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依的到來打亂了時螢的規劃,她還沒來得及問出答案,便得知陸斐也需要臨時去香港出差一周。

談戀愛也要工作,知道後,時螢反而鬆了口氣,覺得也該有個緩衝時間,讓她做好思想準備坦白。

周一上班。

她收到陳如萱的微信。

“陸師兄和王清姿一起出差了?”

“小藍人問號.jpg”

時螢:“嗯。”

時螢:“小藍人望手機.jpg”

陸斐也去香港出差,本來就是去處理東怡船務公司那一起管轄權異議的案子,王清姿不跟去才不正常。

不過,這一次她倒是不擔心兩人會發生什麽不該發生的。

經過溫泉一行,時螢發現陸斐也對待異性很有邊界感。她的篤定,大概是因為他明確的態度被賦予的安全感。

戀愛以後,陸斐也似乎總是比她原本的想象中,更好一些。時螢覺得,這麽下去,她恐怕會越來越不舍得分手。

比起她,反倒是陳如萱對此事的反應更激烈,接連發來一連串的消息——

陳如萱:“好吧,就讓王清姿明白明白,一起出差也沒用。陸師兄不會被她引誘!我站的cp絕不能be!”

時螢坦承戀愛後,陳如萱仿佛比她還開心。從溫泉酒店回來,還八卦了一番兩人情史,並給時螢發來了增進感情的招術。

陳如萱:“不過你也要小心,哼,我第一個好感對象就是被王清姿攪黃的。”

陳如萱:“本來那男的追了我半年,都快在一起了,我領著王清姿和人見了一麵,沒幾天他居然跑去跟王清姿表白了,王清姿還提前發了消息,故意讓我撞見。”

陳如萱:“那男的不是好東西,我就是想告訴你,王清姿喜歡引誘對她不感冒的男人,覺得有征服的快感。”

時螢盯著屏幕上的消息,突然想到上次隔間裏陸斐也坐懷不亂的模樣,他好像……真的不會被輕易引誘。

思忖完,她打字轉開話題:“好的,我會注意的。那你呢,追人追得怎麽樣了?”

過了好一會,陳如萱才回複——

“不是太樂觀,狗男人無情,還出現了一個近水樓台的情敵。嗬,等我追到了人,看我怎麽清算他!”

時螢皺了下眉。

陳如萱這麽漂亮的女生,該是什麽樣的人,才能這麽不識抬舉?

最後,她回了兩個字安撫。

“讚成。”

“小藍人偷襲.jpg”

搬到時螢那後,程依為了躲避宗琛,休了積攢已久的年假。

酷愛社交玩樂的人成了宅女,每天看著時螢出門上班,又眼巴巴等著時螢下班。

直到周末,程依終於不堪寂寞,拉著時螢出門逛街。

商場裏,時螢看著大件小件掃**的程依,覺得她是真的在家裏憋壞了,忍不住問:“你以前談戀愛都那麽灑脫,怎麽被表個白會這麽緊張?”

“唉,戀愛能談多久,以後分了手,我和宗琛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那不能一直在一起嗎?”

程依搖了搖頭:“戀愛不就是激素分泌,對我來說,和一個人走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程依一向秉持著快餐戀愛選擇,每段愛情中上頭快下頭也快,最長也不超過三個月。

時螢問完,也愣起神來。

她和陸斐也能一直在一起嗎?

以前就不太確定,現在又得知他喜歡她的前提是誤會了她曾追過他,心裏更加沒底。

她那時的確不是“追”他,現在更像是個偷拿糖果的小偷。

陸斐也出差的這幾天,一如既往地給她發著消息,沒什麽改變,可時螢的心態卻變了。

從還算心安理得的甜蜜,變為了惴惴不安的甜蜜。怕答案戳破後,一切都成了幻影。

……

程依沒有開車,出了商場,兩人步行走去臨近的地鐵站坐地鐵。

夕陽斜了下來,橘紅色的光漸漸暗淡。

路過地鐵口旁的一家奶茶店,時螢停下腳步,點了兩杯七分甜的草莓斑斕奶茶,準備回家後放進冰箱,等晚上畫稿時再拿出來喝。

下一班地鐵還有三分鍾,等待間隙,她坐在長椅上玩著消消樂,正要過關,突然聽到一個響亮的巴掌聲。

抬起頭,十幾米外,紮著馬尾的少女麵前站了幾個燙了頭的女生,甩出剛剛那一個巴掌後,眾人大搖大擺揚長而去,留下小女孩獨自站在那,收拾著被亂扔了一地的學習資料。

“你沒事吧?”

女孩衣服上撒了飲料,時螢上前遞給對方一張紙巾,看了一眼她抱在手裏的資料,發現都是高中的習題。

“沒事,謝謝姐姐。”女孩的齊劉海遮著眼睛,低著頭小聲道謝。

程依瞥見女孩紅腫的臉頰,皺了下眉:“剛才那些人是誰?”

“同學。”女孩咬著唇回。

程依又問:“她們為什麽打你?”

女孩頓了頓,手指握緊了書本:“她們讓我考試時傳答案,我沒答應,就在輔導班的路上堵我。”

“她們經常欺負你嗎?”時螢問。

女孩沉默不語,不願多談的樣子。

時螢緩了口氣,俯身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也別覺得這是難以啟齒的事,告訴家長和老師,他們比你更懂該怎麽處理這些事,也絕對能處理好。”

“這個給你。”時螢笑了笑,遞給對方一杯奶茶,“喝完了回家,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她嗓音輕柔,小女孩愣愣接過,片晌才擦了擦眼睛:“謝謝,我知道了。”

……

“靠,現在的小孩都高中了,還玩校園霸淩那一套?”

上了地鐵,程依還在憤憤不平。

說完了,又突然看向時螢。

時螢一臉的疑惑:“怎麽了?幹嘛盯著我看?”

“寶貝,你剛才就像仙女。”程依突然趴在她的肩膀上,拍起了彩虹屁。

時螢笑了:“哪有那麽誇張?”

“有啊,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

程依和時螢的性格大相徑異,能夠在入職後迅速成為知心的朋友,還是源於一場特殊的插曲。

兩人頭回見麵也是在地鐵上。

彼時程依收到輝成的麵試邀請,大老遠從嘉寧來餘綿麵試。沒成想,坐地鐵時遭遇猥瑣男猥/褻,她向來不是息事寧人的脾氣,當場戳破,誰知對方卻仗著監控盲區抵死不認。

爭執中,周圍人都觀望不語,程依一個外地人初來乍到,遇到的又是這種惡心事兒,快被氣出眼淚時,被人從後輕輕拍了肩膀。

“你好,我剛剛錄下了視頻,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警察局做筆錄。”

女孩握著手機眼神澄亮,言辭誠懇,嗓音帶著南方特有的溫軟,嘴角淺現的梨渦讓人不自覺親切。

見程依愣神,時螢以為她心有顧慮,放緩了語氣:“別擔心,我是學法的,這種情況你完全可以報警起訴。”

……

“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可不就是天降的仙女嗎?”程依感歎。

別人都在袖手旁觀,隻有時螢幫了她。程依確信,如果真讓那個猥瑣男跑了,地鐵那一幕一定會留存在記憶深處,反複地惡心她。

時螢覺得程依言之過甚,她隻是明白窘境中無人幫扶的絕望。

哪怕隻是小小的拉上一把,也能夠給人力量。

……

回到家後,時螢把浴室讓給了程依洗漱,先進了書房畫稿。

剛打開手繪板,她就收到一條微信,居然是卓峰發來的。

除了剛加微信那回打了個招呼,兩人這還是第一次聊天。

“時螢,我前幾天碰到了班長,他問我你是不是換了號碼?”

時螢順手回了句:“是換了,我現在的號碼是155XXXXXXXX。”

卓峰:“這個號也是餘綿的?那你為什麽把舊號換了?我記得你那個號碼還是三個8的連號。”

時螢頓了半晌,纖瘦的手指敲在屏幕:“哦,就是當時手機丟了,掛失太麻煩,所以買了個新號。”

卓峰:“怪不得。”

聊完天,時螢鎖上手機,對著空白的畫板愣神,過會兒皺了下眉,拉開了一旁的書桌抽屜。

最上麵,擺著一台款式老舊的白色翻蓋手機。

她翻了翻下層抽屜,找出一根usb的數據線,插電後,開機。

短暫的開機動畫後,點開手機收件箱,有號碼停機之前的一堆消息。

發信人:薛老師。

“你每天裝模作樣的樣子真惡心,趕緊去死吧。”

“哈哈哈,又考砸了,你媽一定很後悔怎麽生出你這麽個蠢女兒。”

“你可真給你哥你媽丟人。”

這些都是被時螢拉黑後,薛曦用薛老師的手機發來的。

時螢和薛曦從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除此之外,薛母還曾是時螢的鋼琴老師,過去對她非常不錯。

人生的前十三年,時螢是被時呈甫捧在手心寵愛著長大的。那時的她還很愛笑,甚至會在方茼生氣後,躲在時呈甫身後作威作福。

然而所有的和諧美好,都在她初二時變得支離破碎。

2010年3月,餘綿出現了一起性質極其惡劣的貪汙案。

身為嘉陵機場集團總經理的薛父涉嫌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進行資金拆借貸款謀利,受賄金額高達千萬。

當時,負責這起貪汙案審理的法官就是時呈甫,涉案貪汙金額全部由薛國軍作了平賬處理,證據充分,最後薛國軍被判處死刑。

案件宣判前,一向優雅柔弱的薛母曾經找上門,當場向時呈甫下跪,聲淚俱下地請求輕判。

可時呈甫不得不狠起心,將人拒之門外,他平常儒雅隨和,卻不會放棄法官這個身份的原則。

薛國軍入獄後,薛母崩潰患上精神分裂,薛曦和弟弟隻能跟著在附中任教的叔叔一起生活。

時螢和薛曦以往關係不錯,卻在這件事後徹底沒了交談。

三個月後,時呈甫因為高強度的工作,在法庭上突發心梗去世。

突遭巨變,時螢能夠接受薛曦起初冷漠的態度,卻沒想到,薛曦的行為愈演愈烈,漸漸將家破人亡的恨意轉移到了她身上。

薛母教了時螢八年鋼琴,曾是她十分尊重的師長,可人生偏偏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發現薛曦的恨意是在初三,那時的薛曦還不過是在班裏散播時螢和卓峰的曖昧謠言,拆凳子劃書本,做些困擾但傷不到時螢根本的事。

想到薛母過去八年的照顧,時螢默默忍了下來,沒跟任何人提及。

然而高一那年,薛曦變本加厲,在時螢生日那天,將她鎖在了教室裏。

那段時間方茼出差,而方景遒確定保送後,請了半個月的假,被國外的母親接走見麵。

附中鼓勵學生晚自習,也會給在教室待得太晚的走讀生提供臨時宿舍。

時螢那幾天選擇了住校,她是在教室裏待到最後的人,準備離開時,才發現教室的門被人落了鎖。

薛曦倒是給了她一個機會——

“想出來可以,你也跪下求我。”

時螢平靜地答:“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薛母當初向時呈甫下跪的場景給了薛曦太大的刺激,時螢拒絕後,薛曦開始破口大罵,罵時螢,也罵時呈甫。

時螢聽過很多次,知道薛曦那刻完全陷在情緒裏,已經不想與其爭辯。

她知道父親沒做錯任何事,判決是時呈甫公正的底線,也是法律的底線。

最後,薛曦離開。

沒人知道,時螢那天在寒冷的教室裏,被人鎖了一夜。

餘綿的冬天沒有暖氣,時螢坐在教室裏翻開習題,可凍僵的手指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寫字。

深夜寂靜,手機也已經沒電。

恍惚中,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自己,那是一種挾了恐慌的孤獨感。

她拽出桌洞裏的校服外套,裹在白色羽絨服外取暖,整晚半夢半醒,卻望見對麵的高三教學樓裏,有一間教室亮了快一夜的燈。

靠在窗邊的少年,是陸斐也。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點光亮,驅散了滋生的恐懼。

她還沒有被全世界拋棄。

……

第二天一早。

薛曦打開了教室的門。

時螢擦了擦鼻子,看著薛曦一聲不吭地走回座位,冷淡開口:“如果還有下次,我會告訴老師,或者報警。”

“你應該清楚,如果我真的這麽做了,你不可能繼續留在附中上學。”

“這一次,我說到做到。”

時螢一向是溫聲細語的好脾氣,此刻的嗓音中卻帶了些威脅意味。

她不會再縱容薛曦。

教室裏隻有她們。

話音剛落,薛曦就“蹭”得站起身來,語氣略為譏諷:“時螢,你可真會裝善良啊,你爸判死了我爸,又逼瘋了我媽,你憑什麽幹幹淨淨!”

“嗬,不過也沒關係了,老天爺收了你爸的命,至於你,平庸的人,永遠都是平庸。”

薛曦說完,將捏在手中的那張試卷狠狠扔了過來,鮮紅色的分數劃在試卷中央,格外醒目。

薛曦扯著嘴角嘲諷:“就你這個樣子,連你媽都瞧不上你吧?”

時螢閉了閉眼,幾秒鍾後,默默撿起那張被薛曦踩了腳印的試卷。

薛曦的行為傷不到她,可薛曦的語言確實動搖了她。

比起早戀的流言蜚語,時螢更在意方茼的信任。比起一次糟糕的成績,時螢更在意,她是否真的如薛曦所說,在方茼眼中一無是處。

沒有人能夠毫不在意親密之人的看法,何況,在時呈甫去世的兩年裏,她就隻有方茼這個母親了。

方茼的悲痛,她體諒。可是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傷心中,甚至沒有人問她一句,想不想父親。

時螢是不太敢去想時呈甫的,因為每次的思念過後,都會明明白白地意識到,她已經沒有父親了。

那麽好的父親。

……

她拚盡所有努力,想要得到方茼的一點認可,最後卻越陷越深。

平庸的人,永遠都是平庸。

平庸的人,永遠一無是處。

可她能怎麽辦呢?

沒有人能帶她走出來。

……

高一平安夜那天,天氣預報裏的猛烈寒流如約而至,餘綿居然下了十幾年來唯一的一場雪。

潔白雪花漫天飄落,在校園的喧囂中保留著獨有的清靜。

對於在餘綿這座南方城市長大的人來說,那副場景太過稀奇,以至於附中的學生們都難得放下了書本,紛紛湧上了操場和樓下。

時螢也被同桌王思穎興致勃勃地拉出了教室,伴隨著歡呼與嬉笑,她隔空望見高三教學樓那邊,陸斐也一個人倚靠在走廊的欄杆上,白霧撒下,雪緩緩落在他肩膀。

所有人都在看雪,他卻隻是撩了撩眼皮,懶散隨意地倚在那,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周圍也有人在議論他——

“陸斐也升了高三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月考還考了年紀第一。”

“附中成績好的多了,出身擺在那,他再怎麽拚命也爬不上去,畢業後注定平庸。”

注定平庸。

時螢想,他應該不會。

關於陸斐也這個人,有太多次契機,讓時螢注意到他,事實上,也不止她注意到了。

從那以後,時螢好像把她卑微無助的逆反心態投注在了陸斐也身上,並且越來越堅定的相信,他一定能夠成功。

很奇怪,起初她還隻是希望陸斐也能挫下方景遒的銳氣,後來,是真的期望看到他改變命運。

他當然和她不一樣,他永遠不會平庸,就連每一個眼神,都和平庸相斥。

……

大一開學,時螢剛到北淮不久,就接到了方景遒的電話。提到陸斐也時,他言語間充斥著怒氣。

“你說他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壓根不把我當朋友,誰稀罕關心他啊。”

“走就走,以後可別回來。”

方景遒在電話那頭撂著狠話,時螢得知陸斐也出國時,卻心不在焉地想——

或許不會再見麵了。

持續了那麽久的關注戛然而止。

那一刻,時螢也曾自我審視過,她究竟有沒有對陸斐也動心,答案是,或許在某一刻存在過,卻很快以一種平和的心態被她掩埋,從未被撕心裂肺地牽動心扉,大喜大悲。

僅此而已。

時呈甫的存在讓她覺得——

愛人該是滾燙的陽光,是人生中場的嘩然,是怦然心動,更是真誠堅定的選擇。

她從不奢望天邊的人,那隻是過於虛幻的想象,感受不到。

至於陸斐也。

時螢驀然想起高中的物理課上,老師曾講到的“洛希極限”。

蘇梅克—列維9號彗星劃過銀河,卻在途徑木星時化為碎片。

行星與衛星相互吸引,可她不是環繞行星的衛星,隻是那顆途徑的彗星,一旦靠近洛希極限之內,便會粉身碎骨。

她多怕親密的冷漠。

她也不願粉身碎骨。

所以,遠遠遙望就好。

然而當得知陸斐也出國交換的那刻,時螢還是惘然若失,很淺的情緒,並不濃烈,更多的是一種見證者的豁然與祝福。

挺好的。

憶及過往,她和陸斐也交集不深。可即便他們隻見過寥寥幾麵,時螢也萬分感謝他的出現。

少年是獨行的舟,她是迷途的鳥。

失控墜落中驚鴻一瞥的風帆,像是微茫星火,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引導她前行,他也終於要駛向更遼闊的海麵。

掛斷電話後,時螢在宿舍坐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升,她才登上了方景遒的Q/Q郵箱,找出聯係人,偷偷給陸斐也發了一封郵件。

時螢打了一長串的字,看了一遍,卻又逐一刪掉。

她不敢大話長篇,最後隻在那封郵件中,留下了短短的24個字。

祝君一路策馬揚帆,此後人生隔山隔海,隻盼順遂,不盼重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