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回
北海之上隻剩下仲觀源和己頤和兩個人,剛剛的狂風巨浪就像噩夢般消失不見了。
“仲師……要去見那個人嗎?”己頤和抬頭看了一眼仲觀源,然後又飛快地低下去。
仲觀源將自己的長發理了理,把海神古鏡小心地收入懷裏。他往南邊指了指,對己頤和道:“先去離宮瞧一眼。”
己頤和見仲觀源不答,於是咬緊了下唇,一聲不吭。他手裏結印,兩人瞬間乘風而起,速度極快,狂風將仲觀源剛剛打理好的頭發又吹亂了。
“頤和剛剛問了什麽?我沒、沒聽清。”仲觀源一張嘴就被灌了滿口風,他眼睛蒙著,基本上無法辨別方向,隻能依靠扶著他的己頤和。
己頤和搖了搖頭,手上再次結印,銀色的神印從他袖口蔓延出來,一直延伸到手腕上:“仲師不想說就算了。”
仲觀源感覺周圍的風全部平息了下來,顯然是己頤和在施術保護他。這孩子總是這樣,有點什麽事情全憋在心裏頭,早晚哪天得憋出病來。仲觀源也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隻得誠懇無比地解釋道:“我真沒聽清。”
己頤和還是搖頭,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仲觀源,又伸手幫他整了整衣冠。衣食住行,可以說這孩子將每一個細節都照顧得很好,從來不會讓仲觀源有半分不適。
如果他性子沒那麽沉悶內向就好了。
“頤和,算我求你……”
仲觀源覺得每一位神裔後人都格外難對付,己頤和這麽乖巧的孩子也不例外。好歹他還能搞清楚其他人在想什麽,碰到己頤和這種悶罐子,半天蹦不出一個字,那真是要跪了。
“仲師!”己頤和的聲音抬高了一點,其實也沒比呼吸聲大多少,仲觀源努力湊過去聽,免得他的聲音被衣料摩擦聲蓋過去。
己頤和鼓起勇氣道:“我剛剛問仲師,你是不是要去見那個……就是南海……不對,是上次在升仙大會上見過的魔道嫡傳。”
仲觀源還很少聽見己頤和說這麽長的句子,雖然結結巴巴,但也進步不少了。他老懷大慰,拍著己頤和的腦袋道:“不是,不過我們晚些時候要去見她。怎麽?你想人家了?”
己頤和看上去很尷尬,他用力搖頭,又悶聲不吭了。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仲觀源好奇地問道,他想要伸手摘了遮擋視線的係帶,可是被己頤和踮腳攔住了。
“沒什麽。”己頤和把仲觀源的手扒下來,盯著他不讓他亂動,“她會幫我們嗎?”
仲觀源順從地放下手,然後嬉笑道:“那當然,有英俊瀟灑的我去遊說,怎麽可能不幫!”
己頤和不太開心,他說:“我不喜歡仲師低聲下氣地跟別人說話。”
仲觀源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啊哈哈哈,行啊!等頤和長大了,能保護神道了,我也就不用奔波勞累了。”
“可是我不會再長大了。”己頤和顯得格外低落,他臉藏在垂落的長發之下,整個人都低鬱陰沉起來。
仲觀源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提這種事,他尷尬地停下笑聲,安慰道:“我說錯了,是等你變強……變強才對。”
“我感覺最近又矮了一點……”己頤和的聲音悶悶的,“以前替仲師整理衣襟都不用踮腳的。”
仲觀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在心裏怒抽自己大耳光,心想下次再也不能嘴賤了。
“仲師……我很害怕。”己頤和把頭埋在仲觀源層層疊疊的衣服裏,呼吸著司書之神身上的水墨氣息。仲觀源一直到自己袍角開始濡濕起來都沒想到什麽好法子來安慰他,他隻能接著在心裏抽自己耳光,叫你嘴賤叫你嘴賤……
“神明的氣息正在消失……他們的血正在從我的身體裏減少……天宮……”己頤和的話斷斷續續的,他聲音本來就小,貼著衣服就更聽不清了,“我們大概是最後一代神裔了吧。”
天宮是青帝篡改了時光流逝而保存下來的,它存在於神道消失的那一瞬間之前。當一切都順流而下十萬年的時候,它依然停在原地。可是這種靜止並不是永久性的,早晚有一天青帝的力量會徹底失去作用。那時候十萬年前的神就徹底消失了,與之對應的,他們也不可能有什麽後裔存在。
己頤和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他血脈裏流淌的神明意誌正在減少,正在變得微弱,天宮岌岌可危。
當神徹底消失之後,己頤和也就不複存在了。
“沒關係,別怕。”仲觀源隻能笨手笨腳地安撫他,“我們馬上就能回來了,雲青會幫我們的,聖人們也會幫我們的。頤和,別哭啦。”
仲觀源真怕他哭著哭著就錯過了目的地直接飛到南海去了。
“嗯……”聲音還是哽咽的。
也是,己頤和年紀小,在被仲觀源找到之前,他還隻是個整天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普通孩子。憑空從世界上消失這種事情,他肯定沒考慮過。不過仲觀源又管不了這些,他隻能盡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結果到底是好是壞,人到底是生是死,他根本不確定啊。
“頤和,快睜眼看看我們到哪兒了!”仲觀源被他弄得接近奔潰,“祖宗啊,我求求你別哭了!”
無妄魔境,花天欲魔宗,醉生夢死樓。
即便外麵戰火如荼,這樓中還是輕歌曼舞不停,風花雪月依舊。無數帷幔被替換成淺淺的紫色,一重連著一重,婉轉的歌聲從中間傳來。每當你以為掀開帷幔就能看見舞女們的身影時,眼前出現的隻會是另一重帷幔。這裏以極為森嚴的方式布置了幻陣,入陣者修為不濟便會情迷意亂,不能自拔。
一襲紅衣的弓貞走在其中,眼前的帷幔被舞女歌伎們一重重撩起,她毫無障礙地通往醉深夢死樓的最深處。
她在最後一重帷幔前停下了,裏麵傳來淺酌低唱之聲,細語呢喃不斷。弓貞揮手屏退左右,沉聲朝帷幔內道:“師尊,黃泉聖殿裏有消息下來。”
裏麵瑣碎的聲音瞬間消失不見,帷幔後隻剩下一人孤坐。
“是何消息?”寐光的聲音低柔沙啞,字與字的間隙之間隱約嗅得到糜豔的香味。
弓貞神情鄭重:“黃泉尊者三令五申必須全境出征,以最快速度肅清南海。我等是不是該將無情道弟子派往無妄魔境之外?”
“你還想重蹈破滅天魔宗覆轍?”寐光的聲音平和下來,漸漸變得與往常一致。
弓貞垂首而立,神色恭順:“若是黃泉魔尊真想對我們下手,那麽像破滅天魔宗一樣留下一半人也無濟於事。更何況黃泉魔尊從未表露過鏟除我宗的意思。師尊當以大局為重,迅速……”
“好了,我知道了。”寐光打斷她的話,“無情道弟子留下,你也留下,莫要再提此事。”
弓貞似乎沒料到她師尊會這麽冷淡,她怔了怔,“弟子聽令”四字死活說不出口。
“還有別的事兒?”寐光見弓貞遲遲沒有答話告退,於是道,“若是沒有就退下吧。”
弓貞微微皺眉,她聽出來這話裏有點不耐煩了:“師尊,魔軍在外征戰越久,那麽魔境內部空虛也就越久,如果一直露出這麽大破綻難免不會讓有心人趁虛而入。現在當務之急是鏟除南海散修,為魔境擴張而做籌備……”
“我說過了,留下。”寐光再一次打斷了她的勸誡,而且語氣是前所未見的簡單粗暴。
弓貞直起身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帷幔之內:“師尊!”
“你若是沒有別的事情便退下吧。”寐光毫不留情地說道,“不必去南海了,往後也不必去那位魔尊身邊了。”
“您到底是……”
“我不信任她。”寐光直截了當地跟弓貞說道,“從她蠱惑你們覆滅破滅天魔宗開始我就覺得不對了,她心裏沒有一處是為魔道著想的,她不配這個黃泉之名。”
弓貞啞然,寐光的態度一向是很柔和的,能暗諷就不會明嘲。可是她現在卻在弓貞麵前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她不想為現在的黃泉效力。
“尊者自有她的苦衷,況且聖者大人也默許了,我想我們今後大概能看懂這些布局吧。”弓貞努力為黃泉尊者的所作所為開脫,但是帷幔後麵卻隻傳來一聲淡淡的冷笑。
“聖者大人也不見得信了她多少,留下她隻是因為現在還用得著。”寐光話裏的意思十分殘酷,“你以為他為何要將鑄殊的親傳弟子安插在黃泉身邊?我信任聖者大人,因為他是魔道的屏障,是能夠為魔道奉獻一切的存在。”
“黃泉不是嗎?”
寐光搖頭笑道:“怎麽可能。黃泉碧落追求的一直都是永恒,都永恒了誰還在乎傳承之事?誰還回去搭理水深火熱之中的道統?”
弓貞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貼在帷幔之上,歎道:“師尊追求的不也是永恒麽?世間所有修行者都不例外啊……既然如此,又有什麽好以此來苛責黃泉尊者的?”
“弓貞,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跟那位黃泉一條船了。”寐光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遺憾。
弓貞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不敢,弟子隻是為尊者不平而已。更何況……”
寐光輕笑著問道:“更何況什麽?”
“弟子追求的也是永恒不滅啊!”
兩道赤芒從弓貞雙手交錯而下,淺紫色帷幔被凜冽的無情道真氣撕成碎片。無數細小的薄紗在空中飛舞,真氣湧動之間帶起四周層層疊疊的帷幔,醉深夢死樓的最深處恍如幻境般迷離。
弓貞雙手手背上流轉著猩紅色的魔紋,那是無情道的烙印,跟雲青手腕上那個大日黑天輪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某脈傳承上天賦異稟的修行者身上往往會帶有這些特殊的烙印,他們可以從這些烙印上獲得更為強大的力量,這個力量一般與契合程度掛鉤。毫無疑問,弓貞在無情道上的造詣非同一般。
每一點碎片間都是森然殺機,待所有帷幔碎片落盡,弓貞看見帷幔之後空無一人。
低柔沙啞的笑聲從她背後傳來:“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連我都不認了麽?”
寐光緩步而來,神色間略帶悲意,這種情緒被壓抑著,讓人心尖泛酸。
弓貞看見她的一瞬間就記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被師尊抱著帶回宗門,在師姐師兄們的照顧下修行無情道,在敵人渙散的目光中攏手入袖。每一次失敗都會被這個女人原諒,每一次成功都會被這個女人肯定。亦師亦母,弓貞是在這個人的目光下成長起來的,她是弓貞在這個塵世間最大的因果羈絆。
“再好的迷魂湯也比不得師尊的七情道。”
弓貞笑容溫柔大方,她手裏的赤色紋路越來越密集,最後竟然像水一樣流淌下來,凝結成赤色雙劍。
來啊,來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