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別在聽完沈清風今日的遭遇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沉吟片刻,開口道:“這事……你還是別指望那鄒鑫吧,他不會出力幫你的。”
“什麽意思?”沈清風問道。
“清風兄,你有所不知,通常來說,裏正一般都是鄉親們選舉出來的對吧,負責掌管鎮裏或者鄉裏的納稅和戶籍,課植農桑。但雙崖鎮這裏不一樣。這鄒鑫的裏正,是他掏了銀子找縣裏的縣令買來的。”
沈清風聽的奇怪,“裏正這麽小的官職,竟還要掏錢買來的嗎?”
“不一樣。你看看我們這裏,兩麵環山,別說是天高皇帝遠了,就算是上屬的青縣的縣令,也不怎麽過問這裏的事。除去每年派人例行的催納賦稅以外,一年能來個兩三次都算是多的了。這種情況下,這鎮上的裏正,可不就是呼風喚雨,一手遮天,想怎麽來就怎麽來嘛。說句不該說的,就是這鎮子的‘土皇帝’。”
沈清風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怪不得你說這事指望不上鄒鑫,買來的裏正,自然是不會管這些事情的。”
“確實如此。”
“那看來……隻能靠我自己去找了。張兄,你對這事可有眉目?鎮裏可否有什麽缺錢的賣茶葉的老太太?”
張小別喝了一口茶,沒有說話,但他畢竟才二十出頭,隱藏情緒的功夫還不到位,臉上猶豫和糾結的神情,分明寫著知情。
“張兄,還請告知。”
張小別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抱歉,清風兄……我不能說。”
沈清風聽後也並不惱,而是耐心地和張小別解釋道:“張兄,我相信這老太太一定不是什麽壞人,她一定也過得很辛苦,很需要錢,才迫不得已做出這樣的事來。但這布袋裏的一百兩銀子,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筆錢,它是我的一位親人操勞了多年,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這筆銀子於我而言,有著更為重要和特殊的意義。所以,如若你有頭緒,還請一定告知於我,拜托了。”
張小別見他說得誠懇,歎了一口氣,說道:“羅姨確實不是什麽壞人,她隻是個苦命的可憐人罷了。其實……當你和我說你被一個賣茶葉的老太太當街搶了銀子時,我便知道你說的是誰了。不僅我知道,鄉親們也都知道,所以他們才會幫著她攔住你。”
沈清風心中暗自想道:“原來當時甘蔗堆倒下和大爺摔倒,都是故意的。”
“我可以帶你去她家找她,但是……這錢可能不一定能要的回來……”
沈清風急忙說道:“無妨無妨,那便麻煩張兄帶路了。”
張小別一番糾結下,最終還是同意了,
在張小別的帶路下,沈清風來到了一個破舊的茅草屋。
此時正值冬天,呼呼的北風刮過,將茅草吹得刷刷作響。顯然,這樣四麵漏風的茅草屋,難以很好地抵擋寒冷的襲擾。
屋外,一個老太太正佝僂著腰,揮動著扇子,在一口破舊不堪的鍋上煎著藥。
沈清風認出來,這便是方才搶他銀子的那個老太太。
待兩人走近時,那老太太也認出了沈清風,不禁“啊”了一聲,接著第一反應則是張開雙臂,將鍋上煎著的藥護在身後。
沈清風剛要開口,那老太太一臉著急地搶先說道:“你……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張小別上前一步,向老太太客氣地打招呼道:“羅姨好。”
老太太看著張小別,語氣無疑緩和了一些,但還是一臉的緊張,說道:“小別啊,你回鎮子裏來啦……你們找我幹什麽?”
“羅姨,你別緊張,這位是我的好朋友,沈清風。我們沒有惡意,過來隻是想和你好好溝通一下。外麵冷,能否讓我們進屋說?”
羅姨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讓他們進了屋。
“你們先進屋坐一會兒,我等煎好藥再進來。”
兩人進屋後,在屋子裏僅有的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沈清風環顧四周,家徒四壁的茅草屋裏,隻有一張瘸了腿,擺不平穩的桌子,幾張陳舊的椅子,還有一張靠在牆邊的床。
**,躺著一個中年男子。
出於好奇,沈清風坐在桌邊,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眼**的男子。
他顯然病得很嚴重,麵如枯槁,氣息奄奄。
“他,是我兒子。”
羅姨拿著一塊沾了水的抹布,端著藥,滿麵愁容地走進屋來。
“羅姨,你兒子他……”沈清風關心道。
“老毛病了……治了好些日子了,也不見好。”
張小別關心道:“大夫怎麽說呀?”
羅姨沒有回答,隻是扶起**的兒子,服侍他一口一口地將藥飲下,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她的兒子也意識到了家裏來了客人,可實在無能為力,隻是微微抬了抬手,朝他們擺了擺。
羅姨會意,擠出一絲笑容,輕聲地解釋道:“我兒子他……在和你們打招呼呢。”
“羅姨,最近有去看過鎮上的大夫嗎?大夫怎麽說?”
羅姨還是沒有正麵回答張小別的問題,在將碗輕輕地擺在桌子上之後,竟“撲通”一聲,給沈清風跪了下來!
沈清風吃了一驚,趕忙要去扶她,“羅姨,你這是做什麽?”
羅姨跪在地上,哽咽著說道:“這位沈兄弟,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搶了你的銀子,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啊……我得救我兒子,如今鎮上的大夫,看一次病就要二十兩銀子,我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這麽多銀子的……我就這一個兒子,我真的沒有辦法……”
“什麽!怎麽可能!看個病怎麽會要二十兩銀子?”張小別驚訝道。
羅姨依舊跪在地上,聲音越說越顫抖,“小別,這是你離開鎮子以後的事情了。鄒裏正他……把村子裏的大夫郎中都給趕走了,隻留下了幾個他府裏的大夫。鎮子裏的人要看病,要麽花二十兩銀子去找他府裏的大夫,要麽跑幾十裏地去鄰近的村鎮看病,可是……要帶著生了病的人跑幾十裏地,實在是太難了,但二十兩銀子,我拚死拚活一年也不過能賺個十兩銀子……你讓我怎麽辦啊……”
沈清風出聲問道:“鎮民們就沒有人反抗嗎?或是去找縣令啊。”
羅姨苦笑了一聲,“你們能想到的法子鄉親們都想到了,可是哪有這麽容易呢?我們也想反抗啊,可是鎮裏的年輕人大多都出去闖**去了,鄒裏正的府裏,又養了一百家兵,靠我們根本贏不了的。至於縣令,我們鎮裏有人去青縣找過縣令,縣令滿口答應了下來,卻一點動作都沒有……”
張小別聽得氣不過,猛地一個起身便嚷嚷著要去找鄒裏正算賬。
沈清風年長一些,行事自然要更冷靜一些,一把拉住張小別,說道:“張兄,你先別衝動。且不論我們能不能敵得過那一百家兵,即便敵得過又如何,裏正雖小,便畢竟是個官,你這般貿然找過去,萬一被扣個造反的帽子……”
“那你說怎麽辦?”
沈清風將羅姨扶起,問道:“羅姨,我那些銀子……”
羅姨不敢看他,低著頭說道:“都給了那大夫了……之前我們家在他那裏,還欠了不少銀子,若不是這次能把之前的債補上,大夫是說什麽也不會給我家兒子看病的。大夫收了銀子,給開了些藥方,說過幾日會再來看診的。”
張小別急忙道:“欠個屁!欠什麽債!看個病本來就用不著這麽多銀子!”
羅姨垂著頭,沒敢接話。
“清風兄……我們現在該當如何?”
“我們得好好想想。”說罷,沈清風對著羅姨說道,“羅姨,你不必太過歉疚,這世道不公平,我的銀子若能幫到些需要幫助的人,我也還能接受。”
身為“窮鬼”,沈清風對於貧困帶來的痛苦和世道的殘忍不公,非常的感同身受。
所以,即便自己負債累累,他也試圖向同處深淵中的同命人傳達去一些善意。
張小別向沈清風投去敬佩的目光。
羅姨終於敢抬起頭,沈清風能感覺到由於情緒的起伏,她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沈兄弟,真的……真的謝謝你了。”羅姨哽咽著說道。
羅姨的兒子在**又咳了起來,羅姨趕忙跑過去照顧。
眼看羅姨忙了起來,沈清風和張小別兩人識趣地打了聲招呼,選擇了離開。
走出羅姨的茅草屋後,兩人神色凝重,半天沒有說話。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沈清風。
“張兄,你意下如何?”
同路而行,沈清風能感受到,張小別的糾結。
是挺身而出,行俠仗義?
還是認清現實,保全自己?
在話本裏,這個選擇似乎並不困難。
但這是現實。
一步走錯可能就命喪黃泉的現實。
張小別神色痛苦,猶猶豫豫的,最後半天才吐出來一句:“清風兄……還好你方才拉住了我,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