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過的是魏海東。
魏海東從溫馨家園離開曉荷,坐上出租車才發現自己的手上青筋暴起,臉上眼角濕潤,他幾乎被曉荷的話語擊懵了,結婚這麽多年他和她也算是患難與共、同舟共濟了,她明明知道他的失意和迫不得已,還拿那樣的話刺激他,他當時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湧上頭頂,曉荷的話仿佛一把尖刀紮在他的心上,讓他憤怒疼痛到極點卻無從發泄,不由自主地用更加尖銳的話來回擊,直到不可收拾。
當看到曉荷的臉色一下變成青紫色,魏海東卻並沒有報複後的快感,他顧不上安慰傷心的曉荷,用最快的速度離去,他知道如果壓抑自己留下來,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更出格的事情,記得以前曉荷看三毛的書,他無意中看到一句話:你傷害了我的驕傲。
當時魏海東對這句話很不理解,驕傲怎麽會被傷害呢?但是今天曉荷的話讓魏海東深深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是的,她傷害了他的驕傲。
魏海東從小就是一個驕傲的人,雖然家境貧寒,但因為是唯一的男孩子,父母一直對他寵溺有加,無形中給了他驕傲的本錢,上學後從小學起他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同學的羨慕、老師的誇讚更讓他的驕傲無限膨脹。
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提問你長大了幹什麽,同學們有的回答當工人,有的回答當解放軍,還有的回答當農民,輪到魏海東的時候,他站起來響亮地回答:我長大了要當工程師。他當時看到了老師讚許的目光和同學們羨慕的眼神,這無疑更加增加了他的信心和驕傲,這麽多年來,他也一直都向著自己的夢想艱難地前進。
為了這個夢想他付出了太多太多,在農村供一個孩子上學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不但父母傾盡了全部的財力,就是兄弟姐妹也是直接或者間接地貢獻了自己的力量。魏海東家在魯東南的一個偏遠山村,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為了供他上學,姐姐小學畢業就輟學回家,靠幫家裏幹農活來幫助父母供弟弟妹妹上學,魏海東至今記得在他背著書包上學的路上,比他大兩歲的姐姐扛著鋤頭,小小的個子,站在路邊羨慕的眼神。而兩個妹妹在父母的咬牙堅持下也隻是念完了初中,到外地打工供哥哥上學。沒有人知道他上大學的背後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經曆,但這一切因為有著夢想的支撐,他才咬牙堅持了下來。
每當想起這些,魏海東總會徹夜難眠,他背負著全家人的希望,同時也欠下了還不完的人情債,這樣的壓力讓他變得自卑而又自尊,他發憤圖強,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大學,成為十裏八鄉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後來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配進入大型的國有企業,聽著鄉親們的誇讚,看到父母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他覺得未來如花兒一般美好。
可是美好的未來並沒有像花兒一樣如期綻放。
但凡國企,總免不了鉤心鬥角、阿諛奉承的作風,可魏海東天生木訥,溜須拍馬是做不到的,自然不會得到領導的青睞。後來他發憤圖強,領導才覺得他專業技術過硬,又肯鑽研,也樂得落個伯樂的稱號,於是單位裏有重大項目也會交給他來做。
可是沒想到後來因為他過於耿直,對領導在技術上的指手畫腳十分看不慣,幾次在技術討論中和領導爭執,讓領導麵子上過不去,這在國企中無疑是十分禁忌的,於是那些沒有多少技術含量但相當纏手的項目幾乎成了他的專利。為此,曉荷直罵他榆木疙瘩,不懂得人情世故,她的責怪讓他無從辯白但心底實在不服氣,他所說的話一點也沒有錯,為什麽會遭到這樣的待遇?
不服氣歸不服氣,麵對現實魏海東除了失望之外是深深的無奈,曉荷幾次三番要求他到領導的家裏坐坐,以期挽回領導對他的不良印象,按說曉荷的要求並不過分,就算是為了曉荷和兒子他也應該低低頭,但是每次他都拒絕了,如果為了生活讓他放棄尊嚴,不如放棄生命來得痛快。
在看不到未來的日子裏魏海東苦悶得幾乎窒息,一度懷疑自己辛辛苦苦考上大學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很多次他在想,如果他不曾走出來,做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在青山碧水中築一個溫暖的農舍,會不會更好一些?
而林桐發出的邀請對他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他幾乎毫不猶豫答應下來,以為命運終於垂青於他,柳暗花明、峰回路轉。
但是事情並不像林桐描述的那樣美好,林桐的專業底子本來就薄,幾年的創業經曆幾乎讓他把所學不多的專業知識全還給了老師,公司成立以來一直走的是低端項目開發,對於大型的項目開發經驗幾乎為零,而且由於待遇比較低,公司裏的員工大多是三流大學的應屆畢業生,這樣的員工給一些小企業做些零碎的管理軟件還可以,一旦涉及大型的係統,幾乎要手把手教。
這樣一來,整個係統的框架就要魏海東一個人來設計,還要一邊做一邊對員工進行培訓,這在國企是七八個人的工作量,現在由他一個人做,幾乎是焦頭爛額。但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男人比女人的壓力要大得多,女人可以是女強人,也可以是家庭主婦,而一個男人如果事業不成功,如果不能給予老婆孩子以穩定的生活,那肯定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
麵對壓力,魏海東實在需要一份崇拜的激勵和關切的安慰,可是曉荷似乎不懂。
魏海東不能否認曉荷是一個好女人,十年前在老鄉會上第一眼看到她,她嫻靜得像一朵百合花,他幾乎在那時就認準了她會是一個好妻子,自卑又自尊的他第一次生出了巨大的勇氣去追求曉荷,幸運的是他們因為共同的背景而惺惺相惜,貧寒的青春因為相愛而溫暖。
事實證明魏海東的眼光是正確的,曉荷是一個稱職的妻子,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對他的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了支持他的事業,她包攬了全部的家務,處處為他著想。
剛結婚的日子是魏海東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下班後回到簡樸溫馨的小家,曉荷的溫柔和熱氣騰騰的飯菜讓他經常生出“有妻如此,夫複何求”的感慨,他深深地愛著曉荷,她生孩子的時候難產,聽著曉荷撕心裂肺的聲音,他心中最清晰的感覺竟然是她如果有什麽不測,他也絕對不會苟活的念頭。
但是孩子降生以後,魏海東覺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曉荷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雖然也給他準備了吃喝用度,但是心靈的溝通基本沒有了。等孩子稍微大一點,他想終於可以解放了,可是又有了新的分歧,隻要他提出一點關於孩子的不同意見,她就羅列出一大堆他對孩子的虧欠來打擊他,慢慢地,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
而最讓魏海東受不了的是,近幾年曉荷對房子的迫切期盼達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每次閑下來他想和她聊聊單位的事情,她總會有意無意扯到房子的問題上,即使在夫妻最親密的時候,她也會說這要是在咱們自己的房子裏該多好啊。
幾次三番以後,魏海東被弄得索然無味,後來一聽到房子幾乎都要產生生理障礙了,覺得買不起房子他沒有資格和曉荷**,再加上近期的工作強度太大,他也就沒有心思再和曉荷親熱了。
昨天晚上曉荷走進他的房間,用手撫摸著他的後頸,他一下子找回了久違的感覺,她是需要他的,這種需要給了他強大的動力,雖然由於工作繁忙,體力已經透支,他沒有發揮出最好的狀態,但是畢竟他們邁出了一大步。當他終於和曉荷融為一體的時候,他就在想,一定要盡全力把這個項目做完,盡快買屬於自己的房子,曉荷買房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人的一生總是忙忙碌碌,有什麽比全家人快樂地在一起更重要呢?
可是今天,曉荷竟然說出那樣的話,口氣又是那樣的輕蔑,這一切說明什麽呢?她不再崇拜他了,甚至已經鄙夷他了,一個男人,有什麽比妻子看不起自己更讓人難過的事情呢?這讓魏海東的心裏感到悲哀的同時決定:他是不會原諒曉荷的。
出租車在路上飛奔,車外的風景一晃而過,溫暖的春風通過打開的車窗吹拂著魏海東的臉龐,可是他的內心一片冰冷,他的心被熱烈的念頭鼓**得滿滿的,是的,他不會原諒她的,如果她已經不在乎他,他又何必苦苦相求呢?
離婚就離婚,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魏海東這樣想著坐在車上,雙手互握,骨節發出咯咯的聲音,弄得出租車司機心裏很緊張,不停地回頭看他。
魏海東並不理會司機的眼神,他目光沉沉地望向前方,在心裏暗暗想著,以後就是拚了命也要做出一番事業,他不但要買房子,還要買大房子,還要買車。這一切雖然很難,但不是不可能,他一定要揚眉吐氣地站在曉荷麵前,讓她後悔不迭。
魏海東一路懷著這樣決絕的心情,頭也不回,下了車徑自上樓,熟悉地把鑰匙插進鎖眼,鎖眼裏發出熟悉的喀嚓聲,他心裏說不上悲傷,也說不上難過,隻是空落落的有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蒼涼。他在心裏安慰自己,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玩電腦遊戲了,不必再在乎誰的感受。
但是推開家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魏海東離婚的決絕念頭突然間土崩瓦解,家還是以前的樣子,簡單而樸素,曉荷今天一大早起床做過大掃除,地板拖得纖塵不染,玻璃桌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桌上擺著洗淨的水果,涼水杯裏是澄澈的涼白開,到處窗明幾淨,陽台上飄**著洗得幹幹淨淨的衣物,白的潔白,彩的鮮豔,遠遠可以聞到透明皂的清香,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魏海東站在客廳呆立觀望,客廳的牆上是一張天天三歲時他們全家的照片,他雙腳牢牢踏地,眼神望向遠方,天天騎在他的脖子上,臉上是不諳世事無邪的笑,曉荷側頭看著他們父子,嘴角上翹,眼眉笑得如同彎月,眼神裏滿是愛戀和幸福,他們的背後,天是那麽藍,草是那麽的綠。
魏海東一下感覺喉頭發緊,雙膝酸軟,他慢慢在沙發上坐下來,手顫抖著從兜裏往外掏煙,掏了半天卻沒掏到,隻是把手機掏了出來。他把手機放在沙發上,把手指插在頭發裏,身子緩緩往後倒去,他把身子在沙發上放平,卻不能把心裏的波瀾平息,今天的架吵得莫名其妙,他記得自己是拚命壓抑自己的情緒的,但是最後還是爆發了出來,並且因為先前的壓抑而爆發力更強。
現在審視這場吵架魏海東有點不寒而栗,他和曉荷兩個人都是容易激動的多血質類型,但凡吵架,血一往上湧,通常都會變得不理智,隻會盡可能地發泄自己的不滿,而夫妻吵架時最可怕的一點就是,他們往往因為太熟悉對方的本質和要害,會讓所有的冷嘲熱諷都箭無虛發。
結婚七年,魏海東忽然發現夫妻吵架原來是有慣性的,就像一個罐子破了,雖然經過精心的修補,但裂痕依然存在,即使平常小心翼翼,也總會在無意間觸動那個傷疤。
但是真的要把這個家拆散嗎?
這個問題剛剛躍進魏海東的腦海,他就感覺自己的心像針紮一樣疼痛,相識十年,結婚七年,過去的點點滴滴像飽墨滴在潔白的宣紙上,一滴滴迅速散開,瞬間就彌漫了他的腦海。魏海東發現在經年累月的生活中,曉荷已經成長為生命的一部分,真要斬斷這樣的關係,無疑是壯士斷腕的疼痛。
不,他不能這樣失去曉荷,魏海東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顧不上整理被自己弄亂的頭發,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就往門外衝去。
現在,魏海東坐在出租車上用手抓著出租車的扶手,身子前傾,眼光一直在馬路上飄**,遇到領著孩子在路上走的女士,他就會提醒司機開慢一點,瞪大眼睛追著看,直到那影子被車拋到後麵,他的神情專注而緊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追捕逃犯呢。
出租車一會停一會走,出租車司機被他的吩咐弄得煩不勝煩,臉色比窗外的黃昏還難看,魏海東專心看著窗外,並不理會他的神色。
魏海東在心裏把自己罵了一千遍,他真是昏頭了,千不該萬不該輕易說出離婚的話,他記得以前看過一檔婚姻調查的電視節目,主題是討論“對婚姻傷害最大的幾句話”,記者隨機采訪了很多婚姻中人,有相當一部分人說到提出離婚是對婚姻傷害最大的一句話。
有時候,一句話可以殺死一個人,有時候,一句話也可以殺死一樁婚姻,吵架的話有千百種,自己卻選擇了傷害最深的一句,現在想起曉荷一下子暗下來的臉色,魏海東覺得冷汗直冒。
魏海東還是比較了解曉荷的,她是個完美主義者,也是感情至上的人,完全憑著感覺生活,雖然平常在生活中對別人很謙和,但是骨子裏十分執拗,他剛才的話說得過頭了,又把她和孩子扔在那個偏僻的地方,不知道她會傷心成什麽樣子,如果他不親自去找,於感情、於自尊,她都不會自己回來的。
記得有一次他和曉荷因為一點小事爭執,他一氣之下丟下她回了家,十幾裏路她居然一直是徒步行走,他找到她時,她的腳都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他當時抱住她,發誓再也不把她丟下。現在一想到曉荷帶著孩子在外麵遊**,有家不能回,魏海東就恨不得打自己一拳,他本來想打個電話先向曉荷道歉,順便問一下她在什麽地方,但摸遍口袋也沒有找到手機,仔細想想才想起手機放在沙發上忘記帶,轉而一想曉荷在氣頭上,就是打電話也未必說得清楚,還是沿路去找吧。
車在路上慢慢行駛,魏海東一邊看著馬路上的行人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想:等找到曉荷,一定誠心誠意向她道歉,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說不定到時候曉荷一吵一罵,用小拳頭在他的胸前一擂,這場危機就過去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魏海東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他鬆開扶手揉揉有點酸痛的後頸,眼光卻一直停留在馬路上,這個時刻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不多,路麵顯得寬闊而整潔,路上的人和車都盡收眼底。
迎麵駛來一輛黑色的轎車,黑亮的車身,優美的流線型設計,在太陽下像是一條發光的遊魚,魏海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他急忙直起身子去看,這是一輛剛剛上市的新款奧迪A6,魏海東看到它就想起那句十分有名的廣告詞——突破科技,啟迪未來,大抵男人都對汽車有著天生的敏感和偏愛,因為汽車不僅代表便利,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看到奧迪車在路上平穩地滑行,魏海東輕輕地歎口氣,在國企的時候他就趁時間寬裕去考了駕駛執照,可是什麽時候才能擁有自己的汽車呢?
魏海東看著眼前的奧迪心裏癢癢的,真想嚐試一下人車合一的境界是什麽樣的感覺,不由得對開車的人懷了一份嫉妒。
奧迪車開得很慢,兩輛車擦肩而過的時候魏海東特地看了一眼,因為車窗開著,車裏的情景盡收眼底,魏海東一下怔在那裏:車裏坐的人居然是曉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