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天,諸伏景光再一次來到了橫濱。

這裏的氣氛比上次來更加惶惶然,街上甚至看不到一個閑逛的人,每個人的腳步都急匆匆的,恨不得小跑起來,離開街道,去比較安全的房子裏麵躲著。

諸伏景光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一路飛馳,終於來到了□□大樓下方,這裏早已經戒嚴,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巡邏,顯然,這裏的首領也擔心有人報複。

港口黑手黨的人對兩個人依舊畢恭畢敬,聽說他過來也趕緊上去通報了,很快,就得到了讓他上去的回複。

明明這條路和上次來一樣,可這條路卻長得仿佛看不見盡頭,那鋪著厚重猩紅色地毯的長廊仿佛吃人的怪物。盡頭的那扇紅木大門緊閉,門口持槍站立的門衛見到諸伏景光走來,對他微微鞠躬。

“大人已經等候多時。”門衛推開大門,示意諸伏景光可以進去了。

月野宙隻開了一盞台燈。

他似乎對辦公室中央懸掛的那盞華麗的水晶吊燈並不感興趣,哪怕是晚上也開著台燈辦公。

往常諸伏景光都會念叨兩句這樣對眼睛不好,可此時,那模糊地藏在影子裏的月野宙卻愣是讓諸伏景光不敢靠近。

大門轟然合上,這間屋子就隻剩下了月野宙和諸伏景光。

月野宙本來還在奇怪為什麽沒聽到諸伏景光那習慣性的叮囑聲,抬起頭來,卻看到了諸伏景光那站在幾米之外的身影。

明明和以前一樣,可月野宙卻能察覺到一絲微妙的氣息。

怎麽了?

想起這幾天報紙上的事情,月野宙握緊了手中的鋼筆,在紙頁上留下了一個粗糙難看的黑點。

月野宙此時也顧不得這些,放下鋼筆問道,“怎麽了?不是前幾天才見麵嗎?”

“你為什麽要做那些事。”諸伏景光忍了又忍,開口問道,“如果及時疏散,這些普通人他們可以不用死的。”

月野宙眨了眨眼睛,套上了鋼筆筆帽。

那些沒有被警察疏散的普通人已經被月野宙送到了橫濱之外,受傷的也安排進了醫院,現在都活得很好,死去的都是那些該死的蛀蟲,又何談死去呢?

“普通人?我殺的沒有普通人。”月野宙說道,“死在那場爆炸裏的都是該死的人。”

諸伏景光所有激動的情緒都被月野宙這一句話潑醒了。

“他們都是該死的人嗎?”

月野宙點頭。

“你撤退的時候襲擊了警察?”

月野宙又一次點頭,卻又搖頭:“不能這麽說,隻是說他們擋了我的路。”

如果不是這些家夥,那些無辜的普通人甚至不用當人質,雖然很不忍心下手,但這是一定要做的。

“……擋路?”諸伏景光有些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個詞,“什麽時候對你來說警察已經是擋路的存在了?”

月野宙這番話無疑是否定了過去的一切,他的所作所為和黑手黨以及酒廠這樣的黑色組織又有什麽區別?

“……我不能說。”月野宙不承認,卻也不否認。

他們都知道“我不能說”這個詞就相當於默認。

可月野宙忘了,“我不能說”這個詞在不同情況下的意思是不一樣的。

在諸伏景光還偏袒他時,這個“我不能說”自然偏向於正麵,可是在信任動搖時,這個詞的意義就變了。

“這是你的借口?”諸伏景光沉默片刻,開口道,“你變了,宙,是因為這個位置嗎?”

月野宙臉上掛著的笑容漸漸消失,變得麵無表情,淺色的眸子裏麵注視著對麵的人。

諸伏景光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懂月野宙了。他對月野宙的這副表情並不陌生,在月野宙成為了首領之後對待外人一直保持這副姿態。

高高在上,難以觸摸。

諸伏景光就這麽和月野宙對視著,看著月野宙的臉,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突然潮水般淹沒了他,使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恐懼。這份一直隱藏在深深角落裏的惴惴不安,不見天日。

兩個人的過往、被珍藏起來的記憶,被現實這把巨錘轟然砸碎,煙塵彌漫間徹底消失不見。

那個他熟悉的人,喜歡的人已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披著“月野宙”這張皮的怪物,嘶吼著,對他露出了獠牙。

叩叩叩

敲門聲打破了辦公室裏的寂靜,月野宙轉過視線,開口道:“進來。”

穿著白大褂的森鷗外走了進來,他見到諸伏景光有些意外,卻還是說道,“首領大人,有特殊情況,這……”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諸伏景光,意思不言而喻。

諸伏景光知道自己該走了,他機械地後退了一步,對月野宙鞠躬行禮:“五條先生,再見。”

明明以前也叫過五條先生,但此時再念出這個名字意義就和以前截然不同。

五條先生?

或許以後就隻是五條咒,身為港口黑手黨首領的五條咒。

月野宙已經死了。

*

諸伏景光猛然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發起了呆,整個房間裏隻有電腦屏幕的瑩瑩光芒照亮了那麽一小塊區域,記憶還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坐在辦公桌後麵的月野宙和今天在大廳裏見到的那個月野宙重合又分開,最後停留在月野宙臨死前的前一天,這種割裂的感覺讓諸伏景光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明明知道一個人不可能死而複生,可是、可是……一旦希望出現在了麵前,明明知道這根救命稻草是假的,卻依舊想要去抓住,去證明真相。

諸伏景光想起自己查出來的資料裏出現的鬆田陣平,冷靜了幾分之後暫且平靜下來。

鬆田陣平應該比自己還早知道月野宙的事情,如果去詢問一下鬆田陣平他們應該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他雖然偶爾會比較衝動,可是在這種事情上還真的不會放鬆,說不定有什麽是自己沒有發現的。

就算鬆田陣平沒有發現,萩原研二也會發現。

但……

諸伏景光不太敢和他們聯係。

雖然是因為當臥底才不能和他們聯係,但是在月野宙的葬禮時,他和零都沒能光明正大地參加,隻能看著手機裏麵舊友發來的消息沉默。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們是臥底,如果出現在這場葬禮上,會被港口黑手黨和酒廠發現,到那個時候,不管是他們自己還是鬆田他們,乃至於其他親朋好友都會被連累。

哪怕他們兩個在一切結束之後來到了這裏給月野宙祭拜,這也無法彌補他們的過錯。

這是怎麽都過不去的一道坎。

諸伏景光掏出了那個存著自己親朋好友的聯係方式的手機,上麵雖然存著聯係方式,但是幾乎沒有一次能主動聯係他們的,反而是對方主動打過來比較多,諸伏景光自己也沒有接。

可……

諸伏景光看了眼時間,還是撥了那個電話過去。

現在都是後半夜三四點,哪怕是夜貓子也該睡下了,可鬆田陣平那麽卻隻是響了三下之後就被接了起來。

“……景光?”鬆田那邊的聲音不像是睡著之後被吵醒的樣子,反而十分清醒,好似根本沒有睡。

他看到這個好久沒通過話的人的來電顯示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定睛一看的確是諸伏景光沒錯,他打開了床頭燈,“你小子還知道打電話回來啊,這幾年跑到哪裏去了?一直沒個消息,我還以為你小子把我們給忘了。”

收到好久不見的朋友打來的電話,鬆田陣平當然很高興,原本他就睡不著,現在更是激動的不行,連著問了好幾串問題,把諸伏景光問的插不上話。

“……陣平。”諸伏景光在對方機關槍似的輸出裏麵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機會,“抱歉,我和零這幾年都有事情,沒有辦法回來。”諸伏景光難得解釋了一下自己這幾年沒有出現的原因,但也隻是說有事,並沒有具體說是因為什麽,但鬆田陣平卻頓了頓,應了聲:“這樣啊,那你今天為什麽打電話回來,給萩打了嗎?”

“還沒,先給你打的。”諸伏景光知道自己現在該說這件事了,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諸伏景光又覺得難以啟齒。

畢竟造成今天這個局麵的原因有自己的原因,而自己也的確沒有來參加月野宙的葬禮。

這個話題幾乎成為了他們之間的禁忌,根本沒有人主動提起。

可自己今天必須主動問出來。

“你想問什麽?既然沒辦法回來也不能和以前的朋友聯係,應該是出了問題需要我們幫忙吧,是什麽事?”鬆田陣平的聲音好像小了些,諸伏景光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最冷靜的聲音問鬆田陣平。

“你覺得……宙還活著嗎?”

回答諸伏景光的是一片寂靜,可諸伏景光知道鬆田陣平並沒有掛電話,隻能聽到電話那邊愈發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電話那邊才終於傳來鬆田陣平那平靜的聲音。

“你還記得他啊,我還以為你把阿宙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