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縣委書記李一光在自己的辦公室召見了陳默，見麵的第一句話就笑著問，怎麽，你的第一次縣長常務會議開砸了？
陳默笑笑，說，沒你不知道的事。
李一光笑著說，我是縣委書記嘛，縣長常務會議開砸了的事我能不知道？我說你啊，還是急了一點。
陳默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看來，李一光對那次縣長常務會議的情況是了若指掌了。那天，龍國用進來後，坦率承認黃龍鄉坳口村四組有一個伍中平死於礦難，當時為了保穩定，羅光耀書記指示他們把村裏的戶口銷掉了，村組幹部還統一了口徑。至於派出所銷戶的問題，龍國用也不清楚。龍國用說出這一切之後，陳默自以為穩操勝券，不料龍江卻氣定神閑，說，即使黃龍鄉坳口村有一個伍中平死於礦難，這又能說明什麽？
陳默終於控製不住勃然大怒了，站起來說，龍江同誌，你這是對人民生命財產的不負責任。
龍江坐在那裏，穩若泰山，說，陳默同誌，我要提醒你，即使有一個伍中平，而且死於礦難，並不等於就存在所謂319特大礦難這件事，我曾經說過，礦山確實存在一些安全隱患，安全生產事故也確實屢有發生，但如何屆定特大和重特大事故，我是比你知道得多的。據我所知，確實有一位鏟車司機死於礦難事故，但決不是死於你所說的什麽319特大礦難，這位鏟車的死，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違規操作，鏟車撞擊了礦洞壁導致塌方，他和當時他給上車的汽車司機當場死亡。那次安全生產事故死亡二人，不屬於重特大安全生產責任事故，我們已經按正常程序上報，責任也已經劃清並作了處理。我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有備案，你是否要看當時的紀錄呢？
陳默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立即讓人叫來了安監局局長廖輝，廖輝拿來了一大遝資料，證實了龍江的說法。陳默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就連龍江等人拂袖而去也不知道。
看來，為了應付319礦難事故，當時的酉縣不知做了多少套方案，自己是小看這件事了。
陳默同誌，你倒是氣定神閑，國用同誌可就坐不住了啊。李一光笑微微地說。陳默不禁佩服起李一光的鎮靜來了，自家院裏起了火，還能冷靜如此，真有一點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味兒。李一光繼續說，國用同誌說了實話，是對你的支持，你這頭卻虧了理，國用同誌是扁擔無紮兩頭耷了。
陳默一想，確是這樣，不知道龍江他們還會把龍國用怎麽樣呢。
李一光笑笑，又說，國用同誌是個老實人。
陳默點頭說，是，國用同誌也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說著，突然就想到龍國用說自己曾經背過一次處分了，不禁問道，李書記，國用曾經說過，他背過一次處分，這是怎麽回事啊？
李一光大笑起來，說，這事我知道，還是五年前的事了，臨近過年的時候，按規定要到臘月27才放春節假，通知下了，別個鄉鎮滑頭一點的領導明裏沒有說什麽，其實暗裏放了假，隻留幾個人值班。倒是這個龍國用心眼兒實，全鄉都沒有放假，又沒有事可幹，有幾個鄉幹部坐在辦公室無聊，就四個人打起了麻將，打麻將要彩頭啊，國用他們規定不準賭博，紀律很嚴，鄉幹部們不敢賭。大家打了一會兒，就有人提議，不賭錢，輸了總要懲罰一下吧，怎麽懲罰呢？辦公室什麽都沒有，鑽桌子嘛，辦公桌又拱不過去。一個機靈鬼突然就想出來一個辦法，說，那誰輸了就用黑汁畫下下臉，可急切之中又找不到黑汁，就臨時想出了個應急的辦法，誰輸了就用鄉政府的大印在臉上印一下戳子。麻將打了一個上午，四個人臉上都印滿了鄉政府的粑粑印。正巧石城同誌帶著縣委辦的同誌下鄉查崗，就把這幾個人抓了個正著。一看個個臉上都蓋滿了公章，心裏一氣就要處分人。還是國用同誌出來把責任擔了起來，說，書記，春節了，我們鄉沒有放假，大家隻不過是尋過樂子，這個責任是我的，我這個鄉長沒有當好。石城同誌那個氣啊，回頭就要從重處分，還是我求了個情，隻給了他一次記過處分。國用同誌當時本來了要調另一個鎮當黨委書記的，結果沒有調成，延宕到現在，還是個鄉長，別的和他一起幹鄉長的，早就進縣城各大局當局長了。
陳默一聽，不禁把滿腹的不快甩到九霄雲外，開頤大笑起來，說，這個龍國用，這幾個鄉幹部也真逗，這個懲罰還真是天才。
兩人笑了一會，李一光說，陳默同誌，319特大礦難的事，其真實性你究竟有幾分把握？
陳默心裏一沉，李一光這句話說得很輕，其實是很有深意的，按陳默的推理，酉縣對319礦難的隱瞞已經不是局限於某個人，而是成為一種行政行為了，李一光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李一光還要問出這句話來，除了洗涮自己之外，其實也表明了態度，他並不支持陳默的想法，但也不反對他那麽做。總之，假如陳默堅持去做了，樹起一個公正廉明的形象，他這個縣委書記有一份；如果弄出了麻煩，那就得陳默一個人來擔了。
見陳默不回答，李一光又笑著說，如果你有把握，縣委當然要支持你，安全生產是一根高壓線，誰碰了，誰負責。這樣吧，我今天請你過來，主要是研究一下你的下一次縣長常務會的議題，在319礦難事實不清的情況下，縣委建議你們下次的縣長常務會，著重研究一下礦山的整合問題，那就是堅決關閉非法礦洞，按照省裏最近的精神，礦山開采許可證發放權收回省裏，市、縣兩級沒有發證權了。因此，我們縣礦山當前的任務，就是要全力關閉非法礦洞，確保中標的公司盡快開工生產，開年幾個月了，礦山整合遲遲沒有搞結束，礦山一遲關停著，我們的財政耗不起啊。
陳默說，行。
李一光又說，龍江同誌是一個直性子，分管礦山多年了，這次當常務副縣長，是石城同誌點的將，我的意見是龍江同誌專職做他的常務縣長，分管財經這塊，不再兼管礦山的事，但龍江同誌不願意放手，說是自己管熟了，工作起來順手，因為這事，龍江同誌對我也有一些看法。但我還是堅持認為，看法歸看法，工作還是要堅持原則，我覺得礦山工作由董明同誌去分管為好，董明同誌是我當縣長後任的副縣長，在縣政府班子裏分工是工業企業，分管礦山理所當然嘛。
陳默認真地聽著李一光的話，雖然李一光講的話比較模糊，還是讓他聽出了一點意味來，那就是，龍江和李一光不是一條線上的人，是石城的人。龍江不願意放棄分管礦山的事，陳默也知道一點，隻不過是還沒有正麵接觸過而已。董明副縣長是李一光當縣長的那次人大會上當選的，一直以來和李一光的關係比較密切，李一光提出讓董明分管礦山，還是和陳默心裏的想法比較契合的。想著，就說，我們縣政府本來就是在縣委領導下，在縣人大的監督下工作的，董明同誌來分管礦山，我沒有意見，隻是龍江同誌那裏，我們這次鬧了個不歡而散，還要請書記多做工作。
李一光笑著說，工作上的分歧嘛，沒有什麽，你隻管去做就行，我還是那句話，做你的後盾。
接下來，兩人又談了一會兒319礦難的事，陳默說起伍中平的母親失蹤的事來，李一光說，這好辦，我叫公安局的家駒同誌給你查一查，他在這方麵有一套。你也可以找一找他，你是縣長嘛，公安局是縣政府組成局，他能不聽你的？
陳默就笑，說，我還真沒有習慣把自己當一個縣長來看。李一光說，都一樣，初初當縣長那幾天，別人喊我縣長，我還以為是叫的別一個人呢，上班的時候，有了事還想著要找人匯報，一想隻有別人向自己匯報，自己不要向別人匯報了，還有點不習慣。思維慣性這東西就是怪，慢慢就會習慣了。
談了一會兒，就見李一光的秘書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陳默在，也不好說什麽。陳默就告辭了。李一光把陳默送出辦公室，兩人握了手，李一光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陳縣長，這幾天石城副市長可能要來我縣視察工業企業工作，到時候你也陪同一下，是老領導，又是現在的頂頭上司，我的意見搞得隆重一點，莫讓別人說人走茶涼的閑話。
陳默一怔，立即點頭說，好的，我回去讓政府辦準備一下，我想，就由董明同誌負責作主題匯報，你看？
李一光笑著說，我沒有意見，就這樣辦吧。
從縣委出來，陳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思緒疏理了一遍。自從到了市委辦之後，他就形成了一個習慣，對領導的每一句話都反複琢磨，努力領會其包含在語言外殼之中的內核。陳默想，石城上任副市長大半年了，自己回酉縣的這幾個月，石城沒有回來過一次，這次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在那個開砸了的縣長常務會議後來，不會沒有意圖。如果有意圖，會是什麽意圖呢？陳默想了好久，就有點明白了，石城這次回來，是為自己而來的，為319礦難而來的。石城一定是專門回來安撫自己的。
陳默思考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前幾天秘書送來的一份明傳，是省財政廳的，陳默回到酉縣後，發現省裏每年都要截留一部分酉縣的財政轉移支付資金，幾年來總數近億元。問省財政，說是已經拔到市裏了，問市裏，又說是省財政沒有核拔。因此，張嘯市長利用自己與省財政廳的關係理順了一下。這次省財政廳的明傳電報就是要求酉縣派人去核一下幾年來轉移支付的問題的。
陳默默了一下神，拿起電話給龍江打了個電話，說，龍兄，在哪裏？龍江說，是陳縣長啊，我正在和葛胖子理一下財政的事呢，今年礦山停久了，稅收受了影響，財政這攤子事就麻纏一些，我們還商量著要專題給你匯一次報呢。
陳默聽著龍江的聲音並無異常，似乎前幾天那個縣長常務會議兩人之間並無芥蒂似的，不由得欽佩起來，這官場上的人，隱藏起自己來，還真是有遁地之術，蹤跡全無。於是說，財政這塊還真是要辛苦你了，礦山關停久了，窮家難當。這樣吧，如果有時間，請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有一件好事，得勞你的駕。
那頭龍江立即說，行，我馬上就來。
不一會兒龍江就到了，陳默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上。然後把省財政廳的明傳電報給了他。龍江看了，說，這是好事啊，說起來呢，自從分稅製實施以後，我們吃這個財政轉移支付的虧是大了，我們酉縣年財政收入也要到七八個億，不算窮了，可是上拔給中央財政後，我們的可用財政也隻有兩個億多一點，發了工資，要搞點建設都難。中央的轉移支付，就如同在別人手板上討錢，討得厲害的，多得幾個，討得不厲害，就少得。資金下來了，省裏市裏一扣，漏下來的就沒有幾個了，你還沒地方說理去。這回，我們一定要借這個機會，好好和省裏協調一下中央轉移支付資金的分配比例。
陳默說，這還是張嘯市長運用他的關係給我們理順的呢，張市長原來準備組織各縣分管財政的副縣長和財政大臣們去一趟省財政廳，組團去請示匯報一次，隻是時間還沒有定下來。但是，市裏統一組織的我們要去，我們自己也要主動去和財政廳加強聯係。
龍江說，那是那是，財政是一級政府的基礎，財政廳林廳長他們，我們往年也打了不少交道。
陳默暗笑起來，沒有想到龍江竟然會主動上鉤，於是說，是啊，如今這社會，沒有點人脈關係，事情難辦，千生不比一熟嘛。我考慮，請你辛苦一趟，這幾天帶上財政局葛胖子他們去一趟省財政廳，銜接一下。多帶點資金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省裏那一頭，我已經告訴駐省辦事處吳主任，要他給你們準備好一點的房子，這次去不要住辦事處了，還是要住高級一點的賓館，靠近財政廳一點，辦事也方便，也不顯得寒磣。如何？
龍江爽朗地大笑，說，行，我叫葛胖子準備一下，我們後天一早就上火車，此行一定能有所斬獲。
龍江走後，陳默不禁微笑起來，感覺自己在政治上有了一次飛躍。石城此次來酉縣，目的已經很明確，是為安撫他陳默而來，為319特大礦難而來。龍江是石城的心腹，這是酉縣人所共知的，如果他們上下其手，隻怕難於應付。所以，找個由頭把龍江遠遠打發開了是上策。沒想到龍江那麽主動就上了套子。
盡管這樣，陳默還是知道，龍江也會等閑之人，當前懵懂，恐怕立即就會明白過來的。和這樣的人打交道，要把套子做牢一點。於是，陳默立即拔打了縣駐省辦事處的電話，一是要他們在省財政廳附近找一家高級賓館安排好龍江一行的住宿，另外，要他們運用關係立即與省財政廳取得聯係，並把聯係的情況立即匯報給自己。
縣駐省辦事處還真是雷厲風行，兩個小時後立即辦妥了一切。陳默立即要洪光榮把這一切通知了龍江。因為省財政廳已經安排好接見的日程，龍江已經不能反悔了。至此，陳默才舒了一口氣，專心於如何應付石城副市長的視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