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何皇後很是隨意,三頁兩頁飛速掃過,讀到十回上下卻放慢了速度,一字一句仔細誦讀。麵上驚諤與困惑摻半,指甲掐入書頁,留下一道道彎月,額頭漸漸冒出了汗珠,浸濕了鴉黑的發髻。

是巧合嗎?富貴人家的飲食起居有相似之處不足為奇,至於說其餘的部分……

“娘娘,娘娘。”趙嬤嬤輕聲呼喚著她。

“怎麽了。”何皇後從恍惚中抬頭,寬大的衣袖蓋住攤開的書頁。

“凝和宮那位抱恙,禦醫說病得不輕。”趙嬤嬤說。

“我去探望下她吧。”何皇後沉吟片刻,起身下榻,驚覺褻衣的後背處已被汗水浸透。

腳步停住,何皇後扭頭對趙嬤嬤說:“回頭撤一個火盆下去吧,屋裏怪悶的。”

趙嬤嬤答應了。

臨走前,何皇後又隨口吩咐了一句:“書別動,我回來再看。”

天陰欲雪,霜重風緊。披上大紅繡百鳥朝鳳的羽緞鬥篷,何皇後搭著宮女的手步出殿門,一步步走下丹墀。金黃頂蓋飾以華美瓔珞的鳳輦已停在前庭,何皇後深吸一口氣,冬日凜冽的寒風趁機鑽入喉嚨,順勢而下,似要滲到骨頭縫裏。

又一日清晨,唐煜去昭陽宮中請安,何皇後與他閑話了幾句忽然道:“前個我翻了翻你的那些話本子,倒也有些趣味。”

我的親娘誒,因為這事您不是剛數落了兒子一頓嗎,怎麽回過頭來自己卻看上了。唐煜困惑地眨了兩下眼睛,拿不準何皇後說這話的意思:“呃,這些話本是有些野趣。”

誰知何皇後竟然真的同他討論起話本來了,一會兒說這本的人物寫的好,一會兒又說那本的情節鋪陳得妙。

唐煜目瞪口呆,懷疑自己身在夢中,還狠掐了大腿兩下。才幾天啊,母後竟然讀完了這麽多本,他留心何皇後的麵容,愕然發現即使有內廷最上等的脂粉掩蓋,何皇後眼睛下麵仍有些許青黑的痕跡。

能說他們不愧是母子嗎,讀話本時廢寢忘食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唐煜默默歎息。獨樂不如眾樂,讀話本的樂趣之一就在於與其他讀者討論,雖然這個人是母後讓他感覺有些怪怪的。不過把母後拉下水,他在宮裏看話本就再不用擔心被人告上一狀了。唐煜拋棄了顧慮,興高采烈地與何皇後談起看過的話本,隆重推出了他心愛的《天山風雲錄》。

說著說著,何皇後笑道:“有一本《塵園舊夢》我看著好,不知寫這本的黃粱先生有沒有寫過別的?”

原來母後喜歡看這種類型的,卻是與阿修的口味差不多,唐煜說:“書肆說黃粱先生的書隻有這麽一本。”

“隻有這麽一本啊……”何皇後緩緩重複著唐煜的話。

“我讓阿修多去幾家書肆問問吧,《塵園舊夢》是南邊傳過來的,也許是前一家的掌櫃隻進了這一本的貨呢。”唐煜說。

“如果有類似的也行,不一定非要他寫的。”何皇後道。

“母後放心吧,此事包在兒子身上。”唐煜拍著胸脯應承。

何皇後微微一笑,雙眸閃動著莫名的光亮。

…………

時光緩緩流逝,轉眼間除夕佳節已至。

適逢南邊有捷報傳來,大朝會上,慶元帝穿上全套帝王冠冕接受京中文武百官的朝拜,雪花般的賀表淹沒了勤政殿。後宮中,內外命婦按品大妝魚貫步入昭陽宮向何皇後行禮。是夜,宴春殿中大擺筵席。

作為未成婚的皇子,唐煜這日過得尚算輕鬆,不用像父兄們得全副披掛著挺一整天。寅時二刻從睡夢中醒轉,他美滋滋地用起早膳,飲過屠蘇酒,食過甜蜜蜜的膠牙餳,跟著慶元帝去太廟拜過列祖列宗,今日的任務便算是完成了,隻需熬到晚上的宴席大吃特吃一通。

夜色降臨,宮城中紅燭高燃,彩燈高懸,輝映得樓閣殿宇恍如瓊樓玉宇。上千人參與的儺儀之舞拉開了慶典的序幕,歌舞百戲等助興節目在宴會中穿插。宴春殿內,慶元帝端坐正中,何皇後坐在他左側的席位上,招手將安陽長公主的女兒嘉和縣主崔桐喚到身邊說話。

“幾日未見,阿桐長高了不少。”何皇後摩挲著崔桐的手說。嘉和縣主崔桐是個擁有圓圓臉蛋和一雙濃眉的俏麗姑娘,美中不足的是膚色與她的胞兄崔孝翊一樣略有些黑。

崔桐左右張望,白玉耳環上墜著的金綠貓眼隨著動作一晃一晃的:“舅母,太子哥哥呢?”皇子席的第一個座位赫然是空著的,

慶元帝艱難地將目光從近處舞女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移開:“老三去哪了?”

太子妃莊嫣忙起身答話:“回稟父皇,太子適才不小心碰翻酒杯汙了衣裳,去側殿更衣了。”她月份大了,站起來頗為艱難,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後腰。

“這孩子,快坐下,你身子要緊。”何皇後嗔道,又對崔桐說,“好孩子,舅母不拘著你了,去找你表妹玩吧。”

落座後,莊嫣回身低聲對從娘家帶進宮的丫環采桑說:“你去側殿看看,太子更個衣怎麽要這麽久。”

采桑領命去了,回來時滿臉的菜色:“娘娘,錢女官正在伺候太子殿下……”

太子妃莊嫣握緊了手中的帕子,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那個賤人。”

皇女們的席位上,崔桐被人安排著坐在十公主唐煙旁邊,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湊在一起說話,不知有那句不對付了,唐煙突然對著崔桐做了個鬼臉,崔桐氣得錘她肩膀,唐煙立刻反擊回去,二人鬧成一團。

“桐兒,別胡鬧。”安陽長公主知道自家女兒的脾氣,一直留心著這邊,見狀連忙喝止。

殿閣正中,暗香浮動,一隊隊由宮內教坊司精心□□出來的女樂盡情展示著婉轉的歌喉與翩躚的舞姿,唐煜饒有興致地觀看著,都沒顧得上吃菜,許久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場麵了。上一世的每場宮中宴會,他都得抖擻起精神來在父皇麵前努力表現,顧不上聽曲觀舞,去藩地後倒是有閑暇,卻沒這個條件,落魄親王的府邸如何能與洛京皇城相比。

與他隔了個位子的七皇子唐煌舉起鴛鴦白玉蓮瓣酒杯,不知第多少次地示意身後的內侍倒酒。捧著鎏金長頸執壺的內侍為難地說:“七殿下,娘娘囑咐我說不讓您多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