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你是要把我們都烤成人肉麵包吧,還要等到什麽時候?我一手拿著一份報紙不停地扇著,一手拍著座位上的靠背,催促著司機快點發車。
我乘坐的是從陽山縣城到豆村鄉的農村公交班線,說是一個小時準時發走一班,司機拉我上車時連聲說,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可是我在車上等了一個半小時,還沒有走的跡象。破舊的小中巴車上沒有空調,隻駕駛員上方吊著一個搖頭的小電扇,而我坐在靠後的位置。經過陽光的暴曬,鐵皮車成了一間溫室大棚,就是待著不動汗都流個不止,更何況前後左右都坐滿了人。每個人都是一根熱棒,被加熱的同時也為整個空間加熱,濃重的汗餿味越積越稠,那氣味仿佛成了**在車廂裏流淌。悶熱使得人們連嘴皮也懶得動一動,個個眼白上翻表情僵硬。
我再怎麽催促,司機也不理會,他裝著沒有聽見,在車下招攬乘客。直到再過了半小時,座位上人全滿了,過道裏也塞滿了人,司機才終於發動了車子,慢吞吞地駛出城去。一絲風吹進來,溫度好歹降下來一些,一車的人像被摔在岸上的魚重又回到了水裏,開始說話、咳嗽、擠眉弄眼。我也活了過來,長籲了一口氣,開始考慮起我這趟去豆村鄉的任務來。
我一早就從市裏坐車到陽山縣城,然後立即在縣城車站買了去豆村鄉的車票。按照慣例,作為市委機關報的一名記者,我要到陽山縣委宣傳部聯係一下,然後由他們派車派人,弄得像個人物似的去鄉鎮采訪。但這次的任務有點特別,我決定還是不讓宣傳部的人知道為好,因為這次要做的是一樁對陽山縣來說的負麵新聞。一周前,我們報紙接到一封匿名舉報信,說是陽山縣豆村鄉瓦市村有一家蓄電池廠嚴重破壞環境,生產生活用水都受到汙染,當地人已經無法生活。值班總編老查把我叫到辦公室指著這封舉報信對我說,這個隻有勞駕你這個首席記者去了解一下了,發不發稿到時再說。我一看“豆村鄉瓦市村”幾個字,便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已經有三年沒去瓦市村了,我很想念那個地方。
前幾年我經常往陽山縣跑。陽山縣是個山區縣,因為交通不便,所以工業一直發展不起來,財政收入低,在市裏來說是個窮縣。但全縣的生態環境非常好,我曾經在一篇報道中這樣來介紹陽山縣一一全縣沒有一家有汙染的工業企業,這不說是全國唯一,至少在全省是唯一的一個縣。而那個瓦市村,我更是去了有五六次,大多是去采訪,其中一次我是私下帶著我的女朋友小井去的。
瓦市村實在是一個很美的村子,正如它的名字所說的,這個村子曾經盛產黑色小瓦,古時候是一個很大的小黑瓦的交易集市。沿河而建的村子人家,一色的黑瓦平房,房前是一條水質清澈的河流,河邊栽滿了桃樹和苦李樹。那年的春天,小井剛好學校放假,我就和她一起來到瓦市村。一走到村口,我們都呆住了,滿河岸的桃花與杏花燦然開放,天空中下著牛毛雨,斜風細雨,那些粉嫩的花瓣隨風飄落在明鏡似的河麵上,像一群彩色的魚,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花香。再往村裏走,一座古老的石板橋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擋在了村前,橋上覆蓋了綠色的涼粉藤。從橋下的弧線裏望出去,那些人家的黑瓦屋頂在雨中顯得格外黑,細雨如煙,一切如夢如幻。進了村子,一處庭院裏,小井找到了一口井,井圈是青灰麻石鑿成,也不知是哪一朝的舊物了,井圈被井繩都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小井俯下身去,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麵容,她對著深井喊一聲,喂……深井給出了悠揚的回聲,喂……這是我,小井說,這是我的井。
七八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場景,那天那鮮美豔麗的桃花、那口無紋的深井,以及小井那略帶一點憂鬱的神情。一提到瓦市,我就想到了那個飄著細雨的春天。嗨,我也曾文藝過嘛,不過,我敢說,任誰到了那個村子,在那樣的春天,都會變得文藝起來。我一個人正這樣想著,忽然耳朵裏隱約傳來有人說著“瓦市”兩個字。我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聲音發自我左邊前排的兩個人,兩人都50歲左右,隻是一個黑瘦,另一個卻白而胖,形成鮮明對比,像特意安排的一對說相聲的演員。白胖的在逗哏,哎呀,那個事真是奇事啊,瓦市村的劉文海的女兒,是一個省城人家女兒轉世的,上個月,她到城裏自己前世的父母那裏去了。捧哏的在一旁嘖嘖有聲,真的?那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真是怪事喲!
他們的對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知道鄉間經常會有這些無稽之談,特別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我的大姑就是這樣的一位老太太。過年的時候,我到大姑家去拜年,她就一籮筐一籮筐地倒給我這些鄉間傳奇。比如,她有次說,她隔壁人家的老人忽然有一天頭疼,疼了幾天也不好,也吃了藥,也打了針,就是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嚴重。後來找到林瞎子一掐,說是他家舅舅的墳地裏長了一根竹鞭,要趕快把那根竹鞭取出來。於是,立即去請了人剖開墳,果然發現竹鞭都伸進了亡人的頭蓋骨中,這後人頭不痛才怪呢。取出來後,敬了香燒了紙,頭疼當天就好了。還比如,說有個人有天要到後山挖茶葉地,可他家裏狗突然死活咬著他的褲腿不放,他怎麽打那條狗,那狗也不鬆口,無奈,他就隻好在家歇著。過了一會子,原先晴朗朗的天突然就下了大雨,那人就說幸虧沒去山裏。過不了一會子,隻聽得轟隆一聲,山上起蛟了,起蛟就是發泥石流,恰恰好,把那人家的茶葉地連底鏟起。那人在家裏遠遠地看見了,趕緊抱起他家的狗痛哭起來。總之,大姑說著我就聽著,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這年頭,城裏的網絡上,不也是一年到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奇聞嗎?發現或杜撰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聞並傳播它,不就是我們新聞界樂於幹的事情嗎?而且我們的許多新聞還沒有大姑說的那些精彩呢。不過,我可從來沒有從新聞的角度去審視我大姑說的那些奇聞,因為她說的奇聞中時間、地點、人物經常是模糊不清的,無法去證實或證偽,當然,也沒有必要去證實或證偽。
但這車上的兩個人的對話卻讓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我正愁著怎麽樣去接近瓦市村的村民,怎麽樣較為隱蔽地去完成對那個鄉村蓄電池廠的暗訪,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由頭嗎?盡管這兩個人說的那事十有八九是荒唐甚至虛擬的。
我之所以這樣肯定,是因為他們說的這個傳奇,我早就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類似的記載,書名我忘記了,故事卻大體記得,說的是宋朝有名的詩人和書法家黃庭堅,說他的前身是一位女子。黃庭堅貶謫涪陵的時候,還曾經夢到過這位女子向他親口敘述前身的經曆。她自稱經常誦念《法華經》,隻願再生變為男子,而且要變成一位名揚天下的男子。顯然,她的願望實現了。好像是為了取信於黃庭堅,她還點出了黃庭堅的一個秘密,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私。真的是隱私啊,這個大詩人、大書法家居然有腋氣。腋氣是什麽?狐臭唄!有這樣的毛病,說來真有點難為情。照這女子說來,黃庭堅有此毛病,是有因果的,前世的因種下今日的果。這女子說:“某所葬棺朽,為蟻穴居於兩腋之下,故有此苦。”原來是這一窩螞蟻害的。要想除去這毛病,也不難,隻要找到這女子的墓,打開墓穴,“除去蟻聚”,那種難言之“隱”便可立刻消除。黃庭堅依言照辦,果然,“腋氣不藥而除”。
那兩人還在那裏一捧一逗地感慨著,媽媽的,我下輩子也要托生轉世在城裏。我前年到羅城去,坐城市裏的公交車,那個車子裏有空調,哎喲,大熱天裏,涼得像冰窖,哪像我們坐這破車子,受死罪了。我雖暗中好笑,但還是裝著一本正經地問他們,你們說的瓦市村就是豆村鄉的那個瓦市村吧?你講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劉文海?就住在瓦市村的村頭第三家?一一打聽清楚了,我心裏就打定主意,明訪劉文海,暗中去了解那個汙染的工廠情況。
這樣想著,我心裏輕鬆起來,閉上眼睛,隨著車子的顛簸,慢慢進入半睡眠狀態。睡夢中,我好像又看到了瓦市村的那些桃花、杏花、河水,初戀小井從夢中款款走來,她像當年一樣撫摸著古老的石井圈,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麵容,她對著深井喊一聲,喂……深井給出了悠揚的回聲,喂……這是我,小井說,這是我的井。
一個小時後,車到了豆村鄉,在街邊一家店裏吃了一碗涼皮後,我又以5元的價格搭了一輛摩托車到了瓦市村。
眼前的瓦市村,河流還在,桃樹杏樹還在,古橋還在,隻是總覺得不像我記憶中的瓦市村了。看了半天,我發現,不同的是,瓦市村的那些黑瓦平房好像少了不少,多了些金光閃閃的二層或三層的小洋樓。我頂著烈日往村裏走去。
我原以為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劉文海會特別困難,我甚至做好了找不到劉文海的準備,有可能根本就沒有劉文海這個人。因為,那一切都有可能是傳說嘛,誰能跟傳說較真呢?而我所需要的,無非是一個借以順利進入瓦市村觀察了解的借口罷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才問到村口的第一個人,這是一個老人(這以後我遇到的人大多是老人或孩童,這跟中國絕大部分農村一樣,瓦市村也不能例外),他立即就準確地告訴我,你說的是劉蟹子吧,往前走,第三家,門口有棵大樹的就是他家。老人口齒不清,我猜他說的是劉蟹子,在瓦市村的方言中,“海”的讀音與“蟹”是一樣的。及至見到劉文海後,我不禁暗中發笑,這劉文海可真有點像一隻河蟹,他的頭方方扁扁,小眼睛鼓突在外,走路雖不是像蟹子那樣橫爬著,他也沒有八條腿,可是他給人的印象就神似一隻黑黑的河蟹。
劉文海家的房子還是那種老式的黑瓦平房,家裏也收拾得幹幹淨淨,像個村幹部家,我問他是不是在村裏任職。
劉文海有點不屑地笑笑說,村幹部?我才不願意當村幹部呢,我要當早就當上了。
我發現劉文海眉眼間好像有一種別樣的神情,與一般農民不一樣的神情。他有50歲出頭了,穿著短袖T恤,下身是長及膝蓋的西式短褲,腳下竟然還穿著襪子,套著皮涼鞋。這大熱天的,用一個農民的標準來看,他的衣著算是挺講究的了。他給我泡了一杯茶,說你要來采訪我,采訪我什麽呢?我一個農民有什麽好采訪的?不過,我上過報紙,前些年我上過報紙,我是村裏第一批致富帶頭人。
還好,劉文海是一個健談的人,我放下心來,便和他閑聊起來。我並不急著拋出我的問題,我怕我一句話不注意會驚動了他。我就順著他的話題問,哦,是什麽致富項目呢?
我啊,我當年搞得可多了,主要有這樣一些項目。劉文海真的有當幹部的水平,思維十分清晰,他扳著手指數給我聽,我養牛蛙,種蓮藕,我還辦過罐頭廠,我們瓦市村那麽多桃子杏子,都爛在地裏,做成罐頭多好啊,我是全鄉第一批萬元戶哦。
顯然,劉文海有一個讓他自己較為滿意的過去。但接著聊下去,他就發牢騷了,後來,後來不行了,農村就不行了,說到底,都發展城市去了。說到這裏,他眨著眼睛說,你采訪我什麽?我早不辦廠了,也不是致富帶頭人了,也沒有什麽榮譽了。
我問他,你妻子呢?
他說,她啊,就在屋後菜園地裏,你要采訪她?她也不是“三八”紅旗手,而且三八節都過去了嘛。看來,劉文海對報紙宣傳這一套很懂行。
我試探地問他,你有幾個孩子?
劉文海立即像蟹子突然碰到了險情整個身軀縮了起來,兩隻大螯伸開,處於臨戰狀態,他說,一個呀,一個男孩。
一個男孩子?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那個在傳說中轉世的可是個女孩子啊!難道傳說總歸是傳說,是別人好生生地給劉文海安上了一個女孩子?我說,哦,一個男孩子,還在讀書?
嗯,劉文海說,是啊,讀大三了。
我繼續往下引下去,哦,像你這麽大歲數的,在農村一般最少都要生兩個呀,你怎麽隻生了一個呢?
劉文海愣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到底想要采訪什麽?
我說,呃,是這樣的,我聽說你有個女兒……
我還沒有說完,劉文海就變了臉色,他說,你想采訪這個事?是誰的主意?
我趕緊解釋,這麽些年采訪,碰到類似的情況多了去了,我說,我就是好奇,你放心,要是你不願意,我絕不會公開發表的,我隻是隨口問問罷了。再說,我聽許多村民都在議論這個事,如果我不來采訪,早晚也有其他人來采訪的,你要是信任我,你就對我說出事實,通過我來澄清謠言還原真實,這可能對你會更好。
我的這一番話大概發揮了一點作用,劉文海鼓突著蟹子似的眼睛,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對你說說這事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過,你不能公開發表出來。
我很肯定地點頭說,行,尊重你的意見。
劉文海說,我以前是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叫劉胡蘭,對,就是那個女英雄的名字,因為她媽姓胡,我姓劉,就取了這個名字。小蘭今年14歲,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和村子裏別的人家孩子不一樣,各個方麵都不一樣。瓦市村的女孩子皮膚生下來就黑,而小蘭卻白嫩嫩的,怎麽曬都曬不黑,她性格又活潑,在學校裏喜歡唱喜歡跳,還會說一口好聽的城裏人的普通話。她從小就不像是出生在瓦市村的,許多人都說她就像以前在瓦市村插隊的女知青,連說話的神態、梳妝打扮的樣子都像城裏人,家裏人也從沒有人教過她。教也教不來的,是吧,她就天生那樣。
上上個月,小蘭有天放學回來忽然不吃晚飯,她說,爸爸,我好像已經吃過了,我肚子是飽的。我說,你這丫頭盡說胡話,怎麽好像吃過了呢?吃過沒吃過自己都不知道?吃過了又在哪裏吃的呢?小蘭說,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過還是沒吃。我放學後回家,走到路上,身體就像在夢裏一樣飄起來了,一會兒就飄到了一個大城市,我看看那些大樓上掛著的牌子,才知道是我們省的省會城市合城。接著我就到了一戶人家,那房子好大好漂亮,地板鋥鋥亮,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像仙境。我見到一位五六十歲的奶奶,她戴著一副好看的眼鏡,燙著洋氣的頭發,好像在等誰。餐桌上有一碗牛肉麵,香氣撲鼻,我覺得餓,就端起來把麵吃了。那奶奶看著我,一直微笑著,不多時我又飄起來,飄回了我們瓦市村。腳一沾到地,我就像夢醒過來,可是我嘴裏竟然真的有牛肉麵的香味,肚子裏也飽飽的。小蘭是個好孩子,從來不在我麵前說謊的,她這是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摸摸她的額頭,並不發燒。我估計她是頭天晚上睡覺著涼了,肚子不調和,就讓她吃了點藿香正氣丸,也就沒問她了。可是,以後接連兩天她回來都不吃晚飯,都做著同樣的夢,都是同樣的情景,吃了合城一戶人家的牛肉麵,醒來嘴裏有牛肉香味。
我很奇怪,覺得小蘭肯定是得了癔症了。我想,她要是連續這樣我就要帶她去省城大醫院看看去了。我不像瓦市村其他那些人,我不忌諱看病,人吃五穀生百病嘛,心理問題也是一種病,對不對?有了病就去看醫生,是不是?科學這東西還是要相信的。可是,小蘭吃了四五天合城的牛肉麵後,就沒有再吃了,她照舊放學回家就做作業,做好作業再吃飯,前些天的事就真的跟做夢一樣,一點兒痕跡沒有,我終於放下心了。
然而,到了上個月,忽然有一天,小蘭對我說,劉文海,你不是我爸爸。
我吃了一驚,這孩子,怎麽突然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又怎麽不是她爸爸了?我很生氣地說,小蘭,你從哪裏學的這樣和爸爸說話的?
小蘭眼裏含著淚水說,你真的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你。
我更生氣了,換了誰都會生氣,是不是?我一指栗子磕在她頭上,她長這麽大了,我真很少打她哦,我與瓦市村別的人可不一樣,我不像他們三天兩頭打孩子,可這次我實在是太生氣了,我吼她說,那你爸爸在哪裏?
小蘭哇地一下哭了起來,她說,上次去吃牛肉麵的那家才是我家,那老奶奶是我媽,家裏的老爺爺是我爸,嗚嗚,合城那裏才是我家。
她簡直越說越離譜了,我實在忍不住,又給了她一指栗子,她哭得更厲害了。看著她那樣子,我又有點心疼,我心想,她是不是這陣子學習太緊張了,心理壓力太大了?她正在讀初三畢業班,馬上要麵臨中考,小蘭在班上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她一心想考上市裏的重點高中,因為隻有考上了市裏的重點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好的大學,隻有考上好的大學,將來才有可能有一個好的工作,才能在城裏買房買車。我從小就注重對她的教育,這些話也深深影響了她,在學習上她一直是很努力的,雖然有時也學得很苦。有一回,她成績退步到班上第10名,回家後,眼睛都哭腫了。
我摸著她的頭說,小蘭,爸爸不對,爸爸不該打你,你要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就注意休息休息,晚上不要太熬夜。
哪知道小蘭一揮手,擋開我的手,好像跟我一點也不認識似的,她搖搖頭說,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我真是嚇壞了,我到小蘭學校去找老師了解情況。老師說,小蘭在學校一直正常啊,不過聽同學說,她最近老是說她要到城裏去了,她對同學說她要到省城合城一中去讀書了,那可是全省最好的中學啊,出了好多的省長、部長和科學家、企業家。我老婆也嚇壞了,她背著小蘭偷偷地去廟裏燒香求菩薩,她認為小蘭是中了邪了。可是燒了一大堆香紙,又捐了好幾百元功德錢,都絲毫不起作用。我又打電話給小蘭的哥哥、我們家的老大把這情況說了,他畢竟是大學生。我兒子也覺得奇怪,他說,會不會是環境汙染造成的?村裏不是建了個蓄電池廠嗎?那個汙染是很厲害的,也有可能讓人神經係統紊亂。我不相信我兒子的話,小蘭身體很健康,再說村子裏那麽多小孩,怎麽別人家的沒紊亂,就我們家小蘭紊亂了?
小蘭每天回家都是同樣的話,說這裏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合城,我們也不是她的爸爸媽媽,她的爸爸媽媽在合城。後來,她甚至說出她在合城的家的具體地址,某某區某某路某某巷某某小區幾號樓幾單元幾室,又說她爸爸叫什麽名字,她媽媽叫什麽名字,她在合城的家裏是什麽樣的。她說,在合城家裏,她有一個單獨的房間,房間在23樓,朝南向陽,有一個大大的落地飄窗,窗簾是藍色的,上麵是美人魚的圖像,風一吹動窗簾,美人魚就像活過來一樣,在藍色的大海裏遊啊遊。窗子左麵的牆邊,放著一張寫字桌,桌上有一盞企鵝形狀的白色台燈,在晚上,那台燈發出特別柔和的燈光,那是她爸給她的生日禮物。那台燈設計特別科學,燈光下看書做作業不傷眼,寫字桌再過來是一個書櫥,書櫥裏擺滿了書,有許多世界名著。窗子右麵的牆邊放著一張小床,床的顏色與窗簾的顏色是一致的,席夢思床墊上床單的圖案是綠底子金黃色的小花,像秋天的大草原,**還放著一隻小抱熊,它毛茸茸的,神情憨憨的,真可愛……小蘭說到這裏,眼睛亮亮的,她好像看到了那一切,嘴角向上揚起來,微笑著。等說完了,好一會兒,她發現正坐在我們家的老房子裏,麵對著我和我老婆,立即哭起來。你們不是我爸爸媽媽,這裏不是我的家,嗚嗚,她傷心地埋下頭去,哭得越來越厲害。
劉文海的表達能力很強,比我見到的許多村幹部強多了,他有條有理地給我介紹他女兒(或城裏某戶人家的女兒)劉胡蘭的事情。這是件怪事,但他麵容平靜,語速不急不緩,倒像是在說別人家的某件事。這時,門前一黑,晃進來一個身影,我眨了好幾下眼睛,才適應外麵的強光,看清是一個女人。劉文海說,是我老婆。女人一身汗濕,顯然從外麵剛勞動回來,她麵容粗糙,用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對我笑了笑,就到屋後的廚房裏去了。
順著劉文海老婆的背影,我看見他家屋子的板壁上掛著幾塊用玻璃鑲起來的相框,裏麵有一些照片,我站起身,順便往那些相框前走。
我經常在鄉村人家采訪,我知道,一戶人家的相框多多少少能反映出一戶人家的曆史。劉文海家相框裏的照片不少,擺得密密麻麻的。劉文海有不少照片穿著軍裝,但地點背景常變換,有的是站在一架飛機前,有的是在大城市的摩天大樓下,有一張還蹲在一頭老虎前,大概是在哪個城市的動物園裏拍的。我問他,你以前是軍人?
劉文海也走過來陪我一起看,他說,是啊,我在部隊待了8年,當了4年班長,我手下的兵現在有的都當了師長了。
顯然,劉文海對自己過去當兵的那一段曆史還是挺得意的。我說,那你是後來轉業的?
劉文海說,按照政策我是可以轉業的,當時安置我轉業到地區也就是現在的市化肥廠,那時國家提倡退伍轉業軍人放棄留城機會回到農村,改變農村落後麵貌,我就很聽話地回到了瓦市村,在村裏第一個搞起蔬菜大棚,成了萬元戶,那時候我經常上報紙上廣播呢。可是,越到後來我越發現當年回到瓦市村是走錯了棋,瓦市這個市不是城市的市啊。
我說,在瓦市也不錯啊,這裏空氣好,環境美,人都要多活幾年呢。
劉文海連連搖頭,打斷我的話說,那都是你們城裏人哄我們鄉下人的話,你查一查,論長壽,絕對城裏人比農村人平均壽命長,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不都在你們城裏?空氣好,空氣不能當飯吃啊。我那幾個戰友回到市裏,最差的分到了廠裏,後來就是下崗了,到後來還有退休金,有的早早做起生意,比起我種田都強過了百倍。憑我當時的能力,我不是吹牛的,我現在也肯定有房有車了。在瓦市村呢,我隻有出點苦力,做點小生意都沒有門路。所以,我對我兒子說,你就是討飯也要到大城市去討。你不看新聞嗎?最近有個在南京要飯的,要了幾年飯,在城裏有兩套房,還經常到香港去購物。在農村要飯,能把嘴糊飽就不錯了,所以,現在你看看,在農村你還能看到要飯的嗎?
劉文海發著感慨,我的目光繼續在相片上掃描,他一家主要成員都在相框裏,包括那個劉胡蘭。照片裏的劉胡蘭的確從小就與一般鄉村女孩子不一樣,比如,在照相時,她總是落落大方,收拾得齊齊整整的。突然,我被一張照片吸引住了。在那張照片上,劉胡蘭和一群同齡的女孩子一起合影,女孩子們都穿著新衣服,眼盯鏡頭,眼裏是好奇和興奮的神情,那背景與場景都似曾相識。我覺得我在哪裏見到過,我使勁想,終於想起來了。我指著那張照片上的劉胡蘭問劉文海,這張是不是在合城的逍遙津公園拍的?3年前的六一兒童節拍的?
劉文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說,大概是的吧,我也記不太清楚了,是她自己拿回家的。你怎麽知道是六一節拍的?
我微笑著,我說,猜的嘛,小蘭好陽光啊。
其實,這張照片還出自我手,看著照片,我一下子把腦海裏儲存的3年前的小蘭的形象找了出來。
3年前的一天,我在陽山縣采訪一位企業家,這個企業家創辦了一家生態茶葉公司,公司的基地就在豆村鄉的瓦市村。高山茶園出品的茶葉品質很好,但銷路不暢,主要是名氣不響,多數人不知道瓦市村的獨特的自然環境。這位企業家非常苦惱,純做廣告的話,一是效果不好,二是他也拿不出那麽多錢。我非常敬佩這位企業家的創業精神,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就是做一次公益活動,以活動來擴大瓦市村的影響力。他一聽非常讚同。於是我為他策劃了一場這樣的活動,考慮到當時即將迎來六一兒童節,許多山裏孩子向往城市生活,而城裏的小孩子也對鄉村生活充滿了神秘感,能不能搞一個城鄉孩子結對子活動呢?通過這個活動,讓更多的人深入了解瓦市村。最後,我出麵聯係了省城一家晚報,與企業聯合開展了“你到山裏看看,我到城裏轉轉”的公益活動。我們組織了30名瓦市村的小學生到合城,由合城家中有小學生的居民每家負責接回一名瓦市村的小學生,城鄉小孩子一起過一天,晚報派出多路記者跟蹤采訪。隨後,這些合城的小學生也到瓦市村的小學生家裏待上一天。這個活動效果非常好,多家媒體跟進采訪,一時間,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瓦市村是個風景優美、環境優良的好地方,那裏生產的茶葉無汙染純天然。那位企業家十分高興,硬是塞了一個3000元的紅包給我,說是策劃費。
那次活動我是全程參與的,小蘭就是30個農村孩子代表之一,在去省城的車上,她表現得特別積極,不停地充當拉歌手,調動起同行的孩子們表演唱歌。一有空閑,她就會問我有關合城的問題,對這次合城之行充滿了期待。到了合城後,由於事先聯係的一戶居民臨時有事不能接待瓦市村來的孩子,後來經過協調,另一位小學老師承擔了這一任務。這位小學女教師50餘歲,據介紹她家是個失獨家庭,她非常喜歡孩子,而她接走的孩子恰恰就是小蘭。在合城那兩天,小蘭成了媒體聚焦人物,她形象好,關鍵時刻還能來一下才藝表演,特別是記者提問時,她說出來的話就像小大人似的,特別周詳,特別有禮貌,麵對鏡頭也不怵。也正因為如此,我對她才有了深刻的印象。我記得特別清楚的一件事是,活動結束臨走的那天早晨,城裏的家長來送別鄉下孩子和自己去瓦市的孩子,大家都興高采烈的,有的迫不及待地打開城裏家庭送的禮物,互相比較著。隻有小蘭悶悶不樂,與來合城時形成了強烈反差。那位女老師也來送別小蘭,小蘭攥著女老師的手,眼淚汪汪,不停地抽泣著說,媽媽,我會想合城、會想你的,你太好了,合城太好了,咱家太好了!這孩子竟然喊那位女老師“媽媽”,那位女老師也不停地抹眼淚,這一幕被省電視台記者捕捉到了,反複地在電視上播放,那場景特別感人,這次活動也在小蘭的哭喊聲中達到了**。
後來,省城一些記者還來瓦市村做過回訪,我在電視上看到,記者采訪回到瓦市村的小蘭時,小蘭拿出了好幾封信,她對記者說,她和城裏的媽媽每個星期都要通一封信呢。
我在小蘭的那張照片前站立了好一會兒,我想起那位搞茶葉的企業家。我問劉文海關於那個茶葉公司老板的情況,劉文海說,關門了,茶葉雖好,可是產量有限,老百姓屁點好處都沒得到,現在茶山都不給他了,老百姓都收回來自己經營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劉文海,那後來,小蘭是怎麽到了合城的呢?
小蘭天天哭鬧著,說她的家在合城,說得我們沒辦法,我就決定帶她去合城一趟,看看她到底說的是不是真的。
就在上個月,我帶著她一起坐了火車到合城去。說也奇怪,小蘭下了火車,出了車站,就走到公交車站台,指著117路車對我說,就坐這班車。很快,公交車來了,小蘭熟門熟路地帶著我,坐上車,過了幾個站台,下車,拐入一條巷子,走進一個小區裏的單元房。我看看那些路名、巷名、小區的名字,和她平日對我說的一毫不差。我們坐電梯上到23樓,她竟然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開了門,還讓我換了鞋,進了門,帶我看她的房間,美人魚窗簾、金黃花床單、企鵝台燈、**的小抱熊玩具,和她先前描述的一模一樣。這時,小蘭說話的語氣、腔調、聲音一點也不像瓦市村人了,倒像是在合城生活了十幾年的人。
看過了她的小房間,小蘭熟練地用客廳裏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隨後,她衝著電話喊了一聲媽媽,我回來了,你們什麽時候回啊?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進來一個50多歲的女人,她戴著寬邊眼鏡,手裏捧著一個食品盒,她說,蘭蘭,快來,看我帶了什麽好吃的?
小蘭跑過去接過食品盒,聞了聞說,呀,是我最喜歡的牛肉麵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真奇怪,小蘭好像在這家生活了好多年了。直到這時,那女人才發現我,她對我笑笑說,哦,來客人了,蘭蘭,你倒杯茶給叔叔啊。
我竟然成了小蘭的叔叔了,我說,我是她爸爸啊。
眼鏡女人說,你搞錯了,蘭蘭是我女兒,她是我女兒轉世的。我問你,你知道蘭蘭的生日是哪天?
這難不倒我,小蘭每年過生日我都會讓她媽給她下雞蛋麵吃。我說,我當然知道啊,她的生日是1999年7月9日。
女人拿過一張紙給我,是一張死亡證明,上麵有一張照片,長得就跟小蘭一模一樣,而那女孩子的死亡年月日竟然就是小蘭的生日,連時辰都一樣的。女人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說今天我女兒要回來,竟然真的回來了。蘭蘭,你看,你走了14年,我把你的房間還保留了原樣,你喜歡吧?
喜歡,喜歡,媽媽。小蘭抱著那個女人說,我還要上學呢,還上合城一中。
眼鏡女人說,沒問題,蘭蘭,咱肯定上合城一中。
這時,我才知道,小蘭真的是這個人家的人。我趁她們母女倆在房間裏說話的時候,悄悄走了,頭都不回地走了。
那你都沒跟那戶人家聯係過了?我問劉文海。
他搖搖頭,不聯係,是人家的女兒了,我聯係做什麽?
也沒留他們家的電話?
沒有,什麽都沒留,連門牌號什麽的我都忘記了。也不是我故意忘記的,我一回到瓦市村就把那天走的路線全忘了。
那也就是說,現在讓你去找小蘭,你都不認識路了?
是的,我也不會去找她了。劉文海說到這裏,隱約露出了一點笑意。
為什麽?她畢竟是你養了14年的女兒啊。
不,她不是我女兒。劉文海一臉沉靜地說,她隻是合城那個人家女兒轉世的罷了,現在她要回去,我不會攔著她的。就好像我家隻是個旅館,她是個旅客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一樣。
看著劉文海神態自若的樣子,我不好就這個問題再追究下去,我想起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虛虛地應付他說,哦,難得你這樣看得開。我有幾年沒到瓦市村了,以前我可常來喲,你看小蘭那張照片就是我拍的,那次城鄉兒童結對子活動就是我組織策劃的。
劉文海愣了一下,說,原來是這樣啊,那你這次來做什麽呢?
我說,不做什麽,主要是太喜歡瓦市村了,就想來走走。這幾年我沒來了,瓦市村有沒有什麽大的變化?
變化?劉文海想了想說,哪有什麽變化,不像城裏幾天就能立起一幢樓,10天不去就不認得路了。
我裝著無意地問,許多村子都招商引資辦起了工廠,瓦市村沒有辦廠?劉文海看了看我,點起了一根煙,像在思考,抽了半支煙的時間,他說,工廠啊,有一家,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家生產蓄電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沒想到劉文海這麽熱情,就說,怎麽,你熟悉那家工廠?
劉文海說,說起來,這工廠也有你的功勞。當年你組織的那次活動,有個合城的學生家長到這裏來,看中了這裏的條件,就把工廠的幾條生產線搬過來了。我呢,就在裏麵負責機修,一出現機器故障就一個電話通知我過去。我在部隊裏學過機械嘛,飛機我都會修。
我隨著劉文海往工廠走去。廠子並不遠,走了20來分鍾就走到了,是那種用塑鋼搭建起來的廠房,建在一個山坡上,機聲隆隆,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臭雞蛋的味道。
我說,這個什麽味兒呀?
劉文海說,工業硫酸,今天晴天還好些,下雨天更濃呢。
那不是汙染環境?
嗨,不汙染怎麽能發展呢?你說是不是?
劉文海領著我往廠區走,我暗中把錄音筆打開,拿在手中,像是拿著一支筆。我邊走邊故意問劉文海,這裏的汙水排往哪裏?村民用水怎麽辦?還有老百姓用井水嗎?地下水是不是都被汙染了?
劉文海毫不防備我,他帶著我一個個汙水口看,仿佛這些汙染是理所當然的,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兒。
轉了一圈,回到了廠門口,我提出在廠裏拍幾張照片,劉文海說,你拍吧,你就拍吧,你是記者嘛。
等我在廠裏拍了照片回到工廠門口時,我發現廠區門口站了十幾個人,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一齊衝上來,一把奪過我的錄音筆和照相機,一個人把我的錄音筆甩到了汙水口裏,一個人把我的相機打開,一張張地刪除我拍的照片,我大叫,老劉,劉文海!
劉文海從人群背後慢吞吞地走出來,他滿臉不屑地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是衝著工廠來的,我就看不起你們這些城裏人,一天到晚要求我們這樣,要求我們那樣。要我們過著苦日子,自己卻過著好日子,天天說著汙染汙染的,你們城裏不是汙染更厲害嗎?你有本事,你把城裏的企業都關掉啊,都到電視上去曝光啊!
我被劉文海說得啞口無言。他們檢查完了我的相機,還是還給了我,推搡著把我弄出了工廠大門,並威脅我說,以後再進廠裏一步就要打斷我的腿。
這真是我記者生涯中最失敗的一次。我頂著半下午的烈日往瓦市村的村口走,心裏十分難受,偏偏這時,值班總編老查打電話給我,他說你就別采訪瓦市村的工廠汙染問題了。我一聽就知道又是上麵有人打招呼了。我沒等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汗水釘子一樣從我的身體裏往外冒出,口渴難忍,我突然非常想喝一口從前我和小井喝過的那井水。左轉右轉,我循著記憶的指引,終於找到了那口美麗的古井,青灰石井圈依然像一隻巨大的紐扣緊扣在瓦市村的大地上。我緊步上前,趴在井圈上往井下張望,然而,井水已經幹涸,全沒了當年春水**漾的樣子。我使勁朝井裏望,井底下,有一隻土青蛙,它也在望著井口的天,我覺得我和它有著相同的神情,喂,你是我的前世嗎?
它呱地叫了一聲。這叫聲在古井內回**,在瓦市村的地心回**。我聽不懂它說的是什麽——
呱——呱——
(《小說月報》2014年第8期選載,原載《文學港》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