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勝一走進光電實驗室的更衣室,就看見摘了護目鏡的方景遒一臉嚴肅地站在那,親自“教導”著那位剛進實驗室的師弟操作規範。

謹嚴的話語落在空**更衣室裏,活脫脫像個給新生軍訓的教官。

瞥見師弟眼皮底下的烏青,顧勝心下了然,鐵定是最近忙著論文睡眠不佳,做實驗時粗心大意,又剛巧碰上了方景遒這廝心情不好,撞上了槍口。

顧勝朝人使了個眼色,打著圓場熄火,小師弟心領神會,迎著他的話唯唯諾諾點頭,順應了幾句後趁機溜走。

“師兄,這才剛發了Science,不該春風得意嗎?怎麽這麽大火氣?是因為華芯的薛小姐還是因為那位陳主播啊?”

顧勝隻比方景遒小一屆,本科起就是他同導師的師弟,讀博後又進了同個實驗室,是難得敢打趣方景遒的人。

他們實驗室目前的研究方向是半導體量子結構,這可是個燒錢的活,可惜因為幾年前物院那一檔子學術醜聞,這些年的經費一直不算富裕。

好在方景遒去年拿了傑出青年基金,顧勝想著這下實驗室總該有經費了,誰知不久前又出了變故。

上個月,華芯科技的萬副總來實驗室觀摩考察。

得益於那位薛小姐的牽橋引線,華芯的扶持意向已經談的差不多了。

可就在萬副總當天組的飯局上,方景遒不留情麵地指出華芯要求三年達成應用成果的話是癡心妄想,搞得那位侃侃而談的萬副總很是下不來台。

反倒是友校那位酷愛畫大餅的管博士,趁機把自己的研究方向吹得天花亂墜,忽悠來了不少經費。

顧勝對此無話可說,但凡方景遒能把話說得圓滑一點,經費匱乏的情況都能好上不少。

方景遒這種絲毫不知變通的直男,如果不是長了張迷惑小姑娘的臉,哪能引來一個又一個桃花?

偏偏顧勝到現在也沒看出方景遒到底對哪位的態度不同些。

“我看你腦子裏就沒裝點正事兒。”

方景遒利落脫掉身上的無塵服,瞥顧勝一眼,不急不慢地摘下手套,甩在了顧勝肩膀上。

顧勝隨手拿開那副手套,狐疑的目光重新掃向方景遒,張了張嘴:“我說師兄,既然不是為了女人,那你擱這兒生啥氣呢?”

這幾天,方景遒的眉毛都快擰成麻花了,顧勝早就聞到了八卦的氣息,誰知卻猜錯了。

更衣室裏很安靜,方景遒“哢”的一聲打開衣櫃,頓了幾秒,才言簡意賅地回:“我妹談戀愛了。”

顧勝笑了笑:“呦,那不是好事嗎?”

“好事兒?她那個男朋友——”方景遒不悅地皺起眉,取出衣櫃裏的黑色外套,欲言又止。

“是個窮小子?”

顧勝順著話猜了一嘴,瞥見方景遒遲遲沒應聲,又補了一句:“不窮啊,那是醜?”

聞言,方景遒輕哼了聲,低眼道:“心眼太多,就會繞著彎做事,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勾引了她。”

此話一出,顧勝抿了抿唇,總算是明白了方景遒心情不爽的原因。

“師兄,你這可有失偏頗了啊,時妹妹也到年紀談戀愛了,早晚的事,你急也沒用啊。”

“你——”

這話怎麽聽怎麽逆耳,方景遒“砰”的一聲關上衣櫃,冷臉掏出手機,朝著更衣室大門邊走邊撂下一句:“我跟你說不通,還是找個能說通的來。”

元旦假期結束後,時螢接到方景遒的電話,約她周五那天在萬象城吃飯。

臨近過年,兩人都忙的飛起。

習慣了方景遒淪為房奴後的摳搜,時螢沒想到他還有這個閑情逸致請自己吃飯,回複完消息還在心裏腹誹了句“原來房奴還能有轉性的一天”。

綱哥初當項目製作人,還暫時兼任著主美,《聖光》項目組人手不夠,年前美術組的工作堆得相當滿,時螢結束工作趕到萬象城時,已經過了七點。

等電梯的間隙,她給方景遒發了消息讓他先點菜,可到了地方,時螢才發現今晚這頓飯還有第三個人參加。

“舅舅,你怎麽回來了?”

對麵的中年男人保養得當,穿著瀟灑的白色西裝,乍一看儒雅斯文,眉眼和方景遒有幾分相似,可不就是許久未見的方道成。

說起來,方道成在方景遒眼中是個不怎麽靠譜的父親,可他對時螢卻嗬護有加,舅甥關係比方景遒這個親兒子還要親密些。

不久前,方道成受到某位紅顏知己資助,準備辦一場巡回畫展,最近都待在國外畫廊籌備。

時螢對方道成臨時回國感到意外,方道成卻沒賣關子,指著大搖大擺靠坐在一旁的方景遒,笑眯眯開口:“時螢,這小子說你談戀愛啦?”

此話一出,時螢剛剛握住水杯的手一頓,立刻看向對麵正刷著手機點菜的方景遒,卻得到對方輕蔑且無所謂的態度:“看我幹什麽,我可沒告訴姑姑。”

言下之意,就是他隻答應了隱瞞方茼,卻沒說會同樣瞞著方道成。

對上方景遒有恃無恐的姿態,時螢氣惱著對方鑽漏的行為,還沒來得及收斂表情,就聽到方道成說:“霂霂,你也別怪你哥多嘴,要舅舅說,這交男朋友還是要慎重,心思太多的男人不好掌控,沒準哪天就變心了。”

方道成和陸斐也壓根沒有交集,這番話卻明顯有失偏頗,時螢隻能將原因歸結到方景遒身上。

合著他最近按兵不動,隻是等著在方道成麵前上眼藥。

“舅舅,你放心,我有分寸。”

時螢笑著回完,正準備岔開話題,方景遒卻突然輕笑了一聲,關上手機屏幕,抱著手臂悠然開腔:“時螢螢,你這白紙一張的能有什麽分寸,我看你現在就是戀愛腦,根本看不出人家的套路。”

“對,你哥顧慮的有道理。”

方道成難得和兒子達成共識。

這兩個人居然也能一唱一和起來,時螢意識到這是場鴻門宴,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又不好反駁方道成這個長輩,隻能低著頭默默喝水,祈禱著這頓飯趕緊結束。

此時的餐廳大廳坐滿了人,服務員小跑忙碌著,上菜速度也有些慢。

時螢如坐針氈好久,餘光中,對麵的黑色手機忽然閃爍,來電顯示的曖昧備注總算打斷了方道成的“敦敦教誨”。

對上時螢的視線,他不太自然地咳嗽一聲,跟著拾起手機說:“那個,你們先吃,舅舅出去接個電話。”

話落,便拿著手機離開了餐位。

瞥見方道成離開,時螢如釋重負,趁機發難:“方景遒,你還學會搬救兵了?”

方景遒接過服務員端上來的菜,慢悠悠抬起頭,一隻手扶了扶鏡框:“這算什麽救兵,我爸也算身經百戰,最懂男人的套路,就該讓他給你醒醒腦。”

“你這純粹是偏見。”

“偏見?”方景遒扯下嘴角,不緊不慢地往後一靠,“合著你還覺得自己很了解陸斐也?那我先問問你,他家有幾口人?”

時螢聞言輕皺了下眉。

這個問題,她的確沒法回答。

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她也不是沒有察覺陸斐也對家人的回避態度,不想貿然觸及他不願透露的敏感話題,給他和自己造成負擔。

時螢的啞口無言落在方景遒眼中,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

“這就答不出來了?”方景遒笑了下,揚著眉繼續說:“就這還覺得你很了解他?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他瞞了你什麽?又使了什麽手段。”

方景遒無法接受時螢的隱瞞和她戀愛的事實,這段時間看似平靜,心裏卻反複回顧著時螢最近的反常,和學生時代的插曲。

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

時螢被騙了。

更操蛋的是,造成她被陸斐也欺騙的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自己。

不說別的,就憑陸斐也上學那會兒招蜂引蝶的架勢,時螢怎麽可能是那小子的對手?

如果不是自己當初總跟陸斐也提起時螢,就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麵。

所以,他有義務拯救時螢。

想到這,方景遒騰地升起一陣被戲耍的惱火,無意識地抓了把頭發:“他早知道你是我妹妹,根本就是心生歹念,蓄謀已久。”

時螢:“……”

她略過方景遒的控訴,望著對方氣急敗壞的模樣扯了下嘴角:“行了別抓了,就你們實驗室的發量現狀,也不怕中年禿發危機。”

“嗬,要禿也是他先禿!”

這裏的“他”,指向很明顯。

時螢眼皮都沒抬,隨意地點頭:“哦,我看你就是記恨他。”

聽到她平靜如水的語氣,方景遒更是氣不打一出來:“我記恨他?我能記恨他什麽?這才談了多久戀愛,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向著他說話?”

難得在嘴皮子上占得上風,時螢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沒再繼續點火,默默盛了碗玉米馬蹄水遞了過去。

方景遒頓了頓接過,又皺眉看向時螢,瞬間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曲起食指關節敲在她額頭,然後補了句:“算了,我遲早會證明給你看,那小子到底有多少個心眼。”

……

這頓飯沒能吃多久,方道成接完那通電話後就找了托辭離開,隻留下時螢和方景遒索然無味地把飯吃完。

許是心存愧疚,付完了錢,方景遒還大發慈悲,開著他那輛白色大眾,把時螢送回了佳宏新城。

作為小區業主,方景遒也買了車位,隻是時螢車技欠佳,壓根沒有買車打算,搬過來後車位一直空著。

車子一路開進停車場,停穩後,時螢才猛然意識到,方景遒的車位居然就在陸斐也對麵。

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看什麽呢?”

順著時螢的視線望去,那輛黑色卡宴靜靜停在對麵的車位,方景遒很快醒過神來,皺眉道:“他的車?”

大眾正對著卡宴,想到方景遒今天吃了槍藥的態度,時螢選擇維護下他那高傲的自尊心,識趣沒答,默默解了安全帶下車。

誰知方景遒卻死死盯著那輛卡宴,嗤笑後,突然轉過頭來降下車窗,語重心長道:“時螢螢,我可警告你,不要被資本腐蝕。”

言畢,便冷哼一聲,駕駛著自己樸實無華的大眾揚長而去。

時螢鬆了口氣,這才攏了下圍巾,抬步走去電梯。

傻子都能看出來,方景遒對陸斐也很有意見,這是時螢沒想到的。可比起方景遒的意見,更讓時螢為難的,卻是方道成知道了她談戀愛的事。

既然方道成知道了,她應該也瞞不了方茼太久。依著方茼的性子,如果提出讓她帶人回家,她又該怎麽處理?

方景遒的話提醒了她,她對陸斐也的家庭都一概不知,意味著他們還遠沒有到見家長的地步。

電梯門緩緩關閉,時螢抿著嘴,在頂樓和23層之間猶豫許久,最後找了個iPad落在陸斐也家的理由,摁下了最上方的按鈕。

到達頂層,輸入密碼開門。

進屋後,她才發現整個家裏空****的,隻有等待投喂的黑貓迫不及待地蹭了出來,陸斐也根本就不在家。

時螢開燈走進房間,檢查了下停止工作的自動喂食器,先給黑貓開了個罐頭,看著它狼吞虎咽地進食。半晌,才打開手機發了條微信。

“自動喂食器好像故障了。”

等了一會兒,果然沒有回複。

時螢撇下嘴角,每到下班時間,陸斐也的微信回複速度就會變慢。梁榆也說,下班時間陸斐也隻會回複釘釘,就像這隻不過是個工作微信一樣。

往常她會選擇再發條短信,這會兒卻躊躇著關上了屏幕。

愣神間,黑貓已經吃完了罐頭走進客廳,跳上來蹭時螢的手心,圓碌碌的眼睛眯了起來,舒服地打起了呼嚕。

這幾天,黑貓一直被陸斐也關在房間裏,據說是犯錯的“懲罰”,隻有時螢過來時,才能被短暫解放出來,於是愈發親近她。

前天,她發了一張黑貓照片到朋友圈,方景遒難得主動跑來問她怎麽會突然轉性願意養貓,得知貓主人另有其人後,就沒了回複。

時螢喜歡貓貓狗狗,初三那年生日,方景遒懶得逛商場選什麽生日禮物,掏出錢說讓她去寵物店買隻貓當禮物,卻被時螢拒絕了。

她還記得,方景遒當時吊兒郎當地躺在沙發上,一邊擺弄著霸占過去的電視遙控器,一邊說:“我昨天出門看見熙華路那家寵物店門口有個小孩,哭得聲嘶力竭非要買貓,你倒好,不是挺喜歡麽,怎麽還不想養?”

時螢認為方景遒是覺得選其他禮物麻煩,才一時興起提了句,也懶得跟他解釋原因。

她不願意養寵物,是因為寵物離去的痛苦是可預見的,所以她寧願從源頭上杜絕。

而對於感情,她的預期也相對悲觀,總覺得會在某一刻結束,這也是她當初逃避的原因。很長的時間裏,她都保持著一種自我保護的鴕鳥心理。

陸斐也是被打破的例外。

室內的中央空調吹著暖風,時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擼著貓泛起了困意,直到一道微信提示聲將人拉回了神。

她劃開屏幕,卻是梁榆的消息。

梁榆:“在?”

時螢打了個哈欠,隨手回複:“嗯。”

不知道梁榆在猶豫什麽,對話框上方反複出現“對方正在輸入”,時螢強撐著精神,繼續問了句:“怎麽了?”

一分鍾後,梁榆的消息總算發了過來。

梁榆:“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你知不知道今天王清姿帶了一位林女士來找陸par。雖然沒聊多久就離開了,但是據可靠消息,下班後陸par和林女士單獨出現在一家西餐廳吃飯。”

梁榆:“整個律所都知道,陸par從來不在下班時間單獨和委托人吃飯,更別說還讓楊晨把車開回家,坐著富婆的車去吃飯了。”

梁榆:“當然啦,我是絕對相信我受人尊敬的老板不會出賣人格,千萬不要說是我告的密!”

連著蹦出三條消息,時螢眉頭微皺,抵抗著困意提取出重要信息——

陸斐也去跟富婆吃飯了。

信息量有點大,醞釀的困意霎時間消散了些,時螢腦子有些亂,下意識點開遲遲沒有得到回複的微信聊天框。

所以,她的男朋友不僅和富婆去吃飯了,現在還沒回她的消息,讓她一個人獨守在家裏?

想到這,時螢握緊了手機,努力將這個想法從腦海甩出。

疑罪從無,不能未審先判。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他總不能今晚就和富婆跑了。

各種念頭在腦海裏跳來跳去,時螢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徹底睡著的。

混亂的夢境中,先是出現了陸斐也站在附中天台的一幕,他輕笑著看向何箐遞過來的錢:“就這點錢,包我,恐怕不夠。”

可是畫麵一轉,突然有人跳了出來,打開一個裝滿鈔票的箱子,將錢一把又一把地扔到陸斐也跟前。

每扔一次還說上一句——

“那這些夠了嗎?”

沒等時螢看清那位富婆的長相,方景遒又不知從哪衝了出來,指著陸斐也的鼻子說:“陸斐也,我警告你,不要被資本腐蝕。”

夢境光怪陸離,迷迷糊糊中,時螢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她半眯著睜眼,那張熟悉的臉與夢境合二為一。

意識還未完全回籠,時螢下意識湊進男人懷中,嘴裏嘟囔著:“你回來了?”

陸斐也低眼看著懷裏的人,輕聲問:“不是說去萬象城吃飯?回來這麽早?等了很久?”

時螢沒有回答,臉依舊貼在男人胸口,漸漸皺緊了眉頭。

除了濃重的煙味,還有香水味。

女士香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