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 第一縷曙光照到慈恩寺釋迦佛塔的鬆綠琉璃瓦之時,一聲嬰啼劃破齊王府的上空。整座王府沸騰了。

盡管不是頭遭當父親, 唐煜還是坐不住了, 早早地就從正廳跑到布置成產房的屋子外頭來回踱步,此時忙著向身邊的下人發泄心頭的不滿:“為何沒人出來,流朱, 進去問問王妃怎麽樣了?”

流朱應了一聲,可她還沒來得及掀開隔絕產房的簾子, 馮嬤嬤就出來了,她喜氣洋洋地說:“恭喜王爺, 王妃生了個皇孫, 王妃和小世子一切安好。”

“我去看看王妃。”唐煜神色緩和了許多,抬腳就往產房裏頭走。馮嬤嬤趕忙攔住他:“王爺, 王妃生產時脫了力,剛剛睡下。”

話音才落, 接生的婆子也從簾子後頭鑽出來了, 懷裏小心翼翼地抱著個大紅錦緞繈褓。

唐煜眼錯不見地盯著繈褓中的嬰孩,麵上神情欣喜與恍惚摻半。孩子的小臉紅通通的,看不出一絲白嫩來,身上仍帶著血腥氣。接生婆揣度著他的心意, 大膽發言道:“王爺, 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過幾日長開了便好了,奴婢接生了這麽多孩子, 還未見過哪一個比小世子生得更俊的呢。”

唐煜終於笑了:“說得好,賞。”

新生兒嬌弱,唐煜看過兩眼便命接生婆將孩子帶回去。接生婆子不在,但她的奉承激發了在場下人們的靈感,各種好話不要錢似的向唐煜襲來,這個說“小世子的鼻子生得像王爺,筆挺筆挺的”,那個說“小世子啼哭的真有力氣,不愧是龍子鳳孫”——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從一張皺巴巴的猴子臉上看出這些的。唐煜心知話語中奉承的意味居多,但大喜的日子就是聽這種話才高興:“王府所有人賞一個月的月錢,伺候王妃的人賞雙倍。”

奉承的聲音更大了,薛琅的侍女畫樓不得不從產房裏走出來示意他們小點聲,勿要打擾王妃休息。薑德善取來了早就預備好的一副雕漆弓箭,唐煜親手掛在了大門口。馮嬤嬤不忿被人搶了先,提議說:“王爺,宮中怕是在等您的喜訊呢,要不就讓老奴走一趟吧,還有王妃娘家那裏也得差人報個信。”

王妃生產前按說娘家人可以過來陪伴——太子妃生小郡主前一個月莊夫人就進宮了,然而唐煜兩口子對薛家的女性長輩不太待見,索性全部推掉了。

唐煜微微頷首:“辛苦嬤嬤跑一趟了。”

馮嬤嬤挺起胸脯坐上向皇宮駛去的馬車,今日恰逢大朝會,慶元帝下朝後回了寢宮便見到親自前來報喜的皇後。

何皇後難得來紫宸殿一趟,慶元帝不由有幾分驚奇,聽了喜信後捋著胡子感歎道:“不錯,不錯,老五夠給朕爭氣的,大婚一年就得了個嫡子。”他眼下成婚的兒子不多,孫子隻有東宮的兩個庶出皇孫,嫡出的更是第一遭。慶元帝的新鮮勁還沒過去。他盡管不是很在乎所謂的嫡出身份,但能得個嫡皇孫還是挺高興的,“嫡”終究比“庶”要好聽。

何皇後麵上的微笑如春風拂過:“陛下上次不是說如果煜兒的王妃生了皇孫便要賜名嗎?煜兒府裏的人還在臣妾宮中等著,不如讓她與宣旨的太監出宮時做個伴。”

“好好好,”慶元帝樂嗬嗬地說,親自從禦案上扒拉出來一張寫著各種木字旁名字的紙,“不光是老五,朕這次想了好些名字,等太子和其他幾個小的再得了兒子就有現成的了,‘桐’字便給老五的長子,鳳棲梧桐,是個好兆頭。”

對親王嫡長子來說,此字已經足夠貴重,何皇後自是讚不絕口,卻聽慶元帝問道:“十丫頭的婚事怎麽樣了?”

“臣妾冷眼取中了幾家孩子,還想再看一段時日。”何皇後先前擔心北伐結果不好,便想盡早給女兒定下婚事,偏偏看中的鎮國公家被次子打聽出來了陰私事,選駙馬的事情就耽擱下來。如今皇帝平安歸來,草原局勢暫緩,事情就沒必要那麽著急了。

女兒的婚事慶元帝其實不太關注,他就是隨口一問:“朕先給老七指婚吧,他在宮裏成天招貓逗狗的,也該有個王妃管管了。”

成婚了才能算是大人,且兒媳人選是早就敲定好的,何皇後微笑著應了。她去後,慶元帝獨自暢想了一會兒將來兒孫滿堂的美好局麵,臉上忽地帶上一抹感傷。

兒子一個個娶了媳婦,孫子接連出生,這些全是喜事,卻也意味著一家之主正在步入暮年,恰如新葉長成前,老葉需得從枝頭凋零。慶元帝平時刻意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假裝自己精力旺盛一同以往。可此次北上的每一日,慶元帝都深刻體會到自家精力的衰退。擱在年輕時,他可以一日之內策馬百裏,輾轉數地不停歇,急行軍一天一夜依舊精神炯炯,如今他安安穩穩地待在中軍帳中,移動時由馬車載著走,卻還是感到全身酸痛。

老了啊,算來朕已是知天命之年。去年才過完五十大壽的慶元帝心中不免升騰起幾分惶恐。老夥計們一個個地去了,先有鄭之遠,後有孟晟,是不是也快輪到他了?孟晟的年紀可比他小呢……世人都說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可古往今來又有哪一個皇帝能活過百歲的?他能僥幸活過半百,已是勝過許多先輩。

“來人,去取一麵鏡子。”

鏡子很快被人挪到慶元帝身前,銅鏡每天都有宮人擦拭,鏡麵銀亮亮的,照得慶元帝兩鬢的白霜異常清晰。

果真是老了啊,他闔上眼睛,不肯再看鏡中人:“吳質,宮裏有沒有什麽能染頭發的東西?”

“有的,陛下可要過目?”吳質本能地察覺到不妙,說話異常謹慎。

“唉……”慶元帝長歎一聲。

暮年的帝皇關心身下的椅子牢固與否,晚年的父親則擔憂兒孫。

兒孫亦在憂愁兒孫事。

齊王府中,唐煜跪接完給皇孫賜名的聖旨,心中喜憂摻半。前世他早夭的嫡長子亦是單名一個“桐” 字。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還有一章,快被榨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