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心之所係
年後的天氣異常寒冷,風吹在臉上,伸手一抹感覺像能抹下一層厚厚的石灰,喬倚夏裹著圍巾,同路西綻兩個人緊緊握著手。這條山路坎坷崎嶇,周圍雜草叢生,枯枝敗葉,營造出一種荒涼詭譎的氛圍,喬倚夏抬頭看了看天,陰天,在她的印象裏,跟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幾乎一模一樣。
她的手一直在抖,停止腳步時,臉上已經沾滿了淚珠,路西綻沒有幫她擦眼淚,而是淡淡說道:“就是這裏了。”
“就是在這裏,那個叫袁輝的人,挾持了你們姐弟倆。”
喬倚夏緩緩蹲到地上,抱住自己的頭,她不敢看,她不敢看近在自己眼前的那個廢舊工廠,就像是原本在腦袋中有著盲點的一段空白記憶,在時間的召喚下觸景生情,所有的不堪,所有的痛苦呼之欲出,填滿了她的心髒,讓她痛到無法呼吸。
路西綻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蹲在地上,那人的麵容瞬間出現在了喬倚夏眼前。
“是,是他……”
是他,莫說十年,便是二十年,五十年,一輩子,她也不會忘記他的眼睛,她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但這雙眼睛,她畢生難忘。是他,毀了她跟倚輝的一生,讓他們整個喬家陷入了永生的痛苦裏。
她不會忘記,那一天,倚輝還是同往常一樣,寫好作業就纏她上山去玩兒,他們最愛在這一片沒有人的地方玩捉迷藏,倚夏讓他,每次都裝找不著。可是就在那一天,他們在牽著手下山回家的路上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照片上的袁輝。他好凶,手裏拿著鋒利的刀子,戴著黑色的口罩和帽子,帽簷拉的很低。他把他們關在了山洞裏,倚輝還很小,一直流眼淚,她就安慰他,說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救他們的。
後來,他又把他們關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就是眼前這個廢舊的工廠,那個時候的工廠不是這樣子的,而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像一個暗室一樣,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抬頭就是冰冷的銅牆鐵壁,看不到一點生的希望。
再後來的事情,她已經記不得了,就像有人把這段記憶從她腦子裏消除了一樣,一點都想不起來。可是打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倚輝。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想不起來……我甚至記不起,小輝他究竟是怎麽……”她捂著自己的嘴,可卻怎麽也停不下來哭泣的聲音。死,這個字,她說不出。
“叔叔和阿姨交了贖金,可是他很狡猾,並沒有把你跟倚輝,還給他們。並且。”路西綻低著頭,完全不知手掌心已經被指甲掐紅,滲出了鮮血,“並且,還殘忍地,殺害了倚輝。”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了卻還是不肯放過我們,為什麽死的人是小輝而不是我。”
“因為。”路西綻顫抖著睫毛,覺得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格外沉重,重到讓她喘不過氣,“小輝看到了他的臉,而你,沒有。”
喬倚夏緊緊拽著自己的頭發,好看的臉因為痛苦而變得猙獰,扭曲:“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麽,蒼蒼我什麽都不想起來了怎麽辦……”
“當年,負責調查這個案子的人叫張澤,已經退休了。我,前段時間跟他見過一麵。本來這麽多年過去了,都以為也許找不到這個人了,可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最終,我們還是找到了他。根據當時的屍檢報告,倚輝是被匕首刺中了要害,而這個人,應該就是袁輝。”
——路教授,果然,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你。我承認,當年這個案子,並不是因為實在查不下去了所以才遲遲不定案,而是我接到了指示,說是不讓退出調查,轉手給了五隊的隊長。我隻是一個普通職員而已,我沒有權利質疑上司的決定,隻能服從。所以關於你想要的內幕,其實也是我多年來想知道的真相。
——叔叔阿姨,其實你們在倚輝遇害後不久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所以,你們把倚夏關在醫院裏,與世隔絕,讓她接受完全封閉式的治療,或者說,讓她徹底遺忘那一段記憶。
——我們也曾經恨過,也曾經想過要掐死她,為我們可憐的兒子報仇。可是,終究舍不得。既然舍不得,就要忘記。那段時間,是我們兩個人生中最陰暗最痛苦的時間,我們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局長,且有醫生證明,所以,她的行為,並不構成犯罪。我們怕,怕她知道真相之後受不了,便懇求局長,讓他可以,可以理解我們為人父母的心。
——曾經用生命去疼愛的人,即便犯了再大的錯,做父母的,也不會舍得真的讓她難受。因為我們生而為人,不是草木,我們有情。
想起張澤和喬一海的話,看著淚流滿麵的喬倚夏,路西綻看著腳下的土地,幫她把碎發捋到耳後:“倚夏,我知道,失去親人的痛,是別人的三言兩語寬慰不了的。這種痛苦,我跟你一樣正在體會著。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愛你的人,流琛跟我說,別讓路書野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倚夏,同樣的話,我也想告訴你,逝者已矣,別讓倚輝的犧牲,變得沒有意義。”
“我們都是幸運的人,我們都有著深愛我們的兄弟,他們雖然沒有辦法跟我們一起成長,一起看潮起潮落,雲卷雲舒,但我們從此之後卻不再是單獨的個體,因為,他們就住在我們的身體裏,跟隨我們的喜悅而喜悅,悲傷而悲傷。”
路西綻把她圈在懷裏,下巴抵著她的頭,像護著珍寶一樣護著她:“如果活下來的人是倚輝,那麽他現在的痛苦,也不會比你少一星半點。你那麽愛他,不會忍心他日日活在愧疚裏。”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三千多個日日夜夜而已。每天在愧疚中睡去,又在愧疚中醒來,迎接嶄新的,充滿愧疚的一天。在這種折磨之下,她變得冷漠,易怒,變得抗拒周圍任何人的靠近。因為她不僅弄丟了弟弟,還弄丟了一段記憶。她覺得自己如同行屍走肉,每天每天都在苟延殘喘。她甚至無法想象,若不是將凶手繩之以法的信念支撐著她,她到底能不能活到現在。
“失去的那段記憶,不是上天對你的責罰,而是倚輝對你的愛。不論在哪裏,他都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夠放下往事,努力向前看。”
她抬頭看著路西綻,她的眼神是那麽的真誠,明亮,像天上最皎潔的一輪銀月,多麽感謝,她能夠跨越千萬阻隔,來到自己的身邊啊。
“蒼蒼,謝謝你。”
“這句謝謝,我收下了。”路西綻輕輕柔著她的發,臉上的笑容明朗而柔和,“向前看,好好生活,才是對我最好的答謝。”
在很久以後,喬倚夏再回想起這一天,才能理解路西綻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對自己說那番話。那個時候自己哭倒在她的懷裏,完全忽視了她在安慰自己的時候,也在回憶著自己曾經經曆的那一場災難,她對自己的每一聲寬慰,都是用刀在剜心上的一塊肉。
可是她承受的,又何止回憶往事的痛苦。
離開這個地方,並不代表完全摒棄這一段回憶,而是不再執迷於往事,把它深藏於心底,它可以不再是喬倚夏心頭的一根刺,而可以是一顆美麗的朱砂痣,每每困惑,想想那個可愛懵懂的少年,她就會有更多的勇氣。
而路西綻也未因此跟以前表現出太大的不同。因為像她們這種人,自小愛麵子勝於一切,即便是在最愛的人麵前,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守護自己的自尊心。
把她當作正常人,不給她特殊的待遇,那麽她也就會在這種尋常中,找到最尋常的自己。
“蒼蒼。”
臥室裏難得的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它穿著白色的紗衣,嫻靜而皎潔,純美而柔和。仿似在這充滿了汙垢的天地間,她是那最後一輪清澈。
“我很想跟你結婚。”她抬頭看著她,明明隻是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人,為什麽每個她絕望透頂的時刻,隻要躲在她的懷裏,就覺得一切問題都可以被迎刃而解,跟她在一起,她好像從來都不用擔心什麽。她不是超人,卻是可以守護她一生的人,“我想,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愛我了。”
“也許我們注定無法像商陸和白英那樣,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完整的結婚儀式,甚至我們連花十塊錢去民政局領一個結婚證的機會都沒有。得不到法律的認可也沒關係,沒有親人支持我們也沒有關係。能夠讓我們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彼此,能夠讓我們這兩個沒有人敢靠近的討厭鬼彼此靠近,彼此喜歡,已經是上天對我們最大的眷顧了。”
“我,無法像一個男人一樣,永遠留一個寬厚的肩膀讓你倚靠,因為我的身體裏留著女性的血液,我也會有失落或者委屈的時候,也會有躲進你懷裏就不想出來的時候。我有的,不過是一顆想與你相伴一生的心。我想讓很多人都知道,沒有任何人事可以阻擋我們在一起,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戀人,她叫路西綻。我愛她,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