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二回

雲青心下恍然,沒想到魔道聖者連鄭真真都給算進去了,她皺眉問道:“讓胡寒眉活過來又能怎麽樣?到時候天狐血脈盡失,她會變成普通人……”

魔道聖者笑著不答,雲青自己說到後麵卻聲音越來越小了。

“明白了?”魔道聖者摸著自己手指上的銀環問道。

雲青點點頭,要的就是讓胡寒眉變成普通人。

“黃帝傳承。”魔道聖者牽過身邊的鄭真真,把她帶到眼前來,“黃帝乃是人祖,如果胡寒眉保持妖身當然發揮不了這脈傳承的作用,你看這偷梁換柱之法可好?”

雲青心下驚歎,這是一個縝密而精細的布局,大局中又套著小局,環環相扣,精密得不允許存在半點差池。

這幾年來雲青偶爾會想到一個問題,既然魔道聖者在得知黃泉降世之後就派出了朱無瑕親自考察,那麽為什麽朱無瑕不在雲青遭受畢方阻截的時候幫忙,而非要等鄭真真犧牲呢?

那時候朱無瑕與寒晟一戰,雖然說是脫力,但在雲青看來,以朱無瑕這等大魄力,別說脫力,就算隻剩下半口氣也能把畢方刮下一層皮來。除非這位受命來考察黃泉的無暇魔尊得到過什麽指示,比如說……袖手旁觀。

那時候魔道聖者與雲青從未見過麵,但是他對黃泉聖殿上浮現的些魔紋卻是再了解不過,他知道鄭真真會為雲青犧牲,也知道雲青不會做任何阻攔。在鄭真真自願赴死之後,朱無瑕就幫助雲青把鄭真真煉為傀儡,現在想來多半也是魔道聖者授意了。

從一開始這位聖者大人就算計著要奪下這門黃帝傳承。鄭真真看上去軟弱可欺,但實際上天生就有種人道的純粹,從不做違心之事,這樣的人無疑不能成為一顆合格的棋子。相反,胡寒眉這種看上去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天妖,內心卻有著很大的漏洞,從頭到尾都是極好駕馭的。

鄭真真很重要,重要在黃帝傳承之上;胡寒眉很重要,重要在好控製,身份敏感。

魔道聖者設了個局,把他想要的東西都合攏在一起,不想要的則統統抹殺,最後就得到一個近乎完美的棋子。

再往深裏想想,當初指引她去十三障找到舍生棄命訣的是人道聖者,而沒有舍生棄命訣,雲青就不會把鄭真真留在身邊,更別提鄭真真以舍生棄命訣獻身,雲青把她煉作傀儡的後文了。找到那個荒寺的時候雲青就覺得奇怪,人道聖者明明早就發現她的行蹤,不直接抓住她還用個假消息誘了她去寺裏,繞這麽大一個彎子幹什麽?

現在想來,說不定他在那時候就與魔道聖者有過交涉。

雲青覺得要是天下所有的聖者都像他們這樣,彈指算盡人心天命,落子便能預知千萬步之遙,那她這場博弈還真是艱辛而漫長。

不過,這中間還是有點難以解釋的地方。

雲青想了一會兒,問道:“既然你要黃帝傳承,那為何不直接抽出來,而要用這麽複雜的一個局將她算死呢?”

魔道聖者“撲哧”一聲就笑了,他笑起來居然還帶著酒窩,看上去清朗可愛:“我是聖者,所以隻與聖者相爭。就好比下棋的時候,我會用棋子將對手領土侵吞,卻不會自己直接張嘴把對方的子吃掉一般。若是我這麽做了,隻怕棋品不好的人會直接舍了棋盤,同我打起來。”

雲青覺得這個理由說得過去,但心裏還是有些疑問,她道:“人都死了,你要如何把傳承弄出來?”

“誰說要弄出來了,留在她身上,然後讓胡寒眉接替這個身子。”魔道聖者伸手想要敲她,雲青連忙退開一步。

雲青還是覺得這個地方她有些理解不了,於是執著地問道:“可是身死道消,傳承在鄭真真隕落之時不就應該沒有了麽?”

魔道聖者不鬧她了,轉而摸了摸鄭真真的頭,他道:“誰跟你說過身死道消?”

雲青愣了一下,道:“修真界都是這麽說的……”

“我不覺得。”魔道聖者搖了搖頭,“該是還道於天才對。”

還道於天……?

魔道聖者見她還是迷茫,於是解釋道:“修行之人身死之後,道並非消失,而是上還於天。你也知道吧,聖地正統常勸門人莫找捷徑,莫食丹藥,莫吞生靈,因為這些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天道這裏拿來的修為最終會被天道不費吹灰之力奪走。所有道統正宗,掐著無數分歧,彼此爭了幾萬年,隻有一句話是大家都認同的,也就是……”

“從天道這裏拿走的一切,終究是要歸還天道的。”

“所以你到底為何會覺得死後道就消失了呢?不正是應該還於天地間才對麽?”

雲青心頭一震,仿佛有驚雷閃過,心中無數迷障被打開。

她鄭重地道:“受教了。”

“你看,天道判斷鄭真真死了,所以收回了黃帝傳承,但是沒關係,隻要我能讓胡寒眉入住這具身體,然後想個辦法瞞過天道,還是有可能把這脈傳承找回來的。但凡是存在著的事物……總有辦法能找回來,對吧?”

雲青這才明白魔道聖者最開始說的“偷梁換柱”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們這群人不愧是與天道對弈了一輩子的,“想個辦法瞞過天道”這種事也說得自然而然。

“存在著的事物……是要我用天書來找麽?”雲青問道。

魔道聖者應該是算得到這件事的,也沒什麽好隱瞞,不過他隻是笑了笑:“有我在這裏,怎麽好意思讓小輩來做事。”

雲青明白魔道聖者這是要親自動手了。至今為止她隻見過一位聖者出手,也就是大鏡國師,當時隻記得對方看了她一眼,然後她就隻剩下半條命狼狽逃離了。那時候別說參悟,就連看也沒怎麽看清。現在能旁觀魔道聖者施法,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

雲青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退開。

魔道聖者無奈笑道:“很快就能完成了,何必這麽鄭重?”

雲青心目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魔道聖者的氣息很普通,與普通人毫無二致,她見過的鬼道聖者也是這般,唯一稍微表現得氣息外露的是人道聖者,按照之前魔道聖者的說法,他是晚輩,氣息未能完全收斂也說得過去。

魔道聖者伸手開始摘自己指節上的銀環。他雙手十指,每一個指節上都戴著這樣的銀環,銀環之上還纏著細細的鏈子,彼此之間糾纏環繞,交叉縱橫,在雙手上覆蓋了一層纖細的銀網。

雲青一直以為那些指環是空心的,結果等到他動手開始摘才發現指環內竟然是兩根交叉的銀釘,他一動手拉扯,就刮著骨頭帶下四條細細的皮肉。這麽美的一雙手,看上去真是驚悚又豔麗。

魔道聖者隻摘了兩根小指上的銀環,一共六個血淋淋的環因為銀鏈的牽扯而掛在他手上,不過他也沒感覺有什麽影響。這時候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已經極為恐怖了,雲青細細感知著這種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氣勢,感覺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座黃泉聖殿。

他伸手拉開鄭真真的衣服,然後將自己的小指貼著她胸口的空洞轉了一圈,確保將血染到每一個傷處。

雲青看見傷口邊緣被秘術煉製過的部分迅速脫落,新的血肉開始飛快地生成。她知道胡寒眉這類妖族的自愈能力極強,但沒想到魔道聖者隻是給鄭真真沾了點自己的血就能迅速讓這具傀儡煥發出生機,也不知道他的生命力是不是旺盛到隻要還有一滴血存在於世就能起死回生的地步。

小小的肉芽蠕動著生長,幹涸的血液開始變得濕潤,皮膚開始有了微妙的溫度。

雲青看著鄭真真心口那個空洞以清晰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等到差不多隻有一個拳頭大了,魔道聖者就一把將胡寒眉的心髒塞了進去。這動作堪稱簡單粗暴,但好在位置還是準的。

雲青屏息,看著那些肉芽漸漸將小巧的心髒吞沒,白骨拔長,擋在了血肉外側,然後白皙的肌膚開始一點點愈合,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魔道聖者將鄭真真隨手放下,然後順著銀鏈將一個個銀環按照次序再戴回去。他手上的傷眨眼間就愈合,不過還是沾染了不少血,他轉頭笑著看向雲青:“來來來,別浪費了。”

雲青退開幾步,咳了聲道:“聖者大人還是自己舔幹淨吧。”

魔道聖者有些無趣地看了她一眼,那些血跡漸漸被銀飾吸收進去,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雲青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傀儡之軀,疑道:“為什麽胡寒眉還沒醒?”

魔道聖者抬手,銀飾發出空靈的碰撞聲:“噓,你聽,裏麵還在慢慢長呢。”

雲青側耳傾聽,隱隱約約聽見一片寂靜中有什麽在血肉裏緩慢穿行,心髒被血液濡濕。慢慢地,它不再孤立,它開始與這個身體融洽地相處,與之前的心髒沒有什麽差別,從它這裏淌出的血代替裏這具身體裏原來的血液。

心跳聲越來越有力。

然後出現了一個細微的喘息聲。

雲青清楚地看見那具身體的眼睫顫動了一下,然後手也僵硬地抬了一下。

“唔……”她發出有些痛苦的嗚咽聲。

雲青聽見了她身體裏產生排斥,有什麽在劇烈地反抗,但是魔道聖者留下的血液在瘋狂地流轉著,漸漸將一切躁動都平息下來。赤紅色的紋路從心口蔓延到全身,雲青感覺得到魔道聖者正在試圖讓自己的血液流動到這具軀體的每一個地方,然後將黃帝傳承給完全恢複出來。

等到再也沒有排斥了,那些妖異的赤色紋路才漸漸褪了下去。

雲青再看過去時,那張屬於鄭真真的臉已經變成了胡寒眉的傾世妖顏。

魔道聖者見進行得差不多了便俯□去,將手覆蓋在她心口,不一會兒就將自己的血液取了回來。

而剛剛重生的胡寒眉也在此刻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

她幾乎是寂靜地看了四周很久,這才慢慢理清思路:“多謝……聖者大人相助。”

魔道聖者低笑一聲就消失在虛空之中。

“黃泉,就將她交給你了。”

靜室之內,隻剩下沉默對視著的雲青和胡寒眉,還有一個從來都不在狀況內的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