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軍情急如火, 萬萬耽擱不得。大軍北上後,宮中急召不算多, 卻也有過那麽幾次。唐煜入宮時就沒把事情想得過於嚴重, 琢磨著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南陳發兵,大周被迫兩頭開戰。

不過才邁入體元殿的大門,唐煜就知道自己想岔了。環顧四周, 寥寥數位服色朱紫,腰環金玉, 皆是留守的重臣。上了年歲的人,又曾在官場沉浮數十載, 按說養氣功夫該是一等一的, 眼下卻個個臉色驚惶,像是天要塌下來似的。

殿內的氣氛讓唐煜莫名聯想到夏日雷雨前陰沉的天空, 充斥著壓抑凝重的灰,他心裏瞬間咯噔一下, 父皇北上前對南邊守軍多有布置, 景隆帝軍隊再神勇,短短幾日也打不下太大地盤。一屋子國之重臣能慌成這樣,定是草原那頭出事了。

再看書案後坐著的皇兄,亦是滿麵凝重。唐煜思緒亂飛, 難道父皇臨到老了翻了船, 被已經在上次禦駕親征時打了個半死的劼利小兒來了個以弱勝強?

唐烽注視著諸兄弟間唯一頂用也是父皇臨走前金口玉言賜予議政之權的弟弟,眼神銳利如鷹隼,聲音沉凝如雪水:“五弟, 這兩封折子你看看。”

唐煜接過折子,掃了一眼封皮顏色,便知是八百裏加急送入洛京的軍報。他翻開第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掃過去。

“這。”唐煜說了一個字就頓住了。軍情折子貴在簡明扼要,無有尋常折子駢四儷六的累贅。掃兩眼便能看完,裏麵赫然寫的是大喜事。劼利可汗兵敗身亡,閼氏擁護親生的幼子為繼任可汗,與女奴所出的長子和左賢王之女所出的次子瓜分了夫婿留下的兵馬,草原眼看就要恢複十年前四分五裂,各部落爭執不休的狀態。大周即將迎來一個穩定的大後方,可以從容布局南陳。

抬眼看了下周圍連胡子都透出垂頭喪氣感的國之柱石們,唐煜當然不會認為他們是裝不安逗他玩,慌亂幾乎要凝結為實體,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有這樣一樁足以使大周舉國歡慶的捷報在先,第二封折子裏的消息得壞到什麽地步才能讓他們沮喪成這樣?

隱隱有了預感,唐煜飛快打開第二本折子,隨著“中風”二字映入眼簾,所有的疑問皆有了回答。他不得不用手撐住書案,才讓自己沒有明顯的失態。

天果真要塌了。

中風之症,惡疾中的惡疾,十個病人裏死八個,剩下兩個一個活死人一個殘廢。

掃了一眼唐煜顫抖的雙臂,唐烽在這一刻與兄弟共享同樣的哀傷。他從書案後頭繞出來,拍了拍唐煜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時收走了他手中的奏折。

麵向大臣,唐烽沉聲道:“折子裏說的事情諸公已經清楚了。父皇不幸染病,無力理事,大軍群龍無首,孤準備明日就動身。”

尚書右仆射,同時也是太子妃之父的莊憫立即反駁道:“太子您是國之儲君,身份尊貴。不宜在此時離京。”

莊憫恨不得抓起書案上擺著的墨玉九龍鎮紙給女婿來一下,如今是能擅自離開京城的時候嗎?南陳那攤子事且不說,皇帝慶功宴後突發惡疾,眼看就要不行了,你在宮裏乖乖等著接遺詔就好。京城軍隊已經抽調走一大部分,你在這時候北上,護衛軍力肯定不足。你不怕中途遭遇草原殘部有個閃失,我還怕呢!

他一發話,便有人附和:“莊大人說得很是,劼利可汗一死,剩下的兵馬不足為據,武清侯過幾日就能護送聖上歸京。太子殿下,請您三思啊。”

然而絕大多數人與唐煜一樣陷入沉默。

唐烽個子高挑,他掃視殿中諸人時幾乎可以稱為俯視,目光中的壓迫力可想而知:“莊大人、孫大人,折子你們二位都看過了。父皇昏迷前曾留下口諭命孤速速北上,爾等是想勸孤抗旨嗎?”

不能抗旨不尊,但拖兩天總行吧。京城以你為尊,殿中這些人誰敢說個“不”字?唯一有理由反對的齊王尚不成氣候,反對也無效。中風這個症候真發作起來快著呢,過個兩三日就能看出態勢,若是皇帝情況好,你再趕過去展現孝心不遲。莊憫快對死腦筋的女婿絕望了,嘴上還得說得正義凜然,一副全心為公的樣子:“太子您一去,誰來主持朝政呢?況且南陳賊子陳兵邊境,狼子野心,世人皆知。無您坐鎮中樞調配兵馬,恐江山危矣。”

此言一出,附和的聲音多了起來,連唐煜都說了句“請皇兄慎重考量”。畢竟莊憫說的這話在理,皇帝倒下的要命關頭,太子更是得穩住。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盡管如今是君在外,但君發的這道口諭明顯是病中不清醒的時候說的,太子聽不聽都在兩可之間,在座諸位沒人會死命勸他北上。

多數人不會死命勸他北上,同樣也不會死命勸他留在京城,唐烽此刻的意誌是最重要的。右手往下一按,示意在場諸位肅靜,唐烽語氣堅定地說:“父皇的病情不會那麽快傳到南陳去,就是要趁著他們知道前接父皇回來。孤離京後,監國之責移交給齊王——五弟,孤知你辦事穩妥,但遇事你得多聽聽列位大臣的意見。”

“啊?”唐煜茫然地叫了一聲,再沒想到還有他的事情。上輩子苦心竭力都沒撈到的監國之權,就這麽落我頭上了?就不怕我趁機做點手腳?

他忍不住偷偷去瞟莊憫的臉色。

莊憫這下子是真覺得女婿得了失心瘋了,他尚要再出言勸說,卻被唐烽嚴厲的凝視逼得怏怏地住了嘴。

“孤意已決,望諸君勿複言。”擲地有聲的話語結束了所有的爭論。

乍然得知皇帝突發惡疾,散場時大臣們的臉色沒有一個好看的,肚子裏憋了許多話,等待回去後與各自的心腹人討論。莊憫還想再勸勸唐烽,就留在後頭磨蹭了一會兒,卻見唐煜比他還磨蹭,隻得不情不願地走了。

“有事?”唐烽沒好氣地說,眉間沉凝不再,似乎重回兄弟二人言語無忌的時光——但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歲月不會回頭,人與人之間因身份劃下的鴻溝早已無法填平。

唐煜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到頭來隻說出一句:“三哥,如果你走後南陳真的進犯……該怎麽辦啊?”

京中少了皇帝,又沒了太子。唐煜參了三年的政,統共隻有最近一年幹得還像樣,鎮不住底下人(他也不敢鎮住他們)。少了能拍板的人,大臣們遇到事情肯定得吵上一通才能做出決定,延誤軍機是一定的,這局麵也就勉強比兩頭作戰好點。

背靠繡著大周疆域圖的絹麵屏風,唐煌一拍書案:“真要那樣的話,孤就把你吊到承天門外頭,以懲戒你的烏鴉嘴。”

“您忙,您忙。”唐煜縮了縮脖子,抱頭竄出殿門。出去時他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即使是殿中再無旁人的時候,唐烽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唐煜伸手揉了揉眉心。莊憫是皇兄的嶽父,說話時肯定要多為他考量,可若說全是私心卻冤枉了他。草原局麵並不危急,於情於理皇兄都該留守京師。父皇下的旨意著實荒唐了些。不過他能理解皇兄為何執意北上。父皇此遭撐不過去還好說,沒人會因一道口諭指責新君不孝,可若是父皇撐過去了——就算是半身不遂也能說是撐過去了,皇兄若是不去的話麻煩就大了。

經曆了定國公之死的衝擊,唐煜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坦然麵對兩世的不同,甚至還有工夫感歎一句太子之位難做,從古至今皆是。

不過第二日,唐煜就顧不上為別人擔憂了——他正麵臨被吊到承天門外的危險。

作者有話要說:6號有二更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17972420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