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遠地,就聽到摩托車轟隆隆的聲音,從村路上由遠而近,一直響到院子大門口也不減弱,依舊轟隆隆地轟響到了院子裏,還繼續往前衝,好像要衝到屋子裏了,在臨近屋門的地方,才一個猛子刹住,嘎——停下來了。
摩托車是紅色的,騎在車上的侄子蔣小峰穿著件紅色的夾克衫,而坐在後麵摟著小峰腰的那個妹伢子(瓦莊這裏的人習慣把沒結婚的女孩子叫作妹伢子),也穿著一件大紅衣服,衣服上掛著毛領子,蓬蓬鬆鬆的,下身卻像光著腿一樣,隻穿著高靴。這一車兩人紅豔豔的,像一堆大火,晃得蔣愛蘭頭有點發暈。蔣愛蘭知道,那妹伢子就是小峰新談的對象小楊了,具體叫什麽名字她忘了,盡管小峰媽給她說過的,可她轉過背就忘記了。現在妹伢子名字難記,不像他們那年代的女人,愛菊、巧珍、金鳳、冬梅什麽的,變來變去也就那麽幾個,記起來不難。現在妹伢子的名字花樣多,她又不識得字,她就隻記住了那妹伢子姓楊。
蔣小峰下了摩托車,支好撐架,拿出一塑料袋東西,喊了一聲姑姑,說,這是切芝麻糖的糖餅,我媽讓我帶來的。他又指指身邊的妹伢子說,這是小楊。妹伢子笑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來。
蔣愛蘭趕忙接過糖餅笑著說,來了?來了好!又轉過身衝屋後頭菜園子裏喊,老頭子!老頭子!小峰來了!她接著補充說,小楊來了!快回家來!
蔣愛蘭要老伴幫她捉雞,她要捉一隻老母雞殺了。老母雞湯下掛麵給第一次上門的侄媳婦吃,是瓦莊的禮數。
其實,兩年前,也是這樣子的日子,臘月裏,蔣愛蘭已經為侄子小峰殺過一隻老母雞了。
那次小峰帶來的妹伢子叫小葉,也是小峰在福建打工時認得談上的。說真的,那一次,蔣愛蘭還真有些舍不得殺那隻雞。那一年瓦莊發雞瘟,家裏母雞今天死一隻,明天死一隻,死到最後隻剩下一隻雞了。這隻雞蔣愛蘭把它抱到房間床底下,在那裏給它墊了個稻草窩,還真就抗過雞瘟來了,不僅在她家就是在瓦莊也成了個獨苗。家裏就這一隻雞苗自然吃得好,雞吃得羽毛油光水滑,一雙腳杆子金黃黃的。這雞長得漂亮,活也做得好看,是個神氣的勞動模範,它一天下一個蛋,從沒歇過一天,有的時候還下雙黃蛋。那天,蔣愛蘭把那勞動模範捉在手上,看它撲騰著翅膀,手捏在它翅膀底下,感覺到它身上暖暖的,微微顫抖著,她都差點要哭了。可是,最終她還是狠狠心殺了,燉了湯下了掛麵給小葉吃了。
那次,侄子蔣小峰是上午帶著小葉那個妹伢子來的,吃過中飯就走了。小峰說小葉是貴州人,他們認識半年了。蔣愛蘭出過最遠的門是100公裏外的市裏,貴州,她沒怎麽聽說過,隻是看電視知道有個貴州電視台,那應該很遠很遠吧。不過,看看小葉那個妹伢子,除了說話的口音不同,其他和瓦莊在外打工回來的妹伢子也差不多。看著小葉跟著小峰後麵轉來轉去,她就放心了,覺得一隻獨苗雞殺得值,誰叫她是小峰的姑姑呢?
也就在那年下半年,蔣愛蘭又捉了一隻雞送到小峰家去了,用途是小葉生了孩子坐月子。蔣愛蘭沒有想到他們會那麽快,連結婚證都沒來得及扯,就先生了小娃娃。小葉在小峰家坐月子,因為是個男娃娃,一家人都高興得笑歪了嘴。娃娃生下來過了一周,小峰仍去福建打工,小葉準備滿月了也去打工,把娃娃丟給小峰父母帶,村子裏人家都是這樣的,他們當然也不例外。可就在娃娃快滿月時,出了個事。那天,村子裏來了個小夥子,找到了小峰家,對小峰媽說,他是小葉的哥哥,聽說小葉生了孩子就趕來看看妹妹。小峰媽趕緊燒鍋殺雞。小葉的哥哥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趁著滿天大霧,卻不聲不響地走了,還帶走了小葉和那男娃娃。原來,小葉在貴州老家就結了婚,跟那男的結婚好幾年也沒生養,男人嫌棄她,小葉就自己出來打工,後來和小峰好上了。哪知道那個男人不曉得怎麽聽說小葉生養了,還是個帶把的,就一路尋找,找到了小葉,讓她跟著他回家了。這些都是後來小峰說的,因為小峰去貴州找過一次小葉,想把小葉和兒子要回來。但都沒要回來,那男的凶,叫了一夥人在村口攔了小峰,差點把小峰打到閻王爺那去了。小峰隻好算了,他在家吹吹口哨,轉了幾轉又去到福建打工去了。
小峰的老婆兒子說沒有就沒有了,像冬天的風刮過樹上僅有的兩片葉子,樹上荒涼了,小峰自己倒沒覺得太難過,可他的媽媽也就是蔣愛蘭的嫂子卻是很想那個孫子。從生下來起,一個月裏都是我一手帶的,他認得我,那細伢子聰明,我一到跟前他就眼睛望著我。貴州太遠了,聽講有幾千裏,坐火車也要幾天幾夜,怎麽就那麽遠?要不,我一定要把我孫子找回來。小峰的媽媽想不通,天天想孫子把人想得生了病,人都瘦得脫了形。蔣愛蘭就把她接到自己家住幾天,想辦法勸勸她。蔣愛蘭對她說,嫂子,現在的日子,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在我們瓦莊東麵的窯莊,有個姓趙的做掛麵的人家,女兒在外打工嫁給了個台灣人,台灣人50多歲了,他們在上海生了個小男伢子,台灣人還疼愛得很,後來才發現台灣人在老家有老婆了,兒女一大堆。趙家女兒也不管,反正台灣老頭給錢,年前她還把父母哥嫂都接到上海玩了好多天呢。在蔣愛蘭家裏,每天晚上吃過晚飯,蔣愛蘭就陪嫂子坐在八仙桌邊,看電視,說閑話。現在她們隻看一個貴州電視台了,她們倆守在電視機前,蔣愛蘭說,會不會有一天,電視裏能放到小葉和小峰的兒子呢?嫂子搖搖頭說,太遠了,太遠了,就是放到了恐怕也看不清楚。說是這樣說,她還是睜大了眼睛。
現在,小峰終於又找到了一個對象,蔣愛蘭心裏很高興。所以,這次殺雞,她一點兒沒猶豫,今年雞不止一隻,不過雞價卻比前幾年翻了幾番,但蔣愛蘭殺得幹脆。高興嘛,一隻雞算得了什麽?
老頭子把雞捉到了,殺了,這邊蔣愛蘭把水也燒開了,她和老伴兩人忙著扯雞毛,剖雞肚。
院子裏小峰和妹伢子小楊在長條凳子上坐著,各自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像捉蟲子一樣,伸著手在上麵捉來捉去,隻聽得不時嘀嘀嘀嘀的聲音。
捉了一會兒,小楊把頭搭在小峰的肩膀上,看小峰的手機,小峰縮回了手,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機蓋。好啊,又在給哪個小姑娘發信息了?給我看看!小楊說著瞪著眼把手伸過去。
小峰說,這可不能給你看。
哼,肯定又是那個娟娟、娟娟的吧,不給我看可不行。小楊說著,就去小峰手上搶。
小峰往後左晃右晃地躲閃著,小楊哇哇地叫著,死命地攥著小峰的手不放,嘴裏叫,給我!給我!
小峰叫,不給!不給!
嗚——小楊忽然大叫起來,像是被蛇咬了。
嚇了蔣愛蘭一跳,她連忙回過頭去。
小楊忽然又小了聲,咯咯咯地笑了,原來,她的手被小峰鉗住了不得動彈,她一聲叫喊,作勢要去咬小峰,小峰隻好鬆開了手,讓她拿去了手機。他騰出手卻從背後圈住了小楊的胸,緊緊地箍著,箍得小楊軟軟地笑,邊笑邊把臉蹭在小峰臉上,兩人嘴唇對嘴唇。
蔣愛蘭看了一眼,趕緊把頭扭了回來,心裏想,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看不懂了。她想起小峰小時候經常到瓦莊來玩,有一次,她讓自己兒子陪小峰到村小學裏玩耍,玩了會兒,小峰要上廁所,他走得急,上錯了廁所,跑到了女生廁所裏,兒子羞他,流氓,流氓!小峰羞愧死了,他竟然哭著鑽到了廁所旁的一堆稻草中,死不出來,她怎麽勸,他都不出來。最後,還是幾個大人用蠻力把他硬拉了出來。沒想到,小峰現在膽子這樣大了。蔣愛蘭搖搖頭,想起嫂子說的那句話,看不懂了,真看不懂了!
雞收拾好了,生了炭火爐子,放在瓦罐裏燉上了。蔣愛蘭走到院子裏揀芫荽菜,準備晚上用芫荽拌花生米,她記得小峰喜歡吃這道菜。她一邊揀菜,那些剛才受到驚嚇的雞公雞婆又慢慢聚攏來了,在她身邊探頭探腦啄食著菜葉。
小峰和小楊這會子各自從長條凳上站起來,坐到了摩托車上,背靠背坐著,小峰把兩隻腳架到車龍頭上,小楊拿著手機打起電話。小楊的嗓門不小,邊說話臉上還隨著變化出不同的表情,像是在台上唱戲。小楊對著手機說,雲子,死東西,你到家了?哦,跟兵子一道的?哦,過了年後還去不去那個廠了?嗯,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換到順發去吧,小峰說順發比我們廠每月要多200。嗬嗬,什麽呀,不習慣,還是廠裏舒服,天天可以衝涼。這地方,沒有衛生間,沒有熱水器,我對小峰說,你不改造個衛生間,不裝個熱水器,我可不嫁給你。咯咯咯咯,他呀,乖乖答應,這點要求都答應不了,我也太便宜他了,是不?嗯,嗯,小敏呢,吹了?換了個江西的?就那個黑鬼呀,真掉價,想不通。什麽,什麽,哎呀,你這個死東西,不害羞啊,不告訴你!好,好,不跟你聊了,我這可是長途加漫遊,一分鍾一塊多。你給我報呀,真是,這裏也沒有網吧,不然可以Q聊了。好吧,好好過年啊,嗯,親愛的,我也愛你,叭,拜拜!
小楊嘬著嘴對著手機叭了一下,合上機蓋。蔣愛蘭在一邊聽得似懂非懂。小楊打手機的時候,她有點想兒子了。兒子在深圳鞋廠裏做事,今年過年不回來,他打電話回來說,過年要是留守在那裏,工資比平時高,回來又費錢費力,等過了年找機會再回來。兒子也還沒結婚,也不曉得談了沒有,他要談會不會也找個像小楊這樣的?是福建的、貴州的還是四川的、湖南的?搞不懂,反正是搞不懂,她隻曉得現在要想在前後方圓幾十裏的村子裏找媳婦是不大可能了。那時候找媳婦,最遠的也就幾十上百裏,妹伢子家裏有幾根鋤頭把子都一清二楚,現在娶個媳婦連親家和親家母是長臉短臉都不知道。蔣愛蘭暗自又搖搖頭,一隻雞婆看中了她手上翠綠的菜葉,趁她發愣,猛然上前啄了一口。她一揮手,罵了句,咦,你這個短命死的。罵完了,想想今天是臘月二十七,臘月裏不興罵不吉利的話,她趕緊縮回舌頭,用手打打嘴。
臘月裏日短夜長,沒一會子天就黑了。昏暗中,廚房裏的炭火爐子像一隻紅眼睛,瓦罐裏的雞香味漸漸彌漫開來。蔣愛蘭在灶上舞著鏟子炒菜,煮飯,下麵。
晚飯上桌時,看著一桌子的菜,老伴從房裏拿出來一瓶瓶裝酒,興致很高地和小峰喝起酒來。他們兩個在桌子那邊你一杯我一杯,這邊,蔣愛蘭就逼著小楊吃雞肉掛麵。一大海碗掛麵,臥著雞腿、雞胸脯、雞肫,小楊說,實在吃不了這麽多。
蔣愛蘭說,吃不了就剩嘛,一定要吃的。
小楊衝著小峰笑,再吃我又要長胖了。
蔣愛蘭說,你這還叫胖啊?再瘦就沒勁了,胖點好。
還胖點好呢,小楊指著小峰說,他就是嫌我胖呢。
蔣愛蘭說,你們現在是不做莊稼活,要是以前做莊稼活,你這瘦瘦的,家裏人還真擔心呢。
那他肯定把我一腳跺到門外去了。小楊問小峰,是不是啊?
小峰喝一口酒,抹抹嘴說,那也有可能哦。
啊,還真有你這樣子的啊。小楊把碗一推說,氣死我了,不吃了。
蔣愛蘭一看急了,趕忙說,小峰,你怎麽說話呢?
她還沒說完呢,小楊又拉回了碗,嗬嗬地笑著說,說著玩的,說著玩的,他想跺我也沒那個膽子,再說誰跺誰還不一定呢。
蔣愛蘭鬆了一口氣,也跟著笑了兩下。
老伴和小峰竟然把一瓶酒喝光了,兩個人喝得像紅臉關公,吃了剩下的掛麵,打著飽嗝,就坐在桌子邊看電視。蔣愛蘭在廚房收拾好了,也坐過來。臘月裏,寒風呼呼的,蔣愛蘭在八仙桌子底下生了一大盆炭火,屋子裏立時暖和起來。
小楊和小峰坐在一起,手在桌子底下交纏著,他們倆沒有說話,一時間,屋子裏陷入了寂靜中。隻聽到村莊裏道路上拖拉機突突突開過,小孩子們不時點著二踢腳,在空中啪啪作響,還有連夜從外地打工回到家的人隱隱的說話聲。胡家的大兒子回來了,估計是,胡老爹從早上就到鎮上去接了。老伴側著耳聽著,有點沒話找話說。小峰和小楊沒有接腔,小楊拿著遙控器,不斷地調台,貴州、河南、山東、北京、安徽,電視裏的圖像也不斷變著,皇帝、警察、狗熊、包公、大海,閃得蔣愛蘭眼花繚亂。小楊忽然丟下遙控器,打了個嗬欠說,前天回來坐火車好累,還沒緩過勁來,我要睡了。小峰,我們睡哪兒?
她像是對著小峰說,眼睛卻是望著蔣愛蘭。蔣愛蘭愣了一下,小峰帶著小楊來,而且是下午來,她就準備著兩個人在自己家裏過夜的。下午,她還特意抱出了兩床新被單換了舊的,家裏剛好兩張床,一張是他們老兩口子平時睡的,另外一張床是兒子以前在家睡的,兒子沒回來,剛好鋪了給客人睡。瓦莊有個規矩,多少年就傳下來的規矩,就是外姓男女不管結婚沒結婚,都不能在主人家睡一張床,連女兒女婿回家都要分床睡。可是聽剛才小楊這口氣好像他們是要睡在一起的。蔣愛蘭決定先挑明了這層,她咳了咳說,現在就睡啊,那也好,都準備好了,兩張床都是換了新被單,暖和和的,小楊你跟我睡,小峰跟他姑父睡。
這回,小楊愣住了,她的臉一下子烏了下來,她不說話,扭身站起去開屋子的木門閂,小峰問,你做什麽?
上廁所。小楊頭也不回硬嘎嘎地答。
有電筒,打電筒。蔣愛蘭急忙拿手電筒給小峰,讓小峰送她去上廁所。
小峰拿著電筒,亮了光柱子,慌慌張張攆了出去。
屋子裏老伴看著蔣愛蘭說,小楊是不是生氣了?
蔣愛蘭說,規矩不能破。
可是你別把她得罪了,回頭不光小峰怪你,你嫂子也要怪你。
蔣愛蘭愁得臉成了苦瓜,長歎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小峰攙著小楊回來了,看那神情,兩人在屋外已經商量好了。小峰說,姑姑,小楊她從小就不習慣和別人睡,你這裏要睡不下,那我們還是騎摩托車回去吧。
蔣愛蘭騰地跳起來攔著說,不行,不行,你喝了酒,晚上山路又不好走,不能騎車。前不多久,窯莊的一個小夥子就是騎摩托車撞到樹上,當場就死了,他那還是大白天呢,我說什麽也不會要你晚上走的。
小楊拉著小峰的手,噘著嘴,一臉不樂意。小峰側過臉看她,她把頭轉到一邊,手底下卻在暗暗用力掐著小峰的手,把小峰掐得生痛,嘴角一扯一扯的。
兩下一起僵住了。蔣愛蘭看看老伴,老伴說,走就莫走了,你一個人睡也行的,要不,我和你姑姑到別人家搭歇插鋪睡,你和小峰一人一張床在這睡吧。
小峰看看小楊,小楊點頭說,嗯,那也好。
蔣愛蘭瞪著老伴說,年邊上的,家家都有人回來,還不曉得能不能插鋪睡得成呢。
老伴並沒有理會到蔣愛蘭的意思,說,去看看,估計差不多,東頭小旺家床鋪多,他兒子也不回家過年。
蔣愛蘭沒有辦法,隻好說,那就先過去看看。她和老伴倆剛走到院子門外,蔣愛蘭就停下步子,輕聲地說,我恨不得把你那張嘴割了喂狗!
老伴急了,臘月黃天的,你怎麽惡罵人了,怎麽了?
蔣愛蘭說,你是貓尿喝多了,頭喝暈了,你想想,我們兩人出去睡了,他們倆不還是會睡到一起去?
老頭子這才明白,他嘿嘿地笑,這一層我倒是忘了,那怎麽搞法子呢?
蔣愛蘭說,我也不曉得怎麽搞法子,我就曉得老規矩不能在我們家破了。
他們倆躲在村口大樹下竊竊私語,商量著辦法,像兩隻老鼠在夜裏打洞。蔣愛蘭真恨不得把夜晚打出一個大洞來,那樣天亮了,也就不要睡覺了。一時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想,村子裏人家的燈火越來越稀少了,也是到了睡覺的時候了,蔣愛蘭急得背心骨淌汗。她忽然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劇,一個屋子裏人正在打麻將,而另外有人放在屋子裏的定時炸彈馬上就要爆炸了,倒計時的鍾表嘀嗒嘀嗒地響著,那真是急人呢。不過,想到麻將,蔣愛蘭一拍手,一下有了主意,她對老伴說,有了,老頭子,找人來我家打麻將。
老伴不解地問她,打麻將?平時我打點小麻將,你都氣得呼呼的,回到家還要看你臉色,今天怎麽還要我請人來家打?
蔣愛蘭說,你想啊,小峰和小楊不是喜歡打麻將嘛,你上場一個,加上小峰他們兩個,再請一個人來,不就湊成了一桌?你們就打個通宵,不睡覺了,不就過了這一晚?
老伴想想,說,這是個好主意,就是一晚上要費不少電費。
蔣愛蘭沒有工夫跟他爭嘴,催促著老伴說,你快快去借副麻將,再找個打麻將的,我這就回家,我要是回去遲了,怕是他們早上床睡到一起了。
老伴在夜色裏往村莊人家走,蔣愛蘭飛快地往自己家趕,還好,她到家時,推開門,小楊雖然已經睡到**,小峰卻還在炭火邊抽煙。
小峰說,姑,你怎麽又回來了?沒有找到插鋪睡的地方?
蔣愛蘭說,你姑父隻曉得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個大臘月裏,哪裏像平時,平時不要說借宿兩個人,就是20個人也閑閑的,這會子不行,哪家都有人,都住得滿滿的,小旺家空著的兩張床早就被人占去了。
小峰怔了怔說,那怎麽辦呢?
蔣愛蘭說,還早嘛,你別急,我再來想想辦法,你們先打打麻將好不?你姑父去借麻將和找人去了,說你和小楊平時在外麵也想不到打麻將,今天在我家好好玩玩,反正臘月裏沒事。
小峰一聽,來了勁,他喊小楊,楊玉瑩,楊玉瑩,起來,打麻將了。
蔣愛蘭這才知道小楊的大名。小楊在**應了聲,嘴裏說,不早了,我不想打了。可她一邊說,一邊卻麻利地穿衣起床。
小峰說,我以為你真不起來呢。
小楊呸了一聲說,我比你好些,你是麻將煎水都能喝兩碗。
小峰笑著說,好,好,好,我比你麻將癮大些好吧。
小楊也笑著說,本來就是,不是陪姑父,睡得好好的,我才懶得起床呢。
他們倆在那鬥嘴,蔣愛蘭忙開了,把快要熄了的炭火又加了炭,黑炭一個挨一個,像發燒的病人互相傳染,不一會子,炭們一個個紅了臉,屋子裏又暖洋洋的了。她又在炭火上坐了個壺,燒開水。晚上夜深了,除了喝的,還要吃的,她從米缸裏摸出十幾個雞蛋,擱在水裏,放上八角、桂皮、茶葉,煮起了五香茶葉蛋。
一切都準備妥了,水也燒開了,茶也泡好了,茶葉蛋有了香氣了,卻左等右等不見老伴回來。小楊又打起了嗬欠,她嘀咕著,就是請個皇帝也該請到場了啊。
蔣愛蘭也跟著急起來,這個老頭子,是不是到哪家又喝酒去了?正說著,小峰叫了一聲,來了,回來了。
大門果然吱呀一聲開了,老伴裹著一身寒風進屋來了。一進屋,他就拍打著衣服,頭發上、肩膀上竟落了細細的雪花。下雪了,晚上恐怕要下大雪。他邊拍邊說。
蔣愛蘭看他兩手空空,而且還是一個人,就問,麻將呢?人呢?
老伴拍完了身上的雪,雪花落在地上迅速地化為雪水,在地上洇濕了一小圈。他跺跺腳說,我走遍了瓦莊,也沒借到一副麻將,也沒碰到一個願意來打麻將的。所有的麻將都用上場子了,年輕人打工回家,家家都在打,不管怎麽樣,我明年也要買一副麻將了,要不,家裏來了客人,都沒有陪客的。
麻將是打不成了,可是這睡覺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夜越來越深了,屋外刮起了風,嗚嗚地叫著,從屋頂上飛過,在屋瓦的縫隙裏打轉轉。蔣愛蘭看著小峰和小楊,兩個年輕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默不作聲。蔣愛蘭又把目光轉到炭火上,炭火正旺,噴吐出幽藍的火苗。火苗一跳一跳的,蔣愛蘭的心裏也跳了一下。她招呼了一下說,哎,小楊、小峰,今天晚上,姑姑要求你們幫我做件事。
蔣愛蘭說得一臉鄭重,小峰問,什麽事啊?
蔣愛蘭說,幫姑姑熬糖稀,切芝麻糖。你媽媽不是給我帶來了糖餅嗎,我就不送到鎮上糕點坊加工了,我們自己熬糖切糖,好不?我們有好幾年都沒有在自己家裏熬糖切糖了。小峰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到姑家來,看我熬糖切糖,看得一身是勁,一晚上都不睡覺。
小峰摸摸頭說,是的呢,是的呢,那個自家切的糖才叫好吃。
小楊聽到小峰這樣說,白了他一眼說,看你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小峰說,我來切糖,我切糖有經驗,楊玉瑩,你幫姑姑熬糖,好不?
大概是受到了小峰的感染,小楊點點頭說,好,要燒火吧,我會在灶下塞柴掌握火候。
哎呀,蔣愛蘭說,把握火候是最重要的了,有小楊幫忙我就好辦了,走,到廚房去。
炭火被移到了廚房鍋灶下,小楊坐在灶下小杌子上,往灶裏添柴,火光映紅了她的臉。柴是杉木條子,火力快,有些杉木條子空了心,便會隨著火苗子發出嗬嗬的聲音,像一個孩子在笑,小楊也跟著笑了起來。
鍋灶上,蔣愛蘭把糖餅切開,放到鍋裏化開,本來已經結塊的糖餅遇到熱鍋,就像鐵塊遇到了鍋爐,慢慢變紅、變軟,最後變成了稀稀的、亮亮的糖稀了,鍋鏟一拉一鉤往上一提,便牽成了細細一條線,越拉越長,越拉越細,這個時候就可以拌料切糖片了。
鍋灶另一邊,小峰和他姑父早就準備好了,把糖稀澆在炒好的芝麻、凍米、花生仁這些料上,趁糖稀還是軟的,飛快地攪拌,攪拌勻了,再倒在一個木框子裏,用木頭塊子拍打,拍打得和了糖稀的芝麻、凍米、花生仁規規整整的,然後脫出木框,形成糖模子,黑芝麻、黃凍米、白花生嵌在金黃色的糖中,兩把亮亮的菜刀登場了,兩個人一人一把,把糖模子切下一長條,再橫過來切成一片片的,吱咯,吱咯,方方正正,小巧精致的糖片就切成了。
第一片糖片剛離開刀鋒,小楊就和小峰搶了起來,最後,兩人一人一半。好吃,好吃,他們倆叫道。
糖稀是用大米和麥芽熬的,芝麻、凍米、花生仁也是先在鍋中把香味炒出來,小小的廚房裏,這些植物的香氣彌漫著,像有了質感,成了流體,吸一口仿佛能吸到胃裏。
這是瓦莊臘月二十七的夜晚,夜漸漸深了,灶裏的火聲、鍋裏糖稀的冒泡泡聲、案板上錯落有致的切糖片聲,顯得香甜而溫暖。蔣愛蘭熬完最後一塊糖餅,打開窗子看看外麵,呀,果真落雪了,雪花大朵大朵地還在飄著,村莊裏靜靜的,像被雪抱在懷裏。
現在到底幾點了,雪落得都分不出時間了,她問小峰。小峰掏出手機一看,5點了,這一夜過去了。
蔣愛蘭哦了一聲,那現在是臘月二十八了,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像印證她說的話似的,遠遠的,不知村裏哪戶人家的小孩子早早醒了,大概是看見了大雪,興奮地在雪地裏放鞭炮,啪,啪,啪,那帶著年味的喜慶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原載《長江文藝》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