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天殺氣如同汪洋大海般的吞沒了一切,靖寒憶的身影被深深的埋在了一堆廢墟之中。

沸騰的空氣又在瞬間冰封,最後沒有了聲息。

靜謐。死寂。

攪動在空氣中的餘震猶如一曲挽歌,沉重的悲吟之音潮水般湧過,漫過了臥室,漫過了天際海洋,更漫過了人心底處的深淵。

舞姬好似聽到了氣流湧動中的淒婉之音,血跡斑斕的嬌軀微微動了起來。“靖郎,靖郎……”留在唇邊的輕喚,從夢魘裏開始,一直持續到醒過來的這一刻,她終於喊出了聲音。

也不管魔王是否還在臥室,她竭力的挪動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向那一堆廢墟慢慢爬近。她的身體本來就已是傷痕縱錯,而且每一道被血絲線勒出來的傷口都深可見筯絡,她這樣每挪動一下無疑於加重著淩遲之痛,數道裂開的口子湧出鮮血。

終於爬至了那堆廢墟前,她渾然不覺身後已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泊,用力的扒開破碎的瓦片木屑,她的動作遲緩卻又幾近瘋狂,直到廢墟裏露出青衣一角,她才幹脆爬進廢墟之中,用盡最後的餘力將覆蓋在他身上的廢屑全部掃盡。

他的臉露了出來,卻呈現出一片青紅鬱紫,幾道流血的深痕交錯在他的臉頰上,奪去了他從前驚為天人的容顏,汙血在他原本白晳的肌膚上結成幾道醜陋的疤痕。

雲婧見罷,仿佛不敢相信,纖手不禁將自己的衣襟狠狠抓緊,尖削的指甲深深的刺進自己的血肉,淚水垂落,她失聲,嘴唇控製不住的顫抖,痛哭能減輕她此刻的心痛麽,她捧起他的臉頰,泣不成聲,輕搖著他的頭顱,她哀聲低喚:“靖郎,你快醒來呀!快醒來,你不是一直很厲害的麽?快醒來!”

“你不是有龍魂護體麽?不是長生不死的麽?你快醒來!”搖盡了力氣,她身子也終於支撐不住而癱軟下來,伏在他身上淒聲哭泣,她的聲音也嘶啞得如同蚊蟲低吟,“靖郎,我不希望你死,你怎麽可以比我雲婧先死。我雲婧殺人無數,心狠手辣,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你不是一直討厭我的麽?還回來救我幹什麽?你回來幹什麽……”

“都怪我,都怪我不該將你帶進來,都怪我的私心,我隻是想知道你有沒有記住我,真的隻想知道你心裏有沒有一處屬於我的角落,我不會再拆散你和冉鏡雪,隻希望你能偶爾的時候記起我來便心滿意足……我真的隻有這麽一點小小的乞求,可為什麽……為什麽也會害了你?”

她輕撫著他的臉,想要將他臉上的汙血撫淨,卻發現越是用力,他臉上的血色越濃,原來她自己的手也並不幹淨,但終於她和他的血融在一起了麽?

是不是我也快要死了?還可以……和你死在一起麽?

舞姬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絲淒豔的微笑,她抱緊了他的頭顱,想要在他身邊永遠沉睡下去,卻未想到,她撫在他唇瓣上的手指突然感覺到一絲顫抖。“靖郎!”她狂喜的翻過身,一手摟著他的脖子,喚道:“你是不是聽見我說話了?是不是,靖郎,你快回答我,隻要你醒過來,我馬上帶你去找你妻子雪姬,我知道她被山子帶去了哪裏,我帶你去找雪姬,你聽見了麽?”

“雪姬……”有細不可聞的聲音從他唇瓣中吐露了出來,雲婧驚喜得眼裏滲出了淚水,一滴又一滴的淚珠落在他濃密的長睫上,又從他的眼角滑出。

靖寒憶終於衝破了無邊的黑暗,感覺到全身疼痛,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頭還有一些暈沉,他伸手撫向眼前的一張臉,竟然歡喜道:“雪姬,是你麽?”

雲婧一愣,是血色模糊了他的視線麽,還是他心中的思念令他產生了幻覺,她有些慌忙的從身上找出一塊潔淨的碎布,扯下來,輕輕的擦拭著他的臉,可擦得淨他臉上的血跡汙痕,卻擦不淨他肌膚上的一片青紅鬱紫,更擦不掉他臉上被廢渣利刃劃破的傷痕,但她不再乎他的容貌盡毀,而向他還在流血的唇瓣深深的吻了下去。

這一吻,她用盡一世癡情,並將永生不悔,這一吻,她將體內還殘存的力量全都吻了下去,藏在她唇齒間的藥丸落進了他的喉頭,她仍然不舍,與他舌尖糾纏。

就讓我做你的雪姬吧,隻要你不要太過痛苦。

這是你曾經喂我吃下的還魂丹,它的確救了我一命,我現在把它還給你,希望它也能治愈你的內傷,讓你快點好起來。

靖郎,你可知,還魂丹其實不是還魂。當父親強行的將我體內的這顆丹藥逼出來的時候,我並沒有因為失去這顆丹藥而死去。

“不過是一顆能冶愈內傷的普通藥丸罷了,我當鍾離這小子養的奴才能煉出什麽長生不死的靈丹妙藥來,原來竟是這麽的不濟,真令為父失望呀,失望透頂……”

父親利用了我騙取你手中的還魂丹,而我為了脫離父親的控製曾經自毀容貌,想要一個人隱居起來安安靜靜的度完餘生,但是我沒有想到父親居然很快就找到了我,我所有的行蹤都逃不過他的控製,他冶好了我的臉,卻給了我另一個人的容貌。

我是雲婧,但不再是以前的雲婧。我不是存心要欺騙你,我雲婧發誓,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騙你傷害你,我想變成你喜歡的樣子,想要改掉從前你不喜歡的性格。

我想為你而改變,所有你覺得不好的,我都會改。

靖郎,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雲婧都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你,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要持續著對你最初的幻想跟隨你走下去,直到永遠。

哪怕最後也隻能做一個在你背後默默注視你的影子。

即使容貌盡毀,靖寒憶的眸子仍然透著一種幽魅懾人的**力,是脆弱的吸引,是冷凜的魄力,是萬千星辰墜落在他眸中的傾世光華,當思念中的影子越來越清晰,靖寒憶陡然驚醒,將雲婧推開,冷喝道:“你不是雪姬。”接著,他便感到一陣劇痛,是臉上的劇痛,令他止聲喘息。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破了她沉醉的夢。

她錯愕,既而澀聲一笑:“我不是你的雪姬,但我可以暫時代替她來愛你,靖郎,你剛才不是已對我……”她的聲音又恢複了從前那般柔媚,而這聲音始終不能讓他產生好感,莫名的感到一絲對自己的厭惡,他驀地打斷道:“好了。我承認,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已有了雪姬……”

雲婧身子一顫,幾乎栽倒。靖寒憶這才想起她已是重傷至極,命懸一線。她是為了自己而受盡紫石魔王那般非人的折磨,而他虧欠她的遠遠不止這些。頓時感到良心受到譴責般的愧疚,靖寒憶終於也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雲婧。”

雲婧什麽話也沒說,而是身子一軟,倒在了他的懷裏,靖寒憶錯愕而愧悔的將她的身軀攬住,緩緩爬起身來,卻駭然發現自己已全身無力,而隻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便叫他全身骨骼都好似要散開一般劇痛起來。

五髒六肺頓時也好似燃燒起來,停止不下來的咳嗽幾乎要耗盡他最後的一點餘力,而地上,早有一大灘他嘔出來的鮮血,殷紅宛若一玫心髒。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頹敗。從來沒有落得像今天這般狼狽。

他終於想起來,他已向紫石魔王發了三劍,隻三劍,他不惜動用了全身真氣,隻三劍,卻讓他力殘身衰,已近垂死,隻三劍,便已讓他受到反噬而暈睡得不醒人事。

然而,這三劍卻沒有讓紫石魔王元氣受到半點損傷。這三劍發出去,已敗。

“孩子,你這又是何苦,拚死拚活的與我決鬥,到頭來還不是傷害了自己。”魔王沉默了許久,終於選定一個血人兒,靈魂附身,一具幹枯骨架又站到了他們二人麵前,他得意,失聲歡笑,欣賞完了他們二人垂死掙紮的全過程,他的語氣裏透露著滿足的意味,既而語鋒一轉,又化為悲憫,“你看你,曾經多麽完美的一張臉,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你自己看看,可不可惜?”

靖寒憶愕然一驚,立將禦月神劍豎到了自己眼前,神劍之光與他眸光的交匯處,他看清……卻不敢承認,這是屬於自己的一張臉麽?

從雪亮如鏡的劍身上照映出來的一張臉甚至沒有清晰的輪廓,整個麵頰已*通紅,幾道傷疤深可見骨,就算紅腫鬱青可以消除,但那利刃所刺的傷痕定是無法完全愈合了。

看著這樣一張已完全陌生的臉,他全身一震,有些惶惑失措,力量被抽空,腦海裏也隻剩下一片空白,內心裏更不知是什麽滋味,也許他從前並沒有特別愛惜過自己的一張臉,但這瞬間的毀容卻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打擊,這是侮辱,是對他驕傲姿態的嘲弄,毅力也仿佛一下子崩潰。這時,雲婧在他懷裏卻突地醒了過來,她伸手撫摸他受傷的臉頰,慰聲道:“靖郎,你不要難過,我可以冶好你,你也知道我雲婧易容術很厲害的,我真的可以冶好你的臉……”

“不要說話!”靖寒憶厲聲打斷,“讓我冷靜,讓我冷靜……”沒有將懷中女子拋開,已是他情緒控製的極限,他不允許任何人折損他的驕傲,便要從這種帶給他自卑的無底深淵中將自己解救出來,煎熬的過程讓他沉默的忍了很久很久,最後,他竟大笑了起來,仿佛忘記了身上的傷痛,他竟用力的揮起禦月神劍,指向魔王道:“想要以這種方式來擊敗我的意誌麽?”

魔*愕,就聽他道:“你是魔,我想你還不知道人類的極限是什麽?”他冷了冷眸中的光芒,一字字道,“我,還,能,向,你,出,劍!

“靖郎,不要,你打不過他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求求你,不要再逞強了……”雲婧的聲音在他耳邊哀求,他充耳不聞,隻是竭力的催發著真氣於劍端,雲婧見他目光冰冷如死神,她知道這是自尊受挫而傷到了極點時所表現出來的極限毅力,而這種眼神代表了他寧可戰死也不屈服的決心,她竟從他懷裏跳出來,將雙手抱在了他的劍上,哭求,“靖郎,我求你,不要再費力了,你這一劍發出去,自己會死的,我知道你素來都不肯向任何人認輸,可他是魔王呀!連神都不能管束他,連神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能如何?你隻是一個凡人呀……”

“你,走,開!”一字字的,他喝止了雲婧還未說出口的話,將她的嬌軀拉開,而蹌踉的走到魔王的麵前,冷笑道:“還有九十七劍,你還可以還手!”

魔王似乎也被他冷冽的眼神怔住了,結結巴巴道:“孩子,你想……想……幹……幹什麽?”

“你不是想得到我的身軀麽?”靖寒憶橫劍於胸前,低喝道,“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劍身反射出他的目光冰冷如雪,這種眼神,這種眼神……魔王亦有些震憾,這分明是視死如歸的眼神,他已感覺到不妙,靖寒憶突地倒轉劍柄,呼嘯而出的光芒如同星河鬥轉,竟是罩向了他自己。

寧可自毀其身,也不願將身軀獻給他麽?魔王一聲嘶啞的慘叫,仿佛那一劍刺向的是他,他枯幹的骨架一躍,跳到了靖寒憶麵前,一隻巨大的白骨之手淩空一抓,竟將禦月神劍抓入手心,神劍還未釋放出的威力登時貫注在那一具白骨全身,白骨猛地搖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哀嚎,轟地一炸,骨架粉碎,靖寒憶也受到餘力重創,身子向後跌去,再次落進那一堆廢墟裏,便再也不動彈了。這是同歸於盡的一劍,是對敵人的殘忍,更是對自己的殘忍。

“不——不要呀!”雲婧淒聲長叫,心宛若被生生剝開,她再次拚盡全力爬進了廢墟裏,顫抖的手從他的手臂摸向他的胸膛,又從胸膛移向他的臉頰,“靖郎,你不會死的,對麽?你一定不會死的,我等你醒過來,我們一起出去,我們一起出去,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