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奏折批累了的間餘,唐煜最愛的消遣是讀話本。
皇子時期, 唐煜酷愛俠客傳奇, 鮮衣怒馬少年郎, 策馬江湖行俠仗義的生活令困於宮闈不得自由的他十分向往, 恨不得以身代之。
年紀漸長, 唐煜反倒不愛讀類似的故事了。原因無他, 此類故事常有缺憾, 盡管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本書能超越當年《天山風雲錄》帶給他的震撼, 卻也時常遇到氣得他吃不下晚膳的情節,什麽有情人明明相愛但中間隔著血海深仇, 結尾相繼跳崖啦;什麽男主遭人陷害, 臥薪嚐膽歸來後發現情人已嫁給仇人為妻, 報起仇來都得顧慮重重啦。
當個勤政愛民的皇帝就夠辛苦了,每日待處理的政務堆成山高, 好不容易能休息會兒,何必自個找罪受,唐煜的口味迅速轉變, 欣賞起才子佳人題材的大團圓故事來。雖說諸多地方不經推敲, 男女主情路上遇到的波折常常引人發笑,可至少能有個圓滿的結尾,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情人終成眷屬,為惡者必遭懲罰。
再後來, 唐煜發現自己最羨慕的一句話是話本開頭常出現的一句“天下承平日久”。唐煜掩卷深思,都是皇帝,他怎麽就沒那麽好命呢?
繼位之初,一邊要予民休養生息,一邊要忙著同親娘奪權,過了幾年艱苦樸素的日子,他終於熬死了龜縮於閔地的永熙帝,趁著南陳幼帝登基政局不穩,命大軍揮師南下。
猶記得大軍得勝歸來,唐煜親自出宮迎接。城牆之上,帝王的冕旒遮住熱淚盈眶的雙眼,唐煜拉著長子的手激動地說:“看,這就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
小太子:雖然很感動吧,但總覺得父皇這句話怪怪的。
南北宣告一統後,唐煜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整治內政,陸續幹了幾件大事,比如說不顧群臣勸諫,執意追封先太子為帝;又比如說將他認可版本的《氏族誌》推廣天下,打擊世家氣焰;又比如說瘋狂斂財,打劫豪富的僧侶——說錯了,應是糾正漢地佛家的不正之風,重回達摩祖師倡導的艱苦本色。
最近唐煜折騰的一件事是改革科舉製。
太|祖皇帝初創科舉,給了寒門學子一個寶貴的晉身之階,然而相比考場臨時寫就的一張試卷,考官們取士時更重視考生的聲望。這操作的空間便大了,出身寒微者被迫輾轉於權貴高門之家以求賞識,請托投獻之風濃厚。
不甘的情緒逐年累計,某次春闈後,幾位寒門出身的官員在唐煜的示意下聯名上書,痛陳此種不正之風,提議從今以後所有考卷都需要糊名,並由專人謄寫後轉交考官審閱,以示公平。
反對的人自然不少,主流意見是隻憑一張考卷定高低過於輕率,如此很有可能讓真正富有才學之士落選。譬如說有人聲名狼藉,但考試時發揮得好,你是選他不選?有人文名蜚聲天下,考試時身體不適發揮不好,你是淘汰他還是不淘汰?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後還是由早有準備的唐煜出麵一錘定音:“真要有那等倒黴的人,還可以通過舉茂才的形式做官嘛,眾卿亦可大膽舉薦,朕是很願意下求賢詔的,如此可保有才之士不流落於草野。”
積威之下,反對派的意見被皇帝強行鎮壓下去,群臣齊聲道:“萬歲英明。”
科舉三年一屆,定下的方案得下一次才能看出成效來,不過唐煜總算能喘口氣了。
蟬鳴陣陣,熱浪滾滾而來。南院行宮的自雨亭內卻不見一絲暑熱之氣,原來是玉液湖中的湖水受水車牽引,從亭簷潺潺流下,形成一道清涼的水幕。水聲濤濤,暑氣穿過水幕而來,化為習習涼風。
唐煜愜意地從手邊的細瓷碟子裏拿起一塊櫻桃畢羅送入口中,一邊懶洋洋地打量著端了個雕漆托盤過來的薑德善。
“手裏拿的是什麽?”
“回稟陛下,這是太常寺新進上來的話本子。”
“哦?放下吧,朕待會看看。”
…………
如果人生能重來,韓尚德寧願日日頭懸梁錐刺股,當一個用功讀書的學生,絕不再寫什麽勞什子的《天山風雲錄》了。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太常寺成立了個新部門,主要職責是搜羅天下話本以供禦覽,同時還根據皇帝的喜好撰寫特供皇室的話本。
部門成立之初,屢考不中的韓尚德被唐煜套了身官服丟過去,領導一群同樣為皇帝寫話本的苦逼作者。
終於當上了祖輩心心念念的官老爺,韓尚德卻並不覺得開心,《天山風雲錄》他都被皇帝逼著寫到主角孫子的故事了,天知道哪天會不會被逼著寫曾孫輩的故事!”
每一年年初,韓尚德都要乞骸骨,當然沒有哪一次是成功的。
龍椅上的皇帝語重心長地說:“國家百廢待興,四境尚未平定,朕昨晚子時才睡(看話本看的),愛卿真的忍心在此等危急存亡之機棄朕而去嗎?”
韓尚德能說什麽,韓尚德什麽都不敢說。
這日韓老爺在官署遭了折磨,照例回家抱著老婆的腿哭訴:“嗚嗚,陛下非要我下一本寫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可我真的不會寫啊……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早就習慣了相公這一套的王氏連眼皮都不帶抬一下的,她揉了揉韓尚德日漸稀疏的發頂,用哄小兒子睡覺的口氣說:“不怕不怕啊,會沒事的。”
話本讀得多,套路就見得多;套路見得多,便容易感覺俗氣。皇帝漸漸覺得膩歪了,甚至起了話本寫起來不過如此,作者全是些渣渣的念頭。
某日,他突發奇想道:“你說,若是把咱倆當初的故事寫成話本,該怎麽寫?”
他的皇後掩麵笑道:“第一回:讓食之恩,第二回:救人之義……後麵的我就想不出了。”
“決定了,”皇帝一拍桌子,信心滿滿地說,“朕要寫一部話本,讓天下人看看真正傑出的作品是什麽樣的!”
數年後,洛京城的曾記書肆上了批新書。某日午後,一位中年男子閑逛至此。來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手裏搖著一把灑金折扇,錦衣玉帶,仆從簇擁,顯是富貴人家出身。
中年男子的目光逡巡於書肆擺著的一排排書冊上。掌櫃的見來人氣度不凡,像是個有錢人,特意從櫃台後麵出來問候:“這位爺,您想看看什麽書?”
“朕—我隨便看看,最近可有什麽好的新書沒有?”
根據掌櫃的推薦,他指了幾本書命隨從包起來,掌櫃麵上的笑容更殷勤了。
似是無意中問起,中年男子指著話本一排的某本書說:“掌櫃的,這本書我之前沒聽過名字,是新出來的不是?不知賣得如何啊?”
掌櫃的一愣:“您是想買話本嗎?”
中年男子笑指著身後的馬車說:“讓掌櫃的見笑了,拙荊喜歡這些,我是想為她挑幾本。”
掌櫃忙道:“這本確實是新出來的,不過小的更推薦旁邊那本,它是雲章先生的新作,最近賣得可好了。”
中年男子踱步過去,拿起他先前指著的那本書翻了翻,緩緩開口道:“這本書的名字聽上去尚可,所以我才想問問……聽掌櫃的意思,這本寫的不怎麽樣?”尾音危險地上揚。
掌櫃沒聽出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別提了,這批新書裏就屬這本賣得最差,唉,若非它是老板的友人送過來寄賣的,我都不願擺在外頭!您聽小的一句,選幾本別的回去給夫人吧。”
“……我觀這本書辭藻優美,語言別有韻味,不似其他媚俗之作,大家對它的評價這麽低嗎?”
“嗨,我跟您說實話吧,話本就是要俗氣才好看啊。這本書措辭是還湊合,但故事不行,書裏的柳公子都要封侯拜相了,放著公主不娶,居然要娶個小門小戶的丫頭!這誰願意看啊?大家夥看話本圖什麽,還不是圖個樂嗬,這本書真不行的!”
語言如刀,字字直插肺腑。
生怕再聽下去要氣得當場吐血,中年男子帶著滿臉鬱憤返回馬車。
簾子剛放下來,唐煜就悲憤地說:“朕寫得不好嗎?不好嗎?!成日是才子佳人,窮書生搭富小姐的,讀起來有什麽趣味,就不允許家世敗落的才女配貴公子嗎?沒品位,不懂得欣賞!”
薛琅連忙順著毛摸:“陛下別氣了,不過是個眼拙的老頭子,他懂什麽呀。”
唐煜惡狠狠地說:“朕不信全洛京城的人都這麽沒眼光!”
盼啊,盼啊,一月過去,兩月過去……唐煜等來了話本被賣空的消息,據說京城各大茶樓的說書先生競相講解此書,聽者如雲,場場爆滿。
紫宸殿內,唐煜樂得直拍巴掌:“世間果然有朕的知音啊!”
與此同時,昭陽宮內。太子唐桐向母親回報:“裴大人派人把市麵上所有父皇的話本買下來了。”
“茶樓裏說書得是怎麽回事?”
“這是太常寺的韓大人出的主意,韓大人說賣得好的話本茶樓裏肯定有說書先生講,就安排人把父皇的書改編了一下……改編的版本反響確實挺不錯的。”
薛琅默了默,這改編的是個人才啊。
太子唐桐又道:“母後,您還是勸勸父皇吧,別再寫這些東西了。一次兩次這麽處置還好,次數一多,難保父皇發現不了,再說,傳出去也不好聽啊……”
薛琅淡淡地說:“放心吧,這本他前前後後寫了三年,開頭改了五次,中間有十來次跟我說寫不下去了,沒那個精力寫下一本的。”
聽得此言,太子唐桐肅然起敬,母後果然是了解父皇啊。
作者有話要說:唐煜的故事就到這裏啦,鞠躬感謝讀到這裏的看官們,希望下本還能見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