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時螢打車回了A大家屬院。

出租開進小區,低矮牆院裏橫縱羅列著一棟棟舊式平樓,樓排間樹木蔥鬱,紅灰瓦磚的外牆經曆日曬風霜的洗禮,凸顯出曆久彌新的韻味。

時螢在四號樓下了車,剛進樓棟,就有準備出門的鄰居長輩和藹地同她打招呼,時螢笑著回應。

老小區樓梯狹窄,上到三樓後,她掏出包裏的鑰匙開門。

一進門,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的濃鬱飯香,廚房的門半開著,裏麵是女人正在忙碌的骨瘦背影。

聽到開門聲,對方端著碗筷回頭,人到中年,容顏依舊年輕,隻有眼角的紋路流露出歲月痕跡。

“媽。”時螢放下手中的綠色紙袋,換過鞋後,上前幫忙端過碗筷。

方茼看到她,麵色平和地點了點頭,解釋道:“你哥實驗室臨時有事,下午才能回來,洗了手過來吃飯吧。”

時螢知道方景遒為了方便,平時習慣住在離家屬院不遠的職工宿舍,隻有周末才會回來。

她去衛生間洗過手,坐上餐桌。

剛端起跟前的米飯,方茼拿筷子夾了塊肉放到時螢碗中:“多吃點排骨,我拿小鍋燉了一上午。”

時螢眼眸低垂,盯著碗裏的排骨,是她最喜歡的紅燒,應該是知道她要回來,特意做的。

母女倆麵對麵坐著安靜吃飯,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微妙。

過了會兒,時螢主動打破沉默:“您最近身體還好吧。”

上半年方茼做了回手術,方景遒打來電話後,她匆匆從北淮趕回。

病**方茼疲憊蒼白,那是時螢第一次意識到,記憶中頂梁骨般的母親已經老了,這也是她回餘綿工作的原因。

“還行,就是身子經常乏。”方茼輕聲說完,看向對麵的時螢,“你呢,最近工作怎麽樣?”

隔著不遠的餐桌,母女倆謹小慎微地互相關心。

“挺好的。”時螢垂眸點頭,猶疑後道:“不過等手頭工作忙完,我準備換個崗位。”

方茼放下筷子應聲:“正好你趙叔說檢察院年前招考,你可以準備下。”

時螢睫毛微顫,幾秒沉默後,低聲回:“媽,我沒想考公檢法。”

自從她回了餘綿,方茼一直要求她參加公檢法考試,卻被她一一拖過,並以上班為借口從家裏搬了出去。

當這句話陡然在兩人間落下,氣氛瞬間陷入無聲的冰凍。

“那你想幹什麽?”方茼聲音嚴肅。

時螢停住動作,抬眸看向母親:“之前接到一個offer,遊戲原畫師,待遇還不錯。”

“我看你就是被你舅舅帶壞了。”方茼拔高了些聲音,壓著怒意,“跟著他一起不務正業。”

“我沒有——”

時螢試圖解釋,方茼卻突然起身,椅子刺耳突兀的滑動聲打斷了她。

隨後,方茼歎了口氣,冷冰冰回了句:“隨你吧。”

緊接著,她看著方茼骨瘦的身影走進臥室,牢牢關上房門。

很快,門內響起女人低微的啜泣,連帶著外麵的寂靜,一並壓抑起來。

似乎自從時呈甫去世,家裏的氛圍就時常陷入這種無法言說的壓抑。

時螢早有預料,繼續把飯吃完,收拾了碗筷,最後敲了敲方茼的房門。

“媽,上次買的禮物在門口。”

片晌,對方沒有回答,她最終收回想要開門的手,“我先走了。”

關門離開前,時螢看向客廳櫥櫃上方,那裏靜靜擺著時呈甫的遺像,男人儒雅隨和的麵龐,永遠停留在四十歲。

……

時呈甫去世時,時螢剛上初二。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放學回家,室內黑漆漆一片。

開燈後,方景遒坐在沙發上,平時吊兒郎當的臉難得有些嚴肅,沉默著看了她一眼,然後帶她出門吃飯。

第二天,時螢才知道時呈甫在法庭上突發心梗,走得十分突然。

從小到大,方茼和時呈甫的夫妻感情都是羨煞旁人的好。

所有人都以為方茼會悲痛萬分,可女人表現得格外平靜,剛處理好時呈甫的身後事,就回到了三尺講台。

臉上看不出一絲哀傷的情緒,照常安排著她和方景遒的學習起居,填塞上時呈甫走後的空白。

可時螢知道,那隻是方茼要強的性格緊繃著心神,不讓自己瓦解崩塌。

時呈甫去世不久,她曾在起夜時看到方茼穿著單薄睡衣,神態木然地坐在丈夫照片前,一望就是一晚。

如此要強的一個人,仿佛隻有在那刻,才能映出些許的消瘦柔弱。

時螢體諒方茼的情緒,以前或許還有偶爾的頂撞,可時呈甫去世後,都是盡量順從母親的心意。

然而爭吵還是無法避免。

高二那年,時螢向方茼爭取轉學美術。大概是對身為畫家的弟弟不正經印象太深,方茼極為反對。

最後時螢在母親少見的眼淚中妥協,就此作罷。

直到高考後,時螢無法繼續待在方茼密不通風的掌控下,私自修改誌願,遠去了北淮讀書,母女關係也掀開了埋藏已久的裂縫。

這些年來,也有人勸方茼再婚。時螢也能夠接受母親有其他的伴侶,可方茼卻盡數拒絕。

在時螢心中,時呈甫是個完美的父親,沒人能夠與他產生比較。

或許在方茼心中,他也是最完美的丈夫,沒人能夠將他替代。

所以方茼選擇在餘生無盡時光裏,獨自緬懷她最好的愛人。

……

再一次的不歡而散。

時螢沉默下樓,邊朝著家屬院門口走,邊掏出手機打車。

走過兩棟樓後,她在落滿樹葉的梧桐樹下停住腳步。

時螢想了很久,該怎麽摹繪陸斐也驀然出現在眼前的一幕。

她在腦海中起了草稿,勾勒出他側身眺來時,如鬆如竹的身影。

宛若當年高考結束後的暑假,少年猝不及防出現在家屬院樓下的場景。

……

時間回到2012年的暑假。

烈日暈人,鬆櫚蓬勃濃鬱,家屬院樓排間,滲著風平浪靜的悶熱。

方景遒高考結束後得了清閑,時螢卻仍每日騎著自行車,往返於枯燥的補習班。

回家的路她駕輕就熟,那天她在家屬院車棚停好自行車,拐進樓棟時,才發現樓梯口站著不算陌生的身影。

陸斐也渾身閑散地倚靠在扶手旁,低眼把玩著手機,聽到腳步聲,狹長倦懶的雙眼平淡掃來。

時螢連忙低頭避開,攥著書包的背帶,迅速上了樓梯。

進了家,就看到方景遒正在房間裏翻箱倒櫃地尋找著什麽,地板上亂七八糟,擺滿了雜物。

看到時螢後,他煩躁地抓著頭發,皺眉問:“時螢螢,記不記得我畢業證放去哪了?”

時螢這才知道陸斐也沒去附中領畢業證,被方景遒一道拿回了家。

等方景遒終於找到畢業證下樓,時螢靠在窗戶邊,瞥見陸斐也離開的背影,在方景遒回來後隨口問了句:“對了,你同桌報了什麽專業啊?”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方景遒主動要求和陸斐也做了同桌。

少頃,清亮的聲音傳來——

“法學。”

燥熱的風透過淺綠色紗窗拂麵而來,耳邊挾進夏末的蟬鳴。

少年的背影戧風而行,挺拔如鬆,那件深色鬆垮的襯衣迎風飄起。

時螢眯眼眺望,覺得實在很難想象,看起來這麽放浪不羈的一個人,站上法庭該是什麽模樣。

……

少年倦淡的眉眼逐漸與麵前的男人重疊。

走進後,時螢打了招呼。

“陸par——”

剛開口,就被陸斐也低沉的聲線打斷:“現在不是工作時間,你可以換個稱呼。”

男人的視線鎖定在上方,時螢遲疑了下:“陸斐也?”

“嗯。”他緩緩點頭,車鑰匙在指骨繞著圈,隨手按開車鎖。

時螢放鬆了些:“你怎麽在這?”

陸斐也指向身後的三層平樓:“來見以前的老師。”

時螢明白過來,他應該是來見法學院的趙院長,陸斐也在A大上學時,對方還是係主任。

很自然地點頭,她沒再打車,就這麽熟練蹭上陸斐也的卡宴回家。

回家路上,時螢一直盯著窗外。

餘綿變化太大,從A大家屬院拐出,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她在北淮讀書的七年沒怎麽回過家,對窗外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車廂內放著輕緩的英文歌,車外是流水遊龍的疾馳車輛。

“啞巴了?”男人的聲音召回思緒。

時螢瞟過陸斐也的側臉,視線落在他架在方向盤上瘦長分明的指節,搖了搖頭:“就是跟我媽吵架了。”

嚴格來說都不算吵架,而是那種冰冷的壓抑感。這麽多年下來,她已經習慣,反倒變得麻木。

陸斐也停了幾秒,漫不經心開腔:“為什麽吵架?”

沒想到他會關心原因,時螢愣了下,認真思索後回:“你聽說過智商的均值回歸嗎?我大概就是不幸被基因均值回歸的那個。”

方茼和時呈甫都是A大畢業,方景遒也是從小到大的天才,整個家裏,仿佛就隻有她格格不入。

再加上生活在A大家屬院,時螢周圍的天之驕子猶如過江之卿。

她拚盡全力去達成方茼的標準,卻始終無法成為母親心目中那個女兒。

不過世界上普通人太多,天才太少,時螢早已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每個人的人生賽道不同,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較。”

陸斐也散漫的聲音浮泛真切。

意識到被男人安慰,時螢默然一陣,轉臉看向他。

“陸斐也,能問你個問題嗎?”

男人不以為然地點頭:“問。”

“如果我以一個人為原型畫了幅畫,現在有人買,我該賣掉嗎?”

時螢把苦思已久的問題拋出,翹盼著男人回答。

陸斐也輕了眼皮:“很多錢?”

“對我來說是。”時螢點頭。

對陸斐也來說或許不多,但以時螢沒見過世麵的理解,《暉夜》後續收益好的話,會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字。

陸斐也瞥她一眼,跟著問:“別人能看出對方是誰嗎?”

“應該不能。”時螢忖思後搖頭。

男人頷首,又問:“賣掉會影響對方嗎?”

“應該不會。”時螢繼續搖頭。

陸斐也聽出她謹嚴的態度,勾起淡然笑意:“那我覺得,這幅畫完全屬於你,你可以隨意處置。”

“真的嗎?”時螢豁然開朗。

男人輕聲予以肯定:“嗯。”

卡宴開進地下停車場,兩人前後腳下車。

進電梯時,時螢剛想開口,卻有一對中年夫婦領著兩個孩子慌忙擠了進來。

她隻好收回到了嘴邊的話,沉默盯著電梯顯示屏。

六個人的電梯略顯擁擠,兩個男孩舉著玩具手/槍嬉笑打鬧,夫妻倆卻自顧自討論著晚飯,不見製止。

時螢站在裏側,眼見就要被波及,陸斐也隨意抬手將人隔開,掃了個眼神過去,兩個調皮的小孩居然老實下來。

坐到十二樓,夫婦倆領著孩子走了出去,電梯空了下來,時螢繼續數著樓層數字,等電梯門再次打開,她停了一秒,終於向陸斐也道了句謝。

還沒等男人回答,下一秒,女孩的身影就消失在電梯門後。

陸斐也看她這般鄭重其事,在電梯關閉後搖頭失笑。

……

回到家,男人卸了領帶西裝,換上家居服後,坐到書房桌前打開了電腦。

黑貓聞聲跑到他的腳邊,陸斐也伸手摸了兩下,想到女孩剛剛穿著白色雪紡裙抬眸的一幕,繼而拉開抽屜。

玻璃盒中,靜靜放著一枚符包。

緞麵還算完整,隻是有些磨損褪色,傖俗繡著“金榜題名”四個大字。

……

高考那年,陸斐也和方景遒皆被分在附中考試。

六月七號一大早,時螢揉著眼姍姍醒來,才發現方景遒竟然已經走了。

她在方茼止不住的嘮叨下,從衣櫃隨手拿條裙子換上,急匆匆出了門。

幸運的是,趕到附中門口時,方景遒還沒走進考場。

考場大門前站著密密匝匝的考生和家長,他們像扛持筆杆的士兵,表情肅穆,嚴待衝鋒,空氣中都彌漫著大戰前夕的緊張氛圍。

唯有方景遒,姿態放鬆地站在附中門口,一眼望去極為紮眼。

甚至有來考場采訪的記者走上去問:“這位同學,你不緊張嗎?”

“哦,我保送了。”

時螢:“……”

她看見那副嘚瑟模樣倍感丟人,稍作猶豫,思考著還要不要上前叫人。

就在此刻,方景遒瞥見時螢的身影,擰眉喊了句:“祖宗,你來幹嘛。”

冷不丁被他點名,時螢這才走上前去。發現陸斐也就站在方景遒身旁,一時間更顯局促。

做了下心理建設,她撇開視線回:“方茼女士讓我來送考。”

說完,又伸出手遞給對方一樣東西:“還有,你忘帶這個了。”

“我都保送了,帶這玩意兒還有什麽用?”

方景遒提溜著時螢遞過去的符包,眼鏡後的目光透著嫌棄。

時螢覺得她好心被當驢肝肺,氣急之下伸手去搶:“不帶還我。”

誰知方景遒手突然一收,懶洋洋道:“搶什麽,我說不帶了嗎。”

逗完了人,他才轉頭拍拍身旁的少年:“跟你介紹下,我妹。”

沒想到方景遒會突然來這麽一遭,時螢瞥了眼陸斐也,小聲說了句:“哥哥,你好。”

“嗯。”陸斐也應聲。

嗓音是略帶疲倦的啞。

說話間隙哨聲響徹,考場大門開啟,四周聚集的考生一擁而上,向著空**校園走去,人潮湧動。

摩肩擦踵間,方景遒拉著人準備離開,可是下一秒——

“哥哥。”

女孩突然拽住少年的衣角。

陸斐也低眼,視線落在衣服袖口處,少女柔細白潤的手指上。

“還有事?”他視線平淡地掃來。

時螢緩了口氣,伸出另一隻手,盡量維持著自然的語氣:“符包還有一個,你要嗎?”

“給我?”

“嗯。”

陸斐也寡淡的眼神落在少女掌心的那枚符包上,片晌沒再搭話。

他知道餘綿人在孩子高考前,都習慣去菩提寺求個金榜題名的符。

可是陸斐也從來都奉行人定勝天,並不相信這些毫無根據的迷信。

然而女孩眼神緊張望向他,雙眸幹淨而透亮,像是澄澈的清泉。

陸斐也覺得沒必要當方景遒麵辜負對方好意,最終還是拿起了那枚符包。

“謝謝。”

少年微攜鼻音的倦懶聲線傳來,時螢鬆了口氣,然後和兩人作別。

……

走向考場的路上,方景遒疑神疑鬼地念叨:“她剛才怎麽一直盯著你看,該不會看上你了吧。”

完事又盯著旁邊少年端量幾眼:“兩隻眼睛一隻鼻,有什麽好看。”

陸斐也聞言,嗤之以鼻的笑了笑,卻也沒有多想,在教學樓前和人分開。

……

第一天考試結束。

晚上,陸斐也回到井厝巷。

簡陋狹窄的房間裏,光線晦暗,牆體間透著潮濕。

以往他更習慣待在鷹空裏看書,今天卻回了家。不過陸良已經出去喝酒,通常淩晨後才會回來,並不會影響他。

或許是房間裏太過悶熱,又或許是他心底隱約滋生出的煩躁,陸斐也盯著書本,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不想浪費時間,他索性躺上床休憩。然而又很快意識到,他失眠了。

陸斐也很清楚,他和別人不同,俗氣點說,他需要在高考中拿到一個足夠亮眼的成績去賺錢。

那是他第一次,對堅信八年的結果產生懷疑的情緒。

卻是在高考的第一晚。

再次翻起身時,早晨在考場外收到的那枚符包掉了出來。

陸斐也皺著眉,俯身拾起。

卻發現符包封口輕微散開,裏麵依稀能夠窺見一張紙條。

接著,他將字條取出捋平。

白色紙張上,娟秀柔順的筆跡寫著短短一行詩句——

海壓竹枝低複舉,

風吹山角晦還明。

出自陳與義的《觀雨》。

狂風驟雨總有一刻消散,坎坷泥沼最終會被踏過,萬物不屈,山角消失的光明會在終場重現。黑暗過後,是重新照拂於你的萬丈光芒。

陸斐也捏著那張紙條躺在**,指腹在字跡上摩挲,仿佛感受到女孩寫下這句話時寄托的情緒。

心弦像是被什麽輕輕觸動。

搬到井厝巷後,所有人都覺得他的人生被束縛進無法掙脫的穀底。

他眼睜睜看著陸良糜爛不堪的沉淪,那雙厭惡的眼神,恨不得將他一並拉進泥濘中的沼澤。

他在無望廢墟中待了太久,甚至於自己都在臨門一腳的時刻產生了動搖。

可是此刻有一個人,比他更堅定果敢地相信,竹枝未折,少年不屈,他一定會見到烏雲密雨後的萬裏晴空。

作者有話說:

送資料,送飯,送符包。

陸哥:哦,她追我,半途而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