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成克輝注意上這對夫婦,最初是緣於那男人的妻子。

那女人打扮得很時尚,長發卷曲,低胸緊身無袖短衫,下身是一件較長的牛仔裙。女人的腿修長,臉蛋也還周正,眼睛大而黑。總之,一切美女具備的元素她基本具備了,美麗而又新潮,讓她在這一個旅行團隊裏顯得光芒四射。但怎麽說呢,成克輝覺得,依她的年齡,這種裝扮似乎有扮嫩之嫌,所以,一開始,成克輝心裏就把她歸為花瓶之列。他猜測,她身邊的男人可能是個有錢的主兒,也很可能不是她的丈夫。過去中國人認為理想的男女配對是郎才女貌,現在則是“男財女貌”了。但隨即成克輝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判斷,因為女人的年齡在那兒,和懷孕女人的肚子怎麽都掩飾不了一樣,一個40歲左右的女人的年齡也是怎麽樣都掩飾不了的。現在有錢的人搞點情況是太普遍了,但一個有錢的男人與一個和自己年齡相當的女人搞情況可是太少有了,作為老牛的男人牙口再不濟也是要吃吃嫩草的,從這一點判斷,他們又可能就是正式的可以合法**的夫妻了。

這個旅行團是自由拚團形成的,目的地是鄰市一個叫百丈崖的地方。相對於名山大川,它並不是一個非常知名的景點,景區裏有一條峽穀,沿著峽穀設置了眾多運動項目,如攀岩、溯溪、過獨木橋、飛越峽穀等等,把戶外探險與天然山水結合在一起,倒也還有幾分特色。而最有名的一個景觀是,在峽穀的盡頭,天然生長著一個高大的石塊,危岩高聳,兩旁瘦削,其上又平坦如砥,其形狀像極了那艘世界著名的大輪船——泰坦尼克號。景區由此在這艘天然石船上大做文章,四處宣傳。也許正因為泰坦尼克號與愛情有關,來這裏的遊客多是成雙成對的,有年輕的正在戀愛中的情侶,也有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女,他們麵孔可疑,有的可能是夫婦,有的可能是情人,雖然成分複雜,不過大家的目的一致,似乎在這裏玩樂一番,經過了泰坦尼克號的考驗,他們的愛情就從此永不沉沒了。

成克輝本來也是與林紅約了一起過來的,但林紅突然臨時有事來不了。林紅一個勁地打電話給他,再三抱歉,成克輝的心裏是有點不舒服的,但想想林紅的帶點撒嬌的語氣,他就生不起來氣了。林紅說,你就一個人去嘛,我的心會和你一起去的。林紅真是會說話,說得成克輝一點脾氣也沒有了,他就越發覺得林紅的好了。這趟旅遊的費用早就交給了旅行社,這樣的旅遊又不好找別的人和自己一道,於是,成克輝打點行裝,幹脆一個人參加了這個所謂的“泰坦尼克號之旅”。

看著別人成雙結隊,成克輝的心裏難免有些嫉妒,他一邊發短信給林紅,報告自己的見聞,一邊無聊地觀察團隊中的人。這個打扮入時的女人自然就率先闖入了成克輝的眼睛。

成克輝一個人坐在大巴車的後排,因為他是單身一人,所以他很自覺地往後坐。而他落座後,他看見這對夫婦也放棄了前排的位置,徑直往後走來。女人還對他點點頭,很職業化地笑了笑,然後在他前麵的一排座位坐了下來。這樣,成克輝得以更近距離地觀察這一對了。

女人的頭發明顯是才新鮮“出籠”的,一定是在美發店裏精心做過的,卷曲,光亮,又帶著一點兒濕潤的感覺,並且有一股暗香。成克輝聳聳鼻子,暗暗笑自己的無聊。但眼前有這麽一叢茂密的秀發,他想躲也躲不開啊,他這樣為自己解脫。

車子開動了,女人很溫柔地將身體傾倒在一旁男人的肩膀上。可是,對於女人這樣的示愛,男人卻沒有什麽表示,他一上車就麵孔木木的,然後就臉朝向車窗外,仿佛在對著車窗玻璃照鏡子。女人並沒有在意自己男人略有些冷淡的態度,她往男人身邊再擠了擠,把手搭在男人的大腿上,或者放在了男人的敏感部位?因為高靠背椅的阻隔,成克輝看不見前排的情況,他僅憑著自己的經驗想象著。

女人也把臉轉向了車窗外,她用手指著窗外,說,哎呀,你看,水塘,那裏有個大水塘。

男人點點頭,嗯,大水塘。

女人又咋呼著,哎呀,看,看,牛呀,一頭老牛,現在竟然還有牛。

男人這次總算說了句較長的也較有意思的話,竟然還有牛,看你說的,這年頭,牛多的是,牛郎更多的是。

成克輝在後座聽了不禁想笑。這對男女真好玩兒。

女人聽了男人這句話,愣了愣,她往男人身上傾斜的度數還保持著,但可以看得出,她的身體似乎要比先前堅硬了一些,不再那麽柔軟了。

一時無話。車裏開始播放電影,這也是旅行社特意安排的,《泰坦尼克號》。這部電影大概大家都看過很多遍了。成克輝自己就看過不下三遍,一次是影片剛出來時看的,還看過一次碟片,而最近一次,是卡梅隆弄的3D,他陪林紅一起看的。

成克輝還記得那天看電影時的場景。那天恰好是林紅的生日,早在兩個星期之前,他們就說好了,晚上他們在一起度過林紅第三個本命年的生日。他們倆先是在銀河公園臨水的茶座裏喝茶,吃飯,切蛋糕,然後,相擁在一起,說著話。

成克輝和林紅的相識緣於一次偶然。

有天,成克輝的手機接到電信公司提示消息,預存了話費200元。成克輝有些奇怪,自己正準備去存話費呢,是誰這麽好心給自己存了呢?家人是不太可能的,自己和妻子已形同陌路,她不會去關心他的話費的。那麽,是哪位病人家屬?這也不大可能的,以前,有些病人家屬送他購物卡啊、土特產啊,甚至直接就送紅包,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在病人出院前如數退還。後來有一次,有位病人聰明地往他手機上打了500元話費,說這下你總退不回來了吧。這以後,成克輝就換了個手機號,隻有不多的幾個人知道。他妻子知道後說,成克輝啊,你真是廉潔奉公的人民好醫生,共產黨怎麽還沒發展你進組織呢?成克輝知道妻子這是在嘲笑他,他也不回答,他在心裏說,我隻是怕麻煩。成克輝費力猜想著到底是誰給他打話費,到了第二天,這個謎底就揭開了。

第二天,他接到一個短信,短信說,對不起,我交話費時,交到您的手機上了。您若有空,請也交200元到我手機上來,謝謝!成克輝看看手機號碼,原來這號碼和自己的隻差了一個數字,這個人可真夠粗心的。過了一天,成克輝特意請了假,一早就去電信公司營業部把這個話費交到了那個號碼上,前台的收銀員報了一遍號碼後說,是林紅嗎?

成克輝愣了一下說,哦,是的。

不一會兒,那個叫林紅的人就發來了一個短信,還真交了啊,謝謝!

成克輝幽默了一下回複說,該我謝謝你,利息我就沒付給你了。

再後來,他們就認識了。男女間的事情是很奇怪的,不知怎麽的,他們就短信來往,聊得非常投機。一年多的時間裏,雖然沒見過一麵,卻彼此非常熟悉似的。

他們的短信聊天並沒有多少男情女愛的內容,但分明有一種情愫在兩人心裏潛滋暗長。林紅喜歡讓成克輝猜謎語,常常在成克輝坐診時,沒來由地發來一條:什麽東西一說出來就消逝了?成克輝在這方麵非常敏感但又可說是非常遲鈍,他想,一說出來就消逝,莫非是愛情?他不敢猜。林紅過後發來答案,大笨蛋,是“沉默”啊。對這答案成克輝若有所失,原來林紅並不是指的愛情。他覺得自己有些多情了。

半年前的一天夜裏,成克輝值夜班,忽然接到林紅的短信:“什麽東西越多越看不清楚?”林紅一般不在夜裏給他短信,他理解,可能是夜晚,她不太方便吧。雖然她從沒有透露過她的家庭情況,但成克輝隱約猜測得到,林紅是有一個還算穩固的家庭的,他也就很少在夜晚給她發短信。他看著這個謎語,想了半天依然沒有頭緒。林紅卻沒有照往常一樣發來標準答案,她忽然說,你能來看看我嗎?

成克輝調了班,趕到與林紅約定的一家名叫“天方”的茶館時,已經是夜裏10點多了。茶館裏燈影幢幢,放著輕柔的音樂,成克輝一眼在茶館拐角處找到了從沒有見過麵的林紅,他走上前去說,我敢肯定,你就是林紅。

林紅帶著笑說,我敢肯定,你這次答對了。

雖然林紅笑了,但成克輝還是發現她有些不對勁,她的悲傷並沒有成功地從臉上逃離,反而因了她的刻意偽裝而顯得格外醒目。

也許是兩人這之前那麽多的短信聯係,這樣第一次坐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唐突,自自然然地,聽著音樂,喝著茶。後來,林紅說,我們來點紅酒吧。

到了午夜時分,雙方都有了些醉意,林紅歎息一聲說,我們走吧。

成克輝將林紅送到了她指定的小區門口,要告別時,林紅說,那個謎語猜出來了沒有?

成克輝搖搖頭說,沒有。

林紅忽然一下握了他的手,低了頭說,是黑暗啊,是黑暗啊。她的嗓音裏似有哽咽。

成克輝心裏一怔,他覺得她的手好涼,便慢慢握緊了,慢慢將她拉近,再拉近,最後,他們靠在了一起。

有了這樣的靠近,後來,他們就有了越來越多的約會。成克輝慢慢知道林紅的家庭情況,她的丈夫竟然是本市某個區的區長。成克輝雖然隻是一個醫院的大夫,對官場政治並不關心,但他還是多多少少聽說了,這位年輕的不到40歲的區長是本市的一位明星官員,還有很大的向上發展空間。當然,這些情況,是成克輝在別的渠道得到的,林紅並沒有向他明說,也沒有刻意隱瞞。關於雙方的家庭,他們總是視而不見或者是裝著視而不見。

那天,林紅的第三個本命年的生日,他們倆在銀河公園臨水的茶座裏喝茶,吃飯,切蛋糕,然後,相擁在一起,說著話。以往,林紅和成克輝在一起的時候,林紅總有著驅不去的淡淡的哀愁的樣子,成克輝也不刻意去問她。他覺得,像林紅這樣的女人,一定有她哀愁的理由。這天,林紅的興致卻很高,臉上笑意盈盈。成克輝逗她說,今天沒有謎語難為我了?林紅偏過頭,淺淺笑著說,今天,我就不為難你了。

吃過飯後,時間還早,他們倆決定去看電影,恰好是卡梅隆弄的那個3D版《泰坦尼克號》。成克輝把注意力放在那個3D效果上,劇情他沒有太關心,他覺得這個片子照他這個40多歲的“老”男人看來,是太過於煽情了,太過於青春了。他側過頭去看林紅,林紅先開始還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但看著看著,就把手收了回去,正襟危坐起來。因為戴著觀影的3D眼鏡,成克輝沒法看清林紅的表情,隻是林紅的呼吸好像急促起來,看了一會兒,她忽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和成克輝招呼一聲。成克輝以為她是到洗手間去了,可是等了一會兒還不來,便打她電話。林紅在電話裏說,對不起,我先走了。

成克輝問,為什麽?

林紅不說話。

成克輝說,你等等我,你在哪兒?

林紅說,不。

電話便掛斷了。

成克輝再打電話過去,林紅不接,隻是發了短信來,她說,傑克不是個好男人,他對羅西說,你跳我就跳,他就是吃準了羅西不敢跳,要是羅西敢跳,他會跳嗎?我估計他也不會跳,他隻是嘴上說說。這就是愛情的殘酷。

成克輝回複說,前提是羅西就是不敢跳啊。這一信息剛發出去,他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好笨。

林紅回複過來:我們是女人,我們的選擇從來就不易。

這是電影裏的另一句台詞,成克輝無法回複,他隻好說了句:生日快樂!

大巴車上的電影又放到那個“你跳我就跳”的橋段了,成克輝注意看看前排兩位的反應。遺憾的是,前排的男人似乎已經睡著了,他斜倚在車窗邊,女人呢,接到了一個電話。成克輝發現,女人一接到電話,身板立即就挺了起來。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裏卻透著一股子不怒自威:“就讓王局處理,按會上定的調子,不能走樣。行了,我正有事呢。”她說著,掛了電話,看看睡在一旁的似乎沒心沒肺的男人,她立即又換了一副眉眼似的,溫柔地、輕輕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示,女人隻好轉頭去看車載電視裏的電影。這時,電影裏,龐大的泰坦尼克號燈火輝煌,那個叫羅西的女人正大聲地訴說自己的愛情宣言:我寧願當他的婊子,也不願做你的妻子!

電影快結束時,也就是在龐大的、豪華的泰坦尼克號正在緩緩下沉時,導遊一聲喊,到了,到了,百丈崖到了!

經過一番短暫休整,大家再次在導遊和景區安全員的帶領下,開始往峽穀前行。根據景區的要求,每位遊客都戴上了橘紅色的安全帽。沿路有運動項目,比如攀岩、溯溪等,都由安全員帶領著,先做一遍示範,然後交由遊客去當一回“叢林野人”。隊伍中年輕的夫婦玩得十分開心,都達到了景區廣告中宣傳的“濕身”“尖叫”的效果。成克輝因為是一個人,懶得去秀體力了,便在一旁看看水,看看樹,看看山上一個個的大石頭,倒也悠閑自在。

把山水看了,成克輝的目光不由得又看那對中年夫婦。那男人目光帶點陰鬱,魂不守舍似的,他隻顧自地往前走,女人呢,一路在撒著與她的年齡並不十分相稱的嬌。可以看得出來,女人並不十分受男人待見,但她似乎並沒有受到挫折,或許,他們是多年的夫妻,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看似不平衡的狀態?男人雖然心緒似乎不寧,但動作卻十分敏捷,從行走的步伐以及體形上看,似乎是個運動員。為了試試自己的猜測準不準(自從和林紅認識以來,他不知不覺也喜歡給自己出題、答題了),成克輝跟在他倆後麵,找準一個機會,問那個男人,先生,你是體育教師?

男人略有點驚訝地看成克輝一眼說,是啊,你怎麽知道?

成克輝說,看你的身手敏捷啊,那麽高的懸崖,你三兩下就上去了。

男人臉上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即又沉默了。

接下來,是過“情人橋”。在一條溪流上,架了兩根長長細細的圓木,兩根圓木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兩個手臂的長度,遊戲規則是男女情侶牽著手,保持身體平衡,各自從一根圓木上走到溪流的另一邊去。如果雙方動作不協調,則會落水。更要命的是,情侶們的手牽在一起還不算,還得用一根紅絲線緊緊纏在一起,這樣,一方落水,另一方也勢必被拉入水中。導遊在那裏鼓動著說,這才是真正的同舟共濟啊,這才是真正的患難與共啊,我們這根紅絲線就是愛情的象征,哪一隊情侶平安到達對岸,我們景區會給予大獎,獎品是免費遊覽券兩張!

大家很快自覺地讓安全員給自己纏上紅絲帶,輪到成克輝前麵的那對男女了,女人伸出手去拉著男人的手,也要纏上那樣一條幸福的紅絲帶。男人臉色木然,他一把扯脫了紅絲帶,徑直一個人,伸展開手臂,像炫技一樣,繃直了腳尖,跳起了圓木上的芭蕾舞,三兩下就走到了對岸,扔下背後的女人以及一大群大呼小叫的男男女女。成克輝偷偷地去看那女人。女人臉上倒不見有多少憤怒,她怔怔地看著對岸的男人,低頭看溪流裏的水。這峽穀裏的水倒是十分清澈,日光照在水裏,像是給水填充了一種有質感的東西,是可以用手將水裏的如玉樣的日光撈起來似的。水裏有小小的麻石斑紋的魚,來去穿行的動作奇快,像飛翔一樣。女人再抬起頭,又換了一副溫柔的臉,她默默地一個人繞過“情人橋”,從前麵的石橋上走到對岸,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又挽起了男人的胳膊。男人無可無不可似的,任由女人挽著,遠遠看去,倒像是被女人綁架一般。

一路行行停停,終於到了景區最後的大結局——泰坦尼克號石船前麵。這是**部分。玩法也比較刺激,就是在崖上也就是泰坦尼克號的船頭,圍起一圈欄杆,然後沿著欄杆懸下一塊鋼板,像**秋千一樣,男女情侶緊貼著站在鋼板上,頭頂上有一根鋼線,鋼線上吊著安全帶,綁在人背後,這邊一推,一跳,人就按照事先設計好的鋼絲軌道,先下落,然後升到對麵的一塊石頭上。導遊又在闡釋著愛情的偉大和這個遊戲的意義,傑克不是對羅西說嘛,你跳,我就跳。能不能和自己愛的人一起跳,那可是對愛情的考驗啊!來吧,來吧,放心,我們的鋼絲繩都是從德國進口的,這一根繩子可是花1萬多元錢買的喲。每人一根繩子,扣在你們後背的安全扣上,這一套設備都是專業的進口戶外運動設備。

年輕人照例擁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接受這偉大的愛情的考驗。成克輝一個人還是笑著擺擺手,決定自己就站在船甲板上看看風景算了。他這樣想著,又去看那對他一直關注的男女。

他以為受到男人先前的拒絕或者說故意的冷落,女人這一下應該不會再邀請男人一起玩這個遊戲了。但女人似乎越挫越勇,她甚至扮演了電影中羅西的腔調說,跳,我跳下去,你跳不跳?

這個男人真是奇怪,他的眉眼忽然生動起來,他竟然也用電影裏傑克的腔調說,好啊,你跳,我就跳!

女人高興地走上鋼板,男人隨後也走上去,女人伸開了雙臂,男人緊貼在女人的身後,緊緊抱著女人的腰。這時,有山風刮過來,風吹起了女人的長發和裙子,這情景還真像那部煽情的電影中那幅煽情的畫麵。女人想必是感受到了,她迎風長嘯了一聲。從成克輝這個角度看出去,他忽然發現那個男人似乎在流淚。

遊戲按照安全員的指導,在按程序進行,安全員分別在他們的腰間係上安全帶,扣好安全繩,檢查了一遍後,又仔細叮囑注意事項。千萬不要動身後的這個安全扣,這是保命的,上次有個人帶個小孩子,小孩子把這個扣子拉開了,摔到山下,在**躺了兩個月才醒過來。

男人、女人都點點頭。放心吧,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什麽是安全的,是吧?女人對男人說。

成克輝看見男人別過臉去,這讓他看不到男人臉上的表情。

好了,開始,預備,一、二,放!

安全員一聲令下,操作員鬆開繩索,將那對男女推向深穀。

風起,雲湧,陽光從山崗上反射過來,刺得成克輝兩眼生痛,眼前一片赤橙黃綠青藍紫,像一道彩虹。他努力睜開眼,看著那一對往下跳的人,朦朧中,他看見那女人仰著臉,張開兩臂,七彩陽光布滿了她的全身。

成克輝的眼睛被陽光刺花了,他仿佛看見銀幕上《泰坦尼克號》的場景在眼前再現。此時,這艘巨大的不沉之船,正載著傑克和羅西往幸福的彼岸駛去。船下,是大海蔚藍色的波濤,海鷗在鳴叫,海風在盡情地吹拂幸福的人。

這陽光太強烈了,成克輝終於忍不住,淚水猛然流了下來。他忽然想,該給眼前的景象拍個照片,到時發給林紅看。他掏出手機——

就在我剛剛拍了第一張照片時,我接了一個電話,要不,我可能會拍得更清楚一些。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張,雖然比較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們滑到中間時還是沒有出事的。你看,這時他們還是緊緊地貼在一起的。成克輝打開自己的手機,指著自己拍的照片給麵前兩個調查的警察看。

這兩個警察,一胖一瘦,像是兩個說對口相聲的演員。他們在調查時,也似乎一個逗哏、一個捧哏,那個胖子老是發問,話特別多,而瘦子總是在後麵哼哼兩聲。現在,胖子反複地看成克輝拍的那張照片,他說,對不起,你能把這張卡借給我們暫用一下嗎?

成克輝有些為難,儲存卡裏有林紅發給他的其他照片,但畢竟人命關天,他想了想說,我通過微信發給你好嗎?他拿過手機,將照片發送給了胖警察。

警察再看了看照片,記下了成克輝的手機號,急匆匆地走了。媽的,麻煩事,麻煩事一樁接一樁。胖子不停地抱怨著。

折騰到晚上7點,成克輝這個團隊才返回市裏。成克輝還是坐在後排,他前麵的一排,空著。就在他去拍他們美麗的愛情的身影時,一聲驚叫劃破了山穀。那個不聲不響、身手敏捷的男人竟然掉下了山穀,當場就沒有了呼吸,而他的美麗的女人,隨後跌倒在男人身邊,哭昏了過去。為什麽男人會掉下去?他可是受過專業戶外運動訓練的體育老師啊!旅遊團的人紛紛議論著。但一旦上了車,大家都噤了聲,眼睛不朝先前兩個人坐著的地方看。

司機不識相地又開始播放那個煽情的電影《泰坦尼克號》,剛放了個開頭,前排有個年輕的女孩叫了起來,放什麽呀,快關了,快關了!

成克輝也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大聲叫喊著,是啊,吵死了,關了,關了,關了!

司機啪地關掉了視頻。

整車的人沉默了起來。山裏的黑夜比城裏的濃,很快,一大團一大團的黑暗湧進了車裏,隻有車子儀表盤上的指示燈亮著綠瑩瑩的光。“什麽東西越多越看不清楚?”成克輝想起林紅的謎語。黑暗真的是越多越看不清楚嗎?他覺得好像這也不對,有時候,黑暗越多越看得清楚,就像他此刻,他覺得在這大團的黑暗中,他似乎看清楚了一些東西。

成克輝還沒回到城裏的時候,林紅就打電話過來,她說,微博上有好多你們這個團的消息。

成克輝上了自己的微博,果真,不斷有人發消息、轉消息。微博上說,那個遇難的男人是市五中的體育教師,而那個女人是他妻子,原來是五中的語文教師,4年前認識了市裏的某個領導,按微博裏的說法,是成了那個領導的“幹女兒”,從此,她步入了政界,眼下正在市轄某縣裏任副縣長呢。還說,女人的丈夫是自殺,是自己解開了扣在身後的安全扣,而他本來是準備和女人一起跳下去的,後來,到底還是隻解開了自己的安全扣,留了女人一命。

成克輝看著那些鋪天蓋地的消息,心裏一下子堵塞起來,他調出他拍的那張照片,貼到了微博上,沒有寫一個字。

手機振動起來,成克輝看了一眼,是林紅的,他沒有接。手機振動著,手機頑強地振動著,屏幕在大團的黑暗中閃出一陣陣藍光。

成克輝一直沒接。最後,手機終於停止了振動。黑暗又聚攏來,成克輝長舒了一口氣。

(《小說選刊》2014年第1期選載,原載《山東文學》2013年第11期)