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料得不差,僅僅幾個小時後,龍江就明白過來了。

就在那個開砸了的縣長常務會議之後,龍江就立即把會議的情況向楚西市政府分管工業企業的副市長石城作了匯報,一聽說陳默要公開319特大礦難並向上級逐級匯報,石城就急了。那場礦難簡直就是石城的一個噩夢,一直纏繞著他。

一年前的3月19日,正在停產整頓的酉縣礦山龍頭溪礦區突然傳來一聲山崩海裂的巨響,煙塵騰起直入雲霄,形成了一朵蘑菇雲,在礦區上空久久不散。龍頭溪礦區毗鄰的兩個礦洞同時發生坍塌事故,整條山梁下陷。幸而正值停產整頓期間,民工都下了山,隻有違反縣裏停產規定在礦洞裏作業的一台鏟車和兩台礦車和二十餘人全部被埋在塌下的山下,無一生還。

事故發生後,石城授意龍江立即調派公安和武警近百人,封鎖了整個礦區,封鎖一切消息。但是,如此重大的礦難,消息還是封鎖不住。礦區所在鎮的一名叫覃健的報道員向縣電視台批露了消息,幸而電視台台長很敏感,立即進行了匯報。石城又責成縣委宣傳部找到覃健談話,誰知道這個文弱書生軟硬不吃,還把稿件寄到《楚西日報》和省報,得到消息後,縣裏又救火似的找到這幾家報紙,把正在排版的稿件撤了下來。覃健還不死心,在網上某著名論壇發布了消息。為了控製這個瘋狂的家夥,縣裏采取了果斷措施,公安部門對覃健實施了強製控製,偏偏縣檢察院那些認死理的又不同意批捕,隻得放了出來。但319特大礦難的消息還是風一樣到處傳,省、市都派出了調查組進行了調查,為了應付這些調查,酉縣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公共資源。

按石城和龍江他們的想法,這場礦難的不幸中之萬幸的,是整座山梁坍塌,礦洞裏沒有一個人活著出來,而且死者中除二名鏟車司機和兩名礦車司機是本地人外,其餘的人都是鄰省貴州的民工,這些民工來去自由,漂泊不定,要查到他們的家庭住址,極不容易。而且他們的家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們已經死於非命。沒有幸存者,也就沒有了現場目擊證人,這給封鎖消息帶來了便利。縣裏要求礦老板給本市的死難者每人二十萬元的賠償,足以讓他們的家屬閉嘴,又指示縣公安局注銷了他們的戶口,讓死者無藉可查。為了應付可能發生的情況,還做了第二套方案,把本市四名死者和貴州省死難的28名民工進行了分解,讓他們分別死於跨度為二年多的20多次事故之中,從而把每次事故的死亡人數減少到1至3人,不觸及中央設置的一次死亡四人以上的重特大安全生產責任事故的高壓線。

通過一年多的工作,319重特大礦難事故的傳言終於平息下去了,省、市聯合調查組的結論下得很幹脆,所謂有楚西市酉縣礦區319特大礦難事故純屬謠傳,3月19日正值酉縣礦區停產整頓礦山生產秩序的當口,全縣所有礦山均停產,因此礦難造成重大傷亡的可能根本不存在!並按此口徑向中央安全生產部門作了報告。

與此同時,報紙和網絡還義正辭嚴地發表了題為319礦難謠言製造者被逮捕將被法辦的新聞。

隨著石城順利榮升楚西市主管工業企業的副市長,319特大礦難的事情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不想卻又突然出現了一個羅光耀事件,本來穩操勝券的龍江被橫空出世的陳默取代,這本來就令龍江非常惱怒。這還罷了,陳默任代縣長還沒有多久,代字當頭,就開始抓住319礦難事故做文章,這是龍江和石城都不能忍受的,也是一些長期盤踞酉縣礦山的既得利益者所不能忍受的。

更令石城等人憤怒和忐忑不安的是,酉縣縣委書記李一光對陳默的作法不置可否,態度模糊,讓石城有了一種受騙的感覺,覺得自己瞎了眼,多年來竟然把李一光看作是親信,讓他執掌自己的中樞縣委辦多年。所幸的是,多年來,李一光雖然執掌縣委中樞,石城主要還是依靠羅光耀、龍江和莫子涵,李一光主要負責一些縣委辦的日常事務,並不掌握什麽秘密。而且,石城對李一光可謂知之甚深,此人目前態度模糊,是因為他慣於首鼠兩端,在勝負難定的時候,難免觀望。在石城心目中,李一光是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是個老滑頭,他隻在乎自己的官票,但不會特意去敗別人的事為自己樹敵。

因此,當龍江把那個開砸了的縣長常務會向石城作了匯報後,石城立即感覺到了一股寒意,這寒意並非來自天氣,已經是春末百夏初,豔陽高照,一些果樹已經掛上了小小的嫩綠的果實,在這瀕海的城市,已經有了夏天的景致了。

寒意來自陳默,來自張嘯。

作為副市長,石城和張嘯打交道的時間其實不多,除了工作上的接觸,兩個基本上沒有什麽私交,這主要是張嘯的風格造成的。張嘯似乎不希望和同事們形成更加親密的關係,甚至連開玩笑都不太開。對於319礦難,石城堅信,張嘯的案頭也一定擺著數不清的舉報信,但他從來沒有聽到張嘯對319礦難的傳言有一個字說出來。原來他還以為,張嘯也不過是一個官本位的角色,無意於去翻過去那些與自己無關的陳年濫賬,隻想安安全全做自己的官,越做越大。但陳默一到酉縣之後的舉措,就讓他覺得自己是又一次錯了,憑著多年在官場上練成的敏銳感覺,他覺得陳默在代字當頭的時候就急不可待地追查319礦難事故真相,決不是陳默自己的主意,陳默的背後,一定站著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張嘯。

要撲滅一場大火,最好的時機就是在它還是星星之火的時候,石城是明白這一點的。因此,他立即就決定要去酉縣作一次視察,在他的心目中,當年的陳默雖然有些孤傲,其實也還是柔弱的,憑著自己長期以來的領導身份,他隻要略略點一下,陳默就一定會知難而退。

作出了要去酉縣視察的決定後,石城副市長立即通知了龍江。可是龍江卻在興高采烈之際把這件忘了,不僅是爽快,而且是主動地答應了陳默交給的去省財政廳匯報的光榮任務。從陳默那裏出來後,龍江還沉浸在一種興奮之中,不說省城那個溫柔可人的小情人,不說省城的花花世界,就是為全縣爭得若幹萬元的財政轉移支付的巨大榮譽,就可以讓他這個新上任的常務副縣長威信大增,在縣裏趾高氣揚上一年半載!等到石城電話告訴他自己三天後來酉縣視察的消息時,龍江才清醒過來,自己中了陳默的調虎離山之計!

明白過來後,龍江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沮喪之中。這個他們從小看大的陳默,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心計呢?龍江當副縣長的時候,陳默還不過是縣委辦的一個長期得不到升遷的副主任,單純,理想,甚至於有些不通達世事。雖然短短幾年之後,陳默到楚西市委辦當了一個副處級的副主任,酉縣官場除了羨慕之外,不過覺得是機遇而已,這個身材瘦削、臉色白皙,沉默寡言,一副文人小生相的陳默並沒有展露出什麽特別超人的地方。而今天,就是這個沒有任何超人表現的陳默,卻不動聲色地給他來了一次三十六計中的調虎離山計,自己慣於官場權術,卻墮入網中而不自知,被人賣了還樂滋滋地替人數錢。

龍江思考良久,給陳默打了一個電話,提出自己的腰這幾天有些酸痛,結石病又患了,是不是請其他副縣長代替自己率團去財政廳一趟。

陳默當然明白其中原委,笑著說,龍縣長,財政這塊本來就是常務縣長主管的,這次去省財政廳洽談,會是一場艱難而持久的談判,不是不相信其他的同誌,你龍縣不去,恐怕難於奏功,你就辛苦一趟吧,我已經和一光書記通過氣了,一光書記也是這個意思,省財政廳那邊也作了銜接,現在是箭在弦上了。至於身體問題,我這就給衛生局鄧局長打個電話,叫他們從泌尿科派一名科室主任和兩個護士跟著你,你自己也要隨時注意。這次去,就一並在省城的醫院把手術做了吧,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省城的醫院無論從技術還是從設備,畢竟比我們市縣的醫院強得多。現在是微創手術,不痛也沒有疤子,還是動手術的好,留你那幾個石頭在身子裏麵,難道當舍利子不成?

龍江無奈地放下電話,苦笑了笑。第二天,在石城電話的怒罵聲中,龍江無可奈何地率領著一個十多人組成的團隊搭上了去省城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