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的聲音,指節倏然鬆開。

箭弦迅速回彈,時螢持弓的左手不穩,被堪堪擦過的弦震得臉頰發麻。

鋒利箭頭直劃過半空,撞擊入靶,鎖定在偏離靶心的白色區域。

可惜,隻有1環。

剛才的架勢擺得是挺足,鬆弦時也自我感覺良好,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時螢瞥見周遭那些年紀尚小的少年們七八環的成績,臉頰隱約泛紅,不知是因為被箭弦刮蹭,還是在害臊。

“不錯了。”陸斐也拍下她的頭,輕哂予以肯定,“一般新手入門都是練隔壁的十米粑,這裏的箭靶是十八米,別看他們年齡小,應該都練了挺久,你第一次上手,沒脫靶算不錯了。”

時螢舒坦了一點,又問:“那比賽呢?”

陸斐也勾唇:“正規七十米。”

話音剛落,隔壁噗嗤一聲,傳來不輕不重的輕哼。

十來歲的男孩側過頭來,白淨的臉微微仰起,趾高氣昂道:“姐姐,就你這水平,還是去隔壁吧。”

對方滿臉傲然,時螢看了眼他前方落滿箭支的箭靶,和她那一環的成績對比,一時間無話可辯。

陸斐也吊兒郎當地挑眉,低眼看向他:“小孩,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放肆過頭容易挨揍?”

喻子坤眼神轉向他,昂著腦袋瞧了幾眼:“我剛看見你和許教練郭教練說話,你很厲害嗎?”

“不算厲害,但——”陸斐也自謙後拖著腔,瞥了眼箭靶,輕描淡寫地揚眉:“大概比你稍微厲害點。”

“我不信,你跟我比比。”喻子坤被他不屑一顧的態度激到,嘴唇抿成直線,不服氣地舉弓。

陸斐也懶散上前兩步,站在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悠然道:“為什麽要跟你比?”

“我是這群人裏最厲害的。”

陸斐也輕笑:“那又怎樣?”

喻子坤皺了下眉,又輕哼著說道:“你要是贏了,可以提個條件。輸了,就讓我提個條件。”

陸斐也停了幾秒,沒有說話,片晌雲淡風輕地頷首:“倒也行。”

“幾箭?”他跟著問。

喻子坤伸出手指:“就比3箭。”

說完,兩人又在男孩的要求下開始猜拳,決定了射箭的順序。

陸斐也恣意朝人晃了晃比出的剪刀,勾唇笑道:“我贏了。”

“猜拳有什麽好贏的。”喻子坤輕聲嘀咕,隨後取箭提弓。

陸斐也不置可否地收回手,閑適抱臂,看著男孩持弓凝神,頓歇幾秒後,眯著眼果斷將箭射出。

箭頭穩穩紮進那抹亮紅。

8環。

“到你了。”喻子坤放下手裏的反曲弓,挑釁似地昂首。

陸斐也這才低眼看向時螢,伸出骨節分明的左手,聲音散漫:“弓給我。”

“給。”她反應過來,把弓遞出。

陸斐也淨白修長的三根指骨微曲,關節鉤在箭弦,隨意試了試弓的拉力,氣定神閑地將弓舉起。

下一秒,箭支伴著嗖聲離弦。

落在稍偏的紅色區域。

7環。

喻子坤看了眼箭靶,目光略為得意,繼而抬弓,複刻了上一箭。

成功射進8環。

陸斐也卻麵無表情,動作不慌不忙,再次伸臂舉弓,側臉淩厲果決,手上沒有任何停頓。

箭支直直撞進黃圈。

9環。

喻子坤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像是突然有了壓力,嘴唇動了動,深吸一口氣,咬牙舉弓,放箭。

同樣射出一記9環。

喻子坤見狀,鬆了口氣。

還剩最後一箭。

不知怎的,這兩個人居然硬生生比出了緊張的氛圍。因為第一箭的落後,時螢望著老神在在的男人,不禁替他擔心了起來,攥緊了手。

陸斐也慢條斯理地舉弓,狹長的眼眯起,下頜和脖頸形成流暢利落的線條,拉弓時繃緊的箭弦擦過側臉。

時螢以為他會停頓一會兒,可男人照舊沒有任何猶豫,瀟灑將箭射出。

箭支破空入靶,穩穩停在正中。

陸斐也不緊不慢地放下舉弓的臂膀,仿佛在故意彰顯他的自信與張揚。

這一箭,完美到讓人難以置信,居然是一個10環。

時螢鬆開手,心馳**漾,隨即聽到那道倦淡低沉的聲音:“我贏了。”

陸斐也懶洋洋收起反曲弓,遞給時螢,噙著笑看向一旁的男孩。

喻子坤不可置信地望著箭靶中央的那支箭,似乎因為這記十環備受打擊。

瞥見男孩迅速泛紅的眼眶,時螢心想完了,熊孩子不會要哭了吧。

然而下一秒,喻子坤緊抿著唇,不甘心地低頭:“你說吧,條件是什麽。”

輸了就是輸了,他敢賭就敢認。

“過來。”陸斐也臉色冷雋,下巴散誕抬起,衝人勾了勾食指。

在喻子坤緩慢走來後,指了指身邊的時螢,“跟她鞠躬,道個歉。”

時螢看了眼陸斐也,有些意外。

喻子坤表情略頓,跟著走到時螢麵前,深吸口氣,俯下身,口齒還算清晰:“對不起。”

“沒事,你也很厲害了。”時螢出言安慰,隨後又話鋒一轉,眨了眨眼道:“不過,他確實比你更厲害一點。”

她突然有種欺負小孩的感覺,對方傲慢得就像小時候的方景遒。

喻子坤抿著嘴,也沒有反駁,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你對象還挺厲害。”

颯爽的女聲自身後響起。

時螢轉過頭,看清來人後,點頭打了個招呼:“許教練。”

至於對方剛剛的稱呼,她遲疑了下,想著說好今天陪陸斐也演情侶的戲份,不知道該不該解釋。

許文心低頭,看了眼時螢手上那把黑色的反曲弓,笑了笑說:“你這把弓對他來說磅數低了點,不過他剛剛上手還挺快。”

時螢下意識看向陸斐也,他像是默認了許文心的話,時螢瞬間明白過來,他第一箭應該射得不太順手。

“咱們都別賣關子了,敞開天窗說亮話。你們這趟來北淮,應該還是想讓我簽股權轉讓書吧?”

許文心看著兩人,突然轉了話題,開門見山。

陸斐也這回沒有否認,從容不迫地頷首,聲線沉穩,語氣了然:“看來您已經想好條件了?”

許文心點了點頭:“我也不想跟你們扯別的,下周四來體校找我,跟我比一場,如果你能贏,我就簽。如果你輸了,就回吧,我不可能改變主意。”

時螢意外於許文心看似並不複雜的條件,還未理出思緒,就聽見陸斐也不鹹不淡地應聲。

“好,我答應。”

“你剛答應那麽快,有把握贏嗎?”

卸下裝備出了射擊館,時螢才憂心忡忡地向人發問。

“沒有。”陸斐也雲淡風輕地搖頭,右手懶散插在兜裏,步伐不緊不慢,隨意地解釋:“許文心退役前進過省隊,跟今天那小孩不一樣,兩成機會吧。”

“那你還同意跟許文心比?”時螢語氣訝然,睜大眼看他。

陸斐也勾了下唇,側眼看向她,聲音依舊閑散:“射箭比賽很看臨場發揮,以小博大,說不定走運了呢?”

這男人心態還挺好。

時螢頓了頓,她過去總覺得陸斐也應該對於任何事都胸有成竹,沒想到他也會有賭徒心理。

見男人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時螢忍不住問了句:“你在打車嗎?”

陸斐也停住動作,抬眼看她。

“從體育館回酒店,有一路直達的公交。”時螢抿唇,誠懇地建議:“要不……省點錢?我請你?”

昨天見過陸斐也大手大腳砸錢的架勢,時螢都快忘了當初撞見他在附中食堂隻打素菜的模樣了。

不過陸斐也身上有一種魔力,哪怕是坐在附中食堂裏吃盤白灼青菜,都能吃出山珍海味的高貴。

不僅如此,陸斐也還絲毫不見外地吃了方景遒不少飯。

附中學習任務重,走讀生午飯也會在學校解決,就為了多看會兒書。

方茼課不多的時候,也會提前做好午飯,讓她和方景遒帶去學校。

不過時螢升高一後,就把避嫌二字刻在了臉上,從不在學校和方景遒多說一句話,更別提陪他吃飯。

方景遒抱怨自己吃飯無聊,她便故作自若地暗示對方,可以多帶個飯盒去學校,找同學陪他吃。

時螢之所以那麽說,也是猜測,方景遒大概率會找陸斐也。那樣的話,至少她下注的狀元不會餓死。

如今回想起來,時螢覺得她那時真操心,不僅擔心陸斐也懈怠學業,還擔心他天天吃蘿卜青菜營養不良。

陸斐也聽見時螢幫他省錢的話,眉梢微揚,漆黑的眸子停在她臉上,輕聲哂笑:“也行,聽你的。”

公交站就在體育館門口,站牌下站著幾個等車的乘客。

652路途徑政大,時螢上學時坐過無數次,對這條線路非常熟悉。

手機錢包至今還綁定著北淮的城市公交卡,她上車時刷了兩下。

陸斐也昨天請她坐尊享網約車回酒店,今天她請陸斐也坐公交車,的確寒磣了點,可也算變相“償債”了。

因為是周日,公交車上乘客不算少,但他們還算幸運,最後一排恰巧剩了兩個空位。

公交車駛離車站,時螢坐在裏側,望著逐漸遠去的射箭館,瞥了眼身旁的男人,隨口問:“你怎麽會練射箭?”

陸斐也抱臂靠在椅背上,盯著窗外掠過的熱鬧景色,慢悠悠開腔:“以前在七中上學,學校很看重體育,宗叔當了陣體育老師,就跟著練了段時間。”

陸斐也曾學過一陣射箭,但八歲後就沒再碰過,直到遇到宗茂。

升入附中後,宗茂看出他對未來有更明確的想法,不再堅持勸他射箭,但射箭成了讓他沉靜放鬆的方式,偶爾也會在鷹空的射箭室裏練上一會。

保持放空,暫時忘卻陸良帶來的一樁樁麻煩,隻需瞄準眼前的靶心。

時螢若有所思地點頭,七中畢業的學生,一般隻有職高和體校兩條路。

陸斐也是第一個考進附中的。

“那……為什麽去了七中?”她話中藏著試探,疑惑地看向他。

時螢其實對陸斐也有很多好奇,總覺得他有陌生的兩麵。

“想知道?”陸斐也扯了下嘴角,懶散睨她一眼,卻避而不答:“以後再告訴你吧。”

沒得到答案,時螢說不清算不算失望,又識趣地換了個話題:“這幾天還要去射擊館練習嗎?”

陸斐也想了會兒,懶洋洋點頭:“上午抽空去練練手。”

“那下午呢?”

陸斐也漆黑深邃的眼眸低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意有所指道:“時螢,你的酬勞可還沒付完。”

說完,男人緩緩掀起眼皮,視線探向窗外:“不如帶我在北淮逛逛?”

“你是第一次來北淮嗎?”

陸斐也緘默幾秒,挪開視線停在半空,波瀾不驚地回:“第二次。”

時螢對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點頭應下:“好,那我做做攻略。”

即使曾在這待了七年,她也沒怎麽逛過北淮的景點。

晚秋的暖陽透過公交車薄窗照在臉上,愜意柔和。

早上起的太早,坐在慢騰騰行駛的公交車上,時螢後半程泛起了困。

被一陣急刹車晃醒時,她發現自己偏著頭,差點就要倒在陸斐也肩膀上。

視線惺忪,冷不丁與陸斐也垂下的黑沉眼神交匯,時螢連忙直起身,紅著臉道歉:“不好意思,我睡著了。”

“嗯。”陸斐也極淡地應聲,很快移開了目光,像是並未在意這點小事。

……

公交坐了半個多小時,兩人總算回到洲際酒店。

進了房間,時螢換了睡衣,正準備躺上床補眠,定好的鬧鍾突兀響起。

她這才想起,原來今天是和錢醫生約好的心理谘詢時間。

錢醫生確實忙碌,每階段的谘詢都要停上很久才進行,時螢當然不好更改提前約好的時間。

於是她努力提起精神,打開了微信,給錢醫生發去了消息。

“錢醫生,抱歉。我回來晚了,今天我們需要聊些什麽?”

沒過多久,對方發來回複——

F:“方便講一下你的父母或其他關係親密的親人的婚姻關係嗎?”

望著這條消息,時螢指尖微頓,但還是打字到:“可以。”

……

時螢的外公是A大的老教授,時呈甫是他的學生,和方茼相識在大學。

雖說也有長輩刻意的撮合,但他們在那之前就已經互生好感,算是半自由的戀愛。

時呈甫對妻子體貼寬容,吵架時從不會僵著關係,永遠知道如何排解方茼的情緒。他們都愛讀書,有聊不完的共同話題,是夫妻,也是摯友。

在時螢從小到大印象中,父母的感情不直白,卻很濃烈,是一對羨煞旁人的夫妻。

遺憾的是,即便婚姻美滿,時呈甫也沒能陪著方茼走到最後。雖沒有太多表現,但時螢仍能覺察出母親在父親去世後的鬱鬱寡歡。

甚至跨進了餘生固執的孤獨。

時呈甫幾乎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性長輩,從未有人在婚姻和家庭中,做得比他更優秀。

尤其是,每當將對待感情不著調的舅舅與父親進行對比,都會在時螢心中形成最強烈的反差。

一問一答間,時螢不自覺講完了時呈甫和方道成的不同。

最後,錢醫生發來一串文字。

F:“我想你已經在心中描繪了一個完美愛人的輪廓,你見過了父母恩愛過常人的婚姻,更懼怕遇到像舅舅一樣令人失望的愛人。你期望對方的每一步都能按照你可接受的進度進行,一旦不符或越界,就會下意識逃離這種不受控的關係,回到你認為安全的區域。”

時螢無法否認,沉了口氣,打字回複:“好像是這樣,我的確無法逼迫自己跨出安全區域。”

F:“那麽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心中的理想愛人,是誰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