁幾位道人相視苦笑,道:“李劍仙倒也直白。這天下間,若是有醫仙曲檀解不了的毒,那便的確隻有那三清液可以試上一試了。可惜,那三清液早已在我武當絕跡多年,至今未曾餘有半滴。”那清泉道人歎道。

香盈雪忽然開口道:“三清神液出自武當,豈能半滴不存?道長莫不是瞧不起我等後輩,還是嫌我等後輩所應允的條件不夠?”語調不滿,略顯嬌蠻。

一位年過半百的道人無奈說道:“花仙子誤會了,我等身為道人,侍奉道家教義,自詡舉止順天,扶貧濟世乃分內之事,若是能夠幫襯,又哪裏會推脫半分?隻是此藥稀如鳳毛麟爪,隻怕已然絕跡。”

曲檀道:“武當俠義濟世,遠久流芳,豈是我等後輩敢於質疑的。但若說世上已無長生靈液,隻怕也不見得。”

一直沉默著的那位胡須皆白的道人說道:“醫仙所言不錯,世上或許的確還存有那三清神液。”

曲檀道:“難道是那大內皇宮之中還有所殘存?”

“閣下當真無愧醫仙之名!”那位年歲最長的道人感歎,續道:“當年我武當得神液九滴,分天下三滴以濟世救人;兩滴為武當自己所備用,已為折須師弟閉關耗盡;一滴為曲家醫族所求去;剩下的那三滴便是獻於了朝廷。如今卻不敢斷言是否依舊還有殘存。”

此言一出,三人心中皆是一喜,心知這幾個老道不會亂打誑語。如此看來,盈雪身中之毒便還有治。

李清靈行事素來灑脫不羈、雷厲風行,當即起身,施了一禮,道:“此番叨擾,多有歉意,原本還想同折須前輩略作切磋,怎奈要事在身,不可逗留。我等這就告辭。”

眾道士也一同起身回禮,那清泉道人道:“確然不巧,折須師叔此際也正不在觀中,他老人家也常常想同劍仙交流印證,嗬嗬,歡迎再次來訪。言真,隨為師送客。”喚來那名知客道士,一同送那三人離去。

待武當派之人送客回轉,李清靈麵色一變,眸中寒意襲人,低聲喃道:“皇都,孟承歡,真是巧得很……”話語中充滿殺意。

曲檀道:“當年孟承歡以十八味號稱無解之毒的奇藥混合在一起,暗害盈雪。哼,好狠的心啊。若不是我僥幸在旁及時救治,那麽……後果真是無法想象。”話語微有些顫抖,似乎此時回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

李清靈道:“我李清靈定教他十倍以還。”

他挽著香盈雪的手,從武當之上一路飛躍而下,腳踏虛空,素衣勝雪,衣袂飄動,宛若一對謫仙。

一月之後,關於劍仙重現的消息已經開始四處流傳,江湖之上早已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聞者無不震驚。

昔日劍仙初現時,曾以一己之力連滅十二邪異門派,直殺得流血漂櫓,狼哭鬼嚎,人心膽寒,那所謂的門派掌門,竟無一人是其十合之敵,仙劍一出,必有人頭落地。從此一戰而成為武林神話。

而此次劍仙再次出世,那代表著極盡殺伐的象征重現江湖,隻怕又要發生驚天之事了。

有人興奮,有人擔憂,有人期待,有人憤慨……

一日晌午,李清靈,香盈雪,曲檀三人已抵達京城皇都附近。

這一路上日以繼夜地趕路,饒是三人皆身負上乘武功,這般奔波下來也是十分勞累。當下卻並不進城,隻在左近尋了一家農屋暫住,以避免一些無端的麻煩。三人在此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事。

那農家主人是位五六十歲年紀的漢子,眼見李清靈器宇軒昂,曲檀清秀英俊,而香盈雪更是美豔得不可方物,直在心中將他們當作神仙一般的人物,絲毫也不怠慢,熱情招呼。倒也不敢多問幾人身份來曆,連口價地說自家有房於幾位貴客休息。

三人便坐在小院的瓜棚之下,閉目養神。直坐得一兩個時辰,忽聽那農家叫喚道:“幾位貴客,飯菜已經煮好。”三人這才睜眼起身。

原來農家人習慣早睡早起,晚飯吃得甚早,隻等太陽將要落下之時便要開動。那主人已將幾盆飯菜端上了飯桌,三人道聲多謝,而後開始吃起來。

農家飯菜本就粗糙,更何況是一位大漢子下廚所炙,味道不免有些差了些。那農家為了款待三位來客,早早地便宰了一隻雞,雖然此雞也是滋味平常,但卻不知怎地,金黃的肉質倒也香得很。香盈雪隻吃了兩塊雞肉,便住箸不吃。曲檀吃了一碗飯,微微一笑,便也停住。隻有李清靈扒了三碗飯,吃了半隻雞。

那農家見曲香二位吃不下自己煮的東西,心中過意不去,道:“老漢空活一大把年紀,卻連飯菜也煮不好,當真薄待了幾位貴客。”他一生於土地間勞作,談吐並不如何高雅,嘴裏說來說去的,總是對李清靈等人以“貴客”二字相稱。

如此一來,卻令得曲香二人甚是尷尬,正欲回話,卻見李清靈哐當一聲將手中碗筷放下,道:“這隻雞雖然骨瘦如柴,但卻真是美味,勝過我吃過的所有肥雞。老伯,你手藝不錯的。”當下掏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硬是塞進農家手中。

那農家原本不願接收,見他態度堅決,便也隻能收下。方才見他吃得狼吞虎咽,極為香甜,心中也甚是歡喜,道:“那是貴客你胃口好。老漢自己的手藝自己心裏有數,嗬嗬。若是我丫頭在家,煮出來的東西倒也勉強吃得。”

曲檀麵上一紅,心道:“原來這老伯還有一位女兒。卻不待她回來,咱們便把飯給吃掉了。”

隻聽香盈雪道:“時候已經不早,那姊姊為何還不回來?”

農家驚道:“仙子你當真萬萬不可稱我家丫頭為‘姊姊’,真是折煞了人。”

香盈雪聞言一笑,更顯明媚,似乎讓這間略顯昏暗的小屋子都明亮了起來。

那農家見狀,卻急忙將頭低下,不敢多看,隻道:“今日一早我家丫頭便進山打獵去了,卻也不知道為何還未歸來。”

李清靈聞言一怔,心想尋常農家的女兒雖不似大家閨秀一般深藏樓閣,但卻也絕不能獨自一人進山打獵,便道:“那姊姊獨自一人上山打獵豈不危險?”

農家見這他們執意要叫“姊姊”,倒也不好強人所難,便也不再理會,隻說道:“也不知這丫頭哪裏來的機緣,隻說在外麵拜了師父,力氣一天比一天大,尋常的大壯小夥,三四個也不是她的對手,方才咱們下飯的那隻野雞,便是她從山上打來的。”

三人這才知道,原來那隻“骨瘦如柴”的肉雞乃是野雞一隻。

李清靈見這農家雖然舉止如常,但語氣中卻不免透露著些焦慮,道:“不知她在那座山上打獵?眼下時候已經不早,小可左右無事,倒可去尋上一尋。”

那農家道:“哪裏敢勞煩貴客,再過得鬥煙工夫,那野丫頭再不回來,我老漢自己去尋她便了。”

卻聽香盈雪忽道:“你瞧,那不是來了麽?”

眾人向外望去,隻見十數丈外,一道纖細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漸漸走近。那農家見狀迎了出去,叫道:“梨花!你這個野丫頭倒還知道回來。”

三人也跟著走進小院中。

隻聽那廂一道清麗的聲音響起:“爹,今日我又跟師父多學了一招。我用那一招,打了一隻大麅子回來。”

那農家接過那隻數十斤重的麅子,哼了一聲,佯怒道:“你一個女兒家,整天打拳練腿的真是成何體統。”走了幾步,又道:“今日上午隔壁村範鐵牛那小子又上我這提親了。我琢磨著,鐵牛這孩子,雖然人欠點機靈,但人品絕對信得過,說要對你好,那就絕對差不到哪去……”

那道女聲道:“爹,我才不要嫁給他。他連我的一隻手也打不過!”

那農家苦笑道:“要人家打得過你作甚?若是你未來丈夫整日價的打你,難道你會很開心喜歡?”

那女聲嗔道:“不要,今生今世我隻嫁給李清靈。”

那農家道:“哼,李清靈,李清靈,你可不要白日做夢了。”

那女聲撒嬌道:“但現在可是晚上啦。”突然一抬頭,隻見近丈之外李清靈等人正在凝視著她,當下不由得一怔,急忙低下頭去,一張雖被太陽曬的微黑,但依舊難掩麗色的臉龐通紅起來,輕聲怨道:“爹,家裏來了客人,你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那農家道:“隔了這麽遠,想來幾位貴客也聽不清的。我去將這隻麅子扔到廚房,你去與幾位見禮。”他所說的原來不錯,但卻不料那三位“貴客”皆是功力深湛之輩,將他二人的一字一句皆清清楚楚得聽在耳裏。

那女子見院中那三人兀自離自己隔著一段距離,心想爹爹此話倒也不錯,當下便抬頭對三人一打抱拳,道:“農家無甚招待,多多包涵。”

三人盡皆微笑還禮。卻見那女子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李清靈,眨也不眨一下。

曲檀瞧出不妥,開口道:“適才三人無禮,不知姑娘外出未歸,早早地便用了晚飯,當真抱歉得很。”

那女子卻聽而不聞,仍是那麽死死地瞧著李清靈,突然之間,眼角兩滴熱淚滾落,她開口道:“你……你便是……便是劍仙……李…清靈麽?”聲音居然因為緊張而沙啞得厲害。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怔。

李清靈心中雖也一凜,但其應變極佳,此際隻是平靜看著她,並不說話;曲檀則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香盈雪卻饒有興致地將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

而此時,那女子的眼中除了李清靈又哪裏還有他物,又這般盯了他半響,才緩緩念道:“西湖靈劍舞清影,半決月光柳下凝。飛入廣寒玉闕去,翩翩瓊雪暗香盈。”

李清靈神色不變,依舊瞧著她,並不開口。

那女子卻突然失笑,道:“你不是他,他是不會出現的……”言中皆是淒苦之色,又道:“小女子失禮,倒令幾位見笑了。”轉身便欲走進屋中。

香盈雪卻迎上,叫道:“這位姊姊,你我原是同道中人。”

那女子一怔,這才將視線從李清靈身上移開,看著香盈雪道:“妹子,你生的可真美,便和神仙相似。你說咱們是同道中人,難道你……你心中也掛著那個人麽?”

香盈雪點頭道:“是啊。我日日夜夜地掛念著他,隻盼你能與他白頭偕老。”

李清靈聞言一怔,這句“白頭偕老”,令他心頭一顫。

那女子癡癡笑道:“白頭偕老我倒是半點也沒敢去想過,我隻願有生之年,能夠見他一麵,這樣的話,即便是死了也所甘願。”

香盈雪乃女中英豪,聞言心中非但沒有半點醋意,反而極為感動,不知此時是否應該將李清靈的身份告之於她。正彷徨間,隻聽李清靈出聲道:“姑娘,那姓李的隻怕也沒有你想象之中那般美好,你須得盡早將他忘掉,聽你爹爹的話。”

那女子神色突然大變,怒聲喝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出言侮辱清靈公子!”隻見她眉揚目張,仰起頭顱怒視李清靈。

同樣是看,所看著的也是同一個人。但其先前的眼神卻是極為溫柔的,飽含著思慕愛戀的情愫,熱烈而直接;而此際,隻見她一雙眼眸之中盡是凶悍之色,恨不得此時便將李清靈痛毆一頓,逼他道歉。

這名叫梨花的女子身上攝出的那股氣勢,居然較之常年在江湖上翻攪的武林成物也不稍遜。原來此女機緣巧合之下得遇名師,又常年在深山之中與猛獸搏殺,已經身藏煞氣,且她一身武功也練得頗為不弱,此番大怒之下,內家功夫顯露而出,倒也極為強橫。

李清靈一愣,道:“是在下失言了。”

那女子見他道歉,心中怒氣雖然未消,但卻也不好再發作,當下對香盈雪道:“神仙姐姐,今晚與我睡一屋吧。此人出言如同放屁,還是不去理他的好。”

當下便領著香盈雪進屋去了。

李清靈與曲檀相視苦笑。

李清靈道:“自我出道以來,從來無人敢當麵說我之言如同狗屁。”

曲檀道:“那又有什麽法子呢?”

正無奈間,隻見那農家走進院子中道:“時候已經不早,兩位貴客請隨我來。”

李曲二人跟著他走進屋中的一間房內。那農家道:“寒舍屋房簡陋,兩位將就一晚。”

李清靈見這房間之中擺著耕耙鋤頭等農作器具,乃是這農家平時棲身的地方,道:“如此多謝。”

那農家微笑回禮,而後走出門外。

曲檀道:“他將自己的房間讓給了咱們,卻不知他自己睡在哪裏?”

李清靈將窗戶打開一道縫隙,道:“你瞧。”

曲檀從中瞧去,隻見那農家推開一扇陳舊的木門,那處房子中堆滿了枯木柴火,農家卷著一張涼席,大大咧咧地鋪在稻草之上,而後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