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了去合城的高鐵,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陳宏偉的心才稍稍定了下來。不管怎麽說,第一關總算順利通過了。

陳宏偉開始還擔心會過不了高鐵站的安檢,他拿著王宏偉的身份證和以王宏偉的身份證買的高鐵票遞給負責核對票麵信息的檢查人員時,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他命令自己想辦法擠出幾絲放鬆的笑容來。但那個檢查人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票,一個多餘的疑問也沒有,手一抬就讓他過去了。

陳宏偉真覺得奇怪,照自己看來,自己並不是很像王宏偉啊,明顯一個圓臉一個瘦臉,一個大眼一個小眼,一個隆鼻一個塌鼻,為什麽安檢員一點疑問都沒有?還有,王宏偉本人怎麽就那麽肯定自己能蒙混過關呢?早在一個小時前,王宏偉本人就拿著陳宏偉的身份證和以陳宏偉的身份證買的高鐵車票去了艾城,按照他們的約定,王宏偉這時沒打電話來,那就是也早就上了車,行進在通往艾城的路途上了。

(我說到這裏,你們可能有點奇怪,覺得我是在講一個繞口令似的,什麽王宏偉、陳宏偉,合城、艾城的?對不起,這事是有點繞,但我接下來向你們說清楚了,你們就不覺得繞了,或許,還會覺得有那麽點意思呢。)

整個故事的開始要上溯到這次的培訓會。當然,這樣的一個大係統內的所謂培訓會多了去了,尤其是到了年底,各個係統的預算內經費花不完就要上交,於是都趕緊著開展各種各樣的活動,培訓會就是其中最好的一種開支。因為,既然是培訓,參會人員可以寬泛一點,不像別的會議有許多要達到什麽什麽級別之類的限製。還有,既然是培訓嘛,時間就要有保證,三五天是短訓,十天半個月算是中訓,再長一點,一個月兩個月也不是不行,反正全由主辦方視情安排。正因如此,參加這種培訓會的人都有點心照不宣,反正,就那麽回事吧。

所以呢,陳宏偉接到參會通知時,也就無可無不可。會議半個月時間,也就是兩周,他向領導報告了一下,安排了一下科室裏的事就訂了票,在會議指定的報到日準時趕到了那個賓館。

雖然現在上麵規定,這種會議不得在風景名勝區內召開,但人們辦會都辦出經驗來了,一切都做了精心安排,他們下榻的賓館不在那個著名的風景區所在的縣,卻隻與景區隔了一條河,而名義上卻是另外一個縣。這個情況,陳宏偉是在報到時才知道的。那時,他正在賓館大堂報到處填寫報到冊,他剛寫完名字,負責報到的那個小女孩看著報到冊準備給他發材料,卻叫道,你不是報到過了嗎?陳宏偉說,沒有啊,我剛到呢。小女孩說,不對啊,剛才明明是有人填了你這個名字嘛。小女孩說著還特意看了看陳宏偉一眼,像要從他臉上看出點破綻來。咦,剛才我看著是你呀。小女孩嘀咕著。陳宏偉說,怎麽會,難道還有人冒充我不成?我又不是明星。小女孩翻翻報到冊前麵一頁,仔細看了一眼,笑著說,對不起,搞錯了,那個人叫王宏偉,哈哈,我以為是你。

陳宏偉領了材料說,那也是巧了,兩個宏偉在一起。

這個時候呢,有一個人在陳宏偉身後說,那我們這次會議一定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因為宏偉加宏偉嘛。

陳宏偉轉身一看,一個人正衝著他笑,你好,王宏偉,合城分局的。

陳宏偉對他點點頭,你好,我是艾城分局的。

陳宏偉看著王宏偉,心裏說,雖然發型(板寸)、服裝(休閑西裝)、眼鏡(黑框近視鏡)、麵貌(都挺大眾的)、身材(微微發胖、微微的小肚子)有點像,但兩個人站在一起終究並不是很像啊,為什麽小姑娘竟然認為他們是一個人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名字相同?陳宏偉覺得這個報到處的小女孩大概有點臉盲症。他笑著搖搖頭,拿了房卡上房間去。

王宏偉很熱情,跟著問,你哪個房間?

1598。

王宏偉說,嘿,巧了,我是1599,就在你隔壁。

哈,有事你招呼,敲敲牆壁就可以了。

好啊,重要的事敲三下。

好,說定了,我上去先休整休整。

陳宏偉進了房間,放下了行李,拉開窗簾。窗子前麵是一個大草坪,初冬,草還沒有全黃,努力呈現著最後的綠色。草坪邊緣是一圈粗大的銀杏樹,扇形的葉片卻早早黃了,落了一草坪。再往遠望去,就是那個著名風景區的山峰,山上這裏那裏偶爾露出一塊黃色,陳宏偉知道,那就是山上的寺廟了。據說那山上有100多座寺廟。深山藏古寺,景象很美,陳宏偉立即掏出手機,拍了一張遠山近樹的風景,在微信裏給南小靜發了過去。

房間裏的暖氣開得很足,陳宏偉放下手機,脫了外套,隻穿了件加厚襯衫,躺倒在柔軟的大**。這時候,他有些想南小靜了。

陳宏偉和南小靜認識一年多了,準確點說,是一年前的春天。那天是雙休日,春陽正好,陳宏偉閑著沒事,在樓下早點攤吃過早點後,刷微信朋友圈,看見許多人在曬郊區的油菜花田的照片,他便也坐了公交車到了郊區。果然有不少人在花田的田埂上拍照,其中以女人居多,她們拿著自拍杆,一遍遍地換衣服、換絲巾、換姿勢、換表情,自拍與互拍相結合,像一群花田裏的忙碌的蜂子。陳宏偉不喜歡拍照,但不妨礙他看那些拍照的女人。他一邊在花田裏亂走,一邊看花看人,暖風吹吹,小調哼哼,怪舒服的。就這樣走到了田野盡頭的一株桃花下,桃花開得正好,紅燦燦地在枝頭搖曳,陳宏偉坐到了樹下,嗅著田野上的花香,聽著蜜蜂嗡嗡的聲音,有喊一嗓子的衝動。這時,突然從田埂的另一邊閃出三個女人,她們也像三隻蜜蜂一樣,嗡嗡嗡地飛了過來。桃花,好看的桃花!她們喊叫著,哦,有個帥哥在這兒。她們哧哧地笑著。陳宏偉抬眼看她們,三個女人身材、膚色、容貌都很好,比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拍照的女人都好,他不由得也衝她們笑笑。當中的一個年輕些的調皮地說,帥哥,能否把你那寶地讓讓,讓我們拍拍照?陳宏偉說,可以,可以,你們在這是錦上添花,我在這是焚琴煮鶴呀。後來,在她們的要求下,陳宏偉就給她們三個人拍合影照。她們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做出種種造型,把那一棵桃花樹、一片油菜花田折騰了好一陣,才算罷休。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陳宏偉也大體了解了她們三個人的基本情況。後來,又通過“掃一掃”,互相加了微信,陳宏偉就知道了,那個年輕點的女人叫南小靜,是市醫院的護士。這麽著,就算認識了。南小靜喜歡曬美照,陳宏偉每天打開微信就要追蹤她的情況,點讚、評論。再到後來,他們就經常在微信上聊聊天說說話。

(說到這裏,你們肯定以為,我要說的是一個關於婚外戀的故事。不是,不是,我要說的是另外的故事。陳宏偉與南小靜確實是婚外戀,關於他們是如何發展的,或者說得俗一點,是如何上床的,就不需要我說了,因為這種事說也說不出什麽新花樣來,那麽就此打住。)

過不了一會兒,陳宏偉的手機嘀嘀嘀響了三下,南小靜來了回複:美景當前啊,有沒有美人?春心**漾了吧。

陳宏偉回複:美景隻可與君看哪!你不在,春不來。

陳宏偉年輕時寫過幾年詩,讀過北島、舒婷什麽的,所以,微信裏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並偶有警句出現。南小靜就笑他說,詩人,你不寫詩太可惜了!

這時,隔壁牆上響了咯咯咯三下響,陳宏偉愣了一下,便翻身下床,走到門口,拉開房門,隔壁的那個王宏偉正衝著他笑,哈,陳科,吃飯還早,我們下去轉轉?

陳宏偉看了報到冊,知道了王宏偉的基本情況,和他一樣,他們都在一個崗位上任科長,手底下都管著那麽兩三個人,年齡也相仿。想著半個月時間裏,有這樣一位鄰居也是件不錯的事兒,因此,他很愉快地和王宏偉一起下了樓,在院子裏散步。

散步的時候,南小靜的微信又來了,嘀嘀嘀,陳宏偉看了一眼,礙於王宏偉在一旁,他匆匆回了個笑臉。期間,王宏偉的手機也響了,他也是匆匆看了一眼,點了一下,也把手機放口袋裏了。

這地方不錯。王宏偉說,山清水秀的,景區就在不遠,過條河走幾公裏就到了。

是呀,你喜歡爬山嗎?哪天我們過河去爬爬山,到廟裏轉轉?

好啊,反正有的是時間。培訓嘛,哈哈,也要勞逸結合啊,是不是?

兩人在草坪上遙望著河對岸的青山古寺,好像已經走在那彎彎曲曲的石階上似的。

接下來的幾天裏,王宏偉這個好鄰居總是會不時敲響陳宏偉的牆壁,咯咯咯,三下,然後兩人結伴散步、爬山、閑聊,到會議室接受培訓,到食堂吃自助餐。他們交往越緊密,相互之間的了解也越來越多,當然,友情也在迅速升溫。

大概是到了第四天吧,出了一個新情況,這一情況讓他們的友情有了進一步升溫的可能。

(不,不,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講一個關於男人之間友情的故事。什麽,同誌?基情?別開玩笑,一點兒也不是,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兩位宏偉的性取向都是異性戀。至於我要講的是個什麽故事呢?接著往下看吧。)

什麽新情況呢?那天培訓課結束,管事的負責人對與會人員說,不好意思,各位,因為最近抓得太緊了,我們得到一個消息,就是對於各類會議食宿標準要嚴格控製,不得超標,有一個隨機抽樣的檢查組正在各地巡查,所以呢,原來安排一個人住一間標間的不得不按規定調整為兩個人一間。請大家一定要諒解,大家自由組合配對吧,當然原則是同性組合啊。

底下參會的人起哄了一陣,表達了一定程度的不滿。當然,畢竟是一個大係統內的,再加上舉辦方這樣做也確是實屬無奈,所以發了幾句牢騷後,就各自相約配對。不用說,兩個宏偉就到了一起,從鄰居變成了“同房”,1598號房間暫時成了兩個人共同的家。

有人常說,考察兩個人能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讓他們在一起旅行一次就行了。其實,更簡單的辦法就是讓兩人共處一室待那麽幾天,看看是否互相膩煩,互相猜忌,互相隔閡。你想想,在那樣一個相對封閉的房間裏,成天待在一起,還能有說有笑,還能互相欣賞,還能其樂融融,不是好朋友也是好朋友了。兩個宏偉經受住了這種考驗,兩個人在一間房子裏越處越融洽,越處越哥兒們了。

晚上,他們倆散完步,和別的房間的人兩兩配對打了會兒牌(自然是兩個宏偉做對家),到了10點多鍾,就回到1598號休息。洗漱好了,躺在**,電視也沒什麽可看的,兩個人就關了燈聊天,把前塵往事聊了個遍,有時候竟然能聊到半夜兩三點。

這天晚上,王宏偉突然對陳宏偉說,老陳,你女朋友比你小幾歲?

什麽女朋友?

嗨,就你那個小情人唄,天天微信電話的那個。

那你天天微信電話的也是你的小三?

嗯哪,你看你還對我掖著藏著。我告訴你,現在像我們這樣的,有個女朋友那不過是標準配置中的一個罷了,你緊張什麽呀,嗯?

陳宏偉隻好承認自己有女朋友。

我說嘛,王宏偉在**翻了一個身說,我告訴你啊,我先開始也以為我這一輩子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後來才知道,這是必須得有的啊。大家都有啊,憑什麽我不能有?你說說,你和你女朋友第一次拉手是什麽情形?

陳宏偉說,你先說,你說得生動。

王宏偉說,好,我先說。我那女朋友啊,是市圖書館管理員,我偶然得到了她的QQ號,後來,慢慢聊天,聊著聊著,我們就好上了。至於第一次拉手嘛,是這樣的,那時我們彼此都有點感覺了,電影也看過幾場,茶也喝過幾次,就是沒有突破性的進展。你知道的,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多少還是有點矜持的,跟那些暴發戶小土豪一上來就急吼吼地要上床是不一樣的,總得有點那個情調嘛,對不對?有天,我約了她去一個地方玩,一同去的還有一對男女朋友,他們一個在前麵開車,一個坐副駕駛位上,我和她呢,就坐在後排。山路一晃一晃的,我們不時就撞在一起,撞了約十幾次後,又一個拐彎時,她又撞到了我身邊,手臂也挨到了我,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她掙了一下,臉紅了,便隨我握著,握得我手掌心出汗。哈哈,那一次以後,就水到渠成了。

陳宏偉也跟著笑了起來,他邊笑邊說,怪事,怎麽跟我的第一次握手情節一模一樣?陳宏偉確實是這樣覺得的,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和南小靜情感的突破就是在郊遊中拉了手,他仿佛還能感覺到當時南小靜光滑的小手肉肉的質感。他擔心王宏偉會認為他這樣說是耍賴,不想講他的第一次。

可王宏偉絲毫沒有這樣認為,他反而說,嗯,我相信。

陳宏偉不相信了,怎麽,你怎麽就相信了?

王宏偉說,嗨,這還能不相信,很多事情是沒有區別的,你自己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其實呀,大家都一樣。就好比什麽呢,好比那個通用標準器件,像那個機器上的螺絲和螺母,同一種型號可以在各種不同機械上通用。我們這一款呢,雖然處在不同的機器上,可我們的型號是一樣的。

對於王宏偉的觀點,陳宏偉有點不服氣,人家還說呢,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呢,何況兩個大活人呢?但要讓他反駁王宏偉的觀點,似乎又找不出有力的證據,這讓陳宏偉挺沮喪的。

陳宏偉的人生軌跡波瀾不驚,從小開始讀書,小學、初中、高中,再考了大學,再分配工作,再辦事員、科員、副科長、科長。與此相伴的是,談對象、結婚、生子,一路過來,也無風雨也無晴。陳宏偉以前會經常絕望地想,這輩子平庸得連一點故事都沒有,連一點秘密都沒有,直到遇見了南小靜,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一個情人。他一直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秘密、最精彩的故事。所以,每當走在大街上,看到行色匆匆的人,他就會產生一種優越感。這些人,大多數肯定和以前的自己一樣,毫無故事與秘密,比一杯白開水還要乏味,他們的人生是多麽可悲啊!一想到這裏,陳宏偉的幸福值就會爆表。可是現在,王宏偉的話像一個大棒子,把他的幸福感和優越感全打跑了。那一個晚上,陳宏偉失眠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的兩隻眼睛紅得像兩個紅燈籠。

接下來的晚上,又到了臥談會時間,陳宏偉躺在**,突然對王宏偉發難,他喊道,老王。

嗯?

那我們再深入探討一下我們更私密的生活,看看我們是不是也一樣的?

好啊,你點題。

這個,這個,就說說你的那個啪啪啪的能力吧,你,怎麽樣?

哈哈哈!王宏偉笑得床響,你這家夥,可真有你的!那你得問我是和誰啪啪啪了,如果是和我老婆,那說真的,一個月都用不了一次,沒辦法,到我們這個年齡,腎上腺素急劇下降,有想法都沒辦法,何況沒想法呢。但是,也是奇了怪了,麵對女朋友,不知怎麽的,我還是挺厲害的。我告訴你,我會一次次把她送到高高的雲端,讓她成仙呢。怎麽樣,你老兄情況也差不離吧?

陳宏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還真是差不多。

老兄,我告訴你一個秘訣,可是一個老中醫告訴我的,對你做那事可有幫助了,就是每次小便時,你都踮起腳尖,堅持半年,必有成效。

嗬嗬!陳宏偉說,我也有個秘訣,也是個古方,就是你每天坐公交車上班時,你做提肛運動,每次練10分鍾,3個月,包你功能強大一倍。

兩個人說到這裏都哈哈哈地笑起來。等到笑聲停歇了,陳宏偉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完全認同了王宏偉的觀點了。這可真夠操蛋的!

陳宏偉雖然是個平凡人,可這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喜歡思考人生問題的人,再加上他的擰巴性格,連日來和王宏偉的對話讓他不禁對這個人生款式相似性問題進行更加深入地思考。但他把腦袋瓜子想成了兩個還是想不出反駁王宏偉的意見。後來的每天晚上,陳宏偉就一直和王宏偉探討這個問題,他不停地給王宏偉出題,讓他說出他的最隱秘的人生經曆。

那些題目很寬泛,從單位人事鬥爭,到嶽父的臭棋簍子脾氣,從個人癖好到酒場經曆,這麽說吧,從他們的文化生活、集體生活、政治生活、體育生活一直到**,林林總總,總是王宏偉說了個頭,陳宏偉就悲哀地知道了尾,撇去極少數具體細節的不同,還真是絕大部分都是相像的。我靠,原以為自己投入演出的是一場獨特的大戲,不料大家演出的是同一個劇情。

半個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臨結束的前一天晚上,兩個宏偉召開了最後一次臥談會。

王宏偉說,老陳,明天就要分別了,今天晚上咱們就不要糾結了,咱說點別的?

別的,說什麽呢?既然你說了,我們是同一個款式,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哈哈,你看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糾結呢?你就不能放下?

放下?我放不下。陳宏偉有點激動了,他呼啦一下從**探出頭來,老王,你不知道啊,我如果找不到反駁你的意見,我就找不到幸福感啊!幸福感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重要,你知道嗎?

可怎麽辦呢?現實就是這樣啊?

我雖然無法反駁你,可是我心底裏還是不能認同你說的那個理論,完了,看來,我這下輩子都要糾結於這個問題了。

王宏偉說,也就是說,你必須要弄清楚這個問題?

當然。

王宏偉也從被窩裏爬了出來,那我有一個主意,這個辦法可以讓你徹底解開這個結。

你說,你說。

王宏偉咳了一聲說,我們換過來。

什麽叫我們換過來?

就是,我做你,你做我。

什麽意思?你說明白點,老王。

王宏偉盯著對麵**陳宏偉的一團黑影說,我是說,這樣,明天咱們不是分別了嗎,各回各家了嗎,我們哪,調換一下,你呢,回我的合城,我呢,回你的艾城,你就做原來的王宏偉,我就做原來的陳宏偉,我們看看,有沒有人會發現。如果被人發現了,就說明我們還是不同的;但如果沒有人發現,不就說明我們的的確確是一個型號的同一個款式的產品嗎?

那,所有的生活都整體移交?

嗯,3個月為期怎麽樣?3個月後,我們又偷偷地換回來,這不就成了?

這、這、這能成嗎?肯定還沒進高鐵站就被識破了。

識破了,就算我的觀點不對!

看著王宏偉那鐵定的神情,陳宏偉說,那好,換就換!

哎,換是換啊,別的可以動,可是我們在此期間都不要動對方的女人啊。

兩個人隔床擊掌,並就相關細節問題進行了商量,最終達成了一致意見。

(什麽?我這是瞎扯淡?我也知道這事挺荒唐的,但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對吧,這世界上總有那麽些人願意做那麽些荒唐的事。這事接下來會怎麽樣發展呢?您別急,接著往下看。)

陳宏偉和王宏偉互換了皮包、手機和身份證件等等,就匆匆上了高鐵。

順利地過了高鐵站安檢關,陳宏偉把這歸結為運氣好,正好那一時刻,負責檢查的人員心不在焉,沒有仔細對照證件就放行了。而接下來的合城生活才是真正的考驗呢。這不,還沒到合城,手機響了,當然是王宏偉的手機,現在歸陳宏偉接聽了。

一看號碼,沒有姓名,沒有稱號,就是一個裸號,陳宏偉就猜到了這是誰的來電了,一定是王宏偉的那個女朋友,名叫丁小麗的。怎麽辦?陳宏偉有點慌亂。今天早上和王宏偉分別時,後者對他說,放心大膽地做我,你以前在艾城是怎麽做的就在合城照樣怎麽做,保準錯不了。想到這裏,他的心定了些。喂,小麗。他接了電話。

你到了嗎?什麽時候見我嘛?丁小麗說。

陳宏偉想了想說,嗯,當然想先見到你啊,越快越好,我11點到高鐵南站,那我直接從南站到你單位附近等你吧,好不好?

丁小麗壓低了嗓子說,嗯,真好!領導來了,先掛了。

以前每當陳宏偉出差時間較長,一回到艾城,南小靜就會問他,是先回家呢還是先看她?答案當然是先看南小靜了,女人的那點小心思原來都差不離,她們都很在乎這個先後順序,看來,丁小麗也一樣。接下來怎麽做,陳宏偉決定就憑以往與南小靜在一起的經驗來應對。

到了南站後,陳宏偉打了出租車直奔市圖書館,他沒有傻到去辦公室找丁小麗。他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沿著周邊街道走了走,後來,他選定了一家飯館。這家飯館距離丁小麗的單位隻有500米左右,裝修得很洋氣,外觀像童話城堡,提供中西簡餐。特別是室內的情侶包廂,精致而富情調,私密性也好。選定位置後,陳宏偉給丁小麗發了個微信:到了,萵苣廳等你。

陳宏偉故意沒有寫餐館的名字,他想看看丁小麗怎麽回。

很快,丁小麗就回複:好的,馬上到。

陳宏偉就知道,這地方一定是以前王宏偉和丁小麗常來的地方了。哈哈,真是宏偉所見略同啊。

10分鍾後,包廂門開了,一個女人進來了。她一進門就歪著頭對著陳宏偉笑,然後取下脖子上的圍巾,攏攏頭發,走了過來。

陳宏偉有些擔心,丁小麗會不會認出他的本來麵目?他硬著頭皮,做出一副小別重逢的喜悅神情來,笑著,張開手。

丁小麗果然繞過卡座,撲在他的胸前,我聞聞,她埋下頭在他的胸口拱了拱,抬起頭說,嗯,沒有染上別的女人的味道。她看著陳宏偉,忽然驚奇地說,咦?

陳宏偉心中一沉,糟糕,她還是發現了,本來嘛,這個不相同是那麽好發現的,隻要稍微認真看看就會發現的。陳宏偉此時是既盼丁小麗發現,又害怕她發現,不管怎麽樣,聽天由命吧。怎麽了?他心虛地問正盯著他看的丁小麗。

不對!丁小麗眼神嚴峻起來。

怎麽不對了?

不對,不對!

陳宏偉準備坦白了,是的,是不對,不過,這可都是王宏偉的主意。他看著丁小麗,斟酌著怎麽開口。

就是不對,有香水味。丁小麗說。

聽到這個,陳宏偉鬆了一大口氣,嗨,哪有嘛。他笑著說。

丁小麗也笑了,點著陳宏偉的額頭說,你這個狡猾的家夥,怎麽就詐不出來你呢?

革命人意誌堅定嘛,拒腐蝕永不沾啊。陳宏偉又恢複了那種自如的狀態。

丁小麗站起來,脫下了外套,露出裏麵的橘紅色的線衫,也露出了她好看的起伏有致的腰身,然後,又坐在了陳宏偉的腿上。陳宏偉很自然地摟著丁小麗,臉貼著她白的脖子,吹著氣,惹得丁小麗咯咯咯地笑著。在外麵這麽長時間真沒幹壞事嗎?丁小麗仰著頭問。

看著丁小麗紅潤的嘴唇,感受著她呼出的氣息,陳宏偉一陣恍惚,以為自己抱著的就是南小靜了,她們怎麽也那麽相像呢?難道她們也換過來了?否則,自己和丁小麗怎麽會這樣無縫對接?此時發生的一切,和他與南小靜在一起的情景幾無二樣啊。他差點要低下頭去吻丁小麗了,幸好服務員在外按門鈴,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坐正了身子,丁小麗也理理頭發,坐到他對麵去了。

這餐飯吃到丁小麗快上班了才結束,耗時2小時15分鍾,丁小麗一直沒有發現陳宏偉(說是王宏偉可能更合適些)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畢竟不是長期生活在一起,雖然是情人,還是不能認出真麵目來,這可能也是正常的。陳宏偉想,那麽,最大的考驗估計還是要等到回家。陳宏偉猶豫了一下,時間還早,他決定先回到王宏偉的辦公室,看看單位同事們的反應再說。

於是,在下午上班時間之前,陳宏偉來到了合城分局。辦公樓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這有利於陳宏偉進入角色。他按照經驗來推測自己要進入的辦公室。他們(他和王宏偉)的這個科室,在單位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全看領導重視不重視。一般這樣的科室辦公室會離單位領導辦公室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所以,陳宏偉先是看到了局長辦公室的指示牌,然後,走過五六個辦公室,果然看到了科室名稱,科室的門前懸掛著公示牌,牌子上寫著——科長:王宏偉。陳宏偉掏出王宏偉給的鑰匙,開門進去,和他想象的一樣,他的辦公桌靠著窗,窗台上有一盆綠植吊蘭,離他辦公桌兩米遠的地方,有兩張辦公桌相對擺放,這種辦公桌布局與他在艾城竟然一模一樣。他看看那兩張桌子上擺放的服務牌,知道了兩個科員的姓名,一個是男小吳,一個是女小何。他就坐在了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電腦裏,王宏偉也下載了一款叫“鬥地主”的遊戲,這個他也會,他點開,玩了起來。在艾城,如果中午不回家,他就常這麽幹。正玩到關鍵處,積分一路看漲時,辦公室門開了,是男小吳。

男小吳說,喲,王科,您回來了?也不休息休息就上班了?他說著,立即泡了一杯茶端了過來。

陳宏偉唔了一聲,他抬頭看了一眼男小吳,又故意埋下頭去點電腦上的其他文件夾,裝著辦公的樣子。他發現男小吳看了他一眼後,就規規矩矩地坐到辦公桌前也打開了電腦。男人就是愚鈍些,陳宏偉想,他就一點沒發現自己不像王宏偉?

過了一會兒,女小何來上班了,她看到陳宏偉後,便走上前誇張地說,哎呀,王科,您可回來了。倒像他去了一趟月球似的。

陳宏偉像在艾城當科長一樣地唔了一聲。

王科,女小何站在他麵前沒走,手裏遞過一個文件夾,這是局長的批示件,我都整理好了,等您回來定奪呢。

陳宏偉又唔了一聲,伸手接過文件夾,又看了一眼女小何。

女小何說,咦,王科,我發現您變了耶!

陳宏偉心裏一緊,女人的眼光果真就是比男人毒啊,這麽快就讓自己暴露無遺了,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女小何的話。

女小何拍著手說,咦,王科,您這回培訓肯定受益匪淺吧,我覺得您變得更有氣質了!來,來,小吳,你來看看,我們的科長是不是有些不一樣了?

男小吳和女小何滿含崇拜的眼神把陳宏偉看了又看。

陳宏偉竭力表現得很鎮靜,他想,難道,他們的科長整個換了個人,他們看不出來嗎?肯定是會看出來的,那就打個哈哈對他們說,這不過是你們王科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誰知道,這兩個人竟然一點也沒發現,男小吳也拍著手說,王科,真的,您這培訓一番一鍍金了,真是更有範了!

陳宏偉忽然膽子大了,他說,真的?難道,你們沒有發現我別的變化?

別的變化?男小吳和女小何對了一個眼神,一齊搖頭說,沒有,沒有。

真的沒有?陳宏偉索性站了起來,對著他們倆說,比如,我的臉、我的身材,嗯,甚至我整個人跟以前比就像換了一個人?

換了一個人?哈哈,王科,隻能說,您比以前更帥氣更大氣了,但是,您永遠都是我們敬愛的王科啊!

陳宏偉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一下午,陳宏偉串了6個辦公室,向3位局長匯報了培訓情況,甚至還到文印室一群女孩子那裏轉了轉,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沒看出來,那個王宏偉已經被這個陳宏偉調包了。

下班後,陳宏偉謝絕了幾個同事要給他接風設宴的邀請,他想趕緊回到王宏偉的家裏,看看他的老婆能不能發現他這個假冒品。

王宏偉的老婆在合城一家大型商業流通企業的工會工作,工作一直很忙,陳宏偉回家時,她還沒有回來。黃昏時分,陳宏偉坐在王宏偉家的沙發上,看著窗外的暮色,再看看家裏的陳設,大屏幕彩電、落地窗簾、長條餐桌,隔斷上放置的假古董,竟然一點沒有陌生感,他便從手機裏調出“老婆”號碼,撥打過去。

喂!陳宏偉還沒有想好怎麽說,就在他停頓的時間裏,電話那頭的“老婆”說話了,她的語速很快。在開會呢,菜在冰箱裏,你看著燒兩個菜吧。說完就掛了。

陳宏偉立即站起來。他到了廚房,套了圍裙,到冰箱裏找了一塊瘦肉、一打豆腐幹、兩個雞蛋、一個大西紅柿、半顆圓包菜、三個青菜椒,然後就熟練地忙活起來。他先用電飯煲煮飯,再燒菜,肉炒豆腐幹,素炒圓包菜,西紅柿蛋湯,兩菜一湯,清清爽爽地擺放在台麵上,等著女主人回家。

做好菜後,陳宏偉打開電視,搜索體育頻道,正有一場足球賽直播。他坐下來,斜靠沙發,架起二郎腿,不時喝一口茶,傳,快傳,臭腳,哎呀,連單刀都踢飛了!他很快融入了近在對麵卻遠在天邊的綠茵場上。

正看得入神,門開了,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陳宏偉便站了起來,鑽進廚房,用微波爐熱菜,拿碗筷。女人換鞋,洗手,坐到了餐桌前。他們的配合很精準,女人剛坐下,陳宏偉已經將飯菜都端上了桌。開吃。隻聽見勺子撞擊湯碗的聲音,客廳電視裏直播球賽的聲音。離開這麽多天了,女人並沒有向陳宏偉詢問什麽,吃飯吃到一半,女人才說了一句話,今天湯有點鹹。鹹了?陳宏偉喝了一口說,嗯,是有點。然後又是吃飯,喝湯。

飯吃好了,女人主動收拾碗筷、洗碗,陳宏偉又坐到沙發上,斜靠沙發,架起二郎腿,不時喝一口茶。傳,快傳,臭腳,哎呀,連單刀都踢飛了!他又很快融入了近在對麵卻遠在天邊的綠茵場上。

陳宏偉看完球賽後,女人奪走了遙控器,開始看韓劇,陳宏偉也跟著看了一會兒。他始終沒有弄清楚劇情,隻知道劇中的女人哭哭啼啼的,他就走到小書房,打開電腦,聯網鬥了一會兒地主,在此過程中,丁小麗給他發了一條微信:想你了!他就給丁小麗回複了9朵玫瑰花。然後,睡意上來,他就衝了個澡,上床睡覺了。在他上床前,他看見女人盯著電視看得入神,也就沒有和她說什麽。上了床後,很快就睡著了,半夜的時候,女人也上床了,女人推著他說,哎,哎!

陳宏偉醒了過來,有點緊張,完了,這女人是不是要求和他啪啪啪?正思考著對策,要不要裝睡到底,女人卻嗔怪地說,怎麽跑到我**來了?跟你說多少遍了,你打呼嚕我睡不著!

陳宏偉趕緊爬起來,好,好,好,我回我的**去。他抱著自己的衣服,到了小房間的另一張**。原來,這王宏偉和他一樣,也早和老婆分床睡了。

(你這說的什麽故事嘛,不就是兩個人互換了一下嗎?這一點意思也沒有,就這樣一切順利,波瀾不驚?

嗯,對不起,我嘴笨嘛,說不好故事,大體上就是這樣了。當然,最後還是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允許我把那個結尾說完好嗎?)

陳宏偉在合城的第一天生活就這樣開啟了無縫對接的模式,一切都如王宏偉所說的那樣,周圍的人一點也沒有看出陳宏偉的破綻。接下來的日子,陳宏偉完全成了王宏偉,他已經全麵接管了王宏偉的合城生活,他作為王宏偉遊刃有餘,在單位裏,在家裏,在“老婆”與丁小麗之間,甚至有幾次,他還應邀參加了王宏偉的同學會、老鄉會,都是無一破綻被人發現。

越是將王宏偉做得成功,陳宏偉心裏越沮喪。怎麽就沒有人發現他不是王宏偉呢?有次,他去參加王宏偉的大學同學畢業25周年聚會。在酒宴上,大家互相喝著酒,喝著喝著,喝得就有點高。有個同學站起來對陳宏偉說,王宏偉,你這家夥變化真大!陳宏偉趁著酒意說,是的,我連整個人都變了,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以為他這樣一說,同學們會來追問他,可是他們像沒聽到一樣,繼續吃菜喝酒吹牛,沒人理會他說的話。陳宏偉索性坦白了,我告訴你們,我現在不是王宏偉,我和王宏偉換了,你們看,我像王宏偉嗎?我像嗎?他這樣一說,周圍的同學們看著他哈哈大笑,喝高了,喝高了,王宏偉,你還想好事呢,你還想換個人?美得你!他們依舊笑著吃菜喝酒,開著當年的班花的玩笑,根本不理會陳宏偉的坦白。鬱悶的陳宏偉最後隻好真的把自己灌醉了。

3個月的約定快要到了,在此之前,兩個宏偉之間很少通話,他們有信心把這一互換模式進行到約定期,隻是,最後關頭,出現了一個小小意外。

那天,陳宏偉下班回家,照例洗菜、做飯,卻接到“老婆”電話。

不要做飯了,小雲回來了,我們到飯店吃去。“老婆”說。

小雲是王宏偉的女兒,在韓國留學,先前說的回來的時間是在陳宏偉回艾城以後。這一下怎麽提前回來了?陳宏偉問“老婆”。

哎呀,還不是她那個男朋友嘛,他要小雲和他一起回來,現在他們都坐上機場回城裏的出租車了,你打電話在家附近訂個飯店吧。

陳宏偉就坐在沙發上翻電話本,找飯店電話,訂好了包廂。

剛訂好,“老婆”又指示,再多訂兩個人的位置,咱爸咱媽也來參加。

晚上了,他們還趕過來?陳宏偉有點不放心,因為兩位老人家都快70歲了,住在城東,到他們這個地方,坐公交要半個多小時呢。

他們急著要見小雲嘛。“老婆”說,而且,小雲也急著要見她的貝貝,這丫頭!

貝貝是小雲養的一頭寵物狗,因為她出國留學了,就寄養在她外公外婆那裏。小雲對貝貝親得不得了,經常和它視頻,開展國際“交流”。這些情況,是王宏偉早就告訴陳宏偉的。這3個月來,他還沒有見過貝貝呢。

晚上7點鍾的時候,小雲帶著男朋友回家了,她擁抱了一下陳宏偉,又為他戴上她為他買的禮物——一條圍巾。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小雲也沒有發現陳宏偉有什麽不對的。她端詳著陳宏偉脖子上的那條圍巾,嗯,很有韓範,老爸!

過了會兒,小雲的外公外婆也來了,他們帶來了貝貝,這是隻金毛犬,體態勻稱漂亮,眼睛黑褐色,全身披滿了豐厚的金色羽狀飾毛。它被一根狗鏈拴著,進了房後,小雲就喊著貝貝、貝貝,一頭撲了上去,抱著它。

不料,貝貝撇開了小雲,鼻孔緊張地翕動著,金毛聳立著,眼露凶光,喉嚨裏狺狺地吠著,四肢刨著地板,直奔陳宏偉而來。

陳宏偉一點也沒有提防,他甚至來不及叫出一聲。

(喂,喂,好了,你說什麽嘛,說了半天就是一個狗咬人的故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能把這個故事說下去了,我眼下遇到了緊急情況,我被一條金毛犬纏上了,它朝我撲過來了!

啊!救命!)

(原載《文學港》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