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兄, 慎言。”唐烽的語氣中帶有不容忽視的不悅。
莊玄參拍了拍四品緋色官服的袖子,長揖在地:“這話我不同太子說, 隻怕也沒人敢同您講了。殿下, 齊王入禮部不到兩個月就得了陛下的讚許——”
“看來舅兄以為孤是那等嫉賢妒能之輩了!”唐煜猛地一拍書案,其上擱著的一疊奏折抖了三抖。
“殿下, 請您先聽微臣說完, ”見唐烽有命人將他叉出去的架勢, 莊玄參立即加快語速, “微臣清楚您與齊王兄弟情深, 但齊王不隻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 還是個已入朝議政的親王,陛下春秋正盛, 日後保不準有小人會起不該有的心思,因圖謀從龍之功而攛掇齊王對您不利……與其到時進退兩難, 不如早做打算。事情有了苗頭就及時掐斷,方是保全兄弟之道。”
“莊大人請回吧,看在太子妃的份上, 孤就當今日沒聽你說過這些。”唐烽沉聲道,右手往門口的方向一指。
“微臣告退, 有失言之處, 望殿下海涵。”莊玄參躬身退下, 也不糾纏。
秋風卷起地麵太監清理不及的落葉,中庭的楓樹盡染鮮紅,恰如綻開的血花。莊玄參挺起腰板, 麵色凝重地步□□元殿的階陛。哎,太子果然沒那麽好說動。
蔣徵明無意讓整個朝廷看他笑話,所以禮部因《氏族錄》鬧出來的亂子並未大範圍地傳開,但前日跳出來反駁唐煜的禮部郎中是莊玄參親近的族弟,回頭就將當日情景告知了他。
莊玄參與身為尚書右仆射的父親一商量,皆認為從齊王的言辭來看,他對世家不甚友善。對世家不友善,四舍五入就是對他們莊家不友善,父子倆早就聽說太子待這個弟弟很是親近,不禁擔心齊王會影響到太子的看法,從而起了離間二人的心思。不說讓兄弟倆反目成仇,至少要將齊王對太子的影響力降到最低。
此番铩羽而歸尚在莊玄參意料之中,關係親厚的兄弟若是能被他三言兩語挑撥開,那他反倒要看不起太子了。不過一日不能說動那就兩日,兩日不成就三日,且齊王身為何皇後所出的嫡次子,確實是諸位皇子中最有可能威脅到太子地位的一位,莊玄參如此行事有一半也是出於公心。
莊家父子不光在外廷努力,還讓莊夫人進宮給女兒遞了個話,囑咐太子妃莊嫣幫忙敲敲邊鼓。莊嫣對父兄的看法深以為然,但她認同父兄看法的基礎非是小叔子的政治觀點,而是婆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態度。
初成婚時,唐烽為了寵妾跟莊嫣很是慪過一陣子氣。之後莊嫣學乖了,行事小意體貼了許多,唐烽的態度漸漸回轉過來,後來莊嫣沒了孩子,唐烽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惜之意。
這一夜唐烽宿在麗景殿中,用過晚膳,夫妻二人對座閑話,說些家常。莊嫣用玩笑似的口吻提起今日入宮請安的齊王妃薛琅:“母後待五弟妹可真是好,一直拉著她說話。蜀地進貢的月華錦,統共沒有幾匹,母後就全給了她,連七弟十妹都沒撈到手……說實話,臣妾都有點吃醋了。
唐烽不甚在意地說:“你成日陪著母後,有多少話說不得,五弟妹難得進宮一趟,自然得緊著她來。”
莊嫣笑道:“您說得是,五弟白日得去禮部當差,不方便時常進宮探望,母後關心五弟又抓不到人,可不是得多問五弟妹幾句?俗話說的好,‘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我看母後疼五弟比七弟還厲害呢!”
唐烽的一雙劍眉微微皺起。許多事情就怕說破,何皇後對幼子的疼愛闔宮皆知,他之前並不放在心上,畢竟還有個五弟陪著他。而今再看,母後近兩年對他的態度是有幾分微妙……
我在想什麽呢,五弟可是為我擋過刀的,唐烽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了一瞬,而且母後生我養我,就是多疼疼弟弟們又不等於說棄我如敝履。他端起黃底綠龍暗花的茶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你個做人嫂子的計較這些幹什麽。話說回來,母後是想在年前就將七弟十妹的婚事定下來嗎?也太趕了吧。”
“七弟的王妃我看是嘉和表妹無疑了,就等著指婚。十妹的駙馬母後還在看呢。”莊嫣見好就收,到底沒敢將那句“鄭伯克段於鄢”說出口。
…………
洛京城中一處有名的銷金所,外麵寒風刺骨,內裏卻是暖香陣陣。因還是上午,樓子裏的客人寥寥無幾,四處靜悄悄的。二樓一間布置精美、陳設華麗的雅間內,兩位錦衣公子相對而坐,隻聽幾重輕粉紗羅後,一位懷抱琵琶的歌妓輕啟檀口。
“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月下**……” 清歌婉轉,餘音繞梁。
裴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王爺,大白天裏逛窯子就是你說的正事?”
唐煜輕啜一口杯中美酒:“怎麽說得如此難聽,不過是聽人唱唱小曲而已,瞧你這模樣,像是我要逼著你跟誰共寢似的……”
裴修滿臉崩潰地說:“都一樣啊,我爹知道會打死我的!”
唐煜“呯”地一聲放下酒杯:“你被你爹打死也比去草原上被蠻族打死強,至少能留個全屍,別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參軍,分明是看我那位崔家表兄去軍營曆練,想去跟他比試一番。不是我說話難聽,你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的身板,能擋得住幾個突厥人……”
“王爺,求求你別說了。”裴修痛苦地捂住耳朵。
唐煜哪裏聽他的,拿筷子死命戳了兩下桌子上的菜蔬,繼續絮叨說:“人死了可就什麽都沒有了,美酒佳肴享受不到,小曲聽不了,美人見不著。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聽我的,過兩年你再看今天,都不是事。”
裴修抱頭趴在桌子上:“我不去參軍了,真的,我對天發誓,如果說謊的話天打雷劈。王爺,你就發發慈悲讓我走吧。”
“行,我讓人送你回裴府。”唐煜想了想,覺得不能把裴修逼得太急了。
“王爺不跟我一起走?”
唐煜笑了笑:“我再聽兩首曲子——你這是什麽表情?大白天的,除了聽曲我還能做什麽?”
“白日**也不是沒可能啊。”出了雅間,裴修小聲嘀咕說。因樓子裏太靜,下樓梯時歌妓唱的曲子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裏鑽。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②
裴修放慢了腳步,無聲地歎了口氣。情之一事哪有那麽容易放下。
雅間內,黃密快走兩步,附到唐煜耳邊說:“王爺,鎮國公到了。”
“知道了,去請他過來吧。”唐煜點了點頭,指著桌麵說,“把唱曲的打發走,再叫人重新備一桌菜。”
鄭溫茂是改換裝扮一個人過來的,聽說有人指名道姓來請,驚得臉都白了。到了雅間見到好整以暇坐著的齊王,更是嚇飛三魂,走失七魄。
唐煜起身給鄭溫茂斟了一杯酒:“國公爺,請坐。本王有個朋友,性子有些放曠,是煙花之地的常客,前段時日無意間打聽到一樁陳年舊事——嘿,我不常來這種地方,別的先不說,樓子裏廚子做菜的水平真不賴,這道魚羊鮮做得就比禦廚還要好……。
鄭溫茂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終是將那句“我是來尋堂兄的”給咽了回去:“王爺,您有話就請直說吧。”
唐煜往嘴裏扔了顆剝好的榛子瓤:“本來這算鎮國公的家事,我不該多嘴的。誰教本王那不爭氣的妹妹最近在選駙馬呢,還死心眼地看上了個人……我聽人說鎮國公的生母不是先頭故去的世子夫人,頓時嚇了一跳,今個沒別的意思,就是找國公爺來問問。”
鄭溫茂攥緊了手中的細瓷酒杯,緩緩吐出一口氣:“您都知道了?此事說來話長……”
…………
又一日,昭陽殿內。何皇後的眉梢眼角滿是怒氣,飛快地撥弄手中的一串白檀木念珠:“還是煜兒你機警,要不你妹妹就要跳火坑了。嗬,鎮國公府的膽子可真大啊,居然敢讓老鴇做公主的婆婆。”
唐煜歎了口氣說:“母後,此事聽著怪惡心人的,但也不能全怪在鎮國公頭上,畢竟是上一輩人做出來的事情。”
給唐煜設計園子的張九和與鎮國公鄭溫茂的堂兄鄭溫容結過仇,成日盯著他想抓點把柄,結果從與鄭溫容相熟的□□中聽到了一樁他酒後吐露出的陰私事。據說當年鎮國公世子夫人的兒子才落地就夭折了,世子夫人又被太醫斷言不能再生,鎮國公世子就將風塵女子出身的外室所生的兒子抱回來養在元配膝下。原本事情就此了結,誰知若幹年後鎮國公府的長輩接連去世,這位按理來說早被處置了的外室返回洛京,盤下了一間青樓重操舊業——唐煜日前去的那家便是她的產業。而且她還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帶了個七八歲的兒子,算算年紀絕對不是去了的鎮國公世子的種。因為有這個兒子在,鄭溫茂幾度想接生母回去奉養皆以失敗告終。
以上是張九和與鄭溫茂兩人說法結合的版本,此等醜事擱在哪一家都得死命瞞著,但鄭家連鄭溫茂這等紈絝子弟都能把事情前因後果打聽得清清楚楚,可見此中還有故事,不是鄭家有人對爵位有想法,就是那位外室刻意傳播出去的。唐煜估摸著前世沒鬧出來是因為鄭溫茂最後實在忍不下去,下了大力氣收拾首尾。
唐煜真心實意地勸說道:“母後,十妹年紀還小,慢慢挑的話總能找到個好兒郎。挑的急的話誰知道駙馬有什麽毛病呢。”
何皇後搖了搖頭:“我想著還是早點定下來的好,不過煜兒你說的也是,不能挑太急了。”
作者有話要說:②唐寅《一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