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煜生的日子不好,正是五月初五。五月屬惡月,北地傳聞生於五月初五的男童命裏帶煞,生而克父。慶元帝不至於愚昧到像某些鄉野村夫般直接將兒子掐死,心中仍有些別扭,再加上唐煜行事性情不符合他的喜好,對這個兒子更是淡淡的了。

可終究是他的親生兒子,慶元帝從榻上起身,背對屏風負手而立,長歎一聲。

太|祖皇帝的諸位皇子裏,慶元帝非嫡非長,能登上皇位自是經過一番激烈鬥爭,殺起血親來絕不手軟,與他同輩的皇子,死的死廢的廢,如今隻有一位因早年患了眼疾的緣故在藩地苟延殘喘。

慶元帝對兄弟們毫不留情,到做了父親時卻不想讓兒子們重走他的老路。處置完元後蕭氏,養在她膝下的二皇子算是廢了,為了平息後宮內的暗潮洶湧,慶元帝很快立了膝下育有三子的何氏為皇後,愛子唐烽亦憑借嫡長子的身份登臨太子寶座。

隨後二子四子接連病故,唐烽和唐煜成了慶元帝實際意義上的長子和次子。二人年齡相近,又是同母所出的嫡子,彼此地位的差距不如其他皇子那樣鮮明。慶元帝是日夜懸著顆心,擔憂別有用心之輩貪圖從龍之功,挑唆得他們兄弟不和——如今卻不用擔心這點,五子就差用自己的一條小命證明與太子之間的兄弟之情了。

憐惜之意頓生,父親的角色大大壓倒了帝王的身份,慶元帝琢磨著如何補償唐煜。

“陛下,陳將軍在外求見。”總管太監吳質隔著屏風輕聲道。

慶元帝麵上的暖意迅速消退,他麵若寒霜地說:“他還有臉見朕——罷了,讓他進來。”

夜色已深,露水深重。禁軍統領陳河木著一張臉,解下腰間的佩劍遞與門口的內侍,心事重重地邁進中央大帳。太子與五皇子在南苑圍場遇刺一事,他作為負責本次秋獵宿衛值守事宜的長官是萬死不能辭其咎,隻盼著陛下念著他往日的功勞份上允許他戴罪立功以保全家人。

中央大帳內溫暖如春,慶元帝的聲音冷得像是朔月裏的寒風:“他招了嗎?是西蜀餘孽收買了他嗎?”

言語裏的“他”,指得是唐煜受傷一事的罪魁禍首——鄭鶴,亦是刺客中唯一留下的的活口。

鄭鶴被腳滑的唐煜攔了一攔,再揮刀向太子唐烽砍去時就失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被反應過來的其他東宮侍衛按倒在地然後用刀背給敲暈了。

至於其他黑衣刺客不知是什麽勢力培養的死士,在東宮侍衛統領高長慶派去營地報信的侍衛帶著大隊人馬殺回來後,全部當場自刎。

陳河跪地叩首:“鄭鶴他什麽也不肯招,微臣著人給他上了刑,他就開始胡亂攀咬,汙言穢語不斷,不僅朝中諸公被說了個遍,他還一會兒說自己是西蜀的細作,一會兒說自己是南陳的奸細,證詞實不堪信。”

慶元帝氣極反笑,右手啪地一下拍在禦案上:“合著你就被他罵了一通,什麽有用的都沒問出來,你是來消遣朕的吧?”

身體紋絲不動,陳河繼續說:“都是微臣無能,隻是——今個兒在審問的時候出了件怪事。微臣覺得得稟報陛下。”

“鄭鶴這賊人受刑不住,昨日就發起熱來,在夢中不住地說胡話。醫師說再上刑的話可能保不住他的賤命,微臣就把審問的事情先停了。想著這種歹人清醒的時候死鴨子嘴硬,神智不清的時候說胡話指不定能帶出來點什麽,微臣就去看了看他。”

“胡話的內容倒沒什麽,多數時候他就顧著喊爹喊娘,但——他口音不對。微臣家裏有個老仆是蘭陵人,這麽多年了鄉音都沒改過來,微臣也聽習慣了。結果今日冷不丁地一聽,發現這賊人說胡話的時候口音與往日不同,竟像是蘭陵那邊的人。”

“蘭陵。”慶元帝重複了一遍陳河說的地名,腳下往後錯了半步。

北地有六大世家,趙郡莊、蘭陵蕭、洛京薛、弘農蔣、滎陽淩和範陽夏,六家互為姻親,守望相助,縱使改朝換代後聲勢不如往昔,亦不是其他所謂名門望族能比擬的。其中,蘭陵正是蕭家的郡望,亦是慶元帝原配嫡妻蕭氏的母族。

蕭後與其兄長獲罪後,蕭家嫡脈被斬殺殆盡,如今蘭陵蕭家是支脈掌權。

“說下去。”慶元帝命令道。

家人的命應該保住了,陳河提在嗓子眼裏的心落回了一半,他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麵,恭敬地答道:“微臣之前查過這賊人的來曆,他老家原是渭南的,從小父母雙亡,在祖父母膝下長大,伯父鄭滿是龍武左軍中的校尉,因獨生子早夭的緣故十年前將侄子從老家帶到京裏撫養。三年前這鄭滿也死了,臨終前托了關係讓侄子補入禁衛軍,如今鄭家隻剩下這賊人和他伯母活著。”

左右龍武二軍是天子親轄的北衙六衛中的兩路,亦是慶元帝皇子時期親自統領過的軍隊,屬於親信中的親信,因此鄭滿雖隻是個校尉,但將等同於親生子的侄子送進禁衛軍中還是不難的。

而十年前,蕭家嫡脈尚未敗落。

慶元帝沉默半晌,陳河話裏暗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鄭滿十年前未必見過這個養在老家的侄兒,指不定就被人抓住空子,半路上用精心培養的細作調包了真侄子,要不鄭鶴一個土生土長的渭南人,哪裏能講得出蘭陵的鄉音?

“這事,回京後朕讓大理寺跟你一起查,”慶元帝一字一頓地說,“派人去渭南給朕查個清楚,鄭家人死絕了也不怕,沒有同族,總有同鄉吧,朕不信沒人見過鄭家的小崽子,讓他們給朕認人!”

“是。”

…………

與此同時,皇後的帳子裏,何皇後亦未入睡。

將其餘服侍的人都打發出去,何皇後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一雙妙目死死地盯著心腹趙嬤嬤,語氣不複往日的溫婉:“你有把握嗎,這種事可不是能胡說的!”

聲音壓得細若蚊鳴,趙嬤嬤叫屈道:“奴婢不敢胡說,跟了娘娘這麽久,何時拿沒準兒的事情來煩過娘娘?真的不能再真了,禦馬廄的一個姓李的廄丁,前日咬舌自盡了……他與賢妃身邊的秋露是同鄉。才到圍場的時候,有人撞見他倆相會……太子的馬出事前,同屋的人發現他手裏多了一包藥,這李廄丁說是治他的老寒腿的……”

趙嬤嬤附到何皇後耳邊:“除此之外,還有些事情能證明……”

聽了趙嬤嬤的一番話,何皇後麵上忽白忽青,嘴唇失了血色:“賢妃這個賤——”

她咬住嘴唇,將後麵那個字給咽回去,複又問道:“賢妃不是個傻的,如何會留下這麽多證據供我們查證?別我去跟陛下說,反被回咬一口。”

趙嬤嬤猶豫道:“確是這個理,而且鋼針那事,奴婢心裏直打鼓,按理來說,李廄丁下了藥後沒必要來這麽一手。但若說是其他人做的,卻沒個可疑的人選……”

“或許是煜兒誤打誤撞,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何皇後想著後宮裏的形勢,手指在倚著的楠木三足隱幾上輕敲,一時難以抉擇。

貴賢淑德四妃中貴妃空缺,淩賢妃為何皇後之下的第一人,又是世家大族出身,把她趕下去容易,但有誰能接替她的位置呢?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何皇後喃喃自語道。

…………

前朝時分,南苑獵場附近修有一座占地廣闊的行宮供君王遊獵休憩所用。改朝換代之際,連綿不絕的華美宮宇毀於一場大火。

慶元帝上位後欲重建南苑行宮,奈何常年對外用兵,國庫不豐,修繕之事斷斷續續,去年好不容易修得差不多了,主殿明華殿偏偏被雷火劈中,又燒了大半。時至今日,慶元帝來南苑打獵仍是住帳篷。

帝駕不能離開中樞太久,慶元帝在離開前命人在南苑行宮裏休整出一處妥帖的宮室安置唐煜,隨後帶著大隊人馬起駕回宮。

唐煜則迎來了一段閑到發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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