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一條細窄的石板道上,黑石板布滿了青苔,道兩旁是合抱粗的大楓樹。秋天,掌形的樹葉吐出血一樣的紅,三兩隻大雁扇著黑色的翅膀從天空劃過,它們的叫聲也血一樣紅。我身著玄衣,背負長劍,打著綁腿,孤獨地往山上那白雲生處走。我已經走得筋疲力盡了,可我不能停下來。因為,我懷揣著一個重要的任務,要將一封密信送給山中清溪觀的妙定道長。山高水長路迢迢,正在我走得有些絕望時,忽然從道旁閃出一個人來。她一身道姑打扮,眉目清秀。她向我行了個禮,問道,來者可是江楓漁火對愁眠?我回答,正是。她朝我一頷首,做了個手勢說,請跟我來。我沒問她叫什麽名字,就糊裏糊塗地跟著她往前走。很快,在山道拐彎處,突現一座小小的石砌茶亭,炊煙升騰,粗陶壺裏水正沸開。道姑說,歇一會子吧,喝口茶再走。我饑渴難耐,連忙一屁股坐到了亭子裏的石凳上。那柄劍是我才配備的,長度不太合適,它老是敲打我的腳後跟,那兒都被敲打得紅腫破皮了,汗水一浸,酸痛難忍,我輕聲地噝了一口氣。道姑已經把一碗綠茶遞了上來。那茶水湯色明黃,清香撲鼻,好茶!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再吹著,咕咕咕地喝了下去。道姑微笑著說,先生,這茶味道如何?我點點頭說,好茶,一定是明前茶。對茶我是懂得一些的,我準備向這個美麗的道姑賣弄幾句,可是,這時,我忽然覺得眼前迷離起來,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轉不已,身體也隨之搖晃。我努力掙出幾句話,你、你、你下了毒?為什麽?道姑看著我,柔聲說,是的,我給你下的是醉鐵散,沒有三天你醒不過來的。我大叫一聲,好你個賤人!我說著就倒了下去,我記得我身下的石凳子很涼很涼。

我對著屏幕罵了一句粗口,奶奶的,又被昆侖派暗算了,半個月工夫又白費了。我揉揉酸脹的眼睛,看看時間,已經是淩晨1點了,我決定今天就到這兒。這一款仙俠遊戲真是磨人啊!我在遊戲中的名字就叫“江楓漁火對愁眠”,我本來隻是一介書生,飽讀詩書期待中舉人進仕途的,誰知造化弄人,我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件江湖恩怨,於是被迫棄文從武,作為華山派的二當家,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幾次率領門下弟子左衝右突,差點就取得天下盟主的地位,卻總是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對此,我肯定不甘心啊,這兩個月光是買裝備就花了5000多元人民幣了。弟子們在問我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我正想著如何破局,這時,屏幕下的QQ圖像抖動起來。

是姐姐。她說,還沒睡,又打遊戲?

我給了她一個眯眼睡覺的表情,我已經習慣於用表情代替文字了。

通常情況下姐姐會教導我,別打了,傷身體,又傷錢,真搞不懂,你這麽大個人竟然還癡迷這種低級遊戲!但是今晚她沒有說什麽,她隻是問,老爸到家了吧,你怎麽不打電話給我?

我愣了下說,老爸要回來了嗎?他沒有回家啊。

姐姐說,什麽?沒有回家?他是上午的高鐵啊,我送他到高鐵站的,應該下午到家的。我讓他一到家就去你那兒,讓你給我打個電話,我還以為你忘記打了呢,那他到哪去了呢?姐姐也打出一係列的表情符號,淌汗的、皺眉的、恐慌的、抓狂的。

父親身體很好,才60多歲,又沒有什麽不良嗜好,如黃賭毒什麽的,應該也不會被拐騙,他如果回來了,自然就會回家。

姐姐說,問題是高鐵是不會誤點的,那他會去哪裏了呢?

我說,你別急,可能是他老人家去訪友去了。作為華山派道家二當家,我不也經常去各個名山大觀訪友嗎?我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起來。

果然,姐姐說,他這個老古董哪有朋友呢?不行,小林,你得趕快打電話到110問問,老爸是不是記不得回家的路了,他不是老是迷迷糊糊的嘛。

我覺得姐姐有些小題大做,如果有什麽意外,父親身上有身份證,警察早就會聯係我們了。我說,再等等看,也許他是中途下了車,到別的城市去走走呢,這於他是極有可能的。

姐姐聽我這樣一分析心裏定了些,她說,那好吧,那到明天上午再看,你手機保持開通啊。

我給弟子們下了一個休整待命的指示,便下了線,關了電腦,躺到了**。連續打了4個多小時網遊,身上的筋骨都已經僵硬了,所以一躺下來,我立刻就睡著了。

我不知道我夢中有沒有繼續我的刀光劍影和遊仙訪道的生活,我隻知道早上醒來,我的一隻手握得緊緊的,像握著一柄劍。

我是合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一名外科大夫,從醫學院畢業後,我就在這裏上班。我一度很喜歡這個職業,“醫者,仁術也”嘛,每當看到病人經過我的手術得到痊愈時,我真的有一種由衷的高興。我在醫院同事上下以及患者中間的口碑還是不錯的,我已經拿手術刀拿了10年了,基本上沒有出過醫療事故。可是,3年前我攤上了一件事。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從此改變了我的職業觀。

那天下午快下班了,我收拾衣服,準備向值夜班的大夫辦理交接手續。突然,急診室來電,說是一個老太太被公交車拖夾,身體多處受傷,得幾個部室緊急會診。其實,我完全可以把這事交給接班醫生的,因為已經到了接班時間,但我怕時間來不及,也就沒有多想,立即衝到重症監護室。通過緊張的抽血、拍片等檢查,很快查清患者情況,老太太腿骨多處骨折,股骨頭也斷裂,如果不手術很有可能要截肢。我立即拿出了治療方案,我自認為這個方案是最科學也穩妥的,那就是立即手術,同時在斷裂的股骨頭處安放上支架。在拿這個方案的那一刻,我稍稍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安支架?通常這樣的情況也可以不安支架,而直接打石膏固定,但石膏固定效果要大打折扣,為了患者將來考慮,我還是給出了安支架的選項。

然而,問題來了,因為支架材料不是在醫院拿,而是通過第三方拿貨,是不給欠費的。一個支架3萬元,這時,肇事司機說單位財務已經下班,拿不出這筆錢,患者家屬求情說,那是不是能夠先欠著。我跟他們解釋,涉及醫院的費用可以欠著,可是這個費用醫院做不了主,沒法欠,欠了就做不成手術。

患者家屬急成一團,他們身上也沒帶錢,打電話給親戚也半天沒有弄到錢。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也替他們著急起來,我這時建議,要不打石膏吧,不能耽擱了。可是患者家屬死活不同意,在淩晨時分,他們終於湊到了這筆錢,可是手術的黃金時間已經過去,我趕緊給患者進行手術。遺憾的是,手術效果不好,最後還是截肢了。這本來也是正常情況,但因為有了前麵的那一出,患者家屬不樂意了,他們認為是我操作不當,拖延了時間,於是一幫人找上門來,把我的辦公室砸了個稀裏嘩啦,並且要起訴我。

更窩囊的是,醫院為了息事寧人,最後竟然賠償了患者家屬10萬元,還對我做出通報批評的處理。盡管院裏領導對我說,那不過是做給患者家屬看的,並不影響我的職稱和工資待遇什麽的。有了這一次遭遇後,不知怎麽了,我忽然就害怕起做手術來。我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自信,以及作為一名大夫的存在感,經常是一上手術台,我那拿著手術刀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顫抖,為此,我差點斷了我的醫生生涯。後來,我找到了解救的辦法,那就是每周至少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網遊,隻要過足了癮,再上班時,手上也不抖了,心裏也不怕了,就像打了雞血,一切都正常了。所以,這些年來,我打了無數電遊,有機甲類的,有武俠類的,有言情類的,有古裝的,有現代的。但是,我還是最喜歡玩古代道教遊仙類的,在那裏我不僅是武功蓋世的俠客,也是具有仙風道骨的道長,還是儒雅的出口成詩的書生,我以武功救人,也以大道示人。當然,比較討厭的是,開發遊戲的廠商不斷提升難度,不斷要購買裝備,前前後後,我這些年投入網遊裝備的錢也有10多萬了。不過,我覺得這還是可以承受的,現在,玩什麽不需要錢呢?人家攝影發燒友一個相機鏡頭都要好幾萬呢。

我在想要不要換一換我那把劍,這個時候,姐姐的電話來了。她說,不得了,爸爸失蹤了!

怎麽知道是失蹤了?

我托人找了鐵路局的人,他們調出車站視頻,老爸根本沒上那輛車!哎呀,我真後悔,我怎麽不親自把他送上車呢?怎麽辦啊?

有沒有報警?

報了,派出所說要滿48小時不見人才能立案,真急死人了!

我一聽也緊張起來,安慰姐姐說,再等等,再不行的話,我請假過去一趟,應該不會有事的。

姐姐的話音裏都帶著哭腔,她說,好的,你那邊一有情況就立即告訴我。

父親退休之前是我們合城的市圖書館館員,負責古籍部。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吧,我去過父親工作的地方。我記得,那裏有一大間房子,房子裏有一排排大櫃子,大櫃子裏豎放著一本本線裝書。房子裏光線昏暗,父親一進去就拉亮了燈,那燈是老舊的玻璃燈泡,泛出土黃色的光,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輕微腐爛夾雜陳年酸醋的味道。父親在其間走動著,我覺得他一走動,四周的空氣、燈光、氣味都攪和在一起,使整個空間愈加昏暗起來,像撲騰起大片的灰塵,嗆人鼻孔。父親從一個櫃子裏抽出一本線裝書來,小心地鋪展在辦公桌上,用一枚放大鏡對著書頁照。我當時就嚇得哭了,我望著那些舊書籍,它們像是一具具風幹的屍體,而父親那拿著放大鏡看著書的樣子,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詭異極了。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父親的辦公室。

父親卻在那間房子裏工作了一輩子,從沒有挪過窩。我不知道他在那裏的具體工作是什麽,他自己卻對此很滿意,工作積極,幾乎沒有曠過一天工,為此,他榮獲過“全國圖書館先進工作者”稱號。當時,上級獎勵了他一個白色搪瓷茶杯,他一直用那個茶杯泡茶喝,泡得內壁都成茶色了,還舍不得丟掉。他白天在圖書館看線裝書,晚上在家裏還是看那些“之乎者也”,一邊看,一邊還念念有詞。也許是因為反感或害怕父親那樣的生活,等到我讀書時,雖然我的文科成績很好,我還是毅然選擇了理工科,大學讀了醫學院。據我母親說,父親對我讀理工科是頗為不滿的,不過,他也並沒有幹涉我。

我不知道別人的父親是什麽樣的,我覺得我的父親雖然有些刻板、平凡和乏味,但也一直維持在正常值範圍內,他基本上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好公民、好丈夫、好員工、好父親。但這一切在他退休後有所改變。

父親是3年前退休的。退休後的第一天,他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買菜,買早點,然後背了一個背了多少年的黃書包準備去擠公交車上班。他走到門口時,母親說,你做什麽去?父親愣了一下說,上班啊。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退休了,再不用上班了。父親就回到屋裏,坐了下來,他拿起那個白搪瓷茶杯,泡了杯茶,喝了一口,猛地對母親說;田園將蕪兮,胡不歸!哈哈,我終於可以像古人一樣過田園生活了嘛。

對於父親的一套酸文假醋,當過街道辦工廠車間副主任且早已退休的母親已經聽習慣了,就全當耳旁風了。她不理會他,換上一雙軟底鞋,她每天上午要到公園去和一群老夥伴練扇子舞。母親出門去了,父親開始忙活起來。

父親所在的小區是這個城市的老舊小區,我們家又在一樓,有一個40平方米的小院子,當時統一被澆築上水泥地。父親對著這塊水泥地思索良久,然後做出了規劃,他要在這裏種竹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嘛,還得養蘭花,養**,養梅花,嗯,條件成熟的話還得養三隻鵝。父親說幹就幹,等母親那天從公園舞扇歸來,父親請來的工人已經將水泥地鑿得隻剩一角了。

父親退休時是冬天,那個冬天,他成了一名搬運工,背著麻袋,從幾十裏外的郊區背來塘泥、沙土。他每天在那40平方米的空地上忙得不亦樂乎。到了春天的時候,他的田園出現了一點新氣象,竹子、梅花和**都栽下去了,而蘭花也**了,不久即將開放。那個春天應該是父親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一天我回去時,他站在小院子裏,衝著我問,你聞到蘭花香了嗎?我使勁嗅嗅,點點頭說,嗯,聞到了。他高興地說,這就對了,我告訴你,今年春天就以這個蘭花當家了,接下來每個季節裏我都有安排。我沒有接他的腔,我回來是母親讓我為她買一個血壓計,我心裏惦記著的是我的網遊,當時,我正在華山閉關,即將出關,我哪有心思聽他的計劃呢?父親見我沒往下問,就自顧自說起來,古人生活可風雅了,可豐富了,我跟你說,春天養蘭其實算不了什麽,夏天收雲才有意思。

收雲?收什麽雲?我順嘴問他。

父親得意了,你連這都不知道?他說,就是用壇子收集深山裏的雲氣,帶回家來供人享用。

那能收?

能,父親肯定地說,古人收過的,我今年夏天肯定也要去收的。

我隻好笑笑。

父親沒有放過我,估計他跟母親說的時候,母親從沒有搭理過他,他顯然有強烈的訴說欲望。他說,秋天我要遍插**,到時請大家到我們家來賞花,冬天呢,我要畫“消寒圖”。

我想進屋去,父親把門給堵住了,他對我說,畫“消寒圖”你知道嗎?嗨,古人會玩啊,就是從冬至這天起,畫一枝素梅,枝上畫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個花瓣,共八十一瓣,代表數九天的八十一天,每朵花代表一個九,每瓣代表一天,每過一天就用顏色染上一瓣,“晴塗紅色,陰塗藍色,雨塗綠色,風塗黃色,雪可以空白不塗,或填鉛粉。九九完成,已是冬去春來,每格筆畫顏色不同,五顏六色,美不勝收”。染完九瓣,就過了一個九,九朵染完,就出了九,九盡春深,曰“九九消寒圖”。

父親一口氣解釋完這“消寒圖”,他說得抑揚頓挫,手舞足蹈,儼然眼前已然大雪滿天,而他則手持筆墨在宣紙上點染梅花了。

春天過後,到了夏天,父親果然去收雲了。

父親半夜3點鍾就起床了,他要趕在辰時之前到我們城市西邊50多公裏外的仙寓山的芙蓉尖去。他起床時,母親還在睡夢中,母親睡相不好,扯著連綿的小呼嚕,嘴角還一翻一翻的。父親看著身旁這個女人,忽然想起古書上寫的,佛陀見宮女睡相便起了棄世出家之念。父親想,出家大概不成,收雲卻是可行的。他打開門,走到院子裏。小院裏竹影搖搖,天上的星星大如倭瓜,遠山如夢如煙,父親低下身子在院子裏收拾工具。

工具主要是三個土陶壇子,為找這三個壇子,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原先的燒窯廠都倒閉了,沒人生產這種東西了,因為這東西已經沒有了市場。也不是沒有替代品,比如塑料壺啊、人家醃菜的壇子啊倒是多得很,父親認為用塑料壺、醃菜壇之類收雲那是對雲的侮辱,一定得是從來沒有使用過的土陶壇子。父親最後從一個山區土產日雜貨店裏淘到了三個壇子,巧的是三個壇子分別為大中小號,父親欣喜不已。根據古書上的記載,這種小口壇子貯上雲後,用產於皖西南一帶的桑皮紙封上,便可積年不壞,每次收完雲後,用墨筆在壇口上作一神符,神符曰:“無心出岫,鬱勃丹垠。”這樣就可存放50年左右。一旦要啟用時,就在封口上開一小竅,於是,“一線從竅中起,若薰爐篆煙,嫋嫋不斷,始而藹然,俄而油然,襲衿袂,繞簷除,輪囷杳靄,鬱鬱紛紛,漸而匝地圍天,日色晦暝,栩栩然幾疑大風之將起,欲乘之而遊帝鄉也”。

這一段拗口的文字,父親背得爛熟,他就一邊背著這段文字,一邊將三個壇子搬到了門外。過不了一會兒,他預約的出租車司機開著車來了,幫著他將壇子弄上了車,一直往仙寓山裏駛去。

到了芙蓉尖時,恰好是卯時與辰時交接時分,父親讓出租車司機熄了火,就在車裏等他,他自己則挑著三隻壇子往山尖的一個溪穀裏走。這個時候,山上的蟲子和鳥兒都一齊醒過來了,叫得一山如雨。道旁的草葉上露水很重,很快就打濕了父親的褲腳,腳下雖滯重起來,他心中卻歡喜,因為露水越重,說明雲霧質量越純。父親終於找到了一塊雲霧密集的地方,選了一處大石頭,將壇子從小到大依次排列開來。接著,他便按古書上寫的,盤腿而坐,口誦偈言,眼觀鼻,鼻觀心,靜等雲氣湧來。父親閉了眼,他想象著,此時,雲朵正布陣而來,從山崗上,從溪澗裏,從樹葉間,它們疾如奔馬,密如蜂群,魚貫而入土陶壇子裏,隻待他封口了。可是,等父親的偈言念了九九八十一聲,再睜開眼看時,土陶還是土陶,而山下的出租車司機卻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

父親後來又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他認為是出租車司機驚動了雲陣,便一個人提前在山上借宿,到了清晨獨自上山去,但收雲仍然沒有成功。眼看夏天將過,父親隻好退而求其次,收集了幾壇子露水。回來後,他用那些露水煮茶,還專門請了他的好朋友和前同事老胡到家裏來品茶。可是,這一頓茶喝完後,父親和老胡都於第二天開始嚴重地拉肚子,老胡還被送到醫院打了點滴。為這件事,老胡的夫人在電話裏狠狠地把我父親罵了一頓,她說,老胡差點拉脫水了,如果不是搶救及時就升天了。

這隻是個小小的挫折,對父親來說,他又在準備秋天的“百菊圖”了。他計劃要在小院裏栽插上上百株**,白的、黃的、紫的、墨的,把院子辦成一個菊園。他已經預定了花農的扡插枝,對每一種**放在什麽地方也都做了安排。然而,他的這個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就夭折了。因為,小區要拆遷重建了。

父親所在的這個小區建於20世紀80年代的初期,戶型、麵積、配套設施都跟不上需求了。首先,連個管道煤氣都沒有,液化氣要用小導彈樣的鋼瓶充灌了送到家,既不安全又費時費力。還有,光纖網絡什麽的也很難入戶,水電管網也老化,三天兩頭不是斷水就是停電。小區的人早就盼著拆遷了,拆遷的好處擺在那裏:1比1.2的比例原地還房,還補償一定數額的裝修費,隻有傻瓜才不幹。

父親不是傻瓜,但父親就是不幹。父親一聽將來他要住進三十層的高樓就死活不幹。我要住一樓,我要一個帶土的小院子。父親對拆遷辦的人來回就是這麽一句話。父親這個近乎無理的要求自然沒被允許。不要說一樓了,四樓以下都被開發商規劃成了商業綜合體,怎麽可能讓一樓成為你的住宅呢?更不要說有一個院子了,一個院子那得多少錢哪。

工作做不通,拆遷辦的人並不著急,他們知道突破點在哪兒,轉過身偷偷地找到了母親,母親很爽快地簽了字。到了搬家的日子——搬到政府臨時安置的出租房裏,母親對坐著不動的父親說,走吧,你還要我背你走?

父親默默地走出門,看著門前小院裏長勢良好的梅蘭竹菊,以及他四處搜羅來的土陶壇子、石頭桌子等等,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甩甩手,丟下母親和家裏的一堆家具,一個人走了。母親問他到哪裏去,他頭也不回地說,我找老胡喝酒去!

母親放了心,她生怕等會子搬家公司來了,父親會和人家爭吵,他現在走了,她倒輕鬆了。父親那天在老胡家喝多了,母親喊我和她一起去接他回到安置房時費了好大的勁。我們打車回去的,到了新樓房門前,父親就是不願意上樓,他口裏一直念念有詞,我聽了半天終於聽清了他是在背誦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兮,胡不歸?三徑就荒,鬆菊猶存。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他念得顛顛倒倒的,腳下也走得歪歪扭扭的。最後沒辦法,我不由分說,一個猛子抄起他,背著他進了電梯間。

到了下午,還是沒有父親的消息,原先還能鎮定的我,現在也覺得事態變得緊張了。姐姐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她甚至在電話裏哭起來,母親才去世不久,我們可就爸爸一個親人了,可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啊。

我對姐姐說,我這就請假,去你那兒一趟,你也別太著急。

我放下電話就去向分管院長請假,抽空我還是上了一下網,交代我華山派門下弟子,對昆侖派隻能智取不可強攻,我分別向幾位大弟子做了安排,重新布置了戰略戰術。然後,我就到高鐵站坐車趕到姐姐那兒去。

上了車後,我算了一下,父親到姐姐那裏去也不過半年多時間,是母親去世後姐姐來接他過去的。想著父親過往的那些事,我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父親是不是故意失蹤的呢?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同樣,你也無法找到一個故意失蹤的人哪。難說父親沒有這種傾向。

自從搬到安置房後,失去了他的“田園”,母親經常打電話向我訴苦,你父親退休綜合征犯了,病得不輕,整天找我碴。你說老都老了,怎麽還讓我受氣!

據母親控訴,父親退休後突然就添了不少毛病。比如,堅決不用手機,特意為老年人設計的老人機也不用。另外,隻要母親一看那些後宮劇之類的電視劇,他必然生氣地關了電視,他說,這都亂糟糟地說些什麽呀,這些人懂曆史嗎?

父親住在高樓上無所事事,母親曾經想著讓他再去上班,再去伺候那些他伺候了一輩子的發出腐屍氣息的線裝本,他就安靜多了。在父親的默許下,母親去了父親的單位,母親向父親單位的領導表明可以不要任何報酬,但領導婉拒了她的要求。

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後非常失落。他站在高樓上,向窗外望去,窗外是城市裏密密麻麻的火柴盒子似的建築,每個盒子上都鑲滿了玻璃幕牆,刺得人眼發花頭發暈。他搖頭說,這麽刺眼,大雁敢飛過去嗎?怪不得現在總也聽不到“何處高樓雁一聲”了。過去的樓才叫樓,現在這叫樓嗎?父親說著又生起氣來。

有一天,母親照例到公園練她的扇子舞去了,姨家的大表哥小安敲響了我家的房門。母親事後說,大表哥就是趁她不在家才來敲門的。

大表哥在我們這個家族裏是有些名聲的,他原來在一家銀行信貸櫃台任職,因為亂放貸,貸出的款項十有八九都成了呆賬死賬,結果被單位開除了。從那以後呢,他就從以前的借錢給別人改為專找別人借錢了,自然借來的錢他也從沒有還過,他可能以為別人那兒也相當於銀行吧。反正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氣得老姨向親戚們打招呼,千萬不要再借錢給小安,借出去了小安不還的話跟他們概無關係。這些,父親是知道的,大表哥也知道父親知道,但他依然理直氣壯地開口借錢。

大表哥說,姨夫,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說我欠錢不還,說我是個浪**子。可是,姨夫,浪子回頭金不換哪,我現在要學好了呀,我看好了一個營生,我要踏踏實實地去做事,我需要一筆啟動資金。姨夫,我知道您是有學問的人,您不像他們為富不仁,您是有仁心和慈悲心的,您要相信我。您是一個君子,我以後也要做一個君子,君子當以信為先,我保證,您借給我的錢,我半年之後會一分不少地還給您。

大表哥滔滔不絕地對著父親說了半天,一開始父親並沒有搭理他,但隨著大表哥越說越激昂,並夾雜以涕泗橫流時,父親先不安起來。尤其是大表哥說出“君子”兩個字時,父親立即站起來說,對不起,小安,我輕慢你了,這是不應該的。他輕聲問大表哥,那你再創業需要多少錢呢?

大表哥抹了一把眼淚說,10萬,10萬就夠了。

父親立即去臥室裏去翻找母親放存折的地方。雖然家庭財政大權歸母親管理,但父親大體上還是知道母親手頭上有一些存款,就是這次拆遷,開發商就補償了20多萬。可是父親不知道母親具體將存折放在哪裏,他四處亂翻,弄得臥室裏像遭到兵匪搶劫。最後,大表哥親自上陣,他觀察了一下臥室裏的情形,然後指揮父親說,姨夫,你看看是不是在大衣櫥的棉襖口袋裏。我父親就順手去摸,果然就摸到了,他驚訝地看著大表哥。大表哥說,我媽也是這樣藏錢的。那個存折上隻有7萬元,父親有些慚愧。大表哥很大度地赦免了他,行,少就少點吧。大表哥看看存折說,這個需要憑身份證提取,你把姨的身份證再給我吧。

大表哥把存折和身份證拿到手後,和父親道了聲再見,就噔噔噔地下了樓。那天中午母親回來後,看見臥室的景象,再一追問父親,問明情況後,母親當時就急了,她說,趕快到銀行去,不能讓他去取了這筆錢!

父親不樂意了,怎麽的,還有借錢反悔的?

母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安子,他哪裏是借錢哪,他是活賴錢,你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父親說,這都是你們這些人不仁義給害的,君子當以信為先,還沒借錢給別人就斷定人家不還給你,你這不是小人嘛。君子喻於義,小人才喻於利。再說了,小安子畢竟還是你親外甥嘛。父親越說越氣憤,他扭過頭去看窗外的那些火柴盒子,再也不理會母親了。

母親連午飯也不做了,她衝到廚房裏,不顧父親的阻攔,操起一把菜刀就攆了出去。母親沒能攆上大表哥,她衝到小區最近的一家銀行營業網點,查詢了一下她的賬戶,很不幸,錢已經被提走了。母親站在銀行門前打大表哥的電話,很不幸,電話關機了。母親手裏的菜刀哐當一聲掉了下來,在地上翻了個跟頭,隨後,母親整個人也重重地砸在了地板上,翻了半個跟頭。

這一跤把原本健康的母親跌到了醫院裏,跌得十分嚴重,似乎把原來藏在母親身體裏的各種病都給跌了出來,關節炎、風濕症、高血壓。那段日子裏,我不停地為她跑各個病房,拿藥,付費,向同事谘詢治療方案。躺在病**的母親不理會來看望她的父親,他一來,她就扭過頭去。父親站立在一旁對母親說,你放心,這不是沒到半年嗎?半年一到,小安肯定會把錢還回來的,你氣個什麽呢?父親不說還好,他一說,母親情緒明顯激動,兩手抖個不停,我趕緊把父親推出病房。父親一走,母親就對我說,我受夠他的氣了,他就是一個傻子!這些年,要不是我維持這個家,他還能活啊?在這個世上他根本活不了,他除非活在古代差不多。到現在,他還認為小安會還錢。母親說著,兩串眼淚從枯皺的臉上一直往下流。我隻好跟著她譴責父親。我承認,母親是我們家的功臣,父親是個生活的低能兒,他這一生被那些線裝古本給毀了。他根本不懂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還偏偏有那些臭講究,他不知道,他從古籍書本上讀來的那些道理根本對不上眼下這個現實世界啊。

母親在醫院裏待了半年多,病情時好時壞,誰也想不到,有一天晚上,她突然腦梗,再也沒有搶救過來。而她去世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安向父親信誓旦旦保證要還錢的最後一天。我後來想,母親是不是這天晚上又想到了這一樁子事,情緒一激動就又發病了。

母親去世後,看得出來,父親是有些內疚的,但他絕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在母親的葬禮上,我聽見他對他的唯一的好朋友老胡說,她就是不相信人,連自己親外甥都不相信。再說了,不就是7萬塊錢嘛,小安到期沒有還錢來,也有可能是人家確實有難呢,我們還能逼人不成?那不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了嗎?錢財能大於仁義嗎?

母親走後,我和姐姐都提議讓父親跟我們一起生活,隨便他在哪邊待都可以,但父親哪個都不跟。父親坐在臨時租住房的客廳裏,兩鬢斑白,人一下子像老去了10歲。他看著我和姐姐,揮揮手說,出去,出去。我和姐姐對視了一眼,隻好退了出去。

過了幾天,我又去看他,開了門後,我吃了一驚,父親眼窩深陷,臉上長滿了如黑蘑菇般的老人斑,屋子裏充塞著一股渾濁的氣味。我嗅了嗅,大概是方便麵的味道。我趕緊幫他打開了窗戶,讓空氣流通起來。我說,你這些天一直沒有下去走走?就是坐在屋裏待著?

父親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自從開門後就始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泥菩薩一般一動不動。我勸他下去走走,他固執地搖搖頭。看著父親這樣的狀態,我不由得擔心起來。我找到老胡,讓老胡叔叔費費心,有空多約我父親出去轉轉,不然老悶在屋裏沒病也會悶出病來的。老胡叔叔是個好人,聽我說了我父親的情況後,他也很擔心我父親,便很爽快地答應了,而且他還找到了一個讓父親重新高興起來的好辦法。

老胡叔叔拿了一本古舊的線裝書找到父親。他說,老餘,你幫我看看這本書是哪個年代的版本。

父親接過那本書,拿出放大鏡,在那本發黃的舊書上照來照去,最後他肯定地說,清光緒七年翻刊淮南汲古閣的,是正品。

老胡叔叔說,清代的?那我上當了,我當作明淘來的呢。

父親難得地笑了一笑,他說,差了有幾百年嘍。

老胡向我擠了擠眼睛,轉身對父親說,老餘,今天你陪我去花衝公園的文玩市場去看看,我想再淘幾本古籍秘本,這次你可得幫我掌好眼。

父親欣然同意,當他與老胡相伴著出門時,我鬆了口氣。

那段日子我每隔幾天就打個電話給老胡,問問父親的情況。老胡說,他挺好的,每天像上班一樣準時,我們一起去花衝公園。

我以為父親應該會慢慢適應這樣的生活了,可是,過了才一個多月,又出事了。這一次出事,讓父親失去了老胡這個他唯一的老朋友。

其實,那件事真的不能怪老胡,可父親就是要跟老胡斷交。

那天上午,老胡又來約父親去花衝公園文玩市場,他們倆高高興興地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人多,父親和老胡上車時已經人擠人擠成相片了。公交車語音提示:“請給需要幫助的乘客讓個座,我們向您表示感謝。”提示了兩遍後,就有兩個小青年為父親和老胡讓出了中間的孕、殘、病人專座。父親不住地向讓座的人道謝,如果不是位置騰挪不開,他估計是要鞠上90度躬的。公交車開得慢,沿途不斷上人,車內越來越擠了。父親眼睛隻看得見身麵前的無數的腿與腰,乘客的手都拉著吊環或扶著欄杆。忽然,他看見有一隻手怪異地伸到一個粉紅色的小皮包裏,怪異之處在於,那隻手是搛起兩根手指在包裏摸索,摸索了一會兒,兩根手指搛出了一個錢包。父親像看一場啞劇表演似的看著,他邊看邊用手拐拐前排的老胡,示意老胡也去看。

父親以為老胡對自己的意圖心領神會了,等到那兩根手指搛著錢包即將縮回去時,他忽然站起來一把捉住了那隻手,他大叫起來,小偷!小偷!抓住小偷了!

原先那麽擁擠形似鐵桶的人群竟然在這個時候齊刷刷地讓出了一個空地,父親和那兩隻尖手指被圍在中間。

父親這時候才看清楚那人長著一個光光的頭和一張陰鬱的臉,他迅速地扯開父親的手,將那個錢包塞進自己的口袋,他冷冷地說,老東西,你昏了頭吧,誰是小偷?你是作死嗎?

父親說,我看見你偷了別人的錢包!

光頭把臉湊到父親跟前,低聲說,我沒偷!你說是誰掉了錢包?是誰看到了?

父親搜索那個粉紅色的小皮包,可是他眼睛一接觸那個包包的主人,那個女人一臉恐慌,匆忙對著他搖頭。

光頭哼一聲,推開了父親,要往車門走。

父親又一次衝了上去,拉住光頭,他轉身對坐著不動的老胡說,老胡,老胡,你說,你可以證明他偷了別人錢包!

老胡看著父親,搖著頭說,沒,我沒看見!

父親說,什麽?你沒看見?

光頭又一次惡狠狠地拉開了父親的手,老東西,你當心點!他說著,衝到車門前,恰好到了一個公交站點,車門開了,他很快跳下車走了。

父親呆呆地立在原地,他指著老胡說,老胡,你怎麽睜著眼睛說瞎話?你明明看見的,你怎麽說你沒看見呢?

老胡說,老餘,你是沒看見,那個小偷另外一隻手藏在衣服裏,衣服裏有一把刀,你說,多危險哪,你真是多管閑事!

這時周圍的人也說話了,哎呀,晚報也登了,上次就是有一個小偷,持刀把一個抓小偷的捅了,現在人還住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呢。

老胡拉著父親說,老餘呀老餘,剛才我可為你捏了一把汗哪,你怎麽這麽衝動呢?

父親甩開了老胡的手,他指著老胡說,老胡,你也是一個讀書人哪!孟子怎麽說的?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這才是個多大的事兒你就縮了頭不敢做證,你,你!父親越說越氣憤,還沒到花衝公園,他就下了車,他對老胡說,絕交!老胡,從此以後我們不是朋友了!

老胡還真是夠朋友,父親這樣說他,他也不計較,過了一周,他又來約父親,可是他把門都敲破了,父親也不開門。父親在門裏對著老胡喊:道不同不相為謀!老胡,我和你做不成朋友了!你也別來找我了!

老胡隻好怏怏地離開了。

就這樣,父親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他比之前更悶悶不樂了,整天枯坐在家裏,人也日漸消瘦。我打電話把父親的情況一一說給了姐姐聽。

姐姐在1000公裏外的艾城成家了,在那裏,她成功地經營著一家大型的女子美容機構,微信上、QQ上天天都曬著她和一幫男女老板吃喝玩樂熱鬧歡騰活色生香的生活。她說,老爸這是缺少圈子,現代人哪能沒有圈子呢?還是接到我這兒來吧,我保證能讓他找到他感興趣的圈子。

姐姐當天就開著她的奔馳過來,半哄騙半拉扯地把父親帶到了艾城。

想到這裏我有點慚愧,自從父親去了艾城,我還一次都沒有去看望過他。如果父親這次真的失蹤了,再也找不到了,我肯定很難原諒自己的。高鐵正以每小時300公裏的速度向艾城行駛,坐在車上的人,大多悶頭看手機,我扭頭看向車窗外,大平原上麥草青青,遠處一座山突兀聳立,那氣勢有幾分像華山,這讓我不知不覺地又點開手機遊戲,進入我的遊仙生活。

剛一上線,“半夜去偷雞”就上來問我,怎麽了?最近上線太不正常了,很影響我們進度啊。

“半夜去偷雞”是我的網遊老搭檔了,這些年我們一起出生入死,一起詩酒歌賦,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雖然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見過麵。我回答他說,沒辦法,老爸失蹤了。我就將父親的這檔子事說給他聽了。

“半夜去偷雞”想了想說,你不介意的話,我來通過一個網絡大咖發個朋友圈,讓大家一起來找找線索,好不好?

當然好啊!我說。

當列車播報艾城高鐵站到站的消息時,我正騎著一匹瘦馬孤獨地行進在一條崎嶇的山道上呢,還要半個月才能到達長安。可是從合城到艾城,坐著高鐵,3個多小時就到了。我下了線,走出站台,姐姐已經在出站口迎接我了。

作為女子美容機構的老板娘,姐姐的臉必須得精致和美麗,這點她成功地做到了。不過,眼下,仔細看,還是會發現她的眼圈黑了,眼睛紅了,她張皇地對我說,他本來在我這裏好好的,一切都正常得很,不知又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竟然跟我們玩起失蹤來了。

我安慰她說,急也沒用,來之前我也托了一個熟人朋友,他在微信朋友圈發了相關信息,我們一起再去警察那裏找找線索。

姐姐點點頭,心裏定了些,但仍然不停地重複著說,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失蹤,為什麽,你說為什麽?

我理解姐姐的自責,其實,她大可不必,她對父親已經很盡心了。

父親剛到艾城,就惹出了事。那天,姐姐要到公司去上班,家裏沒人,就將女兒瑩瑩交給父親,讓他帶著瑩瑩在小區轉轉,她很快就回來。畢竟有血肉牽連,父親是很喜歡這個小外孫女的,他牽著瑩瑩在小區的草坪上走走逛逛,還拚命從腦海裏回憶小時候自己唱的兒歌,教給瑩瑩。可是他沒有一首記得完整,最後沒有辦法,他就教瑩瑩念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瑩瑩噘著嘴巴說,幼兒園裏老師早就教過了。父親無計可施,這時,他看見小區道路上堆著一叢叢銀杏樹葉,這個小區裏種了很多銀杏,落葉的季節,明黃色的扇形樹葉落了一地,小區清掃垃圾的人天天打掃,打掃完了就堆在一起,讓車子拉走。父親看著這一堆堆明黃黃的樹葉,立即有了主意,他用一旁的推車將那些樹葉全推到了草坪上。來,來,瑩瑩,姥爺教你畫畫。父親對瑩瑩說。父親帶著瑩瑩把那些樹葉攤開在草坪上,樹葉作彩筆,草坪作畫紙,他們在草坪上畫了一棵大大的向日葵、一匹奔跑的馬,逗得瑩瑩圍著這些畫又蹦又跳。很快有更多的小孩子參與了進來,他們用小手捧著所有打掃過的銀杏樹葉,在草坪上揮灑作畫,有風吹過來,那些樹葉就小蝴蝶一樣飛舞,孩子們就跳起來,躥高躥低地去抓“蝴蝶”。正熱鬧著呢,小區物業接到掃垃圾工人的投訴,辛苦掃了一下午,全部被人弄到草坪上去了。物業管理人員經過摸查,查到了始作俑者,於是一個電話打到了姐姐那裏。姐姐趕了回來,一個勁地向物業道歉,並認罰了垃圾清掃工的工資。

經此一遭,更堅定了姐姐給父親找一個活動圈子的想法。為此,姐姐想了很多辦法。她先是把他帶到艾城的老年大學去,和一幫老幹部學習書畫。她認為父親肯定喜歡這個,可是父親在那裏轉了一圈,鼻子裏哼一聲,直接又走出來了。一群俗人!他就這四個字。姐姐不甘心,又帶著他參加一個老年戲曲社,那裏有一群老人天天唱京劇,京胡咿呀西皮流水,唱得搖頭晃腦,父親待了半天又不幹了。不是那個味兒,他說,就這水平還整天想著去表演走穴呢。

姐姐最後還是通過萬能的朋友圈發了一個信息,說明了父親的情況,她說,我老爸曾經在老家種植梅蘭竹菊,擅長詩詞歌賦,有沒有圈子帶他一起玩?

消息發出去後,很快有朋友反饋,果然為父親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那是艾城的一個公益性的推廣國學的機構,叫艾北書院,顧名思義就是在艾城北邊,書院每個周末有個雅集,邀請社會上各路人等去感受古代人的風雅生活。把這個事一說,父親就有了興趣。

父親參加的第一次雅集恰好在春分那天,參加的人不少。書院是一座仿古建築,雅集就在一樓的其中一間大廳裏舉行。大廳四周掛滿了古之聖人畫像,孔子、孟子、朱子等等。大家盤腿坐在草蒲團上,四圍而坐,每人麵前擺放著一個小條案,案上鋪著小茶席,茶席上放著精致的瓷茶盅和小茶寵。圍在中間的是一盆炭火,炭火上吊著一個陶罐,裏麵煮著古黟黑茶,水沸開了,濃濃的茶香盈室。座中一個古代書生打扮的著長衫的人站了起來,走到人群中間,朗聲念道:“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便覺眼前生意滿,東風吹水綠參差。”父親不由得跟著那人默念,他知道這首詩是宋朝張栻寫的《立春偶成》。隨即,那個書生模樣的人從袖中抽出一支簫來,吹的是《春江花月夜》。父親邊聽邊連連點頭。一曲終了,書生退場,又一個著青衣素裙古代裝束的女子從座中站起,她在掛畫,掛的是一幅唐人畫意《鳥鳴澗》。女子步態優雅,舉手投足如舞蹈一般,婷婷嫋嫋。掛畫完畢,又有一人站起焚香,接著便是一群女子前來每人麵前奉茶。

這一幹程序走完以後,就是參加雅集的人自由活動,品茶閑話,背景音樂依然播放著《春江花月夜》。父親見大條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便走上前去,執筆掭墨,在紙上寫起書法:“春度春歸無限春,今朝方始覺成人。從今克己應猶及,顏與梅花俱自新。”父親的書法是有童子功的,練過唐楷,又認真臨過二王和鄧石如,有法有度,水平並不遜於一些省級書法家協會的會員。他一寫完,就有人拉開他的作品展示,立即叫好聲一片。

姐姐當時將那個場景和父親的書法作品拍了照片,從微信上傳給我看。我上網搜索了一下,知道了那是唐人盧仝的詩《人日立春》。看看那首詩的意思,我對姐姐說,看來父親在艾城找到春天了。

我這句話本來是句玩笑話,沒想到,父親卻真的找到春天了。

那天父親寫完書法走下台來,重又坐到座中喝茶,一旁的一位女士對他笑笑說,您的書法是臨過鄧石如的吧,很有勁道風骨的。這話說到父親的心坎上去了,他說,獻醜了,是練過的,隻是有好多年沒寫了。他這樣說的時候才去認真打量麵前的女士,這女人約莫有60歲,穿著一身唐裝,梳著團在腦後的發髻,顯得幹淨素雅。她衝著父親又笑笑,拎著一個包,站起來往中間的台上走。

女人走到台上,打開包裏的東西,卻原來是一個小竹籃,還有各色花枝、草稈,她要表演插花。隻見她不慌不忙地手持剪刀,端詳著手裏的材料,這裏一剪,那裏一插,雙手快時如燕飛,慢時似拉纖,竟有一種節奏感。不一會兒,作品完成了,一株紅梅含苞待放,旁逸著幾根疏草、數枝枯稈,色調協調,情境相融,儼然一幅《紅梅報春圖》。女士捧著插花繞場一周展示,收獲讚聲一片。她走到父親麵前時,特意停頓了一下,眼睛裏似乎在詢問父親,父親兩眼灼灼,孩子般地向她伸出大拇指。

父親就這樣和這位女士認識了,她的名字也叫得很雅——花若蘭。

父親自從去了第一次後,每次雅集都去參加,每次都坐在那個花若蘭的身邊。父親仿佛找到了知音,他說的花若蘭都懂,花若蘭說的,他都覺得有趣極了。有一次雅集結束之後,父親和花若蘭走到書院的門口,準備分手告別時,花若蘭忽然說,城外秋浦河邊的蠟梅開了,真想去看看梅花。父親說,去呀,王子猷雪夜訪戴,那麽遠的路還想去就去呢。花若蘭說,獨自去尋梅是一種意思,不過,若是結伴去賞梅也很有意思呢。她說著,低下了頭,斜斜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臉有些紅,他說,那是,那是,要不,我陪你去?花若蘭說,那好呀,你這一肚子學問才配去賞那脫俗的梅花呀。這話說的,父親立時就跑到路當中去攔出租車。

父親參加書院的活動越來越多,他因為能寫能編,就被書院指定每場雅集固定上場表演書法,其他一些時候有活動也邀請他去串場。書院的活動很多,開始的時候,父親總是樂嗬嗬地上場,揮毫潑墨,滿懷豪情,但漸漸地父親感覺又不好了。書院的每場活動,有頌詩、吹簫、掛畫、上香、品茗等等,每每這些活動中間,突然會冒出一個穿西裝的大肚子男人或著短裙畫濃眉的女人,手持指示筆,向對麵掛著的屏幕上一點,早就準備好了的投影儀開始放幻燈片,男人或女人就對著銀幕講解。他們先是侃一通老莊,話題漸漸引向了養生,然後,直指這樣那樣的保健品。他們講完之後,像電視插播完廣告,雅集又接著進行。其實,經過這一插播,後麵的雅集根本就連不上,一群人呼啦啦地來到你麵前,發放傳單,發放試用品,他們蹲下身子,麵帶笑容親切地問你,需不需要他們的酵素片、他們的血壓計、他們的足療儀。

父親對此大為光火,如果不是花若蘭每次都在場,他一定不會再去的。但正是因為花若蘭每場必到,到了以後,還專門要看父親寫書法,父親便隻好硬著頭皮上場。他隻當是寫給花若蘭一個人看的,隻要看到花若蘭對著他的書法點頭而笑,他就滿足了。

所以,那一段時間,父親在艾城應該還算是心情舒暢的。姐姐曾對我開玩笑,看來老爸迷上了那個花若蘭,他要是給我們找個後媽怎麽弄啊?我說,那好啊,那說明老爸還有一顆年輕的心,我們應該高興才對嘛。姐姐說她曾經偷偷跟蹤觀察過幾次,父親和花若蘭有時會一起去秋浦河邊,在河邊散步、賞花,不過,父親始終沒有拉過花若蘭的手,始終和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不管拉沒拉手,我和姐姐都覺得,隻要他快樂就好。事實上,他在艾城過得比在合城好多了,臉色也紅潤起來,心情也是爽朗的。可是,讓我們想不通的是,他怎麽突然玩起失蹤了呢?

從派出所那裏出來,我和姐姐更加恐慌,警察已經在內部公安網上發布了失蹤協查消息,但一直沒有接到相關反饋。一個大活人,還能人間蒸發了不成?我和姐姐都有一個不好的預感,我們都不敢說出來,難道是有人謀財害命搶劫了父親嗎?那一段時間,網上正熱傳著一個案件,說是有兩兄弟專門搶劫殺人,他們的目標就鎖定單身老人,搶過他們後就將屍體切成塊拋到江裏。姐姐坐在車裏,久久沒有發動,眼淚卻嘩嘩嘩地往下淌。

這時,我手機響了,“半夜去偷雞”給我發來了信息。有反饋了,他說,有人說,看見你父親和一個女人經常在秋浦河邊散步。

這我知道,我說。

還有,他們最近經常和河邊一個叫阿強的船主見麵,有人還看見他們坐著阿強的小船在秋浦河上遊玩呢。

這無疑是個新情況。我拍拍姐姐的肩膀,走,我們去秋浦河邊找那個阿強問問看。

河邊?小船?姐姐愣怔了一下,她忽然對我說,我知道老爸去哪兒了,他一定是坐船走了。

父親是和花若蘭一起發現那條阿強的小船的。

那天,他們倆在河邊采集一些植物,花呀,枝呀,果呀,等等,以供花若蘭插花時用。那天天氣晴爽,他們沿著河岸走,采到了一大捧有用的素材,不知不覺,走出去好遠了。父親發現河邊停著一艘小船,船頭小甲板上躺著一個人,那個人臉上蓋著帽子,四仰八叉地曬著太陽。風微微吹著,小船在河邊晃**著,纜繩係在岸邊一棵老柳樹的根上。“縱然一夜風吹去,隻在蘆花淺水邊”哪!父親見到這個情景,對花若蘭說,你看,這個船主多麽閑適啊。

父親和花若蘭走到船邊,拉動著纜繩,弄醒了那個船主阿強。他們閑聊了起來。

秋浦河以前水路繁華,現在隨著公路與鐵路的開發,水上運輸已經日落西山了。阿強懊惱地說,現在我隻有有貨運時搞貨運,沒有貨運時我就打打魚,這日子快要混不下去了。喂,我有新網上來的魚,你們要嗎?河裏的有機魚啊,綠色生態,比人工養殖的要好吃多少倍啊。

父親那天買走了阿強所有的魚,分了一半給花若蘭。後來,他們便常常去河邊坐阿強的船,當然不是白坐,坐一次,父親付給他50元。最遠的一次,他們坐了船在水路上行了20多公裏。秋浦河越往下去風景越美麗,兩岸古柳依依,水色澄碧。尤其是夕陽西下時,一葉小舟漂在波光閃閃的水中央,簡直是一幅古人水墨畫。父親對花若蘭說,我查了資料,這秋浦河就是唐時大詩人李白遊過的河啊,他坐著小船寫下了幾十首詩,其中最有名的是那個《秋浦歌十七首》,有寫心情的,什麽“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呀;有寫植物的,什麽“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呀;有寫動物的,什麽“秋浦錦駝鳥,人間天上稀;山雞羞綠水,不敢照毛衣”呀;有寫一路風景的,什麽“秋浦千重嶺,水車嶺最奇”呀。喂,阿強,這裏往下去是不是有一個叫水車嶺的地方?

開著船的阿強說,有啊,是有一個水車嶺!

父親繼續對著夕陽和水光山色抒情,當年李白五遊秋浦,真是風雅之致啊!他看著身邊的花若蘭說,要是我們也能像李白一樣,泛舟河上,優哉遊哉,該多好啊!你願意嗎?

花若蘭笑著說,好呀!

花若蘭本來是說著玩的,這哪能當真呢?可沒想父親卻當真了。他決定買下阿強的船,開著這艘小船一直往秋浦河的下遊去。為此,他開始了他的計劃。

父親取出了他的所有積蓄,買下了阿強的船,又讓阿強教會他駕駛這艘船。他還在船艙裏添置了一些器具,雕花茶台、文房四寶。他想象著,和花若蘭一起在水上巡遊,花若蘭泡茶品茗時,他就在一旁賦詩題字。後來聽花若蘭說,她年輕時還學過彈奏琵琶,他又去買了一把琵琶掛在船艙邊。這就更妙了,如果是月圓之夜,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煙籠寒水月籠紗,小船停泊在小碼頭邊,花若蘭懷抱琵琶,對著滿天清輝一河水彈奏一曲琵琶行,那又是怎麽樣的詩意啊!

父親興致勃勃地做著這一切,他是一個人去做的,每到一個環節他就會向花若蘭通報一聲,船買好了,琵琶有了,上好的綠茶也有了,駕船技術學會了。他每通報一次,花若蘭就驚訝地說,真的呀,真的呀,好啊,好啊!

估計父親一開始也沒有定下來什麽時候啟動這一行程,但那一次雅集最終讓他踏上了小船。

到了夏天,艾北書院的組織者開辦了一個國學少年班。開班之前的雅集儀式上,父親也接到了邀請,他的任務是上場給小孩子們表演中國書法。父親趕到書院一看,大廳裏有五六十人,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他們都穿上了漢服,寬袍大袖,熱鬧哄哄,像唱戲一般。好不容易大家稍稍安靜下來,由一位老先生領頌《三字經》,他讀一句,小孩子們跟著讀一句,再過後是吹簫、掛畫,越往後,孩子們越不耐煩,他們彼此看著長袍布衫,動手動腳打打鬧鬧,很快就炸了鍋。指導老師見狀隻好宣布,下麵先拍照!話音剛落,那些小孩子們就尖叫著,或自拍,或自由組合,拿著手機拍個不停,一時間,大廳內燈光閃閃。父親擠到了花若蘭身邊說,這是搞什麽嘛!這還弘揚國學?我們走吧!花若蘭點點頭,腳下卻沒有動彈。父親隻好陪著她站在一邊。

這個時候,又一個指導老師招呼大家拍集體合影。孩子們像一群河灘上被放養的鴨子,頭挨著頭站在一起。指導老師舉著相機站在隊伍前麵,他喊,開始了啊!他看看相機又看看隊伍,喊了一聲,有錢好不好?孩子們喊,好!指導老師又喊了一聲,你們想不想錢?孩子們齊聲答道,想!震天響中,相機嚓嚓嚓摁個不停。

這是搞什麽嘛!父親憤怒地說了一句,抬腳就往外走,這一次他沒有和花若蘭打招呼。

父親從艾北書院走出來後,一直往秋浦河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那條小船邊。他站在船頭,看著河水一直向遠方流淌,長河落日,視野的盡頭燃起了火燒雲,天空中煙紫霞飛,父親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下了決心的。

父親回到姐姐的家後就說他要回合城一趟,姐姐問他原因,他說他要回原單位去辦個事。姐姐就為他買了高鐵票,送他到了高鐵站,看著他走進了車站的進站口。

父親在姐姐走後,就又走了出來,他直奔艾北書院,拉出了花若蘭,將她帶到了他的船邊。他說,走吧。他說著跳上了自己的小船。

花若蘭驚訝地說,什麽?走到哪?

父親說,一直往下啊。他揮舞著手背起了蘇軾的詩:“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你看,這不是我們一直向往的嗎?現在,我們終於能做到了。”

父親一臉豪情地看著花若蘭。

花若蘭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真的要走啊,我們住哪兒呢?吃哪兒呢?你的技術能行嗎?

父親說,行啊,沿途都有碼頭停靠,可以住在旅館裏。放心,你住旅館,我就住船上,我願意住船上。吃就更不成問題了,船上可以燒飯,也可以在岸上的飯館裏吃啊。至於開船,我早就會了,阿強說了,現在河上沒幾艘船了,就是睡著開也不會撞上的。而且這種機動槳小船太好駕駛了,我已經開過好幾次了。父親熱切地看著花若蘭。

花若蘭的臉色變了,她往後退去,老餘,你真的要坐船啊,我勸你還是別坐了,回去吧。

父親雖然有些失望,但他還是笑笑,你不走就算了,我是肯定要走的。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哈哈,古人常說要買舟東歸,我今天終於辦到了!父親說著,發動了小船,船離開了岸,突突突,突突突,很快就駛向了一片煙波浩渺中。

盡管“半夜去偷雞”給出了關於阿強的詳細地址和聯係方式,我和姐姐卻沒能找到他。我們在他家門前敲了半天門,也沒見一個人出來,隔壁一個老太太告訴我們,阿強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回家了。

而花若蘭呢,她也許聽說了父親失蹤的消息,我們把她的手機打破了,得到的始終是關機提示音:“您所撥打的手機已關機。”顯然,她也不願意我和姐姐去打擾她。

就在我和姐姐一籌莫展之時,“半夜去偷雞”又發來了一個消息,他說,有人反饋,在秋浦河下遊70公裏的地方,有個撈沙船上的小老板說他看見過一個老頭獨自駕駛小掛槳機小船,應該就是你父親,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兩個小時後,我和姐姐就趕到了秋浦河下遊一個小鎮碼頭邊。一艘撈沙船在河麵上定住,一頭是長長的吸沙管,一頭是洗沙過濾網,洗過的沙子經過過濾就自動傳送到了船艙裏。那些沙子都堆成了一座小山了。我和姐姐在發動機轟鳴聲中找到了那個小老板。

小老板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香煙,深吸了一口,好像他也是一台吸沙管一樣。他說,我是看見了那隻小蚱蜢船。嗨,那個老頭好可笑啊。

小老板沒看出我和姐姐的臉色不對,他又說,那小老頭真是酷斃了,他隻是一個勁地向前開,一邊開著船,一邊嘴裏一直在動,不知道是不是在唱著什麽。當時天快黑了,天色有點不對,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有一場風暴,別的人都早早把船停到碼頭邊的港口裏,人家是千帆歸港嘛,可是那老頭卻是一舟遠航,他好像一點兒也沒意識到危險。我記得我當時還衝著他喊了幾聲,我說,老頭子,還不收槳歸港啊,你不怕死呢!他好像滿不在乎,他向我揮揮手,繼續站在船頭嘴裏大聲唱著什麽。

從小老板那裏,我們明確得知,父親駛過這片河段的那個晚上,的確是下了一場大雨,風大雨狂,父親的小船十有八九是被風浪掀翻了,而父親又是個十足的旱鴨子。剛一離開那個口無遮攔的小老板,姐姐就蹲下身子哭泣起來。

第二天,水上公安和海事部門派出了6艘快艇和10多個專業打撈人員,在預計父親出事的地點往來搜索,整整一天,卻沒有發現一丁點兒沉船的痕跡,這非常奇怪。負責搜索的水上公安分局的那位副局長告訴我們,他們根據這一帶的水文資料,推算出父親沉船地點的精確率應該很高的,誤差不會超過1公裏,他們在長江上都能成功地搜索打撈出沉船,按道理,隻要父親在這裏出事了,就不會找不到沉船。這位副局長最後說,他懷疑父親並沒有落水沉船,恐怕是去了別的地方。

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後來,水上公安又增派了幾艘打撈船,擴大了搜索範圍,還從省裏請來了專家幫助測算和探查,甚至用上了最先進的水下探測儀,依然毫無收獲。與此同時,在陸地方麵也沒有任何關於父親的消息。

我們的父親,真的就這樣消失了。

站在河岸邊,看著麵前湯湯流水,我和姐姐抱頭痛哭。哭完後,姐姐說,父親既不在岸上,也不在水裏,那他會去哪裏呢?

我看看姐姐,又看看眼前的大河,我說,既然他不在岸上,也不在水裏,那他一定是去了古代。

楊柳岸,曉風殘月。

我騎著一頭瘦驢,來到了一處渡口邊。我是從長安一路過來的。自從華山頂上一場惡戰後,我忽然對門派之爭也失去興趣,我不再做華山派的二當家了,我遣散了我的弟子們,在長安買了一頭毛驢,裝了一布袋詩書,我決定歸隱山林了。

一葉小船毫無章法地橫著。

我下了驢背,拉起船纜,小船動了,往岸邊靠攏。從竹編的船艙裏走出一位老人,他鶴發雞皮,長須飄飄。我心中一驚,這老人的麵貌好生熟悉,在哪裏見過他呢?

老人雖是渡船艄公,卻渾身上下透出一種高士之氣,他拱手相問,請問您是?

我是“江楓漁火對愁眠”哪。我說。

哦,孩子,你終於找到我了,我是“縱一葦之所如”啊。他說,我是你父親哪。

原來,父親你在這裏啊。我上前拉住父親的手。

這時,電腦裏響起《平沙落雁》的古箏曲。我和父親相視一笑,兩個人、一頭驢,我們沿著山間小徑,穿過鬆林,往山林深處走,我和父親終於一起走到了古代。

(原載《十月》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