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煜如同一隻在暴雨傾盆的湖麵上顛簸的小舟,昏昏沉沉,起起伏伏。偶爾有醒過來的時候,有人用溫熱的手巾為唐煜擦了擦臉,一隻銀匙趁機塞入他口中,綿密溫潤的米湯流入喉嚨。
竊竊私語響起。
“五弟!”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藥,藥在哪裏?”
苦澀的藥汁替代了米湯,唐煜人還迷糊著,像個小孩子似的一迭聲地要蜜餞吃,不給就不肯喝藥。
室內靜默了一瞬。
“殿下不肯喝藥了……”
“……空腹吃蜜餞會不會燒心啊?”
“有米湯墊著,應該還好……”
撕成極細小條的果肉被硬塞入唐煜嘴裏,唐煜吧唧了下嘴,嚐出來是他愛吃的甜杏幹,這才願意繼續喝藥。咽下了最後一口藥汁,有人扶著他慢慢躺下,不一會兒唐煜就去見周公了,完全陷入昏睡前,他耳邊聽到有交談聲。
“五弟怎麽又睡過去了?”
“回稟太子,五殿下用的藥裏添了茯神、蕤仁等幾味安神的藥材,王太醫說嗜睡是正常的症狀……”
說話聲漸漸遠去,唐煜複歸混沌,再恢複神智的時候不知今夕何夕,左臂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忍不住齜牙咧嘴。
唐煜用右手扯開白色的中衣查看傷口,很簡單的動作中途卻因疼痛不得不停頓了兩次。解開中衣後唐煜發現質地輕柔的棉布條層層包裹住他的左肩膀,唐煜鼻翼翕動,能聞到濃重的草藥味。
強忍著疼痛,唐煜扯鬆了外層的布條,待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時,他倒吸一口冷氣,受到牽扯的肺腑隱隱作痛。
他鬧出來的動靜很快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殿下,小心傷口。”大宮女流朱三步並作兩步地從屏風隔斷而出的外間趕來,手指頭狠命地戳了守在唐煜床邊打瞌睡的內侍蘇遠一下,“你怎麽當得差,連殿下醒了都不知道?”
蘇遠冷不丁地被來了一下狠的,險些從坐著的腳踏上栽下去。他反應過來後討好地對著唐煜笑了笑,扶住他的後腰,引導唐煜從**慢慢坐起來。流朱往唐煜腰後塞了一個青緞如意雲紋的引枕,然後取來幹淨的細棉布條替換掉髒汙的部分,輕手輕腳地將唐煜的傷口重新包好。
“什麽時辰了。”唐煜聲音沙啞地問,秋日的煦陽難以穿透厚重的帷帳,即使是正午時分室內也是昏昏暗暗的,完全判斷不出時間。
流朱尚未答話,掛在帳篷門口充作暖簾的氈布被人掀開。太子唐烽一馬當前,後麵跟著薑德善和一個東宮內侍,兩個太監手上各自捧著一個剔犀托盤,薑德善的上麵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東宮內侍手裏的的則放著一個小巧的方形食盒。
唐烽看到唐煜已經醒轉不禁大喜:“五弟,你感覺如何?”
唐煜呼氣都疼,何況說話,詞句是盡可能的簡短:“咳,還好,勞三哥記掛。”
“你瞧瞧自己的臉色,這叫好?”唐烽悶聲道,目光掠過唐煜裹得厚厚的左臂,麵上愧疚之色愈發濃厚,“都是我連累了你,若非五弟你幫我擋了一刀,兄長的這條命還不知道在不在呢。”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唐烽隻能列出一張長長的禮單,略盡心意罷了。
“兄長言重了。”唐煜有氣無力地說,他能說我本來沒想替你擋刀,隻是嚇得腿軟然後腳滑了嗎?事已至此,他差點丟了一條胳膊,就當皇兄說得是真的吧。
“殿下,您該用藥了。”薑德善將手裏的托盤擱到唐煜臥榻旁的梅花式黑漆戧金小幾上。
唐煜的嘴角忍不住地下拉,欲用右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流朱連忙攔住他。
“殿下,您手傷著呢。讓奴婢喂您吧。”流朱帶著一絲嗔怪地勸道。
唐煜縮回被子裏,怏怏不樂地盯著流朱從碗裏舀起一勺漆黑難聞的藥汁。
太子唐烽想起了來意,示意東宮內侍上前:“你小時候就怕苦,沒想到大了還這樣,前兩天人都燒迷糊了還惦記著吃甜的,不給蜜餞就不肯喝藥。我帶了幾味新製的蜜餞過來,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嗒”地一聲,東宮內侍打開了造型別致的螺鈿嵌百寶食盒,裏麵隔成三個格子,分別放著烏梅餅、砌香櫻桃與白纏桃條三種蜜餞。
唐煜的臉微微發紅,右手揀了一個烏梅餅,流朱待他仔細咀嚼咽下後才將那一勺藥遞過去。
一勺一勺地用完藥,唐煜迅速從食盒裏取了一塊白纏桃條塞到嘴裏以壓下舌尖擴散開來的苦澀味道,接著忍不住又拿了一塊,兩塊……
唐烽在邊上無奈地叮囑道:“別吃太多,這東西火氣重,易生痰氣。”
唐煜手上動作不停,臉上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多謝兄長。”
見唐煜一副精神不濟的樣子,唐烽沒再多言,囑咐他好好保養身體就離開了。
蘇遠收拾著藥碗出去,唐煜倒回**,流朱替他蓋好油綠繡四時花卉的綢被並掖了掖被角。唐煜閉著眼睛問道:“我睡了幾日?”
“這是您傷後的第三日。”薑德善答道。
“都誰來過?”
“陛下來看過您,皇後娘娘守了您整夜,太子每天都來探望您。其他幾位殿下打發了人來問安——我聽說殿下們本想親自過來看您,被皇後娘娘攔住了,娘娘說人過來過去的鬧騰,讓其他殿下等您好些再來探病。”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唐煜表示想一個人靜靜。
重活一輩子,他這過得感覺還不如上輩子呢,至少上輩子的這個時候他還是活蹦亂跳的,這輩子鬼知道從哪裏蹦出來了一隊刺客,差點讓他身首分家。
陳河是幹什麽吃的,竟然能讓刺客混進圍場,唐煜無聲地咒罵著。
陳河為現任禁軍統領,正二品將軍,慶元帝心腹中的心腹,亦是本次秋獵宿衛之事的最高負責人。
唐煜回想起上輩子的經曆,疑惑是一個接一個。刺客明顯是衝著皇兄去的,這輩子能跑出來一隊刺客殺了他們個人仰馬翻,沒道理上輩子就沒有這些人。莫非刺客是幕後之人留的後手,隻有奔雷之事不成才會安排他們下場?上輩子皇兄“成功”墜馬,這隊刺客就無需出手?
那麽幕後之人是何等身份?他的一番舉動將禦馬廄和禁軍兩處要害地方襯得像是個篩子似的任人進出,手段不可謂不厲害。上輩子父皇查了半天,最後隻是把禦馬廄的人殺了一批,東宮侍衛清理了一批,到底沒說幕後之人是誰,不知是沒查出來,還是牽涉隱秘不方便公之於眾。
還有就是為何那位鄭姓侍衛會向皇兄出手,要知道這可是誅九族的罪過,就算為重利所惑,那家裏老小的性命就不要了嗎?禁軍侍衛不比尋常軍士,家世清白是第一位的,多數是忠良之家子弟補的缺,家中兩三代人都為他們唐家效力。皇兄手下的東宮侍衛更是被篩了無數回,來曆稍微有一點不清白都不能到東宮當差。看皇兄對鄭侍衛的熟稔程度,便知這位鄭侍衛平日稱得上勤勉,將來皇兄上位後前程可期,這樣的人沒道理會對皇兄下手啊。
一堆問題接踵而至,唐煜百思不得其解,他本就發著燒,想了半天整個人都迷糊了,盯著帳篷頂部垂下的穗子發了半天的呆。
他反思自我,認為南苑之行他最大的錯處是太信任前世的經曆,自以為能把控事情的進展,卻被上輩子遭人混淆過的信息誤導,反倒把自個搭進去了。
“我想那麽多作甚?反正皇兄無事,我也沒變成殘廢。”唐煜咕噥著,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他還是好好養傷吧。
…………
夜幕低垂,弦月高懸。
四周靜悄悄的,南苑圍場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無數根燃起的火把將營地照耀得如同白晝,一隊隊披甲持戟的衛士把營地圍了個密不透風。
慶元帝在中央大帳裏來回踱步,甩著袖子問底下站著的禦醫:“老五的傷究竟如何?”
禦醫垂手回話,額頭上帶著黃豆大小的汗珠:“五皇子吉人自有天相,萬幸未傷到髒器,燒也慢慢退了,仔細調養應是無礙,隻是五殿下的左臂……”
慶元帝逼問道:“老五的胳膊怎麽了?”
禦醫將頭垂得更低:“刺客那一刀傷到了要緊的筋骨處,日後恐,恐行動有礙。”
慶元帝沉默了,禦醫奓著膽子抬頭掃了一眼他的臉色,恨不得以頭搶地。
揮退了太醫,慶元帝繞過一麵繪著飛禽走獸的絹製輕巧屏風,走進隔斷出來的內間,悶悶不樂地坐在鋪著明黃雙龍捧壽錦緞褥子的榻上。
初秋時分,涼颼颼的夜風在南苑圍場裏打著轉,風聲呼嘯著穿過林間,如同淒厲的鬼哭。總管太監吳質與一尊香煙嫋嫋的錯金博山爐站在一起,假裝是它的兄弟。
慶元帝雙手在袖中攥成拳頭,又是僥幸又是心酸,僥幸的是他最看重的太子無事,心酸的是老五這個平日裏常受他忽視的兒子竟然為了兄長廢掉了一條胳膊。
想想往日,他這個做父親的,實在對五子太嚴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